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克莱的桥 > 阿肯色

阿肯色

比赛是在玫瑰山进行的,那匹赛马是匹一英里比赛专用马,名叫阿肯色。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

克莱那时正一个人待在河床边。

最后,那个时刻还是到来了,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城里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比赛时她一直让它在内圈跑,而其他骑师都领着自己的赛马跑到了外面没那么泥泞的赛道上,而且这么做也是更加稳妥的。凯丽听从了麦克安德鲁的建议。他说话时冷冰冰的,但却给出了明智的建议:

她跑了第四名,所幸小命还在,但是无比懊恼。

“直接带着它冲过泥水坑就行,孩子。让它一直紧贴着围栏跑——你刚带这匹马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在它身上画上冠军的标识了,懂吗?”

有一次,正当她骑着一匹名叫眩晕枪的母马飞快地在赛道上冲刺时,她前面的一名骑师突然失手丢掉了马鞭,鞭子直接打在了她的下巴上。这让她一瞬间分了神,身下的赛马也瞬间失去了冲刺的动力。

“我懂了。”

克莱在河边听着收音机,先是听了几场比赛,然后又听了十几场,可她什么时候能首次夺冠仍不明朗。第一次在轩尼诗比的那一场——当时她因为极速转向遭到抗议而失去了获胜资格——仿佛突然间成了多年以前的事,但其实并没过多久,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但是麦克安德鲁能看得出她仍心怀疑虑。“听着——没有马可以跑一整天,赛事时间可能被拉长,这样的话你们两个就可以少跑好多步。”

“嘿,”罗里说,“再倒回去看看那一段!”随后又说,“这部片子可真是应该拿奥斯卡奖!”

“彼得·潘有一次就是这样赢得了大奖赛。”

然后又被凯丽·勒布洛克惊艳到了。

“不,”他纠正她,“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它是在最靠外的赛道上跑的,但那是因为当时整个赛场都一片泥泞了。”

我们被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吓到了。

凯丽很少犯这种错误,一定是因为赛前太紧张了,麦克安德鲁讲到一半也微笑起来——他在比赛日才会露出这种笑容。他手下的很多骑师甚至都不知道彼得·潘是何方神圣。既不知道这匹赛马,也不知道那个童话故事里同名的小男孩。

我们都坐在那里,目瞪口呆,目不转睛。

“只要拿下这场该死的比赛就行。”

连看《上帝之城》和《摩登保姆》的那个晚上可以说是美妙得无与伦比。

她也确实赢得了胜利。

也会选择看《上帝之城》。(“什么?”亨利从厨房向我们大喊,“你们不会是真的找了一部本世纪的电影来换口味吧!”)后来,为了保持平衡,又看了一部《摩登保姆》。(“这一部稍微好了一点——一九八五年的佳作!”)最后这部电影的碟片也是别人送的礼物,是罗里和亨利一起送的一份生日礼物。

在河床边,克莱深感喜悦:

《危情十日》和《疯狂的麦克斯Ⅱ》。

他一只手放在脚手架的一块木板上。他曾经听那些酗酒的人说过“给我来四瓶啤酒,我脸上的这个笑容就永远不会消失”之类的话,现在他就是这种感受。

可能一晚上连着看两部:

她终于赢了一场。

我们有的时候会一起看电影。

他想象着她牵着马走回去,两眼放光,还有麦克安德鲁那双像钟表指针一样纤细的手。一打开收音机,他们就置身于南部的弗莱明顿了,评论员大笑着结束了当天的节目。他说:“看看她,这位骑师,她正在拥抱她那位态度强硬的老驯马师呢——看看麦克安德鲁!你见过比现在的他更加局促不安的人吗?”

