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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满一整条长廊的艾比画像

也许这正是他们之间缺少的元素。某种活力。

也许他们能吵架就好了。

或者只是需要做更多整理与清洁的工作。

但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天才。

不,事实简单明了:

他与博那罗蒂同在。

人生已经给艾比·邓巴指出了新的方向,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孩已经被抛在了身后。曾经他将她呈现于画纸之上,她也因此更爱他,但后来这一切不过只是惯常的生活。他能够捕捉到她站在洗碗槽前大笑的样子,也能捕捉到她站在海边的身影,彼时身后还有一个个滑下浪头的冲浪者。这些画作仍然细节丰富、形态优美,但曾经画作里只有满满的爱意,如今除了爱意之外,还多了一种缺失感。是一种怀旧的感觉。爱与爱的丧失。

他会走到车库,继续作画,但他的双手格外沉重,就好像糊上了一层水泥。他总是会带上《采矿工》,沉浸在故事中仿佛就是治病的良药,每个词句都暂时舒缓了痛苦。他会这样一边阅读一边工作,直到眼睛灼烧起来。他渐渐发觉了真相。

有一天,她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通常,他会再从床上爬起来。

她轻声说道:“这真是太可惜了……”

“我也爱你。”

整个郊区仿佛都沉寂下来。

“我爱你。”

“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

“晚安。”

“因为什么?”

至于艾比,她的头发剪得越来越短,她的笑容像例行公事一般,所以到了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离开了。那时,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碰碰他的手臂,点评几句或是开个玩笑。她也还是会冲着他挤眉弄眼或是会心一笑——但渐渐地越来越无法令人信服。他很清楚再过一阵子,他们甚至会同床异梦。

像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他其实并不想听她说下去,他转过身,站在厨房的水槽边,不愿直接面对答案。

迈克尔常常在车库作画,他的双手不是沾满粉尘就是涂满颜料。他用水壶煮咖啡,而他们喝咖啡机磨出来的咖啡。

她说:“我觉得你可能更爱那个画出来的我……你画出来的我是个比真实的我要好很多的人。”

他们所在的地方距工地相隔千里。

阳光晃动。“别这么说。”他很确信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死掉一回了。水流变成灰色,像是被阴云遮蔽住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男人女人都是如此。

***

他们的指甲干净整洁。

当结局到来时,她是在车库跟他做的了断。

有的时候她会与工作中的同事一起回家。

他站在那儿,手中还握着画笔。

电影和味同嚼蜡的爆米花本身并没有加速这段关系的终结,不是吗?不,一切是渐渐堆积起来的:两个一拍即合的人一起并肩前行,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然后背道而驰。

她的包都已经收拾好了。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一幅画也没带。

但他让自己不要再这样想了。

当他徒劳地问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她一脸歉意。为什么?你是有了别人吗?难道在教堂举行的仪式、曾经在小镇共度的时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吗?

回首往事,迈克尔还记得一起看电影的那些时光。他记得每个周五的晚上,全场观众都会随着电影大笑起来,他也会跟着大笑,而艾比就坐在一旁看着屏幕,不为所动。然后,当整个电影院的观众都陷入一片死寂,艾比却会因为某个镜头、某个私密的场景微笑起来,仿佛那一刻她与屏幕心意相通。如果在她笑的时候,他也能跟着一起大笑,或许就会一切安好了——

即便是在这样的愤怒理应压过理智的时刻,也只是出现了成串的忧伤,它们自梁上悬下,晃荡飘忽,如同蜘蛛网一般,如此脆弱,它们本就是轻飘飘的东西。

讲句公道话,艾比·邓巴并不是个恶毒的人,只是当时间逐渐流逝,好时光越来越短,一切变得愈发明晰起来:每一天,他们的人生都在驶向不同的方向。更准确地说,她一直在变,他却停留在原地。艾比从来没有针对他或者攻击他。一切只是慢慢变得不够牢靠,只能勉力维系。

他们的身后是摆满一整条长廊的艾比画像。它们一同见证着这个场景:

至少,不能以她所希望的方式为她抗争。

她大笑着。她跳起舞来。她宽恕了他。她吃吃喝喝。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与此同时,画中人就站在他面前——这位还没被画下来的艾比,正在向他解释这一切。他无话可说也无能为力。说了那么多的对不起,也不过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这样抹掉了过去的一切。

但他却无法为了她而抗争。

他的倒数第二个请求,是让她回答一个问题。

***

“他现在就在外面等你吗?”

“为自己热爱的事物据理力争的样子。”

艾比闭上了眼睛。

“做什么?”

最后一个请求,如同本能反应:

“嗯……”她亲了又亲,亲遍了他的肚皮,一直亲到他的肋下。“我爱极了你这么做的样子。”

在画架旁的一条小凳上,放着《采矿工》,书页朝下。他把书拿过来,然后递了过去;不知为什么,她接了过去。也许这么做就仅仅是为了在多年之后,能有另外一个男孩和女孩去寻找它……他们会收好书,仔细阅读,然后为之痴迷;他们会躺在一处被人遗忘的废弃空地里,躺在一张床垫上,而这座城市已经满是这种被遗忘的空地——后来的一切都源于此刻。

“不,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他赌我们觉得这里是犯了个错误……就像《奴隶》一样,很多人认为它是不完美的。”

她接了过去。

“为了永恒?”她会滚到他身上,亲吻他的肚皮;她总是很喜欢他的肚子。“这里是不是印错了,你觉得呢?”

她把书拿在手里。

“他们狂野而扭曲——尚未成形、并不完整——但他们依然身形巨大、永垂不朽,看上去似乎会坚持为了永恒而战斗。”

她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并把那只手放在了书皮上,她是那么悲伤,但又有种很英勇的感觉。她把书拿走了,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第二百六十五页:

迈克尔呢?

又或者,她说:“给我念念书里是怎么讲《奴隶》的吧。”

他从车库听到了外面的引擎声。

那个城镇叫作塞提涅亚诺。

确实有了别人。

他会很平静地回答。

他瘫倒在溅满颜料的小凳上,对围绕在他身边的艾比的画像说着“不要”。引擎声变得越来越响,然后渐渐变小,最终完全消失。

她会说:“你再告诉我一遍那个地方是哪里?就是他学习有关大理石和石刻知识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浑身发抖,然后,他静静地哭了。他沉默地流着泪,泪水浸入附近的画作中,那是张已成往事的面庞——之后他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在地板上躺了下来,身子蜷成一团。艾比·邓巴,不,那已经不再是艾比·邓巴。整个晚上,她,许许多多个她,就这样看着他。

我想,这样的说法也有道理:即便在最糟糕的时光里也有一些美好的时刻(甚至有一些相当棒的时刻),即便是到他们关系终结的时候。还是会有同往常一样的星期天早晨,她求他在床上读书给她听,她会亲吻他,带着早晨独有的气息。迈克尔只能举手投降。他会很开心地读起《采矿工》,但读之前会用一根手指抚摸上面的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