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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的双手

我们的父亲刚被喊到学校时,他看起来简直就像完美的二战幸存者:穿着讲究,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克己自控。我们正在努力应对,他这样说。校长们点点头,老师们也信以为真,他们从来就不可能留意到他已经身陷深渊。一切乱象都被隐藏在这副躯壳之下。

那个时候我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是在一家地板和地毯制造厂打工。我甚至从我一个工友那里买了一辆二手旅行车。

他不像很多男人那样,会通过酗酒、发狂和暴力行为来释放自我。不,对他来说,自闭反而更容易一些。他还在,但他已经不在了。他会坐在空荡荡的车库里,面前摆一个杯子,却一口都不喝,我们每次都得喊他回屋吃晚饭,即便是大师胡迪尼也会对他这套表演印象深刻。这是一场缓慢却有序推进的消失表演。

其他人回到学校上学。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离开了我们。

有那么一阵子,他还是照常去上班。

***

我们终于在车库找到了他,但打开车库大门时大吃一惊。他瘫在一堆油渍旁。自从警察带走她的车,那片地上就只留下了一团油渍。唯一缺少的就是摆满一整个走廊的彭妮·邓巴画像。但话又说回来,他从来就没有画过她,不是吗?

最初的六个月,对于我们邓巴男孩来说,差不多是这样的:

葬礼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晚上,他又一次离开,我们五个人出去找他。我们先去了墓地,然后又去了裸臂酒吧(我们还是有逻辑分析能力的)。

汤米的小学老师一直都密切关注着他。

另一半随着彭妮一起死掉了。

她向我们报告说他表现得还挺好。

我们的父亲只是半个活人。

在读中学的另外三个人都得去见一位兼任心理医生的老师。在此之前是另外一位老师做这个工作,但那个人很快就另谋高就了,替换他的是个真正的甜心——手臂温热的克劳迪娅·柯克比。那时她才二十一岁。她有一头棕发,个子很高。她总是只化淡妆,但是却会穿很高的高跟鞋。在她教课的教室里贴着海报——简·奥斯汀和她的杠铃,还有“米勒娃·麦格教授是神”的标语。她的桌子上摆满了书和作业本,上面做了许多不同程度的标记。

至于迈克尔·邓巴,尽管早已考虑到他的状态会很糟,但他崩溃的速度还是令人吃惊。

通常,在见过她又回到家之后,他们会开展男孩子们之间惯有的那种聊天:看似侃侃而谈,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说。

这么大的太阳并不正常,但是它依旧每天都散发着灼人的热气。

亨利说:“还是过去那个迷人的克劳迪娅啊,是吧?”

我们的起居室更像是医院里的病房,但是是你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那种。男孩子们仿佛都被烤焦了,横七竖八地躺着。我们躺在哪里,仿佛就会在那里待到发霉。

罗里说:“她可真是长了一双美腿。”

我们家里到处都是躺着的躯体,到处都是伤员。

他们谈论起了拳击手套、大腿和胸部。

葬礼结束的这段时间很有意思。

他们能联想到的就只有这些。

他像是套进西装里的一具空壳。

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快闭嘴吧。”

他佝偻着腰,整个人支离破碎。

但是我也在幻想着那双美腿,我没法不想。

后来,他终于来了,但他无法直视我们,我们也无法直面他。

至于克劳迪娅本人,如果你仔细看她,会发现她的脸颊上长了讨喜的雀斑,就长在脸蛋正中间。她的眼眸是棕褐色的,看起来很友善。她在英语课上讲《蓝色的海豚岛》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个单元。心理辅导时,她只知道一直笑,对这事没什么概念;读大学时,她选修过几节心理学的课程,这让她有足够的资质来处理眼下这种危机。但更有可能的是,她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因此被交付了额外的工作。她总是怀抱着极大的希望,希望这些男孩子说自己还好时,是真的很好;而实际上,在当时那种状况下,他们当中的两人确实还好,另外一个则跟好完全不沾边。

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些小事最终使人崩溃了——时间渐渐流逝,转眼到了冬天。每天下了班,他还是会准时回家。

“该死的,他去哪儿了?”

