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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内尔

“我得承认,小家伙,你确实是个坚守本心的有心人。”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会仿照电视解说,来几句类似的评论。但他就只是这样捧着我的脸,而我的脸在他手心上,渐渐没入黑暗。

我说过,父亲很擅长在事情开始之前讲这些话。

我的下巴搁在他的双手上。

一切如序进行,但有一天早上不得不提,那是珀涅罗珀·邓巴和一个名叫乔迪·埃切尔斯的小可爱的事。乔迪是她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因为患有阅读障碍症而落后于一般孩子。她每周给她补两次课。她骨架很大,有一双忧伤的眼睛,背后甩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马尾辫。

他平静地用双手捧起我的面庞。

那天早上,她们正和着节拍器的节奏一起阅读——熟悉的老办法——彭妮起身去拿字典。但下一秒,她发现自己是被摇醒的。

他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

“老师!”乔迪·埃切尔斯摇晃着她,“老师,老师!”

他的眼中闪烁着微光。

彭妮醒了过来,她看着乔迪的脸,又看了看掉落在几米之外的书。可怜的乔迪·埃切尔斯,她自己好像也快要崩溃了。

录像快结束时,我向他看了过去。

“你还好吗老师,你还好吗?”

“现在,按播放键就行了。”很快,我们沉默地坐下,看拳击手充斥整个画面,他们仿若全人类的领袖一般徐徐出场。有些人物的画面是黑白的,包括乔·路易斯、约翰尼·法梅乔、莱昂内尔·罗斯、舒格·雷。后来出现在彩色画面里的拳王包括冒烟乔、杰夫·哈丁、丹尼斯·安德里斯,以及彩色影片里的罗伯托·杜兰。他们身材魁梧,撞得拳击台的围绳乱晃。在无数场比赛中,拳击手倒下,但又很快爬起来。多么勇敢、孤注一掷的决斗。

她有一口整齐的牙齿。

我看着录像机把录像带吞进去。“还不错。”

珀涅罗珀试着伸出手,但她的胳膊不知怎的不听使唤。

“还不错吧,嗯?”

“我没事,乔迪。”她本应让她出去找别人过来帮忙,或者倒杯水过来,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彭妮还是老样子,她只是继续说:“打开那本书,好的,我想想,查哪个单词呢?‘喜气洋洋’怎么样,还是查查‘悲伤’?你更喜欢哪一个?”

我跟着他走进起居室,他指了指一台老旧录像机和一盘录像带(录像机机身是黑色与银色交错的复古色),让我把录像机打开。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用攒起来的钱买下来的,而那笔钱本来是为了在圣诞节使用的。我低头看录像带的名字——《最后一代伟大的拳击手》,不用看也知道我的父亲已经微笑起来。

她看着那个女孩子张开的嘴和十分对称的五官。

“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你很可能没时间戴手套。”他说,接着他放慢了语速,“我之前去了一趟图书馆。”

“要不看看‘喜气洋洋’吧,”她说着,然后把相关的近义词都念了出来,“‘开心的’,‘欢喜的’……‘愉快的’。”

“什么?”我小声嘀咕,“就这么赤手空拳?”

“好,非常好。”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我伸手去拿手套的时候,他告诉我不需要那玩意儿。

她的胳膊还是动弹不得。

不需要更多劝说,我爬了起来。

然后就是星期五,在学校里。

“嘿,马修,还要再练一会儿吗?”

我又被哈特内尔和他的同党嘲弄:

决斗的前一晚,在我与吉米·哈特内尔最终对决之前,爸爸来到我和克莱、汤米共用的卧室里,另外两个睡在三层床的中下铺,我睡在最上面,但还没睡着。像大多数小孩一样,他一走进房间,我就迅速闭上眼睛装睡,他温柔地摇了摇我,开口说道:

有人说着“钢琴”“玩”和“娘娘腔”这些词。

在学校,我尽可能地容忍一切;在家的时候我们会进行防守练习(把你的双手举高点,注意脚下的动作)和攻击练习(一直那样猛击),直到我的状态好到随时可以上场。

他们很擅长在说话时押头韵,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这一点。

至于罗里和亨利,他们两个的关系从未如此融洽过,他们兜着圈子相互击打,胳膊和前臂交错在一起。罗里有一次甚至还主动道歉——简直就是个奇迹——而且仅仅是因为他打的部位太接近要害了。

吉米·哈特内尔的刘海又长长了一些——他几天前就该剪头发了。他靠近了我,肌肉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他的嘴巴小小的,像一条裂缝,或者说像一个只被打开了一条缝的罐头。但裂缝瞬间扩展成一个笑容。我一路走向他,鼓足勇气开口。

“小心别被她打。”爸爸有天这样说,“她的反手击打相当厉害。”

“午餐时间,我要在练球场和你打一架。”我说。

我们在晾衣架下打,有的时候也在房子里打——无论何时何地——一开始只是爸爸和我打,后来每个人都参与进来。即便是汤米也不例外。珀涅罗珀也包括在内。她的金发已经出现几绺灰白。

