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克莱的桥 > 混沌的爱

混沌的爱

为什么要带汤米去看那些已经死掉的动物呢?明明有这些活着的小动物可以投奔他的怀抱。

一只母猫刚刚生了一窝小猫。

我记下了电话号码的前半段,克莱记住了后半段。当我们打电话过去时,对方大声告诉我们,那张广告是三个月之前贴的,最后一只小猫咪在六个星期之前就卖出去了。这个接电话的女人很清楚该让我们接下来做些什么。她的声音像个男人,清晰、直截了当。“网上有一堆与动物相关的网站,但是最保险的选择还是《赛马区论坛报》。”

天刚亮我们就出来跑步了,当时我们在达里韦尔路上,离家有几公里远。克莱看到有东西贴在一根电线杆上。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退了回去。他盯着那张围着电线杆绕了一圈的广告纸:

她的建议一针见血,可以看出她十分精明。我们第一次查看那份报纸的时候,便注意到除了我们郊区本地的一些新闻,还有出售柯利牧羊犬、澳大利亚护羊犬和澳洲鹦鹉的广告。除此之外,还售卖豚鼠、国王鹦鹉和三个不同品种的猫咪。

我们本来应该更早一点意识到这一切的。

它就在报纸的最底部等待,已经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了。当时我就应该意识到些什么的,毕竟克莱的双眼中几乎放射出了火光;当他的手指向下划过时,两只眼睛都绽放出笑意:

所有的世界都融合到了一起。

一头固执但却有好的骡子 从不尥蹄,从不嘶叫 *** 200美元(可议价) 你不会后悔的 可联系马尔科姆

一大早的时候它就找到了我们。

我说:“不管你想干什么,都别让汤米看见这个。”但是克莱压根儿就不在乎。他又一次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第一行就出现的拼写错误。

某一天,我们跑步的时候,它出现了。

“固执,”他说,“但却友好。”

这座城市在我们身边快速移动着。

我们最终决定购买一只猫咪——那家主人要搬到国外去了,带着这只斑纹猫一起出去要花太多钱。他们告诉我们,它的名字叫条条,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会给它取一个新名字。它是一团个头很大、喜欢喵呜叫的大家伙——嘴巴是黑色的,爪子是柏油色的——那条尾巴就像是一把表面极其粗糙的宝剑。

除了汤米,我们都精疲力竭。

我们开车去了维瑟里尔,在我家往西两个区外的地方。回来的时候那只猫就坐在了克莱的大腿上;自始至终它一动未动,只是应和着引擎的轰鸣声咕噜咕噜地叫着。它用爪子快乐地挠着他。

快要逛完博物馆的时候,我们都急不可待地想要走了。

天哪,你真该看看汤米的样子。

有的时候我能看到他也在注视着某处,但通常都只是在看那些标本,特别是放置在玻璃橱窗后面的标本。我很确定在那些时刻,他从玻璃橱窗的反光中捕捉到了她的身影,她的一头金发和火柴棍一般瘦弱的身躯,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我多么希望你能看到他当时的样子。

我仿佛看到她慢慢蹲下身子,我想克莱也会一同蹲下来。

回到家,我们刚走到门廊上。

我想象着此时她与汤米一同在这个博物馆参观的情形。

“嘿,汤米!”我大喊着,他走了出来。他的眼神似乎永远稚嫩。当他把猫咪抱到身前时几乎快要大哭出来。斑纹猫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他轻轻拍着它,抚摸着它的毛皮。他无声地同它交流起来。

当然了,我由此想到了彭妮。

然后罗里和亨利都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人都做了同一件事;他们仿佛算准了时间同时开始抱怨。

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有种阴森可怖的感觉;所有这些被剥制成标本的动物尸首——一些仍然不愿离开的已死之物——都聚集在这里。公平地说,我内心深处极不情愿来这里:

“嘿,凭什么汤米就能拥有一只该死的小猫?”

