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克莱的桥 > 那时他们都只是少年

那时他们都只是少年

她的头发又长了回来,是一种奇怪的、更亮的黄色,但是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已经油尽灯枯。

克莱十岁了。

我们的父母瞒着我们出了门。

罗里已经读了一个月的高中。

那是一家商场附近的一座奶油色小楼。

初秋,该来的还是会来;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命中注定。

从窗户飘来甜甜圈的香气。

一月小姐看起来真的是太……健康了。

里面是一长串医疗器械,它们都是灰色的,看起来冰冷却又热得发烫。医生像是得了癌症一样,脸色十分难看。

即便现在想到她,都让人心碎。

“请坐吧。”他说。

她那迷人的微笑,收拾得干净完美的家具。

整段话中他至少说了八遍“攻击性”这个词。

亨利喊了出来,他做出了反应,好像突然之间成了个负责任的大人。“汤米,你在家吗?别到这屋来!”他们就这样看着母亲脆弱的样子——一月小姐被卷成一团,夹在他们两个中间。

宣布病情时竟可以如此残忍。

他们的性冲动突然间烟消云散;裤裆里那家伙也变得萎靡不振。

***

这两个男孩子,就这样站在门口。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们都走出来迎接他们。我们总是会帮忙拎购物袋,但是那天晚上他们手上什么都没有。鸽子落在电线杆上。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咕咕声,就只是冷眼旁观。

我们的母亲呕吐过——地上一片狼藉——这会儿她背靠着他睡着了。迈克尔·邓巴就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瞪着前方。

迈克尔·邓巴站在车旁,弯下腰,双手放在还留有余温的车前盖上。彭妮站在他身后,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后背上。在渐柔渐暗的光亮中,她的头发就像稻草一样,捆扎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

他的眼睛是一种憔悴的蓝色。

我们看着他们,没有人开口发问。

我们的父亲后背倚靠着碗橱。

也许他们吵过一架。

但等他们后来回到家(路上还好几次停下来色眯眯地盯着杂志)时,我们的父母就坐在厨房里。他们坐在磨得光秃秃的地板上,身子几乎快要躺倒在地。

回过头细想,显而易见,那晚死神也相伴我们左右,他就和鸽子们一起落在电线杆高处,悠闲地从电线上倒挂下来。

“当然了,”他说,“跟你打包票。”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肩并肩。

他身体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亨利·邓巴咧嘴一笑。

第二天晚上,彭妮在厨房里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她的声音嘶哑,整个人脆弱不堪。我们的父亲也彻底崩溃了。

“她真的姓一月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罗里拒绝相信这一切,很快他就发狂失控,不停地说着“什么?”“什么?”“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声音尖细、激烈,最后变得沙哑。他银色的眼眸逐渐暗了下来。

克莱低头细看,他当然会这么做,他对这些都相当了解——毕竟他已经十岁了,还有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哥哥;他曾经在电脑屏幕上看到过裸体女人——但这本书上的完全不同。这种遮遮掩掩的感觉与赤身裸体的诱惑结合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光滑的纸面上,那滋味尤其好。(正如亨利所言:“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克莱因兴奋而浑身颤抖,很奇怪,他念出了她的名字。他微笑起来,又靠近看了看,然后问道:

彭妮是那么纤弱,那么泰然自若:

“这玩意儿很不错吧?”

她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冷静地说着。

他把杂志递给他,打开中间的一页,两页之间的中缝正好穿过她的身体——既紧实又柔软,凹凸有致,所有的身体部位都十分迷人。她的臀部翘起,看起来相当兴奋。

她的绿色眼眸中有一片狂野之色。

“给你这个。”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有力,从T恤衫里掏出一本《花花公子》,“这里面可是有不少的货。”

她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向四处蓬散开。她不断重复着:

亨利当时在波塞冬路与酒鬼巷交汇的那个路口的报刊亭里,过了一会儿他耀武扬威地走了出来,把克莱拉到了小巷子里。他先是左右看看,然后开口说道。

“小伙子们,我就要死了。”

但是话说回来,一月初的时候,太阳高照,极其炎热。赛马场里一片炙热。远处传来汽车的嗡嗡声,而后又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蔓延开来。

她第二次这么说的时候,罗里被彻底击垮了,我记得:

“行李”是个很不错的词,和与它相对应的动作十分契合:因为你要拖行李。)

