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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香烟

而且结束之后的余威更加可怖。

他的力量真是惊人,令人畏惧。

他会拖着自己的对手一路走过操场,就好像阿喀琉斯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游行——典型的《伊利亚特》式的残暴结局。

但是对这个故事不屑一顾的是罗里。

有一次,海普诺高中的一群学生来医院探望。

现在看来,那一年过得很快,我已经升入高中(终于不用再学钢琴了)。罗里上五年级,亨利比他低一级。克莱刚上三年级,汤米才刚刚进幼儿园。从前的传奇很快被遗忘。有关板球场的回忆被不断提起,那些男孩都很乐意讲这个故事。

彭妮坐在床上,虚弱至极。

但是到最后,以能打而闻名的却并不是我,当然,只能是罗里那家伙。

天哪,当时肯定有十多个学生在场,吵吵闹闹,挤成一团,男孩女孩们都围在她身边。亨利说:“他们可真是……毛真多啊。”他指着男孩子们的腿毛这样评价。

搞定吉米之后,我又遇到了很多类似的事件,我挨个儿把他们制服了。他们只要开口提到钢琴就会被我教训。但是再也没有谁像吉米那么难对付了,通过和他的较量,我得到了认可。

我记得我们从走廊上往病房里看,看到了他们白绿相间的校服,以及那些疯长个子的男孩,那些喷了香水的女孩,还有被遮掩的香烟的气味。他们动身离开之前,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女孩,可爱的乔迪·埃切尔斯拿出了一份模样古怪的礼物。

我之前就知道我和吉米的这场较量有可能引发各种各样的后果,而且也确实造成了一些影响。他和我之间诞生了新的友谊,我们是那种通过跟对方打一架来确认我们是否能达成共识的男孩。

“这个给您,老师。”她这样说着,然后自己直接把礼物打开了;彭妮的双手还掖在毯子下面。

钢琴之战还在继续。

很快,彭妮的双唇动了一下。

我们每个人都谱出了自己的乐曲。

她的嘴咧开,努力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

同时,我们也有一些进步。

他们把她的节拍器带来了。其中一个男孩,我记得是那个叫卡洛斯的男孩,是他开的口:

当然了,也有一些令人惊恐的时刻,比如她会在水槽里狂吐不止,她用过的浴室会散发出那种可憎的恶臭。她更瘦了,瘦到令人难以置信,但她总是会很快回到起居室的窗边。她会给我们读《伊利亚特》的故事,彼时汤米总是会累得睡着。

“到时候记得按这个节奏呼吸啊,老师。”

实话实说,从很多方面来讲,这段时间可以称得上美好,我也尽量从这个角度来认识这件事。我从逐渐瘦削的肩胛骨上目睹一个又一个星期的消逝,一个月又一个月被消磨在不同的书页里。他有时会大声朗读,一读就是好几个小时。那个时候他的眼周已经有了疲劳的影子,但是浅绿色的眼眸依旧如常。这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之一。

***

通常这个时候她都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有人给她读书,或者和爸爸一起躺着。他们依偎的姿势有点意思:她侧躺着,膝盖蜷起来,把腿弯成四十五度角,脸埋在他的胸口处。

但是,最棒的还是那些待在家中的晚间时光。

“什么意思,美得见鬼?你连说脏话都说得不规范。”

他们的金发与黑发渐渐开始泛灰。

“喂!”

他们不是在沙发上打盹,就是在厨房里玩拼字游戏,或者是玩大富翁游戏,输了的人接受惩罚。不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起熬夜看电影。

“你能再给我看看最长的那条伤疤吗,妈妈?那条长长的伤疤真是美得见鬼。”

对于克莱而言,有几个格外难忘的时刻,都是发生在星期五的晚上。有一次是他们看完一部电影,屏幕上开始播放演职员表的时候。我记得当时看的那部电影是《再见列宁》。

有的时候,即便她已经很疲惫了,我们还是要去问她可不可以看看这些疤痕:

克莱和我听到电视音量突然变大,都来到了走廊上。

她的创口缝了针,像新生的皮肤,闪闪发光。

起居室中的场景映入眼帘,我们看到了起居室里的他们:

