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克莱的桥 > 第二部 城市+水

第二部 城市+水

然后送她永远离开。

它们会让这个女孩离他更近。

他们住在一间位于三楼的公寓里。

这些是另一个世界、另一段别样时光的残片。那仅有的几十本藏书被一代代传下来,几乎是她的家庭留下的唯一财产。钢琴是某次打牌赢回来的。那时,瓦尔德克和珀涅罗珀都还不知道,这两件什物最后会变得那样重要。

这个街区和其他街区没什么差别。

不是这么一回事。

从远处看,它就是钢筋水泥筑成的歌利亚身上的一点点光亮。

还上过古典音乐课?

走近了看,它虽然简陋,但又形成了独自的封闭空间。

睡前故事听的是古希腊史诗?

窗边笔直地立着这架乐器——漆黑、紧实、丝般顺滑。在早晨和晚间固定的时间段,老头会和她一起坐下来练琴,气氛严肃,态度沉稳。他一动不动的小胡子稳稳地扎在鼻子和嘴唇中间。他只有在为她的琴谱翻页时才会动一动。

我们的母亲受到过相当良好的教育。

至于珀涅罗珀,她弹着琴,全神贯注,眼睛眨都不眨,专注地盯着琴谱。最开始只是弹一些儿歌,之后,当他送她去上一些几乎快要负担不起的钢琴课时,开始出现巴赫、莫扎特和肖邦的作品。通常在练习时,外面的世界好像一眨眼就变了样子。天气变幻,从霜冻变成大风,放晴又转阴。开始弹奏的时候,女孩便微笑起来,她的父亲会清一清嗓子。节拍器也开始发出嘀嗒声。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在想些什么:

有的时候,在音乐声落下的间隙,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这提醒了她,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像人们开玩笑那样真的是座雕塑。可即便她察觉到他因为自己新犯下的一个错误而堆积着怒火,她的父亲也总是克制着自己,介于面无表情与大发雷霆之间。哪怕有那么一次,她都希望能看到他爆发一回——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或者抓扯他因为年纪增长而不断变色的浓密白发。他从未如此表现过。他只会拿出一根云杉树枝,每次她的手指耷拉下来或者是又犯了其他错误的时候,就很克制地用树枝抽打一下她的指关节。当她还只是个脸色苍白、羞怯地驼着背的孩子时,某个冬天的早晨,她一共挨了二十七下打,因为她一共失误了二十七次。她的父亲还给她取了个外号。

除此之外,瓦尔德克·莱西尤斯科还赋予了他女儿另一项积极向上的技巧。他教会了她弹钢琴。

课程结束后,窗外飘着雪,他让她停止演奏,捧起她的双手,这双经过抽打的手,小小的,热乎乎的。他紧紧握着,但是很温柔,只是用自己方尖碑一样的手指紧紧握着。

长头发的阿开奥斯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开动战船,在第二天晚上再度带她远航。

“Już wystarczy,”他说,“dziewczyna błędów……”她给我们翻译了一下,是这样的:

特洛伊人明天仍将归来。

“够了,犯错者。”

在许多个夜晚,她躺在床上,游荡在荷马描绘的世界里,那些形象一遍遍地重复出现。一次又一次,希腊人的军队将他们的战船投入深酒红色的大海,或是进入“多水的荒野之地”。他们驶向玫瑰色的黎明,这个安静的小姑娘完全着了迷,纸一样单薄的小脸仿佛被点亮了。传入她耳朵里的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她进入梦乡。

这事发生时,她才八岁。

阿伽门农,诸王之王。

她十八岁那年,他决定把她送出国去。

还有她一向的最爱:

当然了,困难之处就在于这是波兰。

有珀涅罗珀和奥德修斯的儿子:沉思者忒勒玛科斯。

这个国家向来冷酷严厉,也令人同情。几个世纪以来,这片土地被来自各方的侵略者占领过。但如果非要二选一,那比起可怜,这个国家更加冷酷。归根结底,在这个时代,你总是得从一个长队排到另一个长队,从医疗必需品到厕纸再到日渐稀缺的食品,买什么都要排队。

有她名字的原型:耐心的珀涅罗珀。

要不然人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有制造恐慌的赫克托耳。

他们站在队列里。

有喜欢开怀大笑的阿芙洛狄忒。

他们等待着。

有驱使云电的宙斯。

气温降至零度以下。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其他孩子睡前听到的故事都是有关小狗、小猫和小马驹的时候,珀涅罗珀听到的是跑得飞快的阿喀琉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和其他一系列的名称以及外号。

人们仍旧站在队列里。

《伊利亚特》。《奥德赛》。

他们等待着。

但是私下里,还有一些其他的不为人知的情况,比如他一共拥有三十九本书,尤其痴迷于其中的两本。有可能是因为他生长在什切青市,离波罗的海很近,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热爱希腊神话。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是会反复翻阅这两本书——这两部史诗的主人公们总是会猛地冲进海洋里。它们被安放在厨房里,放在一个歪歪扭扭的长书架的中层,排在“H”这一列下:

因为他们只能这样做。

她出生时,产妇的年龄和压力都是问题;她父母年纪都有些大了,不适合再要孩子,在经历了数小时的挣扎和手术之后,她母亲不堪重负,当场去世。她的父亲,瓦尔德克·莱西尤斯科也受到重创,但活了下来。他竭尽所能地将她抚养长大。作为一个电车司机,他身上具备很多特质和怪癖,人们会将他比作一尊斯大林雕像,而不是斯大林本人。也许是因为都留了小胡子。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也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顽固不化,或者是因为他的沉默,因为那种沉默比生活的重压更加沉重。

***

关于她的死,有很多未讲之事。

这就让我们再次回到珀涅罗珀和她父亲的故事上来。

然后,不必多言,就是她自己的死亡。

对这个女孩而言,这些都没那么重要,至少暂时还没那么要紧。

她在婚礼的前一天弄折了鼻梁。

对她而言,这只是普通的童年而已。

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死掉了。

有关一架钢琴和结了冰的操场,以及星期六晚上的迪士尼动画片——这些事物都来自西方世界,或许是这个国家的小小妥协。

很大程度上我同意这个说法。但另一部分的我意识到厄运总是能想方设法找到她,特别是在一些重要的转折点上:

至于她的父亲,他一直那么小心谨慎。

关键就在于,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并不怎么走运。她会把一缕金发拢到耳后,声称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她会说自己获得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保持警惕。

我们的母亲,彭妮·邓巴,就是其中之一。

他低调行事,不引人注目,并将所有关于这个国家的看法埋在心里,即便如此也没能带来些许安慰。试图在整个系统都逐渐崩溃的时候保持洁身自好只能保证你幸存得久一点,而不能最终生还。冬日般的严酷生活或许会最终结束,但在那之前,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原点,开始工作:

我确信你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曾遇到过某些人,当你听过他们的悲惨遭遇后,会不禁去想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被分配好的短暂的休息时间。

这几样东西就是她刚来到面前这个灼热世界时想要的全部了。时光流逝,她得到了想要的全部。她顺利地得到了这些,还得到了比这多得多的东西。

为人友善却没有朋友。

那些和她在奥地利山脉间安营扎寨共同度过九个月时光的人们已经各奔天涯。他们向西跨过大西洋,被送到了一个又一个家庭中去,而珀涅罗珀走得比他们都要远,一直到了这里。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去营地,再多学一点英语,找份工作,找个住的地方。然后,重中之重,买一个书架和一台钢琴。

你端坐在家中:

她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

安静不语却在猜想。

珀涅罗珀开口帮他,怯懦的语气中也有一丝轻蔑。“莱西……尤斯……科。”

到底有没有一条出路呢?

她露出听天由命的微笑。“好吧,亲爱的。”他打开小册子,试着念出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像猜谜语一样。“来斯卡佐娜……什么?”

答案渐渐形成,他开始为之努力。

但现在,这个实际年龄将近二十一岁但看起来只有十六岁的女人牢牢地抓住了他。她紧握住自己灰色封皮的小册子,就好像要把纸页夹缝中的最后一丝空气也挤压出去一样。“护找。”

绝对不是为了他自己。

“哦,老天啊。”穿制服的男人踮起脚尖,越过一个又一个脑袋,看着成群涌入的新移民。看这群可怜的、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家伙!他找到了此刻需要的那个人。“嘿,乔治!比尔斯基!这边这个就交给你了!”

也许,是为了那女孩。

“Przepraszam?”

中间的这些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护照?”

珀涅罗珀长大了。

毫无回应。

她的父亲明显变老了,他的小胡子也已经变成了灰色。

“姓名?”

说句公道话,在那里也是有过美好时光的,甚至是极度美妙的时刻——尽管他上了年纪,而且总是很忧郁,但瓦尔德克大约每年都会给女儿一次惊喜,即在电车轨道上载着她飞快地驶过,那通常都是为了赶去上学费昂贵的钢琴课,或者是参加独奏会。她刚念高中的时候,他会在家里扮演身体僵直、脚步稳健的舞伴,把厨房当作舞厅。锅碗盆罐被碰撞得叮当作响。摇摇晃晃的凳子被碰翻,刀叉会掉到地上,女孩在那时就会大笑起来,男人因此彻底垮下来,他也会露出微笑。这是全世界最小的舞池了吧。

在等待了很久之后,这些人被赶拢到了一起。他们像是被赶进畜栏般被撵入室内一处停机坪一样的地方。圆球灯罩里的荧光灯闪闪发亮。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散发着热气。

