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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尔城的维纳斯像

“我的上帝!请您别说了。”她对我说,“要是由我一个人做主,我自然要另挑个日子的。可是佩尔奥拉德偏要这样,便只好由着他,不过我心里可真害怕呢。要是惹出什么倒霉事怎么办呢?为什么人人都怕星期五,这里面定有什么原因吧?”

“你们实在是卢希荣的开通人!”我高声说,“怎么啦,夫人,你们竟然在星期五举行婚礼!在巴黎,我们可比你们更迷信,谁也不敢在这样的日子里办婚事。”

“星期五!”她的丈夫大声说,“这是维纳斯的日子呀[18]!这可是办喜事的好日子!您看呀,我亲爱的同行,我一门心思只想着维纳斯。说真的,我之所以选定星期五,也正是因为她呀!明天,要是您愿意,在举行婚礼之前,我们可以对她小小地祭奠一番,祭上两只野鸽子,倘若我能找到一点儿香……”

回到伊尔城后,我总觉得该对德·佩尔奥拉德夫人说几句话,然而我又不大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呸!佩尔奥拉德,”他的妻子气极了,打断他的话,“居然为一个偶像供香!这太不成体统了!这一带的人们会怎么说我们呢?”

“真可惜啊!”我离开布依加利的时候心里想,“这样一位可爱的人儿竟然这样有钱,她丰厚的嫁妆竟受到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的追求!”

“至少,”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你得允许我在她的头上戴一顶用玫瑰花和百合花编成的花冠!

德·布依加利小姐十八岁了,她的身材柔弱而又纤细,同她身强力壮的未婚夫的伟岸躯体恰成对照。她不仅容貌秀丽,而且非常迷人。我对于她回答所有问话时的落落大方的态度十分赞赏,她看上去很善良,不过总略带一种狡狯的神态,这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主人的那尊维纳斯像。我心中一边进行这种比较,一边思忖着,是不是大多是由于那尊雕像有一种雌老虎的表情,我们才不得不认为她更美一些。因为即使是在邪恶的情欲中,充沛的活力也总能引起我们的惊异和情不自禁的赞叹。

献上满满一把玫瑰花[19]

这一天,我们应该到布依加利去,在女方的家里吃晚饭。我们坐上四轮马车,来到距伊尔城大约一法里半的一所住宅。我作为新郎家的朋友被介绍给他们,受到了款待。关于晚餐以及晚餐之后的谈话,我在这里就不说了,其实我也没说上几句话。阿尔丰斯先生坐在新娘身边,每过一刻钟便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一句话。而她呢,则很少抬起眼皮,每当她的未婚夫对她说话的时候,她就羞得脸色绯红,不过却总是自自然然地回答他的话。

“您看,先生,宪章只不过是一纸空文,我们连信仰的自由也没有呀!”

“啊!那就让阿尔丰斯夫人随她的意思去安排吧。我相信她得到这枚戒指总会很满意的。一个手指头上竟有一千二百法郎,真痛快。至于这一枚小戒指嘛,”他得意地瞧了瞧自己手上戴的那一只普通的戒指,又接着说,“那是在巴黎的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一个女人送给我的。啊!在巴黎时玩得多开心呀,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啦!那里真是个好玩的地方!……”他带着惋惜的心情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的各种事项是这样安排的:上午十时整,大家都要穿戴完毕,准备就绪。喝过巧克力之后,便乘车到布依加利去。世俗婚礼在镇公所举行,宗教仪式则在公馆的小教堂举行。随后便用午餐,午餐后大家可以自行消遣直至晚上七时。七时,大家返回伊尔城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家中。男女两家聚在一起吃晚饭,饭后大家各行其便。由于不能跳舞,所以大家可以放开肚皮尽量吃。

“按照巴黎人的习惯,”我对他说,“只送一只普通的戒指就行了,一般说来,这只戒指是由两种不同的金属,比如黄金和白金制成的。喏,您手上戴着的另一枚戒指就非常合适。而这一枚上有许多钻石,还有两只突出来的手,它太大了,连手套也戴不上了。”