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然后又松开。

备受煎熬。行李。

那时我们每个人体内都传出巨响——一种安静中爆发的喧嚣,一种难以用语言解释的震荡。他试着把整个碗橱掀翻,他摇晃着碗橱,将我摔到一边。我能看到所发生的一切,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可恶。

很快,他抓住了身边离他最近的人,那个人刚好是克莱,他揪住他的T恤衫大吼了出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彭妮向他冲了过去,拦到两人中间,但是罗里没有停手。所有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向我传来,但很快我就被拉回了现实——我们房子里的动静就好像在举行什么街头争霸赛。他冲着克莱的胸口大吼大叫,声音穿过纽扣直接冲击着他的胸膛,一直传到了他的心房。他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他——直到克莱的眼睛里也冒出火苗,直到他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冰冷。

先兆。

上帝啊,我至今仍能听到那天的声音。

先不管别的,那天是那年夏天到那时为止最热的一天,就好像是后来发生的事件给出的先兆。(克莱喜欢“先兆”这个词,他是从学校里一个令人敬畏的厉害老师那里学到的这个词,他了解的词多得吓人。其他的老师都只是严格按照教学大纲授课,而这一位——才华横溢的伯威克先生,只要一走进教室就会开始考学生们,认为他们就是有义务知道这些词:

我竭尽全力使自己远离那个时刻。

这都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离它越远越好。

是该说我们反常扭曲,还是说我们只是在尽情享受生活?

即便是现在,当时那发自心底的吼叫仍让我印象深刻。

后来的几年里,也许会有像《光棍俱乐部》里演的那种单纯的激动和纯粹的白痴行为,但是在彭妮刚开始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才刚刚展现出少年时代的贪婪与堕落。

我看到亨利站在烤面包机附近,静静地听着它发出的声音。

是的,欲望。

我看到汤米整个人呆坐在一旁,低头看着那些已经模糊了的碎片。

充斥着各种礼物和赤裸裸的欲望。

我看到我们的父亲,迈克尔·邓巴,在水槽旁摇摇欲坠;然后他弯腰去抚摸彭妮——双手扶在她不停颤抖的肩膀上。

这种生活方式的一个最佳范例出现在一月初,那个时候圣诞假期还没结束:

至于我,站立在这一切之中,独自积攒着内心的怒气。我动弹不得,双臂交叠在胸前。

我们一直向前开,直到一次又一次熄火。

最后,当然了,我看见了克莱的样子。

每一天都像是在重新给车子点火。

我看着这个邓巴家的第四个男孩,深色头发的男孩,他被撞倒在地板上,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我看到好几个男孩子纠缠在一起的四肢。我看到我们的母亲蹲在他们身边试图抚慰他们——我越是回想当时的情景,越觉得这也许才是厨房里真正发生的飓风。彼时那些男孩们都还只是少年,谋杀犯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男人。

别的不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也还算度过了几个正常的日子——尽管我们的母亲一直要受到那种残酷化疗的惩罚。她又做了好几次手术,开了好几刀,又被结实地缝合起来,就好像是高速路旁停下来的一辆车。你应该知道那种声音,你好不容易把车重新打着了火,重重地合上车前盖,向老天祈祷它能再跑个几英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们的母亲,彭妮·邓巴,只剩下六个月的生命。

她的身体被掏空,她的身体被填满。

[1]澳大利亚的传奇赛马。——编注

她体内的状况急剧恶化。

[2]传说牙仙子会去取幼儿脱落并放于床边的乳牙,在原处留下一枚钱币。——编注

后来想想,弹钢琴是很好的分散注意力的方式,但却无法逆转她的身体状况。

[3]在英语中,“玫瑰色”与“萝茜”同为单词“Rosy”。——编注

甚至哄骗他们练习钢琴的日子也结束了。

[4]雷·查尔斯(1930-2004),美国灵魂音乐家、钢琴演奏家,开创了节奏布鲁斯音乐,是第一批被列入摇滚名人堂的人物之一。

香烟找到了,抽完了。

[5]杰瑞·李·刘易斯(1935- ),美国摇滚乐手、钢琴家,摇滚界元老级人物。

互相打斗的日子进入尾声。

[6]此处为彭妮口误。——编注

到了最后,一切不得不宣告终结。

[7]在英文中,“行李”一词为“luggage”,“拖”一词为“lug”。——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