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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打字机,蛇和月亮

她第一天去学校,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又一次回到家中,生活还要继续,也确实照常继续着。迈克尔陪她熬夜,帮她检查写好的作业。她被分配到了海普诺高中实习。这是这个镇上学生最难搞定的一所高中。

“他们把我生吞活剥了。”

地产中介留下卖房广告的时候可不会提到这些。

第二天,情况更糟:

打字机,蛇和月亮。

“今天他们把我嚼碎又吐了出来。”

他找来三卷塑料布,结实、顺滑,然后把打字机包了起来,胶带十分干净,包好后还可以看清里面的按键——首先能看到左上角的Q和W,然后是中间部位的F、G、H和J——在小镇上这个像废弃的后院一样的街区,在这个有一定年份的后院里,他把打字机放在地上,接着埋进了土里:

有时当她彻底失控时——那时她不仅控制不了他们,连自己都无力掌控——她会大喊出来,然后这群孩子就会给她送上致命一击。有一次她差点爆发,大喊了一声“安静!”,又低声嘀咕着“一帮兔崽子”,然后整个教室便哄然大笑起来。那种嘲笑像是少男少女们对她的嘲弄。

回到屋里,他最后一次在雷明顿打字机旁逗留了一会儿。

但我们对彭妮·邓巴的性格多少有些了解,她也许瘦小、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她在“适应环境”这方面算得上是位专家。整个午餐时间她都待在教室里——她负责看管那些被罚课后留堂的学生,被他们称作“无聊的女王”。她不时会用沉默来对付他们。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他就是感觉应该这么做。他走进后院的棚屋,找到了之前就用过的那把旧铁锹,又在那条狗和那条蛇的左边挖了个洞。

结果,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坚持到老师-学生对峙期结束的实习生,他们给她提供了一份全职教职。

“我确定。”他突然想到,“事实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彻底离开了清洁工这个行当。

“你确定吗?”

她从前的工友们带她出去喝酒。

她问他是否要把打字机带回家,而他说打字机已经有它的归宿了。

第二天,迈克尔陪她蹲在马桶旁。他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后来,他们坐在了老房子里的那个桌子旁,桌子上还摆着她那副蓝色边框眼镜和那台打字机。有那么一会儿,他在想是否应该往打字机里塞上一张白纸,然后敲上几行字。但他并未付诸行动,就只是凝视着它。彭妮端来了茶,他们喝完茶,在镇上走了走,从后面的斑克木丛又绕了回来。

“吐出来的这些都是自由放纵的代价吧?”

“抱歉,医生。”

她又吐了一会儿,忍不住抽泣,但又大笑起来。

“抱歉,孩子。”

第二年年初,一天下午,迈克尔去接她下班回家。他看到她身边围了三个大块头的男孩,浑身臭汗、头发参差不齐,胳膊在空中四下挥舞。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从车里冲出去,但他看到她正拿着一本《荷马史诗》,大声朗读书中的片段,而且肯定是某个阴森可怖的片段,因为男孩子们都一脸怪相,发出怪叫。

他们当然马上开车回到了羽毛镇,迈克尔知道与彭妮相比,他已经很幸运了。在这儿,他们至少还可以站在教堂里,在她的棺木旁哭泣。他还可以转过身面对那位已经退休的老医生,盯着他的领带,仿佛那是座早已停摆的钟表。

她穿了一件薄荷色的连衣裙。

重重地敲下最后一个句号。

当她意识到迈克尔已经停好车,便一下合上书。所有男孩起身给她让路,嘴里说着“再见了,老师,再见,老师,再见,老师”。她弯腰钻进车里。

最后一次,致命的词组。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并非如此。

“看起来,她打完了信,摘下眼镜,低下头趴在雷明顿打字机旁,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他这样说明着情况,虽然十分悲伤心痛,但又有种别样的美感:

有时候,他出门上班前,会听到她在洗手间自言自语,可能是遇到了很难熬过去的状况。他会问“这次又是哪个男孩让你生气了?”——这份工作已经变成了与最难管教的学生之间的对抗,每次都是一对一的拉力赛。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小时,有时候可能要花费好几个月,但最后她总是能将对方降服。有些孩子甚至开始反过来保护她。如果其他调皮的孩子瞎捣乱,他们就会被带到厕所,被压到水槽里狠狠教训一顿。他们会说不要给彭妮·邓巴添乱。