对于珀涅罗珀而言,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十三岁的生日,那天,他们正从操场走回家。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不再适合荡秋千,但她还是坐了上去。几十年之后,她会再一次拾起这段回忆,讲给五个男孩中的第四个听——他是最爱听故事的那个。这是她人生中最后几个月发生的事了,那时的她半梦半醒,靠在沙发上,因为用了吗啡而感到快意。

在空中,在盘旋的飞机里,你就可以感受到这座城市被那特有的一点点水气(含盐量极高)掌控着。但到了地面上,你才能感受到真实压迫者的全部威力。她的脸上立马就汗迹斑斑。她站在无处遮挡的地方,和一群像牲口一样的,不,像乌合之众一样的同样吃惊、浑身湿透的人站在一起。

“时不时地,”她说,“我还能看到那天渐渐消融的大雪,颜色惨淡、尚未建好的大楼,听到链条发出的嘎吱声。我能感受到他戴着手套的双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腰上。”这个时候她脸上扬起了微笑,但脸色却已经暗淡下来。“我还记得当时因为害怕荡得太高而放声尖叫。我恳求他停下来,但我其实并不想让他停下来,并不是真心想要停下来。”

她永远忘不了刚抵达这里时那种彻头彻尾的恐惧。

这也正是使得一切变得如此艰难的原因:

或者更准确地说:孤独。

在这一片灰暗之中依然有着色彩明亮的心。

逃离。独自一人。

对于她来说,事后回想起来,这种离开不像是为了自由冲破藩篱,而更像是种遗弃。她并不想离开她的父亲,让他只有那些古希腊的航海英雄为伴,尽管她的父亲热爱那两本书。说到底,就算是跑得飞快的阿喀琉斯,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最终还是会被冻死。奥德修斯再足智多谋,又能否为他出谋划策,陪伴他一直走下去呢?

这在很多层面上定义了她这个人。

答案显而易见。

在她之前所在的国家,太阳最多是个小玩具、小摆设。在那儿,在那个遥远的国度,云雾弥漫,细雨连绵,冰雪纷飞的天气当家做主,而不是那个时不时冒头的黄色小玩意儿。暖和的天气是限量供应的。即便是在最贫瘠、最荒凉的地方的下午都有可能落下雨来。毛毛细雨。湿漉漉的双脚。

他不能。

它占据所有触及之处,从钢筋水泥高塔的顶端一直到水中最小的瓶盖。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毫无悬念。

它四处掠夺,四处扫荡。

她到了十八岁。

太阳就像野人一样蛮横,就像天空中横行的维京海盗。

她的出逃计划开始施行。

这城市如此炽热,宽广,亮得吓人。

这花了他漫长的两年时光。

这座城市。

表面上看,一切进展顺利: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到本地的一家工厂当起了秘书。她负责给所有的会议做纪要,负责管理所有的钢笔使用。她得整理所用的办公用纸,以及所有的订书机。这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她的职责所在,相较之下,这世上还有糟糕得多的工作。

她被这里肆虐的光线震撼了。

也是大约从这个时间开始,她与不同的音乐机构有了更多的交集,陪着各地的人们演出,有时也会进行独奏。瓦尔德克积极地支持着她,很快她就开始参加巡回表演。各种各样的限制开始变得没那么严格,监视也少了,主要是因为社会整体都很混乱无序,同时(更为险恶的是),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人们有办法离开,但总会有家人还留在原地。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珀涅罗珀有时会获批允许出境,甚至还有一次溜到了铁幕之外。她从来没想到她的父亲正在谋划她的叛逃。她的内心深处是很快乐的。

很多年前,像她之前的许多来客一样,她到来的时候提着手提箱,穿得破破烂烂,瞪着双眼。

但是这个国家当时已经行将就木了。

她来自一片“多水的荒野之地”。

超市的货架几乎全空了。

她从一个地方来,那个地方,用她成长过程中读过的书里的一个短语描述再合适不过了。

排队的气氛变得紧张。

最后,是她去世时的名字:彭妮·邓巴。

有很多次,在雨雪交加的冰地上,他们一起站着排队买面包,等了好几个小时,但是轮到他们的时候,什么都不剩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他知道是时候了。

她给自己取的外号是塌鼻子新娘。

瓦尔德克·莱西尤斯科。

在中转站,他们管她叫生日女孩。

斯大林的雕塑。

其次,是她在弹钢琴时被授予的名字:犯错者。

这多少有些讽刺意味。真的,因为他从来没提过一个字。他直接替她做了决定,强迫她获得自由,或者至少是把这个选择强加到了她的头上。

首先,是她生下来就被赋予的本名:珀涅罗珀·莱西尤斯科。

他每天都酝酿着他的计划。现在时机到了。

很久以前,在邓巴家过去的历史中,有一个拥有很多名字的女人,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啊。

他会送她去奥地利,去维也纳,去参加音乐会——一个音乐节——然后保证能让她再也不要回来。

犯错者

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我们邓巴男孩的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