从八点钟开始,我便坐在维纳斯的前面,拿着一支铅笔,开始描画雕像的头部,我足足画了二十次,却一直无法把握住她的表情。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替我出主意,还翻来覆去地对我讲述他的腓尼基语源论;然后,他又在雕像的底座上摆上一些孟加拉玫瑰花,操着一种又悲又喜的声调向这座雕像表达他的心愿,为即将到他家里居住的这对新人祝福。快到九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屋子里去考虑该如何穿着装扮,就在这时,阿尔丰斯先生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新衣服,裹得紧紧的,戴的是白手套,穿的是漆皮鞋,衣服上钉着雕花的纽扣,钮孔里还插着一朵玫瑰花。

“啊!这样一来,它会更漂亮的。”他微笑着回答,“这上面的钻石价值一千二百法郎呢。这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是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家里传下来的……那还是骑士时代呢。我的祖母戴过它,她是从她的祖母那儿得来的。天知道这玩意是什么时候做成的。”

“您给我的妻子画一幅肖像好吗?”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看看我的画,“她也是很漂亮的呀。”

“这只戒指很漂亮,”我对他说,“但是,镶上了这些钻石反而使它稍微失去了它原有的特色。”

这时候,在我提到过的那个网球场上开始了一场球赛,它马上便把阿尔丰斯先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我呢,一方面感到有些吃力,一方面也因为画不出这一张魔鬼般的面庞而灰心丧气,不多会儿我也丢下了我的图画,跑过去观看球赛了。在这些球员中有几位是昨天才赶到的西班牙骡夫,这是一些阿拉贡人和纳瓦尔人,他们几乎全都是打球的好手。因此,虽然阿尔丰斯先生亲临现场面授机宜,撑腰打气,伊尔人还是很快地就被这些新来的人打得败下阵来。法国的观众们感到沮丧,阿尔丰斯先生看了看手表,才九点半钟,他的母亲还没有梳好头呢。他不再迟疑了,立即脱下新衣服,借来一件上衣,便向西班牙人提出了挑战。我眼看他做着这一切,微微地笑着,心里不免有点愕然。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小指头的第一节上取下一枚巨大的钻石戒指,这只戒指的形状是两只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手,在我看来,这是极有诗意的。戒指是很久以前做的,不过我认为后来又加过工,镶上了钻石。在戒指的里面有几个用哥特字体写成的字:Sempr’ab ti,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意思。

“一定要维护本地的荣誉。”他说。

“您对首饰很内行,”阿尔丰斯先生又说,“那您看看这件首饰怎么样?这就是我打算明天送给她的戒指。”

这时候,我发觉他的确是一位美男子。他的情绪激动起来了。刚刚他还是那样一门心思扑在他的衣着打扮上,现在这些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再算是一回事。几分钟之前,他连头也不敢转回去,怕的是弄歪了他的领带,而现在他再也顾不上他那卷曲的头发和折叠得端端正正的胸饰了。那么他的新娘呢?……说真的,如果必要的话,我想他也许会把婚期也往后推的。我看着他匆匆忙忙地穿上一双便鞋,卷起衣袖,然后就像恺撒在蒂拉基阿姆重新纠合他的队伍似的,带着坚定不移的神气站到了被打败的一方的前头。我跳过篱笆,舒舒服服地站在一棵荨麻树下,在那里可以把交战双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于他未婚妻的嫁妆比对她的美貌更感兴趣,这使我感到十分不快。

阿尔丰斯先生第一只球就没有接住,大家感到非常意外。的确,这球是擦着地面飞过来的,是一位阿拉贡人用惊人的力量发出的,这人好像是西班牙人的领队。

“今天我们就会见到她啦,”他说,“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会认为她长得很漂亮。你们这些巴黎人是很难对付的。不过在佩皮尼昂,人人都觉得她很可爱。她好就好在非常有钱。她在普拉德的伯母把自己的财产都留给了她。啊!我的日子会过得非常幸福的。”

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瘦得干巴巴的,而且神经质,身高两米左右,橄榄色的皮肤差不多同维纳斯雕像的青铜色一样幽深。