在阿尔切街时,他还是经常会爬到屋顶上。有的时候他也会坐在沙发一侧读书,而我就坐在另一侧。

收音机里传出大笑,克莱也大笑起来。

今天,《大卫》依然站立在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长廊的尽头,矗立在一片明亮空旷的穹顶之下。他仍然处在面临抉择的紧要关头:永远心怀恐惧,永远蔑视一切,永远犹豫不决。他能够击败强大的巨人歌利亚吗?他的视线从高处越过我们,看向远方,远处,《奴隶》们正在安静地等待。他们一直在挣扎,已经等了几个世纪——等着雕塑家重返此地,将他们雕为成品——或许还要再多等几个世纪……

这只是短暂的休息,克莱很快又重新回去工作了。

还有一段书里面的描述,他也很喜欢,那一段描述的是现在那些雕塑作品矗立在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中的情景:

下一次回家的路上,他在火车上想着心事,做着梦。他构想了许许多多个庆祝阿肯色获胜的瞬间,但他本应意识到现实总是会与想象截然不同的。

他热爱他们,他的父亲当年也是如此。

他直接去了轩尼诗的看台。

《大卫》和《奴隶》。

他看着她在两场比赛中跑了第四名,另一场跑了第三名。然后她又赢得了一次第一名。那是一匹名叫脑溢血的短跑型赛马,马主是一位很富有的殡葬馆老板。很明显,他给自己拥有的所有赛马都取了类似的致命疾病的名字:栓塞、心脏病、动脉瘤。他最喜欢的一匹名字叫作流感。“流感是被严重低估的疾病,”他这样评价,“是绝对的致命杀手。”

对于克莱而言,最喜欢的还是《大卫》。

在这一场比赛中,她一直注意让脑溢血保持良好的放松状态,并且带着它流畅地完成了弯道转向。等她结束比赛后,克莱观察了一下麦克安德鲁的表现。

《圣母怜子像》的雕刻过程——耶稣就好像流水一般,躺在圣母马利亚的怀抱中。

他依然板着脸,但还是可以看出穿着海军蓝套装的他十分激动。

少年时代被打断的鼻梁。

他甚至可以通过读唇语来判断麦克安德鲁说了些什么。

那座城市和他的成长过程。

“别拥抱我,连想都不要想。”

她最喜欢的还是他早期的经历:

“别担心,”她说,“这次不会抱你了。”

迈克尔不在的时候,克莱会反复阅读书里面他最喜欢的几个章节,也会读凯丽最喜欢的部分。

比赛结束之后,克莱步行回家。

他不会问,关于《采矿工》和米开朗基罗,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艾比·汉利,或者艾比·邓巴,他都知道些什么;还有那些画像,或者说他的画作。

他穿过轩尼诗赛马场的一道道闸门,穿过尾气缭绕的停车场,以及一排排亮起来的红色尾灯。他转了个弯,走到日落路上,那条马路有些拥堵喧闹,但也没那么严重。

他不会问克莱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谋杀犯不会再提这件事。

这座城市到了夜晚会收拢起来,然后——

自从塞提涅亚诺事件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便达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共识。

“嘿!”

他在河床的两侧深深地凿刻着,小心翼翼地凿出了一条路;他们要关注的不仅是桥本身,周边与它有关的一切都要考虑到——而当他独自一人在河边工作时,他会更加用心、更加拼命地去完成这些工作。他一边工作,一边聆听,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回家。一回家,他便会一下跌坐在已经凹陷下去的沙发上。

他转过身去。

七月,有天晚上迈克尔·邓巴又去了矿井,走之前,他在关于脚手架、模具尺寸和桥拱角度的计划中增添了新的标注。克莱看着一张临时支架的草图微笑起来。但很不幸的是,他又要开始另一次挖掘工作了——这一次是为了建造一个斜坡,以便运送大量巨型的石块。

“克莱!”