这应该是他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我们在院子里打,在门廊上打。

我们再回到另一天的下午:

与此同时,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是如何大张旗鼓地进行训练的:

珀涅罗珀像往常一样给那群等公交车的孩子读书。这次读的是《奥德赛》。关于独眼巨人的一章。

她只是需要好好休息。

男孩和女孩们穿着绿白相间的校服。

有时她一觉睡到中午,但她毕竟工作辛苦——我们觉得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何如此疲乏。我们怎么能说不是因为在海普诺高中教课的关系呢?她总是离细菌和脏小孩那么近。她总是睡得很晚,熬夜批改作业。

都顶着各种古怪的发型。

有时也会深深地咳嗽几声。

她正读着奥德修斯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在独眼巨人的老巢施展诡计,突然,书上的字像是飘浮至半空中;她的嗓子眼仿佛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有时她明显感到头晕目眩。

她咳嗽起来,并且咳出了血丝。

彭妮的状况一直在恶化,但对于我们而言,那些变化很难察觉到。在那短短的十来年里,我们对她知根知底。她几乎连感冒都没得过——虽然有时会虚弱不适,但很快就会好起来。

血点溅到了书页上。

他很擅长在事情开始之前讲这种话。

很奇怪,她竟然像是才意识到鲜血原来这么红一般吃惊;那血色如此鲜亮,看起来有些残酷。她的下一个念头又转回到了火车上。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火车上用红色喷漆喷绘的英语标识。

“好吧。”他想了想,安静地对我说,“你不能再这么想了。你可得下定决心啊。”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他总是能轻松说出这种鼓舞人心的话。这一切都是如此温柔、美好。我身边充满了爱。“他想杀你就尽管来,但你绝不会死的。”

我流下的血和那一天她流出来的血是一样的吗?

他会把戴着手套的大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这不算什么,压根儿无法与之相比。

在这样的时刻,他会停下来。

我记得那天风很大,云彩在天空中飞快地飘过。这一秒天空覆满白云,下一秒又露出原本的蔚蓝。光影不断变幻着。我向板球练习场走去,我注意到天空中有一朵云像极了矿井的形状,投射下来的阴影也是最灰暗的颜色。

“他会把我杀了的。”我这样说着,但我知道爸爸不会允许我这么想。那时他只是个普通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但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最美好的事。

一开始我并没有看到吉米·哈特内尔,但他已经站在了混凝土球场上。他张大嘴巴笑着,嘴咧得几乎和他的刘海一样宽。

为了躲开击打,我仿佛躲进了那副巨型的红色手套里,它就好像小房子一样拴在我的手腕上。

“他来了!”他的一个朋友大喊,“那个该死的娘娘腔来了!”

我们互相闪避。

我举起拳头,走了过去。

我们绕着圈子,互相击打。

一开始我们一直在兜圈子,一会儿朝左转,一会儿朝右转。我记得他的动作快得令人害怕,很快我就尝到了他拳头的滋味。我也记得学校里同学们发出的欢呼声,就像无数海浪哗啦啦地打在沙滩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罗里。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他站在亨利身边,亨利瘦骨嶙峋,头发像拉布拉多犬的金毛一样。透过板球场上一根根交织成菱形的铁丝,我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动,像是在说“打他啊”,而克莱只是麻木地继续看着。

另一方面,和哈特内尔的决斗,和我想象中一样,那场面太精彩了。在这个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的星期天到来之前,我和爸爸已经买好了两副拳击手套。

但是我很难打到吉米。

后来,他身子前倾,很自然地又靠近了些,一只胳膊搭在冰箱上;如果他是在照看那些啤酒,他的工作成果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我的嘴巴一上来就挨了一拳(就好像嘴里嚼了一口铁块),然后仰面挨了一拳,又有一拳打到了肋骨上。我记得自己当时以为肋骨都被打断了,就好像遭到了那些海浪的猛烈冲击。

他在太阳下晃来晃去。

“你倒是来打我啊,玩钢琴的娘娘腔。”他低声说着,又一次跳着冲了过来。每次他这么做,总是会不知怎的就绕到我身后,趁我不备先从左边来一拳,又从右边来一拳,然后再来一拳。像这样三个回合之后,我倒了下去。

他就停在那窗帘杆上。

观众中传出欢呼声,还有人在看有没有老师过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已经快速地爬了起来。如果是正式比赛,也就才在倒计时中数到八。

从那天早上开始,她与我们渐行渐远,死神的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

“来啊。”我说,天空的光亮不断发生变化。狂风从我们耳边呼啸着吹过,他又一次从后面绕了过来。

回头再看,这些小事里蕴藏的先兆太多了。

这一次,像之前一样,他又从左侧绕过来,击中了我,然后紧跟着又是恶狠狠的一拳——但这种战术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成功,因为我一下拦住了第三拳,并在他的下巴上重重一击。哈特内尔被打得连连后退,他跌跌撞撞,调整了几下步伐,又踉跄了一下。他吃了一惊,匆匆后退几步,我追上去,从正面和左侧对他发起攻击;我用尽全力打出两拳,狠狠地打在他那裂缝一样的嘴巴上方,并将拳头深深地砸在他的脸颊上。