午餐的钟声响了,这场经典的谈话中断了。于是我又像昨天一样,只好又大吃大嚼一顿。随后,德·奥尔佩拉德先生的几位佃农来到这里,他便接见他们。就在这当儿,他的儿子领着我去看他在图卢兹为他的未婚妻买的一辆四轮马车,我当然赞赏了一番,这是不消说的。接着,我又和他一起走进马厩,他在那个地方把我留了半个小时,对我吹了一通他的那些马,讲述了它们的世系,还向我说了一遍它们在省里的赛马会上得到的奖品。最后,他的话题从那匹他打算送给未婚妻的灰色母马转到了他的未婚妻的身上。

阿尔丰斯先生气势汹汹地把球拍摔在地上。

他刚刚发现在维纳斯的胸部上面有一道白色的印迹。我也看到在她右手的手指上面有着同样的痕迹。我猜想这是石头飞过来的时候擦着的,要不就是一块碎石片落下来反弹到手上。于是我把我亲眼看见的雕像受到的侮辱以及她立即做出的惩罚告诉了我的主人。他格格地笑个不停,把那个顽童比作迪奥迈特[17],还希望他能像希腊英雄一样,看见自己所有的伙伴都变成白鸟。

“这该死的戒指,”他吼道,“把我的手指头箍得紧紧的,使我没有接住这个完全可以接到的球!”

“哎呀!我的天哪!”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叫着说,“又是一件毁坏文物的行为呀!有人向我的雕像扔了石头!”

他使了使劲儿才把那只钻石戒指脱了下来。我走上前去打算接过戒指,可是他却抢在我的前面奔到维纳斯跟前,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然后又回来站立在那队伊尔人的前头。

“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啊。”

他的面色苍白,但却镇定沉着而又果断。从这时候起他再也没有失过一次手,西班牙人被彻底地打垮了。观众们热烈地欢呼,这真是一幅壮观的景象:有的人快活地欢呼个不停,还把帽子抛向空中,另一些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把他称为当地荣誉的化身。即使他打退了外族的入侵,我看也未必会受到更加热烈、更加诚挚的祝贺。被打败的人垂头丧气,这就使得他的胜利更加绚烂多彩。

我曾经对自己定下一条规矩,千万不要过分地同那班食古不化的古物研究家们唱反调,于是我装出一副信服的模样低下头说:

“我们再玩几场吧,我的好汉,”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对那个阿拉贡人说,“不过,我可得让你们几分。”

“啊!瞧您在编故事呢!”我的主人叫道,一边伸出手来扶我走下台座,“不对,先生,这尊雕像是米龙学派的作品,您只消看看这手艺,就会认为这话是对的了。”

我多么希望阿尔丰斯先生能够更加虚心一些,因为我为失败者所遭受的羞辱而感到痛苦。

“但是,”我反驳道,“我看见在她的臂膀上有一个小洞眼。我想这也许是用来固定一件什么东西的,比如,一只手镯什么的,米龙把它送给维纳斯来赎罪的。米龙是一个不幸的情人,维纳斯对他发了脾气,他送给她一只金手镯,以此来平息她的怒火。请您注意,这其中的‘做’字大都含有‘奉献’的意思,它们是同义词。倘若我手头有一本格吕特[15]或奥雷利[16]的著述,我可以给您举出很多例子的。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在睡梦中见到了维纳斯,想当然地以为她命令他给她的雕像献上一只金手镯,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于是米龙就献给她一只金手镯……后来,那些野蛮人,要不就是某个不怕渎神的贼……”

那个西班牙巨人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耻辱。我看见他那被晒黑了的皮肤发白了。他看着他的球拍,满脸阴云,牙关紧咬。然后他用一种沉闷的声音轻轻地说:“你要为此给我付出代价。”

“怎么!”他叫道,“难道说米龙不是希腊的一位大名鼎鼎的雕刻家吗?他家里世代都是天才,这尊雕像就是他的一位后代做出来的,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凿无疑的了。”

