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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成了邓巴男孩的女人

每个星期三的晚上,这里都会播放一部老片子,通常都是外国电影。我们去的那一晚,放了一部瑞典电影,叫《狗脸的岁月》。

他们管它叫半路双胞胎。

我们和其他十来个人一起坐在影院里。

在离我们家很远的地方有一家老电影院。

电影还没开始放映,我就把爆米花都吃光了。

和我在一起做的事——一起看了场电影。

彭妮在专心对付一个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她会和我们每个人分别去做一件事。也许这样做是为了给我们每个人一段独属于自己的回忆,但我更希望她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

我爱上了这部电影里那个像假小子的小姑娘——萨贾,并努力跟上字幕的节奏。

在这之后,她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

电影结束后,在黑暗中,我们仍旧留在座位上。

我们帮她逐渐提高了骂人的水平。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留下来等到演职员表全部放完才离开。

她教会了我们弹莫扎特和贝多芬。

“所以呢?”珀涅罗珀问,“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算得上是一首诗,只不过不是那种优美的抒情诗。

“太棒了。”我这样回答。确实很棒。

好吧!你们可以不练钢琴了! 但你们肯定会后悔的,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你爱上萨贾了吗?”冰激凌已在塑料外包装里化成一片。

罗里冲在最前面,能在后面看到他的下颌线。回到家后,他们看到了一张纸条。她又回去住院了。躺在那令人生畏的白色床单之上。纸条底部画了一张笑脸,脸蛋两边还画着长长的头发。笑脸下面写着:

我嘴唇紧闭,感觉脸蛋一片火红。

克莱扶着他站了起来。

我的母亲就像个奇迹,一个有着一头纤长却脆弱的秀发的奇迹。

“谢了——现在赶紧滚吧。”

她拉过我的手,轻声低语。

“你家的水管可真是不错。”

“没关系的,这很棒,我也很爱她。”

她穿着睡衣和破旧的人字拖,站在下午三点半的阳光里。“你放聪明一点,”她又拿水枪喷了他,“这一下是因为你刚才说了脏话。”

和罗里一起做的事,是一起坐在高高的观众看台上,看了场足球赛。

“赶紧给我滚出去。”亨利重复了一遍,结果又遭到了水枪扫射,“嘿,见鬼了,这他妈的又是为什么?”

和亨利一起做的事,是一起去了在私家车库办的二手市场。他在那里讨价还价,跟卖主不停杀价。

在那段时间里,还有最后一场值得纪念的混战,发生在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罗里、亨利和克莱参与了战斗。对面有四个人。汤米被甩在了一边。一个女人用她花园里的橡胶水管扫射他们;那真是好一顿扫射,喷嘴力量强大,水压也很大。“别磨蹭!”她大喊着,“赶紧给我滚出去!”

“那个劣质的悠悠球居然要一块钱?看看我妈妈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

“亨利,”她嘲讽他,“得了吧,就算按你的标准来看,这一招也太下三烂了。”

她的大腿和纸片一样薄。

“见鬼,彭妮,你这个人真是无趣。”但那时他们两人之间却发出一阵共犯才心知肚明的大笑。他最后只花了三十五分就买了下来。

克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他跪在地上,把头倚了过去。

但如果让我对比的话,我会说她为汤米所做的一切才有最大的影响力,当然,要抛除她和克莱共度的时光不计。轮到汤米的时候,她带他去了博物馆;他最喜欢的展馆叫野生星球。

一个音符又一个音符。

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在博物馆的长廊闲逛:

完美。

那简直是一条关于各种各样的动物的流水线。

G大调小步舞曲。

那是一场毛皮与动物标本之旅。

她就这样弹了一首。

展品太多,很难列出到底哪个才是他的最爱,但是澳洲野狗和狮子,以及样貌古怪又迷人的袋狼的排名相当靠前。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还一直说个不停。他给我们讲了很多关于袋狼的知识。他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袋狼”这个词。他说袋狼看起来其实更像狗。

“不,不是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键盘,“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可以来弹一首。”

“像一条狗!”他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怎么停下来了?”很快她的口气就软了下来,“是要听故事吗?”

我们的房间一片漆黑,格外安静。

他的眼睛底下也有一圈淡淡的海军蓝阴影,是和亨利混战后留下来的。

他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这种对动物的热爱终将吸引他来到它们的世界:来到萝茜、赫克托耳、忒勒玛科斯和阿伽门农的身边,毫无疑问,也把他带到那头固执的骡子身旁。一切只能以阿喀琉斯收尾。

本来他也只是在糟蹋这首曲子。

至于克莱,她带他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但又哪里也没去。

有一次,克莱在一首曲子弹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我们其他人都出门了。

他低下头,承认错误。“你说的一点没错。”

迈克尔带我们去了海滩。

“你压根儿就没练过。”她对罗里说着,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鄙夷。

我们离开家之后,珀涅罗珀便主动发出邀请,她说:“嘿,克莱,来给我泡点茶,我们到外面坐坐。”但这更像是一种热身运动。

她回家之后,还是让他们坐到钢琴前来证明自己的练习成果,而她在旁边的一把椅子里坐立不安。

等他走出房门,她已经坐在门廊的地板上,后背倚着墙,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电线杆上落满了鸽子。整座城市仿佛是开放式的,他们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歌声。

