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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上的彩绘

“你会画画?”

“我——”他几乎放弃,但又继续说道,“我很抱歉没有早一点给你看这些。”

“我以前会,现在不行了。”

她觉得自己心跳猛地加快,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这种情绪压回去。

刚开始,她还在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想,怎么行动,但之后便把所有的想法从脑子里赶了出去。她并没有问他还可不可以给自己也画几幅肖像;不,她永远也不会与那个女人竞争,她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她将手插进他浓密的发丝,开口说:“那以后永远不要画我。”她努力为自己攒足说出下一句话的勇气。“为我做些其他的事情吧……”

迈克尔点点头。“没嫁给我的时候随娘家姓‘汉利’,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改姓什么了。”

克莱十分珍惜这段回忆,因为她本不可能跟他讲这件事的(但是死亡是促使她开口的了不起的动力);她讲到迈克尔是怎样向她走来,她又是如何带着他走到当初艾比弃他而去、他受到严重打击后躺倒的那块地板上的。

“这是艾比·邓巴吗?”她开口问道。

“我对他说,”她跟男孩这样讲着,语气颇为尴尬,“我说‘就在当时你躺倒的那个地方和我做爱,一寸也不要偏’——他马上就照我说的做了。”

在最大的一幅画中,她的双脚没在沙子里,彭妮觉得自己都可以开口问她要走那双慷慨摊开在手掌中的鞋子了。她看着那些画时,迈克尔就坐在敞开的车库门边,背倚在墙上。等彭妮看够了,她便过去坐到他身旁。他们的膝盖和胳膊肘触碰到了一起。

是的,他们走到那里,他们拥抱,给予,受伤,纠缠在一起。推开了一切不需要的事物。耳边是她的呼吸声和她发出的声音,他们两个仿佛水乳交融。他们就这样做了很久——每一次的间歇,他们都躺在那儿小声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珀涅罗珀先开口。她说她的童年时光十分孤独,所以以后想要至少五个小孩,迈克尔说好的没问题。他甚至开玩笑说:“天哪!希望不要是五个男孩!”看来,他说话前真应该先多想想。

所有的元素都恰到好处。

“我们会结婚的。”

这些画作是否完美,都无关紧要:

是他说的——就这样脱口而出。

他打开车库的灯,移走一层层床单。彭妮大吃一惊——在满屋的浮尘中,摆了数不清的镶有木质边框的布面油画。有些画特别大,也有些只有速写本那么大。每一张上都画着艾比,有的是成熟女人的形象,有的是女孩子的形象。有的她看起来很淘气,有的又很沉默。在大部分画里,她都是长发及腰,总是会有那么几缕随意地搭在胳膊上,但在少数几幅画里也留了刚到脖颈处的短发。她在每幅画中都呈现出一种生命力,绝不会让你轻易移开视线。珀涅罗珀意识到,任何看过这些画的人都明白,不管是何方神圣的作品,这位画家内心感受到的情感比这些画像所表现出来的还要深刻。这种感情蕴含在眼前的每一处线条里,也在那些没画出来的线条里。那些精准的线条使画面得到延展,但那些小错误也完美地融入其中——比如她脚踝旁的一滴淡紫色颜料、离面庞有一毫米间距的一只浮在半空中的耳朵。

他们浑身都是瘀青,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们的胳膊、膝盖和肩胛骨都在地板上磕破了。

说起来有点奇怪,他们认识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她从来没有迈入过这个车库一步。他们没有走车库旁边的侧门,他直接打开了车库正面的卷帘门,它发出如同火车经过一般的巨大噪声。

他继续说:“我会找到合适的方式求婚的。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正合适。”

他们走出房门,来到车库。

她在他身下扭了扭,把他抱得更紧了。

“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当然了,”她说,“好的。”她亲吻了他,再次把他转了过来。最后一次,她几乎是无声地呼唤着:“再来一次。”

这是他们在迈克尔家的厨房共进晚餐的第一年,他们刚刚吃完饭,他便对她说:

第二年,发生了第二个标题提到的事。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平安夜的前一天晚上。

钢琴上的彩绘。

钢琴上的彩绘。

十二月二十三日。

他终于向我展示真相的那个夜晚。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屋外的彩灯已经变成了红色。