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声音扰乱了他儿子的胜利的喜悦,我的这位主人看到儿子没有准备新马车感到十分诧异,更使他吃惊的是,他的儿子手里握着球拍,汗流浃背。阿尔丰斯先生奔回房里,洗了洗脸和手,又穿上他那身新衣服和漆皮鞋。五分钟之后,我们的马车便在通往布依加利的大路上奔跑了。城里所有的网球队员和许许多多的观众都跟在我们后面欢呼雀跃。拉着我们的这几匹剽悍壮实的马差一点落在了这些勇敢无畏的卡塔卢尼亚人的后头。

“等一等,先生!米龙确实献出了某件东西,不过我看绝不是这一尊雕像。”

我们来到了布依加利,大队人马正要往镇公所走去,这时阿尔丰斯先生忽然拍了拍脑袋,低声对我说:

我避开不去批评他的字源学,但我也愿意让我也来表现一下我的敏锐的眼力,于是我对他说:

“真见鬼!我把那枚戒指给忘了!我把它套在了维纳斯的手指上,魔鬼会把它带走的!至少,请您别对我的母亲说,也许她不会发觉。”

“不过,我们还是别谈腓尼基人,再来说说铭文吧。我是这样翻译的:‘遵照维纳斯的命令,米龙把这尊雕像,他的作品,奉献给布尔特内尔的维纳斯。’”

“您不妨打发一个人去取回来。”我对他说。

他得意洋洋地吸了一撮鼻烟。

“唉!我的仆人留在伊尔城了呐。身边的这几个人,我不大信得过他们。这可是一颗价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呀!它会打动不少人的心的。再说,像我这样的粗心大意,人们又会怎么想呢?他们会狠狠地嘲笑我,管我叫做那尊雕像的男人。但愿它别让人偷去就好了!幸好那班恶少都害怕这尊偶像,他们连离她一臂之远的地方也不敢靠近。哎!没什么,我还有一枚戒指呢。”

“其实,”他又接着说,“tvrbvlnera是一个纯粹的腓尼基语,tvr读作tour……而tour和sour又是同一个字,不是吗?sour就是腓尼基语中的Tyr[13],它的意思我就无需对您解释了。bvl就是baal,bâl,bel,bul,读音上当然有些细微的差别。至于nera嘛,倒使我感到有点儿麻烦。我还没找到相应的腓尼基语,不过我相信它是从希腊语γηρóç来的,就是潮湿,多沼泽地的意思。这就是说,这是一个混合字。为了证实γηρóç这个字,我会指给您看看,在布尔特内尔这个地方泉水怎样从山上流下来,形成了一些散发着臭气的泥塘。而另一方面呢,词尾nera可能是很久之后才加上去的,为的是对德特里居斯[14]的妻子娜拉·比沃苏维亚表示敬意,这个女人也许曾经造福于杜布尔城。不过,由于那些泥塘的缘故,我倒是宁可认定γηρóç这个字的字源。”

世俗婚礼和宗教婚礼都相当隆重地举行完毕了。德·布依加利小姐接受了一枚巴黎的一位女帽商赠送的戒指,根本没有料到她的未婚夫已经把她的一件爱情的信物牺牲掉了。然后,大家入席就座,又吃又喝,甚至还唱着歌,这一切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新娘的四周,爆发出一阵阵粗俗的欢声笑语,我为她感到难过。可是她却表现得从容得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她也面露窘态,但那既不是因为笨拙,也不是装模作样。

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想得意地看一看我的惊异神情。我费了好大气力才忍住没有大笑起来。

也许,勇气是由于陷入困境才产生的吧。

“请听我说。离此地一法里的一座山脚下,有一个村子,名叫布尔特内尔。这个名字就是从拉丁文tvrbvlnera演变过来的,这种演变再平常不过了。先生,布尔特内尔早先曾经是罗马的一座城市。我心里一直保留着这样的疑问,但一直找不到什么证据。要说证据嘛,现在就在这儿哪。这座维纳斯像就是布尔特内尔城的土地神,而布尔特内尔这个词儿,我刚才已经向您说出了它的来源,它证实了一桩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布尔特内尔在成为一座罗马的城市之前,还曾经是一座腓尼基的城市呢!”