尽管她的鼻子开始流鼻血,她也还是咧嘴笑了起来。

她喝茶的样子就好像吞下了一整个水库的水,但是这有助于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讲故事,克莱也十分专注地聆听着。她问他现在多大了,他回答说今年九岁。她说:“我觉得你已经够大了,至少足以开始了解这世界上还有更多的——”然后,她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从纸房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最后,她提醒他:

“贝多芬啊,”他说,“你知道那家伙有多厉害的。”

“总有一天,克莱,我会告诉你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前提是你想听这些故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总的来说,就是几乎所有的故事。

“当然了。”亨利代表我们回话。他指了指身上的伤痕。“不然你以为这些伤是怎么弄出来的?”她已经开始绽放笑意。

他真的是享有特权。

“你心里清楚得很。”

她的手扫过他那一头男孩子气的短发。太阳渐渐西沉。她的茶也喝光了。男孩郑重地点了点头。

“练习什么?”

晚上我们都从海滩回到了家,浑身沾满沙粒,疲惫不堪。彭妮和克莱已经睡着了。他们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好像打成了一个结。

“你们好好练习了吗?”

过了几天,他忍不住就要去找她,问她最后的这些故事要等到什么时候讲,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问。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明白——那些故事要等她行将就木的时候才会被讲出来。

“没什么,妈妈。真的没什么。”

情况恰恰相反,我们反而多出来许多相处的时光,一周周过去,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她又一次去医院接受治疗。

后来,大部分情况都是她在医院里问他们有没有好好练习,他们会撒谎说好好练了。他们到医院的时候,经常是嘴唇上带着划伤,手指关节青肿。彭妮一脸灰败、心存疑虑,而这样忧心忡忡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非同寻常的时刻已成为过去。

至于询问练习进度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成了敷衍的例行公事。

我们习惯了接受令人不适的坏消息。

他们弹起钢琴来如同鬼哭狼嚎。

“好吧,”她很直接地说,“他们要剃光我的头发——既然如此,这次轮到你们来给我剃头了。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打败他们。”

他们打架的水平远远超过弹琴的水平。

我们几个人排好了队,世界好像倒了个儿:理发师要等着别人排队来给她理发。烤面包机光滑的表面反射出我们所有人等待的身影。

问题就在于(珀涅罗珀最终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必须要面对现实:

有关那天晚上,我还记得几件事——汤米是第一个过去的,他尤其不情愿。但她讲了个笑话,把他逗笑了,笑话是关于一条狗和一只羊走进酒吧的故事。他还穿着那套活见鬼的夏威夷风短袖短裤,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让她心疼。

其他的几个弟弟都还在念小学(罗里即将小学毕业)。那时即便她已经住进了医院,都还是会要求他们继续练习钢琴。后来的几年里,亨利抱怨说,她当时之所以还活着,完全就是为了用钢琴来折磨他们,不管躺在哪张床上——在家中褪色的床单上还是在那些消毒漂白过、洁白无瑕但却令人感到苦涩的医院床单上,她都要关心他们练习钢琴的情况,哪怕只是问问练习进度。

接着轮到克莱,然后是亨利,之后罗里说:“剪成这样,你是要去参军吗?”

我们像跳石头一样跳过这些痛苦的瞬间。

“当然了,”彭妮说,“为什么不呢?”

当你的母亲单独带你出门的时候,你大概已经明白她即将离开人世了。

她又说:“罗里,过来让我看看。”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你们几个当中眼睛长得最奇怪的。”他的目光凝重却温柔,就好像银子一般。她的头发被剪得奇短无比,碎发还在不断往下落。

我们每个人处理这件事都有不同的方式。

轮到我的时候,她伸出手拿过烤面包机,看到了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形象。她恳求我大发慈悲。“拜托理得整齐一点,动作快一点。”

还是像以前一样剪头,还是像以前一样弹奏贝多芬。

最后完成这项工作的是我们的父亲。他站起来,没有逃避他的职责。他把她的头摆得端端正正,修剪完之后又轻轻地用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他抚摸着那一头男孩子式的短发,彭妮身子前倾,颇为享受。她看不到身后的这个男人,看不到他脸上变幻的表情,也看不到落在他脚边的已经枯萎的金发。她看不出他实际上已经是多么颓废不堪,而我们兄弟几个就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光着脚,也许就是她的这副样子彻底征服了我们。

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们只能这样勉强对付过去,包括接受珀涅罗珀当时的状况;我们这几个男孩子必须要一直保持孩童时代的状态。我们在努力维系着一切:

她看起来就像是个邓巴男孩。

我高一快要读完的时候,我们遇上了真正的麻烦。她的衣服变得越来越空,她身体状态良好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有时候看起来一切正常,只不过是我们在努力模仿过去那种正常的状态。伪装出来的正常,或者说是种正常的假象,我也不确定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顶着这样的发型,她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