但当时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场决斗会被所有运动比赛——甚至包括弹子球比赛——的评论员称之为持久消耗战,我们对对方拳脚相加。某一瞬间,我单膝跪地,他不小心撞到了我,但立马就向我道歉,我也对他点了点头,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爬到球网上,手指紧紧抓住铁丝网。

她没端好那个盘子。

我两次将他击倒在地,但他总是能予以反击。到最后,我自己被打趴下了四次,到第四次时已经站不起来了。我隐隐约约察觉到有老师过来了,仿佛有海浪冲上沙滩,围观的众人就如同海鸥一般飞散而去,只剩下我的兄弟们还留在原地。亨利姿态优雅地——回过头想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伸出他的手,拦住某些正在跑开的孩子,他们把他的午餐钱凑齐了。在这之前他就开了赌局,结果大获全胜。

她失手打碎了一个鸡蛋,而鸡蛋掉在了罗里的两脚之间。

在球场一角,靠近三柱门的地方,吉米·哈特内尔正侧身站着。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狗,既令人怜悯,又让人不敢靠近。一位男老师走过来,一把抓住他,但哈特内尔耸耸肩,把他甩开了。他朝我走过来,还差点绊了一跤,那条裂缝一样的嘴巴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他蹲下来,在我身边跟我讲话。

就是那天早上,牛奶刚好喝完了,彭妮只好做了薄煎饼。我们其他几个人走进厨房,吵吵闹闹,碰洒了橘子汁,开始互相埋怨。彭妮清理好桌子,冲我们大喊:“你们怎么又把该死的橘子机弄洒了!”我们大笑起来,没有人意识到:

“如果你弹钢琴也有今天打架这股劲儿,”他说,“那你肯定弹得不错。”

克莱和迈克尔·邓巴咧嘴笑了,他们转过身,面对着站在走廊里的这个女人。她穿着旧睡衣。她说:“你连看过的内容也记不住吗?”

我用手摸了摸嘴唇,发觉自己露出了释然的胜利者的微笑。

两人中间突然传出另一个平静的声音:“是海王星,白痴。”

我又躺倒在地,身上流着血,脸上露出微笑。

“好了,结束了。”他说着,指了指电视机,“他们又要把它重新送回火星了。”

至少我的牙齿一颗也没被打掉。

等他讲完,他们继续坐着看电视,他的胳膊搭在克莱肩头。克莱一直盯着那只亮金色的小狗;迈克尔打起了盹,但很快又醒了过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

等克莱调好音量,迈克尔已经彻底醒了过来,所以他走过去坐到克莱身旁。克莱让他讲个故事,他就讲起了月亮、毒蛇和羽毛镇的过往,完全没有停顿,也没有考虑是否应该跳过哪些细节。克莱总是能察觉出他在哪里漏下了点什么内容,再补充只会耗费更长的时间,还不如全部讲给他听。

她去看了医生。

“哦——对不起。好的。”

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这一次他换了更粗暴的语气——“克莱!”,这下男孩回过了头。“你能不能把电视声音关小一点?”

但在那时,她依然对我们只字未提,生活一如既往地继续着。

无人应答,克莱的眼睛对着屏幕瞪得大大的。

但有那么一次,稍稍露出了一点端倪,我坐在这里打字的时间越长,当时的景象就显得越发残酷清晰。厨房化作了一片冷冽的水流。

“克莱?”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罗里和亨利在他们的卧室里扭作一团,打得不成样子。那时他们已经不再使用拳击手套练习,恢复到了从前敌对的状态。珀涅罗珀向他们两个跑了过去。

迈克尔·邓巴被电视机的声音吵醒。克莱正在看动画片《洛基·鲁本——太空狗》。那时才是清晨六点十五分。

她同时抓住了他们两人的校服后衣领。

那是九月末的一个星期天的早上。

她把他们拎到屋外。

我十二岁,正在接受训练,罗里十岁,亨利九岁,克莱八岁,汤米五岁,我们母亲的时间开始倒数。

就好像要把这两个男孩挂到晾衣架上风干。

我们回溯到了这一天:

一个星期之后,她就住进了医院;从此开启了往返多次的就医之旅。

出现在珀涅罗珀身上的,一开始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但在那之前,在那之间的日日夜夜,她和他们一起站在那个卧室里,那简直是个堆满了脏袜子和乐高积木的猪窝。夕阳在她身后渐渐下斜。

当我开始做着打倒吉米·哈特内尔的准备时,我们的母亲很快就要走向死亡了。

老天啊,我将会怀念这一切的。

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即将到来。

她又哭又笑,既而又大哭起来。

过去的我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