他会坐在车里,有时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当然了,还有克莱,他先是站着,然后放任自己蹲了下来。在她去世的这一天,他手里一直拿着一个晾衣夹,现在他紧紧地握着拳,直到手心感到刺痛,然后很快把它塞回到口袋里。我们没一个人看到这一切。那个晾衣夹又新又亮——是黄色的——他像是有强迫症一样来回摆弄着。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也在等待着我们的父亲,但我们的父亲已经消失了。我们的心脏仿佛落到了地上,被随意摆弄着,就像一团血淋淋的肉块,十分柔软。然而,整座城市都在我们脚下闪闪发光。

他沾满粉尘的双手握着方向盘:

汤米脸上还有大片泪痕。

车里再也没有联邦止咳糖。

亨利只是看着远方。

一颗嘀嗒糖也没剩下。

我,就好像一块墓碑一样沉寂,但我的眼里有火光在闪烁。

是我替他去交的水费。

罗里很生气又很沉默。

然后又是我去交的电费。

我们看起来就好像一群摩门教徒,但是却没有他们那种慷慨济世的思想:

在周末的足球比赛上,他只站在边线以外:

我们所有人都穿着白衬衫。

他看着我们踢球,但是眼中空无一物,后来就干脆不露面了。

我们所有人都穿着黑裤子。

他的双臂像是断了电:它们柔弱无力,缺少生气。他紧实的腹部也开始松懈。他通过逐渐失去本来面目的方式彰显自己内心的死亡。

守灵夜即将结束,开始分发茶水、咖啡和糕点。我们站到了外面。

他忘记了我们的生日,甚至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她就好像夹在砧板里的一根羽毛。

这可是通向成年世界的第一道关卡。

一边是亨利、克莱和我,另一边是迈克尔、汤米和罗里——就像我们在阿尔切街踢足球时分成的两支队伍一样,棺木里的女人明明轻得好像完全没有重量,可棺材却像是有一吨那么重。

他偶尔还会和我们一起吃饭,而且总是会洗碗,但接着他就会走到外面去,回到车库里,或者站在晾衣架下面,克莱会和他一起过去——因为克莱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们的父亲是害怕克莱的。

仪式结束之后,我们抬着她离开。

某天晚上,他罕见地留在了家中。克莱发现他站在钢琴旁,凝视着那些喷绘着字母的琴键。克莱就站在他近旁。他的手指在“MARRY”这几个琴键上徘徊。

这样看棺材,其实真的有点像一架钢琴,像是钢琴相貌平平的远亲。你可以按自己所想的来装扮它,但再怎么布置,这也只是一块硬木板而已,不过就是棺盖上抛撒了几朵雏菊。她肯定不想让自己的骨灰四处散落,也不想让它们像堆沙子一样被供在骨灰瓮里。但我们还是花钱买了一块小小的纪念碑——有这样一块石头立着,我们可以时常来这里缅怀她,来城市高处看看她。

“爸爸?”

棺盖落入火中。

没有回应。

他们会再把她抬回来,送去火化。

他想告诉他——爸爸,没关系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要紧,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什么都不会说。永远不会说。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葬礼是在户外举行的。

又一次,他握住了那个晾衣夹。

他模仿她平时在厨房里讲话时做作的口音,人们都笑了,但他却双眼含泪。现场来了两百多个孩子,都是海普诺高中的学生,都穿着整齐的校服:厚重、整洁、深绿色的校服。男孩和女孩都一样。他们讲了节拍器的故事。有不少学生是她教会阅读的。我觉得最调皮的孩子反而是最难接受她的离开的。“再见了,老师,再见老师,再见老师。”他们在阳光下一个个走到棺木旁,伸手抚摸棺盖,又一个个离开。

他睡觉的时候也握着它,它从不离身。

亨利做了演讲。

有的时候,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压在了晾衣夹上,白天起来,他会在卫生间检查自己的大腿——晾衣夹在他大腿上留下重重的压痕,就好像一幅小画。有的时候他希望爸爸能趁着夜色来到他身边,在他还醒着的时候轻轻摇晃他。要是我们的爸爸能拖着他走过整座房子,走到后院里就好了;他并不介意自己只穿着内裤,也不介意晾衣夹是不是夹在内裤的松紧带上。