我们的头顶上方悬着蓝鲸的骨骼,像是铺展开来的办公大楼。在这里可以看到澳洲野狗敏捷的脖颈,还有各式各样企鹅的大游行。他甚至喜欢这里最让人感到恐怖的那些动物,特别是红腹伊澳蛇,还有鳞片闪闪发光、优雅的澳洲泰斑蛇。

克莱把脸侧向一边。我回答了他们。

汤米热爱这里的一切:

“因为我们喜欢他。”

我们一来到博物馆,便开始埋怨东西有多么贵,不过一切都物有所值,每一分钱都花到了点子上;光是看到那个小家伙与袋狼标本目光交汇的样子也值了。另外就是,他之前说对了,袋狼确实看起来更像一只狗,只不过腹部多了一个怪异的椭圆形口袋;我们非常喜欢塔斯马尼亚老虎。

“你难道不喜欢我们?”

***

很快,我们就听到了汤米的宣言,以及克莱迅速直接的回应:

我们会一直跑到自己接近崩溃。

“我要叫它阿喀琉斯。”

休息三十秒。

克莱的回应很突兀:“不,不可以叫这个名字。”

跑八个四百米冲刺。

我很快转过头看着他。

在博恩巴洛公园,永远是那一套。

我很固执而且相当不友好:

如果他开口说过话,也就只说了这几个字。

不,克莱,该死的,我用眼神向他示意——但这个傻瓜怎么会懂呢?毕竟,汤米才是那个像捧着新生儿一样捧着猫咪的人。

“往上跑,往上。”

“好吧,”他说,“那就叫阿伽门农吧。”这回是罗里站出来反对他了。

一直看着他和他快要烧起来的左侧口袋。

“能不能起个我们能念得出来的名字?”

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尽管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是想要取一个向彭妮致敬的名字。

克莱跑步。

“那么,赫克托耳怎么样?”

在街上,我们几乎像是在办公事。

特洛伊人的领军人物。

我的整张脸都被埋进了臭袜子堆里。

大家纷纷点头,低声附和表示认可。

而我被他们猛烈又快速地压倒在地。

第二天早上,在赛马区,东拐西拐,经过一些我之前从未去过的街道之后,我们来到了埃普索姆路。这里离泷赫洛隧道不远。火车轨道就在我们头顶上,发出阵阵轰鸣。这是那些被遗忘的街道之一,还有一片被遗忘的空地。这里的栅栏大多很不规则、歪歪曲曲。已经纤维化的树皮不断从树上脱落,但这些树木都还高高耸立,坚守着阵地。

“当然了,”他说,“但是等一下,好吗?给我们一点时间揍马修一顿。”就这样,他们就又变成了铁哥们儿。

在尽头处就是那片荒地;野草就像是尘土里伸出的拳头。旁边还有一处已经生了锈的倒刺铁丝围栏,一个已经褪成灰色的简易棚屋,还有一辆破旧的拖车,以及一个在凌晨三点酩酊大醉的酒鬼。

亨利听到了他的发问,但却对着罗里说道:

我记得,那时他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渐渐放慢了脚步。如果是在跑步,克莱从来不会像这样放慢速度,只会一直向上跑,向前跑——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了。我一看到那辆拖车和那片凌乱至极的土地,就知道尽管这个地方可能不存在什么秩序,但是肯定会存在着一头骡子。我一边走一边用厌恶的语气说道:

“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去博物馆了?”

“你给《论坛报》上发广告的人打电话了,是吧?”

十分钟之后,我走进房间,把他俩分开,一人顶着一头金发,另一人顶着一头铁锈色乱发,吵得整个房子都不得安生。他们的头发向外竖着——朝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蓬开。同时,瘦小的汤米就站在门口。

克莱却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走。

诸如此类。

他很快就从极速奔跑时气喘吁吁的状态恢复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正常状态。

“我跟你说过把你的垃圾都放在一起,结果它们还总是侵占我的地盘!”“说得好像我想让我的垃圾‘侵占’(你听听自己都用的什么词!)你的地盘一样——看看你那边乱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真觉得我的地盘有这么大的问题,你倒是管好你的垃圾别让它们淹没过来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的卧室里传来一阵骚动,那个房间可真是一个典型的男孩子的卧室——到处散落着被遗忘的脏衣服、找不到的臭袜子,烟味弥漫,时不时会看到一个人夹着另一个人的头。他们说出来的话仿佛能把人勒死: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那个指示牌。