珀涅罗珀把两件事总结成了两个标题:

小区附近玩手球的男孩子们发出喧哗声。

对于克莱而言,这些片段就是彭妮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那时她因为注射了大量吗啡而浑身发热、情绪亢奋,极度渴望做好每一件事。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两件事都发生在晚上,中间刚好隔了整整十二个月。

珀涅罗珀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

时光凝滞,它们完全平铺开来。

每个星期一,她大概都是八点半多一点的时候回到家中;她已经完成了当日最后一项清洁任务——打扫一位律师的办公室。这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

但有些时候,那些片段会延展开来。

把包扔在了门边上。

他们站在向对方发火的边缘,仿佛再往前探一步就会落入无比烦躁的无底洞;他们都意识到彼此之间的矛盾在不断加深。但正当她觉得他马上就会对她说“别来找我了,别再打电话来了”的时候,他会把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她的前臂上。她内心的恐惧,那持续了好几个月的恐惧,就这样被平息了。

她走到钢琴旁,坐了下来——但这一次仿佛有什么不一样。她打开琴盖,看到了琴键上的那些字,它们被简单地排列出来,但看起来美极了:

他会突然回过神来。“怎么了?”

P|E|N|E|L|O|P|E L|E|S|C|I|U|S|Z|K|O P|L|E|A|S|E M|A|R|R|Y M|E

“迈克尔?迈克尔?”

他还记得。

毫无疑问,他们之间也曾出现过动荡时刻,那时她发现他好像消失了,退到某个内心深处的角落,固执地与外界隔绝。他内心这片名叫“不要又来了一个艾比”的荒原广阔寂寥、空空荡荡。那时,她会在他身旁喊他的名字:

他还记得。她用手捂住嘴巴,忍不住微笑起来,眼底一片灼热,所有的疑虑都在她因为这些字母而激动颤抖时烟消云散。她不想打破它们的美感,也不想破坏这片喷绘——尽管油彩几个小时之前就干透了。

她还在反复读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会在电视上观看板球比赛。(这种比赛真的能一次持续五天吗?)除此之外,还在那片明亮的、翻动着白色浪花的海面上搭过无数次渡轮。

但很快,她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当然,在此期间,他们还一起看了许多电影(他并没有特意去注意她是在哪个时刻发出的笑声),她发现自己热爱录像——这可能是她最棒的老师。当电视上播放电影时,她会把它们录下来,用来在日后练习自己的英语口语。那是整整一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经典影片:《E.T. 外星人》《走出非洲》《莫扎特传》《致命诱惑》。

她让自己的手指轻轻地落在键盘上,落在“请嫁给”这几个字的中间。

这些片段分散于各个时间段——她在冬日里学开车;在九月的某天一连弹好几个小时的钢琴;整个十一月,他都笨拙地学习着她的母语。接着,从十二月到二月到四月,他们到他老家的那个小镇上去了好几次,那个充斥着汗水、涌动着热气的小镇。

她转过身,呼唤着。

时间缩减至几个时刻。

“迈克尔?”

那时,大部分时光如同白驹过隙。

没有人应答,她又走出家门,玩耍的男孩们已经散去。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座城市,被渲染成红色的空气,以及这条胡椒街。

还有一个特殊的形状——血液凝结成的几何形。

他正一个人坐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

还经历了一次右转和一场车祸。

那天稍晚,当迈克尔·邓巴在她公寓里那张单人床(他们经常在那里同眠共枕)上熟睡时,她又起身,在黑暗中走出房间。

按其他更难以描述的衡量尺度来计算,是经历了车库的肖像画事件和给钢琴喷漆两件事之后。

她打开外屋的灯。

按时间来算的话,走到这一步花了大约一年零七个月。

她旋转按钮,把灯光调暗,然后坐在了琴凳上。慢慢地,她抬起手,轻轻按动位于高音区的几个琴键。她动作轻柔地按下正确的音符。她用剩下的油彩在琴键上涂画着。

珀涅罗珀·莱西尤斯科和迈克尔·邓巴。

之后,她在琴键上敲出了Y|E|S(我愿意)。

就这样,他们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