她是在餐厅的桌子旁去世的,极有可能是深夜时分,刚刚打完给朋友的一封信。

从很多方面来看,ESL这个课程颇具讽刺意味,因为她的学生中有相当一大部分的孩子母语就是英语,但却连一段话都不会读——这些孩子也往往就是那些脾气最暴躁、最愤怒的学生。

有关阿黛尔。

她会和他们一起坐在窗边。

彭妮去大学读书的第三年,一天,阿尔切街十八号这座房子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魏因劳奇先生打来的。

她从家里带了一副节拍器到学校。

这一切都和那头骡子息息相关。

孩子们瞪着眼睛,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因此,我恳求你,拜托你一定要记得。

遇到这种问题,彭妮只是简单地答复:

最后,这个地方最古怪之处,就在于那时这里就已经出现了好几块荒地,你只要知道大致的方向,就能发现很多荒地。我们可能都注意到了,这样的荒地蕴藏着更深刻的含义——其中一块就在火车干线附近。当然了,环绕地也算是一块荒地,博恩巴洛公园废弃的跑道也是——但这里是最关键的一块。

“帮你抓住阅读的节拍。”

透过后院围栏的缝隙,他们总是可以看到活生生的马驹。他们也喜欢赛马区其他古怪的现象——下午常有男人或女人走到马路中央,举着一个示意停车的路牌来拦住过往的车辆。在他们身后,会有一位马夫牵着一匹马穿过马路。而到了第二天,押在轩尼诗身上的赌注就会变成十比一。

终于有一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他们一起见证了柏林墙的倒塌。

在当老师的第四个年头,一天晚上,她回家时手里拿了一根验孕棒。这一次,他们确实出去庆祝了一场,但是是等到上完一周的班、到了周末才出去的。

一半活了下来,另一半枯死了。

第二天,他们像往常一样继续去上班:

他们在花园里埋下种子。

迈克尔继续倾倒并搅拌水泥。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他告诉了工地上的几个工友,他们纷纷停下工作和他握手表示祝贺。

有些人在这种情形下会用香槟庆祝,或者是出去找一家上好的餐厅犒劳自己一顿,但这一回,彭妮只是坐在那里,把头斜倚在迈克尔身上,又读了一遍录取信。

彭妮继续在海普诺高中授课,这次要对付的是一个好斗却长得很俊美的男孩。

他看着信封上的徽章和信纸上的抬头。

她和他一起在窗边读书。

他在靠她很近的地方坐下来。

节拍器嘀嗒作响。

“怎么样?”

星期六,他们去歌剧院里的那间豪华餐厅用了餐。他们站在了台阶的最上面。那座伟大而又古老的悉尼大桥横跨海上,轮渡不停进出海港。下午三点,他们走出歌剧院,看见一艘船停靠在码头,成群的行人走在滨海大道上,不断有人举起相机,露出微笑。在剧院的落地窗前,出现了迈克尔和彭妮·邓巴——在悉尼歌剧院最低一层的台阶上,出现了五个男孩,就这样站在那儿……很快,他们就走下台阶,与我们相会。

她给大学投递了入学申请,同时下定决心,在上学期间也要坚持在晚上做兼职清洁工——打扫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办公室——很快她就收到了录取信。迈克尔在厨房的桌子旁找到了她。多年之后,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上,他站在那里,遭遇到了一头骡子的审视和盘问。

我们就这样一起走出去——穿过涌动熙攘的人群和他们聊天的声音,穿过这座烈日笼罩的城市。

她选择了ESL老师。

死神前来,与我们同行。

“哦,老天啊……”

[1]此处为波兰语。

“Przepraszam?”

[2]澳大利亚土著部落的一种传统乐器。

“护照呢?”

[3]琴键上的字母拼起来意为:珀涅罗珀·莱西尤斯科,请嫁给我。——编注

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热气。

[4]“心”在英文中拼写为“heart”,罗里在前一句里故意写成了“hart”。

室内的停机坪。

[5]户外运动品牌。——编注

也许是当年那段记忆使她做出了选择:

[6]向英语为非母语的人教授英文。

迈克尔还是去工地干活,双手永远沾满粉尘。彭妮一直坚持做清洁工,并一直自学英语,直到天边泛白。她开始考虑换一份不同职业的工作,但却在两个任课领域之间犹豫不决:一个是音乐老师;另一个就是ESL老师。

[7]此处为波兰语。

他们买下了这座房子,他们当然会买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