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彭妮已经走近了。
来啊,我心想,来打我啊。
她看着我,仔细打量着我。
“你绝对不许再用刚才那种语气和你妈讲话。”他又重重地推了我一下。
“嘿,”她开口道,“嘿,马修?”
他原本坐在沙发上,突然摇身一变,像武力强大的美国一样加入了这场战斗。他几步冲到起居室这一头,一把把我拖到后院里,就像成人版的吉米·哈特内尔一样,推搡着我穿过晾衣架,一直把我拽到晾衣夹下面。他大口喘着粗气,而我的双手抵在围栏上。
我没忍住看向了她。
迈克尔·邓巴听见了我说的话。
出其不意的一击总是最致命的:
“我讨厌钢琴,”我低声嘟囔,“我讨厌钢琴,我讨厌你。”
“快站起来,滚回房子里去——钢琴练习时间,还有该死的十分钟才结束呢。”
她想立马发泄一通,但那时她已经很有她父亲当年的样子了。她连一星半点的情绪都没有显露出来。她又重新坐下,凝视着我。“好吧,”她说,“那我们就这么坐着。我们就坐在这儿等着。”
回到房子里,我做了件错事。
她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该认错——应该忍住,不应该屈服,但我确实这样做了。
“我说,”我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去面对着她,“只有你他妈的才会有这种鬼想法。”
“对不起。”我说。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我的嘀咕,“你刚才说什么?”
“为什么说对不起?”
“只有你才会这么想。”
她直直地看向前方。
“这种无聊,”她反驳道,“这种状态会把你击垮的,还是弹琴要有意思得多。”
“你知道的,不该说脏话。”
此刻回忆过往,我仿佛看到自己就坐在带有喷绘键盘的钢琴一侧。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身型纤长,双眼放光——我的瞳仁是蓝灰色的,和他一样。我看到自己精神紧张、苦不堪言。我再次向她承诺“我不会屈服的”。
她还是看着面前的乐谱,眼睛一眨不眨。“还有呢?”
“你会的。”
“不该说我讨厌你。”
“但我不会屈服的。”
她转向我,动作非常轻微。
“你不想弹琴吗?”她这样说着,“行啊,那我们就在这里干坐着。”她的沉静令人怒火中烧。“我们每天就这样坐着,直到你屈服。”
似动非动的小动作。
时不时,我们之中的一个会咬牙切齿地说出几个字,通常都是我忍不住先开口。彭妮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要你弹琴,你说一整天的脏话也好,恨我一辈子也好,都没关系。”
她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好似一尊雕塑。
但我并没有继续弹琴,当晚没有弹,后来也没有。
“不要。”
后来几个星期我都没再弹琴,再后来几个星期变成了几个月。要是吉米·哈特内尔知道这些就好了。要是他知道我为了摆脱他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就好了:
“来点儿茶吗?”
让她那些修身的牛仔裤都见鬼去吧!让她平滑的脚面、轻柔的呼吸声都见鬼去吧。迈克尔,我的父亲,从来都无条件地支持她,让在厨房里低声交谈的他们都见鬼去吧!既然话已至此,让这个总是全心全意捍卫珀涅罗珀的马屁精也见鬼去吧!在此期间,他唯一做对的事就是狠狠地抽了罗里和亨利一记耳光。他们居然也拒绝继续弹钢琴。但这是属于我的战斗,不是他们的战斗,至少那时还轮不到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制造出自己的一堆麻烦事,相信我,他们在这方面颇有几分能耐。
“不用,谢了。”
对于我而言,这几个月似乎将无休无止地延伸下去。
“给你倒杯咖啡?”
冬去春来,吉米·哈特内尔依然处处与我作对。他从来不觉得无聊,也没流露出丝毫不耐烦。他在男厕所里掐我的乳头,打得我整个下体都是瘀青。他很擅长使出拳击赛中下三烂的招数。就这样,他和珀涅罗珀一直虎视眈眈,等着我在不断袭来的重压下崩溃。
“又来了。”她回答着,眼睛却看也不看他,直直盯着前方。
我多希望她能发泄出她的怒火!