她动了手术,身体被切开又被缝合,皮肤渐渐透出一层粉色。

他们在电视机前紧紧地抱在一起。

那一年,她又来来回回往医院跑了两趟。

他们就那样站着,他们在跳舞,但跳得很慢——几乎看不出动作,她的金发垂落下来。她看起来如此脆弱、易碎,胳膊和腿都瘦得脱了形。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父亲很快看到了我们,他无声地用手势打了个招呼。

她竭力伸出手去触碰他。

他甚至用嘴巴比出了这样的嘴形:

“嘿,妈妈——你能给我讲讲那些房子的故事吗?”

看这个女孩多么迷人!

这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勇气。

我想我必须要承认这一点: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走到我们身边。

透过那副疲惫痛苦的身躯,那个表情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当年的迈克尔·邓巴确实很帅,跳舞也跳得很不错。

“我的小家伙在哪里?我的小家伙在哪里?我想到了一个故事,一个很棒的故事。”

第二个难忘的时刻,是在最寒冷的冬日里的迷雾中,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发生的。

但是在最后面,落在我们后面好长一段的,是克莱,看起来他似乎是最害怕看见她的那个。她的声音透过插在鼻孔的呼吸管勉强传了出来:

几天之前,珀涅罗珀回到海普诺高中临时代课,她没收了一堆香烟。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该轮到自己去告诉那些孩子不要抽烟。所以每次她没收走这些玩意儿,都说让他们一会儿自己来拿回去。这算是明显的不负责任吗?还是说其实是给予了这些孩子他们理应得到的尊重?难怪这些孩子到最后都那么热爱她。

我也还记得我们六个人是如何走过那一条条走廊,穿过那一层层强烈的恐惧的。我记得爸爸和他那终于洗得干干净净的双手,记得亨利和罗里不再打成一团。这些地方很明显是不正常的。汤米看起来那么弱小,总是穿着夏威夷风的短袖短裤——至于我,虽然还是浑身瘀青,但伤口已渐渐愈合。

反正,不管这些学生是感到尴尬还是羞耻,没有一个人回去领那些温菲尔德·布鲁斯牌香烟,彭妮到晚上才发现它们还在。它们被压在她的手提包最下面,全都压扁了。她上床睡觉前取出了钱包和钥匙,手里拿着这些香烟。

右边是矫形外科。

“这些鬼东西是怎么回事?”

左边是心脏病科。

迈克尔正好注意到了她手中的异物。

就好像我们是在浏览商品一样。

可以说他们冲动任性,也可以说他们十分滑稽,但我真的特别喜欢他们接下来的举动。这个时候生病带来的恶心眩晕感好像都消失了,他们走到了门廊上,一起抽起了烟,他们的咳嗽声吵醒了他。

从一开始见到医院的建筑物时,我就讨厌那种像是代表地狱阴森气氛的白色,以及那些和商场里一样的推拉门,我讨厌它们打开的样子。

几分钟之后,他们起身准备回到房子里,彭妮正要把剩下的烟扔掉,但出于某种原因,迈克尔阻止了她。他说:“我们把剩下的这些藏起来怎么样?”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仿佛是在引诱她一起犯罪。“你现在可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是不是还需要再抽一根——这些烟可以成为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

我们自己变成了卡通漫画里的角色。

但是也有一个男孩加入到这场密谋中。

他们第一次谈起化疗的时候,我看到她仿佛独自站在沙漠里,然后就“轰”的一声爆炸了——就好像绿巨人一般。

看吧,直到他们打开钢琴盖把剩下的半包香烟藏在了下面,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其他人看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们,那时,有一件事再明白不过了:

他们用那种“典型”的善良来一点点毒害她。

我们的父母也许跳舞跳得很好。

他们给她施加压力,催促她,仿佛要把她切成一片一片的。

但是他们的抽烟水平充其量和业余爱好者差不多。

过去那个时候,彭妮·邓巴收拾好了行李,做好了去医院的准备,做好了去那个未知世界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