这次的参与者是罗里和亨利。

回想当初,其实这件事他做得对。

这是第二百七十八次。

我现在明白也乐于承认这一点。

发生了一起打架事件:

但是当时,我心存疑虑——走到那片栅栏旁边的时候,我已经极度烦躁。那个指示牌曾经是白色的,现在都发了霉,肮脏不堪,在倒刺铁丝围栏正中间的最高处歪斜地悬挂着——这也许是整个赛马区最了不起的指示牌了,甚至有可能是全世界所有赛马区中最了不起的指示牌。

某天下午,在家里。

黑色记号笔粗粗的笔迹已经开始褪色。上面写着:

***

人何被抓到 擅自给这些马喂食的人 都应该被予以起诉!

他领先了第二名整整半条直道。

“天哪,”我说,“看看这个。”

“真见鬼。”整个田径队的人都在感叹。

为什么会有人拼不对“任何”这种简单的单词,但却能拼对“予以起诉”?但我想,这大概是赛马区的特质。但是,这里看不到任何马匹,有那么一会儿,甚至什么都看不到——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克莱已经跑出去一百米了。

但是紧接着,它就从棚屋后面绕了出来。

一次,跑四百米项目的时候,一个叫斯潘塞的家伙抢跑了。

这头骡子的脑袋先冒了出来,还露出了那个标志性的表情:

他像一尊庞然大物,负责掷铁饼。

它观察对方,它搜集线索。

他认识了一个孩子,一个像野兽一般的男孩,他叫斯塔基:

它以此交流。

他只跑四百米这一种比赛,而且几乎不怎么讲话。

像一个更高等的但却无家可归的生物。

田径队的所有人都讨厌他:

在那时,它那耷拉得老长、嘴歪眼斜的脸上就已经摆出了“你看什么看”的表情——它又看了一会儿,似乎才说出,哦,行吧,那就这样吧。

我们一直这样跑着,到了十月,克莱报名参加了田径队——他一点也不激动,但也不至于缄默到一言不发。那个田径俱乐部不在博恩巴洛附近(因为那里的操场实在荒废太久了),而是在机场附近的奇泽姆。

在斑驳破碎的日出光影中,它笨拙缓慢地挪了过来。

我想这两者的确称得上是完美的结合,混沌的爱,克己的爱。我们总是被这两者来回拉扯着。

走到近前,才觉得它看起来几乎算得上迷人;尽管它是个哑巴,但看起来能说会道、风度翩翩。它的脑袋质地独特,像是一把硬毛刷,它身上各种颜色随意混搭着,从沙色到铁锈色应有尽有;它的身体像是一块被开垦过的田地。它的四蹄有着煤炭的颜色——我们应该怎么办?你们都是怎么和一头骡子交流的?

当我们跑起步来,都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但是克莱迎难而上。

但是在赛马场,一切截然不同:

他直直地盯着这只动物的眼睛,那对眼眸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一头小牛犊,就好像要被送进屠宰场的幼儿,眼神中充满悲伤但又生机勃勃。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掏口袋里的某样东西,但并不是那个明黄色的晾衣夹。

在家里,我们几乎就是一团散沙,总是会因为某件事吵起来,或者放声大笑,或者两者同时上演。

不,克莱·邓巴状态很好,不需要那个晾衣夹:

有规范的纪律,也有纯粹的白痴。

他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摆满了糖块。

有跑步,有生活。

糖块在他手心散发甜气——这头骡子总是被好运保佑——去他的指示牌,上面的拼写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它的鼻孔开始不断外翻。它对他咧嘴一笑,眼睛都眯起缝来:

由春入夏,生活在两条轨迹上运行着。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