“又来了?”他开口道。
我多么希望她能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或者用力撕扯自己用洗发液洗过的头发。
有那么一个多星期,我们并肩而坐,我在右,彭妮在左,我会注视着音乐独有的语言:一个个八分音符、四分音符代表的节奏。我还记得爸爸从酷刑室走过来,看到我们两个人僵持在钢琴旁时的那个表情。
但没有,哦,不,她这次给了那尊沉默的雕塑十足的面子。她甚至为我改了规矩——练习时间又被延长了。她会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和我一起等待,我的父亲会给她端来咖啡、涂了果酱的烤面包和茶。他还会递给她饼干、水果和巧克力。一堂堂课带给我的是一阵阵的腰酸背痛。
我没告诉她在我后背中间有一大片瘀青。
一天晚上,我们一直耗到午夜时分,这就是发生转折的那一晚了。我的弟弟们都上床睡觉了,像往常一样,她陪我耗到了最后一刻。当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向沙发时,她还坐得笔直。
当然,我对她没透露只言片语。
“嘿,”她说,“你这样算作弊——只能坐在钢琴旁边或者是直接上床睡觉。”就是在这一刻,我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有点崩溃。
一开始她试着和颜悦色地和我交流。她会说“你最近是怎么了?”,还会说“振作点啊,马修,你应该做得比这更好才是!”。
满心不快,我又站起身,经过她,朝着走廊走去,并随手解开衬衣扣子。她一下看到了衬衫里我的身体——就在我右胸口处,满是我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头号敌人留下的掐伤与手印。
很快,我便开始明目张胆地挑衅;一开始是不弹某些曲子,到后来就是什么都不弹。她对海普诺高中的那些问题学生或者爱惹麻烦的学生总是有足够的耐心,但和他们打交道的经历并没能教会她如何应对眼下的状况。
她很快伸出一只胳膊。
故意弹得一塌糊涂。
她的手指温柔且小心地划过伤口。
故意迟到;
她在钢琴旁一把将我拦下。
练琴练到一半就钻进厕所;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刚开始,我的反抗很无力:
我之前也说过,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和后来判若两人。
六年级的第一学期才过了一半,也就是说,还得再熬大半年。
我因为弹钢琴的事恨过他们吗?
但这些对当时的我而言毫无帮助。
当然恨过。
“等你考上中学再说不想弹钢琴的事吧。”
但我因为他们接下来的举动而深爱他们吗?
即便她不可能让我们完全臣服于钢琴的魅力,她还是能逼着我们不停练琴。她就是这样紧紧抓住欧洲的一角,至少是东欧那座城市的一角。那时她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口头禅(我们也耳濡目染地学会了):
赌上你的房子、你的车甚至你的双手,当然了。
跟彭妮相比,吉米·哈特内尔简直就是个软蛋。
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当然,我有这样的问题和那样的问题,当时我的问题在于:
我记得自己坐在厨房里,坐在灯光交汇处。
我把一肚子的火气撒在钢琴上。
我坐在那儿,说出了一切,他们沉默又专注地聆听着。即便讲到吉米·哈特内尔拥有拳击手一般的威力时,他们也还没能完全弄清状况。
总而言之,我怪罪彭妮。
“娘娘腔,”彭妮开口了,“你难道不知道他这样讲愚蠢至极、大错特错,而且……”她搜肠刮肚,似乎在寻找更多形容罪大恶极的词,“而且难以想象?”
我和大多数处于同样境况的人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直接面对问题。可如果后来再不做点什么那就是犯傻了,所以我都尽可能地予以反击。
至于我,得承认这一点。“真正疼得受不了的是掐我乳头的时候……”
更进一步说,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做出反抗。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你怎么从来不和我们讲这件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能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
但我的爸爸显然已经洞悉一切了。
从很多方面来讲,长大以后再看,这些只是童年时代的胡打胡闹,但在记忆中被不断扭曲,形成了极其恶劣的印象。这些都像极了阳光下的微尘,跌跌撞撞地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毕竟他是个男孩子啊。”他冲我眨了眨眼,像是在说接下来一切都会没事了。“我说的没错吧?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这种情况就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可能超过了一个月,每次都会更恶毒一点。从拿肩膀撞变成了拿手肘捅,再变成一拳打在裆部(但并没有亨利被那位面包卷打的那一下那么致命),很快这便成为他们公然戏弄我的方式——在男厕所里被狠狠地掐乳头,时不时就会被夹住头,在走廊上承受令人窒息的一记记锁喉。
珀涅罗珀明白了。
这孩子说话的语气注定要用斜体字突出一下。
很快,她开始责备自己。
“嗨,”他说,“那不是邓巴家的伙计吗?那个会弹钢琴的?”他耸了耸肩膀,用力顶了我一下。“真是个该死的娘娘腔基佬!”
