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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和骗子

“是十步!我刚才摇出来了十步!”

罗里表示难以置信。

“如果你不退回来,我就没收那个铁块,把你从游戏里驱逐出去。”

“听着,你刚才在这儿,对吧?你刚才在莱斯特广场。所以把你的钢铁屁股往后退一步,退到我的铁轨上,给我交二十五块钱。”

“驱逐我?”

“十步?你到底在讲什么玩意儿?”

我们满身大汗,活像真正的商人和骗子,罗里的动作变了,改用手揉了揉自己像电线一般缠在一起的头发。他的双手已经变得僵硬。他的那对眼睛更加冷酷无情。

亨利搓了搓双手,这下有好戏看了。

他冲我微笑起来,但那笑容中暗藏危机。“你是在开玩笑吧,”他说,“你是在逗我。”

“你摇出来的是九,结果你走了十步。”

但是我必须要搞定他。

这是罗里。

“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罗里?”

“怎么了?”

“这简直太荒谬了。”

这是我在说话。

“行了,就这样吧。”

“喂。”

我伸手去拿铁块,但是罗里那油腻而又汗津津的手指抢在了我的前面,于是我们开始扭打争夺——不,我们互相又掐又拧,直到起居室传来咳嗽声。

罗里知道我讨厌别人作弊,更讨厌那种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的人——所以他表现出以上所有特质,他遥遥领先,揉乱了我们所有人的头发,几乎每一次我们都得付钱给他……几个小时之后,好戏开始了:

我们停了下来。

我用的大礼帽,亨利用的小车,汤米用的小狗,克莱用的顶针。罗里像往常一样,用的铁块(这次他才算是真正地用了它),他处于领先状态,并且马上就要大获全胜了。

罗里松开手。

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之一是二月下旬(患病后差不多第二十四个月)的一个晚上,有一个声音抵达厨房。那天非常炎热潮湿,就连架子上的碗碟也似乎大汗淋漓。今晚非常适合玩大富翁。我们的父母正在起居室里看电视。

亨利过去看了看,然后他走回来,点头示意一切安好。他说:“好吧,刚才我们到哪儿了?”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肯放弃。

汤米:“拿铁块。”

自此开始,我们家的大门被一把撞开,死神闯了进来,他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亨利:“哦,对——完美,那个铁块呢?”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过去把杯子捡了回来,那个杯子完好无损。

我面无表情。“没了。”

然后,他端着他的咖啡杯走了出去,把杯子砸到了围栏上——但是不知怎的,他瞄准的角度出现了偏差,杯子落在了草坪里。

罗里疯狂地翻找着游戏盒子。“放哪儿了?”

他看了看那些账单,又看了看我。

我的脸更僵了。“我吃掉了。”

至于我们的爸爸迈克尔·邓巴,他在厨房里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没门儿。”他满心怀疑,大喊起来,“你一定是在逗我吧!”他作势要站起来,但是坐在角落里的克莱让他住嘴了。

她如同白纸一样单薄的脸庞被点亮了。

“他确实吃了,”他说,“我看见了。”

她在我身旁,躺在床上,仿佛着起火来。

亨利异常激动。“什么?真的吗?”

我说:“当然了。”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样子。

克莱点了点头。“像吃止痛片一样。”

她说:“答应我,你还会继续阅读。”她咽了口唾沫,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答应我,向我发誓,好吗,小家伙?”

“什么?一口吞了下去吗?”他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狂笑——金色与白色相间的厨房里闪现一头金发——罗里很快就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像阳光下的锡皮屋顶一样滚烫,就好像她已经在床单上燃烧起来。这又是一种矛盾修饰法——烈焰自内而外炙烤着她。

“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闭嘴,亨利!”他顿了顿,又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颗生锈的钉子。他把它重重地拍在第九步的那个方块里,付了钱,然后瞪着我。“行了吧,你这个混蛋。你倒是试试看把这个吞下去。”

她把手放在我的脸上。

但是显然我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游戏再次开始,汤米掷了骰子,我们听到了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是一半还活着但另一半已经死去的彭妮。

她努力抬起一只手。

“嘿,罗里?”

我只是告诉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以及在厨房里待着的迈克尔·邓巴。他们都说我应该留在学校里,但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说到“足智多谋”,我们的账单已经像洪水一样喷涌而至——和死神抗争从来不是一件便宜的事——但是这并不是我下定决心的原因。不,我只能说,我觉得这是看起来最正确的做法,即便是当彭妮凝视着我,说我应该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也百分百确定要这样做,而且理由正当。

一片沉默。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我们都停了下来。

我仿佛可以看到她内心的想法,真是活见鬼!

“怎么了?”

我感到很羞愧,但没法控制自己继续说下去。“奥德修斯——足智多谋的那个。阿伽门农,诸王之王,还有……”我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飞毛腿阿喀琉斯……”

回首往事,我爱极了他被喊到时的反应——他站了起来,做好了准备随时奔到她身边,去为她承受重负,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为她去死,就好像被召唤上战场的希腊人。

“你知道奥德修斯,但却没有说出来?”

我们其他人坐在原地,像雕塑一样动弹不得。

我喜欢她不羁的及腰卷发,还有她那一双细长、沾满墨水的手。

我们一动不动,保持警觉。

辛普森女士有一点迷惑。

天哪,那个厨房,当时的那股热气,所有的碗碟看起来都很紧张。那个声音跌跌撞撞地传了过来,落在我们中间的棋盘上。

“我最喜欢的人物一直都是奥德修斯。”

“检查一下他的衬衫……”我们仿佛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左边的口袋。”我只好让他检查。我让他把手伸过来,探进口袋里。

我满十六岁了,在学校里,我既擅长很多事,也有很多不擅长的。我最喜欢的课程是英语,我喜欢写作,我热爱读书。有一次,我们的老师提到了荷马,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地大笑起来。他们想到的是那部很受欢迎的美国动画片里那个很受欢迎的角色。我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们那天还嘲笑那个老师的姓氏,但是下课后我告诉她:

“你这个混蛋,我打你的时候真应该好好掐几下你的乳头。”

那年冬天,我在一家本地的地板和地毯制造厂找了一份假期兼职。他们愿意提供给我一份全职工作。

很快他就找到了铁块。

既然死神迟早要来领走她,我们至少还可以让他多费点劲。

他把手伸进口袋,铁块就在那里,他摇了摇头,亲了一下它,在那个银色的代用币上留下了自己冷酷的唇印。

我们用尽全力阻止着这件事的发生。

然后他拿起那个铁块,站在门口,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成了一个并没有那么冷酷的小男孩,那块金属仿佛也软化下来。他微微一笑,大声喊着宣告自己的无辜,他的声音都要穿破天花板了。

有时我们试图无视、嘲笑或者唾弃它——与此同时又一直与之保持着距离。

“该死的马修又作弊了,彭妮!”我们周围,整座房子都在颤抖,罗里也跟着一起抖了起来——但很快他又回到桌前,把铁块放在我的铁轨上,先是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看了看汤米、亨利和克莱。

死亡让我们心痛。

他是那个眼睛像碎金属一般的男孩。

我们这些男孩,我们打架,大吵大嚷。

他什么都不在乎,对任何事都不在乎。

回首那段往事,我能看出我们当时有多么粗鲁,彭妮本人也相当傲慢。

但是那个眼神,如此惊恐,如此绝望,说出来的那些话,像是一个已经支离破碎的男孩才会说的话:

一条关于死亡及其他事件的时间线。

“马修,没了她我们可怎么办啊?我们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七杯啤酒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