他穿着婚礼那天穿过的西装,多年以后,也是穿着这同一套西装,他再度归来,首先看到了阿喀琉斯。他浅绿色的双眸黯淡无光。

也许这样一来,他就又变回了一个单纯的小孩子。

他们把船拖到了友好的海域中。

他真希望可以重新拥有小男孩稚嫩的胳膊腿,他的身体会重重地撞到晾衣架上,撞到晾衣架的把手上,金属穿向他的肋骨。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的那些晾衣绳之间——那一排排沉默的晾衣夹。黑暗无关紧要,他只需要看见模糊的形状和颜色就好。他完全可以接受好几个小时保持这样的状态,筋疲力尽但又快乐地等待太阳升起,那时这些晾衣夹就会让整个城市黯然失色——它们挑战太阳,并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我们的父亲从《伊利亚特》里选出了一段来读,他念道: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阳光普照的山顶公墓。

我们的父亲从来没有走到他床边,把他拉到后院里。

葬礼成了为数不多的发生在阳光底下的事情之一。

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断增长的空白。

我们五个人就这样被抛弃在了门廊上。

迈克尔·邓巴很快就会离开我们。

迈克尔·邓巴走向我们几个,他朝着我们走来,但又走了出去,最后离开了这里。他走过草坪,继续向外走去。

他让我们孤苦无依。

急救车缓缓驶离街道。

到最后,在她去世后差不多整整六个月的那一天:

警察开着警车离开了我们。

秋天变成冬天,又成了春天,他一言未发地离开了我们。

但是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那是个星期六。

在我们的父亲那里,我们希望获得希望,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勇气,以及类似的行为——比如挨个儿拥抱我们,或者是带着我们走出情绪的最低谷。

一个深夜和凌晨的交汇时刻。

走向死亡的过程耗费了三年,原本医生说只有六个月。她就像是《吉米·哈特内尔》系列的终结者——为了干掉她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珀涅罗珀就是不会被消灭。而当她最终屈从于这股力量时,暴政很快就开始了。

那时我们还睡在三层床上,克莱睡在中铺。大约三点四十五分,他醒了过来。他看到迈克尔站在床边;他对着那具套了件衬衫的躯壳开口道:

她是三月去世的。

“爸爸?”

珀涅罗珀死了。

“你接着睡就行。”

那一年年初的时候,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月光洒在窗帘上。那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克莱瞬间明白了一切。他按照他的要求重新闭上双眼,但是继续说:“你是要离开了,对吗,爸爸?”

你在哪里,迈克尔·邓巴?

“安静一点。”

他的脚步渐渐放缓,最终停了下来。

这么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伸出手触摸他。

爸爸。

我们的父亲弯下身子,用双手触摸他——没错,这肯定是双刽子手的手。他抚摸着他的脑袋和后背。手心沾满粉尘,长满老茧。虽然很温热,但也饱经沧桑。虽然满怀爱意,却也冷酷无情,不带一丝爱意。

爸爸,他在心里大喊着。

他待了很久,但是当克莱再次睁开眼睛,他已经离开了;告别仪式正式结束了。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能感受到那双手的触感,那双手曾抱着他并轻抚他的脑袋。

那时才是初春,即将破晓,他围着楼群一圈圈地奔跑着。谣传这一带要建起来很多房子。汽车的车灯扫向他,像幽灵的双眸,扫过来扫过去,然后开走了。

那时我们五个都在房子里。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爸爸?!

我们在房间里熟睡,可能正在做梦。

他溜了出去,一直跑到了赛马场,他在街上奔跑,放声尖叫。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做了:

我们只是几个男孩,但也同样是几个奇迹:

他穿着短裤和T恤衫,光着脚。

我们躺在那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可以听到我们的呼吸——

下一秒他就溜下床,穿好了衣服。

就是在这一晚,他杀害了我们。

邓巴家的历史,又往前推进了三年半。克莱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已经十三岁了。他有一头深色的头发,还保留着男孩子的稚气,瘦得皮包骨头,在一片寂静中,他有力的心跳令人感到刺痛。他的双眼仿佛都冒出火星。

他在我们躺在床上熟睡的时候谋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