“当然了,”她轻声说道,“就像他们一样……”
吉米·哈特内尔在走廊上大步走着,他一脸雀斑,自信地朝我走来。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色短裤,穿着很得体。他一看就是典型的校园恶霸。他身上有早餐的味道,他的胳膊上血脉偾张、肌肉紧绷。
和海普诺高中的问题学生一个样。
要说起这一切的开端,那是在学校里的走廊上,男孩女孩扎堆站着,灰尘在阳光下浮动。孩子们穿着校服,大喊大叫,相互推搡。这一切有种令人不安的美;阳光就这样流淌着,那是一缕缕斜长的堪称完美的阳光。
最后,就在她喝茶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做出了决定。不幸的是,只有一种办法能帮到我。这并不是他们去学校一趟就能解决的问题。寻求他人的帮助并没有用。
他的头发是姜黄色的,还留了刘海。
迈克尔说了句“好的”。
他矮小健壮,如果惹他生气会付出昂贵代价。
那代表着一种沉默的宣言。
他就像一座小型超市一样敦实:
他继续阐述观点,他说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有和吉米·哈特内尔混战一场才能平息一切。大多数时间他是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珀涅罗珀不时应和,听到某处还差点大笑起来。
吉米,这小家伙可不简单。
她为他的演说和他的决定感到自豪吗?
造成这种灾难性后果的是一个比我矮几英寸、但力气比我大很多的货真价实的少年拳击手——一个名叫吉米·哈特内尔的男孩。他的父亲,老吉米·哈特内尔是波塞冬路上那家三色拳击俱乐部的老板。
她想到我后来所经历的一切会感到开心吗?
对于我个人而言,这个时刻发生在上六年级的时候。
不。
其实,很多年来大家一直都知道我们几个在学弹钢琴,尽管我们弹得不怎么好。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童年的不同阶段某些事的重要程度也各不相同。可能十岁以内你都平安无事,但到了十几岁马上就被拉出来接受赤裸裸的非议。一年级的时候你可能热衷集邮,还会给它们贴上“有趣”的标签,但到了九年级,突然之间这一切就成了你挥之不去的噩梦。
回想当时的情景,我想这更像是生命给我们的暗示——想象即将面对的恐怖事件,往往是最容易做的事了:
***
想象是一回事。
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娘娘腔。
真的要付诸实践的时候才会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我们是被逼着学的钢琴,作为一种乐器,钢琴本身蕴涵了一长串的反叛历史——雷·查尔斯本人是“炫酷”的代言人,杰瑞·李·刘易斯用钢琴点燃了人们的激情。但作为一个在赛马区长大的孩子,只有一种男孩子会去弹钢琴。不管这个世界这些年进步了多少,不管你是学校足球队队长还是业余的年轻拳击手——弹钢琴这件事只会让你变成那一种人,当然,很明显:
迈克尔发表完一通长篇大论,问她:“你觉得如何?”她长叹一口气,但也松了口气。尽管此时开玩笑不合时宜,她还是开起了玩笑。
上学这件事到那时为止都很轻松。课程不难,每场足球比赛我都有出场机会。我很少与人争吵,直到终于有人注意到我:我因为学钢琴而被人嘲笑。
“好吧,如果只有和那个孩子打一架才能让他重新开始弹琴,我想也就只能这样了。”她很尴尬,但也对我有点佩服了,我却彻头彻尾地感到沮丧。
一切发生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打出这些字的此刻,我的内心充满负罪感。我要道歉。毕竟这是属于克莱的故事,但现在我居然写起了自己的事——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很重要。这件事改变了我们此后的人生轨迹。
我的父母本应保护我,用正确的方式教我长大,但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把我送上校园的绞刑架。我对他们又爱又恨,但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懂得他们是在锻炼我的意志。
钢琴。
说到底,后来,彭妮去世了。
是那架木质的、立得笔直的——
迈克尔离开了。
他们都觉得是彭妮的死和父亲的离开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了,这两件事确实让我们变得更粗暴鲁莽,更努力,更能吃苦了,让我们有种随时想要打架的阵势——但这些都不是让我们变得如此百折不挠的原因。不,刚开始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而我,毫无疑问,将会留下来。
但人们都搞错了。
在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他还是可以教导我,训练我,好让我对付哈特内尔。
后来发生的事,都很合乎情理。
那件事有了一个很棒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