凯丽·诺瓦克就是这样特别。

她从门的另一边冒了出来。

外面天气很冷,但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们总是穿着牛仔裤和厚厚的夹克衫躺在那里。她脸上有血红色的小雀斑。有的时候她会穿一件帽衫,将帽子套在脑袋上,长长的碎发还是会跑出来。碎发蹭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她总是能找到一种让他心痒痒的方式。

她已经换下了当骑师时穿的那一套比赛服,换上了牛仔裤和衬衫,只是还光着脚。她的笑容就好像是冲刺到赛马场终点线附近的直道上才会露出的那种笑容。

他会抬头看着天空,并不点破这一事实:分给她的赛马从来没有赢过。他可以看得出这一切多么打击她的士气,但是说出来只会让状况变得更糟。

“等等我,克莱!等一下——”她追了过来,站在离他还有五米远的地方,他可以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热气和沸腾的热血。他对她说:“脑溢血。”然后微微一笑,又对她讲:“还有阿肯色。”

她会告诉他那些赛马的事。

她一步迈过这片黑暗,跳着向他扑了过来。

她也会回到那里,和他一起躺着。

她几乎快要把他扑倒了。

没有比赛时克莱会回到阿尔切街的家中,那时他总是疲惫不堪又充满活力;他浑身沾满粉尘,他的口袋里满是尘土。他拿走衣服,买好靴子,那些衣物一开始是深棕色的,然后变成棕黄色,最后彻底褪色。他总是带着收音机回家,如果她在轩尼诗赛马场比赛,他就会去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比赛——比如玫瑰山、沃里克农场或者是兰德威克,他就会在厨房里听收音机,或者一个人坐在房子后面的门廊台阶上听。之后,他会去环绕地等她。

她的心跳犹如一阵雷击——但是温暖有力,一直传入他的夹克衫里——马路上的车流依然堵成一片,动弹不得。

每到星期三和星期六,收音机的天线总是会向四十五度角的方向伸出去。谋杀犯很快就了解到了情况,他知道了哪几场比赛是有特殊意义的。

她格外用力地抱住了他。

收音机机身很长,是黑色的,看起来很结实——装磁带的磁带盒破掉了,但不知道怎么还能用,拿蓝丁胶强行粘一粘就行。里面甚至还装着一盒磁带:一张自制的滚石乐队精选辑。

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看了看他们,但是谁都没有留意到:

他在圣文森特·德·保罗的店里找到了它:

她赤裸的双脚踩在他的鞋子上。

星期五,他们开车去了镇上。

她把头埋在他的锁骨窝里喃喃低语。

他们还需要一台收音机。

他可以感受到她一根根凸出的肋骨,就像是自然形成的脚手架,她毫不客气地紧紧抱住他:

“我们有这一切差不多就够了。”他这样说着,但是他俩心里都很清楚谋杀犯撒了谎。

“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一个男孩,一个男人,两个咖啡杯。

他也紧紧拥着她,虽然很痛,但他们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柔软的胸部都被狠狠地压扁了。

每天黎明时分,他们便抵达此处,站在桥边。

他说:“我也很想你。”

冬天来临,他们在河床上搭起火堆,每天工作至深夜。河边的昆虫很早之前就已经都沉寂下来,红色日落,十分凉爽,早晨起来可以闻得到夜间残留的烟熏的味道。虽然进展很缓慢,但毫无疑问,一座桥正在渐渐成形——但是你刚看到它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那是座桥。这条河的河床像是一间卧室,一个少年的卧室,但是卧室里四处散落的并不是脏袜子和乱糟糟的衣服,而是被挖出来的泥土、一道道沟壑和以不同角度搭起来的木头。

他们松开彼此后,她问他:“一会儿见?”

要等天黑很久后才会收工。

“当然了,”他说,“我会到那儿去的。”

除此之外,他们都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

他们会在那里相会,他们会规规矩矩的,遵守他们之间的规矩和准则——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总是心照不宣。她会让他感觉痒痒的,但不会再有更多的动作。没有其他动作,但她会告诉他所有的事,只是不会提到那件最棒的事——她的脚踩在他的脚面上的感觉。

在希尔维,在那干涸的河床上,他们一直在赶工,数日连成数周,数周变成一整月。后来,克莱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周六的时候会回环绕地,前提是那一天正好迈克尔要去下矿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