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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哭到了维也纳

“我看得见。我是老了,又不是瞎了。”

“爸爸,火车来了。”

“你刚说我们不应该吵架呢。”

火车驶入站台,她的父亲向后退去。如果回望这个时刻,可以很清晰地判断他几乎是在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几乎就要用手把裤子口袋扯烂了。他不停地撕扯,只是为了分散自己的精力,让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崩溃。

“那你现在又要跟我吵!”他从来不会像这样大声吼叫,在家都不会这样,更不用说是在公共场合了,他这样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的,爸爸。”

“对不起,爸爸。”

“你是在跟我拌嘴吗?当有人要离开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吵架。”

这一刻,他们亲了亲对方的两边脸颊,又在右半边脸上亲了第三下。

她是对的,这天并不算冷,是个温暖的晴天。阳光刺眼,将整座壮丽的灰色城市染上一层银色。

“再见。”

“但今天不算太冷啊。”

“暂时的。回头见。”

“都怪这冷死人的天气。”

不,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是,是,回头见。”

“爸爸?”

她余生都因自己接下来的行为而倍感欣慰。在登上火车之前,她转过身,说道:“如果不是你用那树枝打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学会弹钢琴。”每次离开前她都会说这些。

在车站的时候,气氛有些古怪,因为这个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情感的男人突然颤抖起来,眼眶湿润。他那从来纹丝不动的小胡子第一次显得不堪一击。

老人点了点头,努力不让她看到自己,他的脸色瞬息万变,就好像波罗的海般波涛汹涌。

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一个难民。

波罗的海。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双手冰冷,干净整洁。

她总是这样解释。她说父亲的脸庞变成了一片汪洋。那深深的皱纹,那对眸子。甚至是那片小胡子。所有一切都笼罩在阳光下,沉浸在冰冷、冰冷的水中。

她的面庞坚定、温柔。

整整一个小时,她都透过车厢的玻璃向外看着,看着东欧从她身边掠过。她想到父亲很多次,但直到她看见另一个男人——一个长得像列宁的人,她才想起那份礼物。手提箱。

她金色的长发已经长至腰部。

火车疾速前行。

她穿着一件蓝色羊毛连衣裙,裙子上有宽大、扁平的扣子。

她先是看到了那些内衣裤和袜子,然后是那个棕色的包裹,但即便那时她仍旧没有理清头绪。多出来的那些衣物可以解释为老头子的古怪举动。当她读到关于肖邦、莫扎特和巴赫的那段话时,喜悦感攫取了她。

当时她相信了他。

但是她又打开了那个包裹。

早上起床后,她再次拎起手提箱,马上就发现箱子明显重了不少。她正要拉开拉链检查,他开口说:“我多放了一件小礼物,是为你在路上准备的——现在你得抓紧出门了。”他把她撵出门。“你可以到火车上再打开。”

她看到了那两本黑色封皮的书。

在纸的最上端,用严肃正式的字体书写着:致犯错者,她弹肖邦弹得最好,其次是莫扎特,然后是巴赫。

封皮上的标题是用英文写的。

当时这些书被包在棕色油纸里。

两本书的最上面都写着荷马的名字,然后分别写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一封信和一些美元。

当她翻开第一本书并看到那个信封时,仿佛突然就清醒了,意识到后果严重。她一下子站起身,对着半满的车厢轻声念道:“不。”

这一回,她的父亲让她用一个大一点的行李箱,并让她多带上一件夹克衫。晚上的时候他又往箱子里多加了几套内衣裤和几双袜子。他还装上了两本书,并在其中一本里面夹了一封信——那是两本黑色的硬皮书,是一个套装。信封里有信和钱:

亲爱的珀涅罗珀:

直到那时。

我想你会在前往维也纳的路上读这封信,所以从信的一开始就跟你说好——不要回头。不要回来。我不会张开双臂迎接你,反而会把你推开。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在你面前有了另外一种生活,有了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

还有一次,她去到了一个很小的城市,耐本斯塔德特,位于铁幕以西,但那里其实和铁幕离得相当近,几乎是啐口唾沫就能到的距离。这些音乐会总是些很高档的演出,但又不会过于高端,因为尽管她是个美丽且有才华的钢琴演奏家,却并非才华横溢的天才。她通常都是独自出行,但从未违反规定,都是在要求的时间内返回。

这个信封里装着你会用到的所有文件。等你到了维也纳,不要搭出租车去避难营。司机要价太高,而且你会过早抵达那里。那里有公共汽车,也可以带你到达目的地。还有,不要说你离开是因为经济状况不佳。只需要这么说:你害怕来自政府的打击报复。

她去过克拉科夫、格但斯克。去过东德。

我想这一切不会太顺利,但你肯定可以抵达。你会幸存,你会活下去,有一天,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到彼此,那时你会用英语给我读这些书——我希望英语以后能成为你使用的语言。如果你永远没办法回来,我想让你读给自己的孩子们听,就好像那是在深酒红色大海上发生的故事。

之前已经提到过了,她去外地参加过音乐会。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教过一个人弹钢琴,尽管你犯了不少错,但能教你我很开心,这是我的荣幸。这是我最用心、也最热爱的事。

时不时地,我会猜想这对于他来说会是怎样的情形——不得不买返程车票,但是心里很清楚她这次有去无回。我想象他如何撒谎,让她重新申请护照,因为每次哪怕只是短暂地离开,都需要重新申请。所以珀涅罗珀就像往常那样进行了申请。

你诚挚的,满怀爱意的 瓦尔德克·莱西尤斯科

不。

那么,你会怎么做?

维也纳的一场音乐会?

你会说些什么?

完全潜下心来。

珀涅罗珀,犯错者,又那么站了几十秒,然后缓缓跌回到座位里。她保持沉默,浑身颤抖,手里抓着信,膝盖上放着那两本黑色封皮的书。她开始哭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男人小心翼翼。

对着窗外转瞬即逝的欧洲大陆,如同迷失了一般的珀涅罗珀·莱西尤斯科不停地无声哭泣。她一路哭到了维也纳。

将视线拉回过去,她又出现了,仍旧对未来一无所知——因为对于自己正在谋划的事情,瓦尔德克·莱西尤斯科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