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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者

“好吧,”他说,“我不会消失的。”

我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办法把这话说出口。

克莱发了誓。

光是那个人失踪就已经够糟的了。

克莱撒谎了。

“你好好猜猜啊!不要再动不动就消失了!”

之后好几个星期,他每天早上都这样跑出去。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上有血,就好像脚趾之间长出了锈斑;他倒是很兴奋,甚至微笑起来,他很喜欢那片血迹。

有的时候我们会出去找他。

“发什么誓?”

回过头再看,我很好奇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你得给我发誓。”

他并没有面临直接的生命危险——最糟糕的也不过就是再次迷路,但是不知怎的,我们就是有一种要紧紧将他抓牢的感觉。我们已经失去了母亲,然后又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亲人了。我们就是完全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尽管如此,我们对他也没有特别友善;他每次回来都要被罗里和亨利折磨,直到他腿都快要断了才放过他。

男孩赤着双脚,脚上沾满泥土。

但是还在那个时候,问题就出现了,不管我们怎样伤害他,都不能真正伤他分毫。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抓住他,都没有办法真正把他攥在手心。他总是第二天就又离开了。

我们停在了纱窗门外。

有一次,我们还真是在外面找到的他。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那天是星期二,早上七点。

但是克莱抑制不住兴奋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平静了下来。

我工作马上就要迟到了。

“该死的,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质问他,“你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那天城里很凉爽,多云,是罗里一眼瞥到了他。我们当时正在东面离家几个小区远的地方,也就是在罗吉拉大街和海德罗琴大街的交汇处。

第二天,他又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没那么宽宏大量了;我还是伸手去扯他的衣领,但是却一路拖着他走过门前的那片草坪。

“在那儿!”他说。

我的胃痉挛开始有所缓解。

我们追着他,一直跑到了阿贾克斯巷,小巷后街堆着一排排装牛奶的板条箱,最后我们在篱笆前一把抓住他,弄了我一手灰色的木屑。

“你还好吗?”我问他,他点了点头。

“见鬼!”亨利大喊道。

我觉得我应该有个十八岁大人的样子了。

“怎么了?”

我之前说过,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我好像被他咬了一口!”

我一只手抓着他,让他面朝我。

“那是我的皮带扣。”

我走下台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

“按住他的膝盖!”

他回到家的时候,我正站在门廊上。

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克莱已经立下了誓言:他绝不能再像这样被人按住了,至少不能如此轻易地被人制服。

他刚溜出门的时候跑得很猛,之后便在依然漆黑一片的清晨里行走着。这种冲动行为带来的恐慌和兴奋感让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去往哪里。当他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但他很走运,又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天早上,我们一路推搡着他回家的时候,他也犯了个错误:

清晨还带着几分初春的冷冽。

他以为对他的惩罚结束了。

但是他并没能喊得很大声。

并没有。

就像我之前讲过的那样,他跑起来,大喊着:“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爸爸?!”

如果说几个月之前迈克尔·邓巴没能把他从房子里一路拖出去,我这会儿倒是帮他实现了这个梦想;我猛推着他走过走廊,把他直接甩到后院,并在排水沟旁边丢了架梯子。

***

“来吧,”我对他说,“爬上去。”

他走到街上,跑了起来。

“什么——爬到屋顶上吗?”

一个星期之后的那天早上,克莱醒过来,他直接站起身在卧室里穿好了衣服。很快,他就走出了房门。他必须要填补那片空白。他的反应来得很突然,但也很简单直接。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不然就打断你的腿。看你到时候再怎么跑——”克莱终于爬上了屋脊,他看到眼前的一切后明白了我的意思,心情也随着沉静下来。

他还好吗?

“你懂了吧?你看到这座城市有多大了吧?”

他去了哪里?

这让他想起五年之前,他当时想要做一项研究,调查世界上的每一种体育运动,为此还问彭妮要了一个新练习簿。他以为只要列出自己知道的所有体育项目就行了。第一页写了一半,他只列出八种运动,这才意识到这个项目毫无完成的希望——所以,他现在意识到:

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们?

在屋顶上看到的城市扩大了数倍。

但是想她的时候,至少你知道应该怎么应对那种思念,这就是死亡的美妙之处——死亡是绝对的。但是对于爸爸,我们存在太多的疑问,也产生了一些很危险的念头:

他可以看到这个城市向所有方向延伸的地域。

光是想念彭妮就已经很艰难了。

只能用庞大、巨大、硕大等词来形容。他所听到过的一切形容某事不可战胜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这座城市。

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克莱以一种奇怪的、筋疲力尽的方式思念他。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有点同情他了,但是我必须得给出致命一击。“小家伙,你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但是你永远也找不到他。”我也看向远方的那些房屋,那无数个斜向下的屋檐。“他已经走了,克莱。他杀死了我们。他谋杀了我们。”我强迫自己说出这些,我强迫自己喜欢这种做法。“曾经的我们——现在一点都不剩了。”

在开始寻找之前的每个小时,他体内都会积聚一些能量,但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是种什么情绪,就好像足球比赛之前的紧张心情,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散。也许两者之间的不同在于,足球比赛是要上场踢球的。你要跑到球场上,能量要从球赛开始维持到球赛结束。但找人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每一次都是开始的状态,而且这种状态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

天空是厚重的灰色。

一个星期后,克莱开始四处找他。

在我们身边,除了这座城市之外空无一物。

我们的父亲逃走了。

在我身旁,是一个小男孩和他赤裸的双脚。

我们的母亲去世了。

“他杀死了我们”,这句话横亘在我们之间,但不知为何,我们都清楚这就是真相。

过去的许多事情已无法更改。

那天,这个称谓正式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