谢天谢地,午餐终于结束了,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男人们有的去那座景色十分壮观的花园里散散步,有的便去观赏布依加利的农妇们跳舞,她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在宅邸的草坪上翩翩起舞。我们就这样消磨掉了好几个钟头。女人们都殷勤地服侍在新娘的周围,新娘把新郎送给她的礼物拿出来让她们一一欣赏。随后,她又换了一身打扮,我注意到她戴上了一顶软帽和一顶带有羽饰的帽子,遮住了她那一头漂亮的头发,因为按这里的乡俗,做姑娘时是不准戴饰物的,所以一旦她们可以佩戴时,她们便迫不及待地装扮起来了。

“我越发莫名其妙了。”

大家准备回伊尔城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八点钟了。可是这时却又发生了动人的一幕。德·布依加利小姐的伯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非常虔诚的老妇人,她像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小姐,那天她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城里去。我们动身的时候,她向侄女开导了一番,教导她该如何尽到做媳妇的职责,然后又是没完没了的啼哭和抱吻。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把这种离别比作萨宾女人的被劫掠[20]。不过我们终于上路了,途中我们每个人都想方设法让新娘高兴起来,并逗她发笑,但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

“Tvrbvl……”他凑过来对我说,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除我以外的一个别的什么人也听见他的话,“先生,这个词应该读作tvrbvlnerae。”

到达伊尔城时,晚餐已经摆好等着我们了。这是一顿多么丰盛的晚餐啊!如果说上午的那些粗俗的笑语使我感到十分别扭的话,那么现在人们对新娘和新郎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和玩笑更加使我反感了。还没有入席,新郎便有一阵子不见了踪影,回来时他的脸色苍白,板着面孔像是一脸秋霜。他一个劲儿地喝着科利乌尔陈酒,这种酒几乎跟烧酒一样浓烈。我坐在他的身边,我想我必须提醒他:

我一直站立在台座上,此时我从高处向他郑重其事地做出保证,我决不会无耻地剽窃他的成果。

“当心点儿呀!听人说这种酒……”

“不安分的维纳斯!吵吵闹闹的维纳斯!啊!这么说您以为我的维纳斯是酒馆里的维纳斯吗?绝对不是,先生。这可是一位上流社会的维纳斯。现在我这就给您解释一下tvrbvl这个字的意思……不过,至少您得答应我,在我的论文没有发表之前,您绝不能泄露我的发现。因为,您看,我对于自己的这项成果是非常得意的……对我们这些外省的可怜虫,你们总得留下一点残汤剩水吧,你们这些巴黎的学者们已经够富有的了!”

为了使自己的做法跟其他的客人协同一致,我真不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样的蠢话。

“Tvrbvl这个字倒是挺费我的脑筋。我尽力把同维纳斯有关的形容词找出来想帮我解开这个谜,但我还是没有办法。那么,您觉得tvrbvlenta怎么样?意思是说:使人迷乱,令人不安的维纳斯……您一定看见了,我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凶狠的表情,”我对自己的解释并不满意,因而又谦逊地说了一句,“对维纳斯来说,tvrbvlenta这个形容词倒也不算太糟。”

他碰了碰我的膝盖,压低声音对我说:

“好极了。可是tvrbvl这个字呢,您作何解释?tvrbvl是什么意思呢?”

“等大家都散了……我要同您说几句话。”

“有一个字我还无法解释,”我对他说,“不过其余的却不用费什么事。‘厄蒂谢斯·米龙谨遵维纳斯的命令把此物奉献给她。’”

他那郑重其事的语调使我感到惊异,我更加仔细地看了看他,我发现他的脸色很奇怪地发生了变化。

“这意思是说……?”我的主人问我,他神采奕奕,脸上带着狡狯的微笑,因为他大概以为我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说清楚tvrbvl这个字的含义。

“您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吗?”我问他。

在第一行的tvrbvl这个字的后面,我似乎觉得有几个字母已经看不清了;不过tvrbvl却清晰可见。

“没什么。”

IMPERIO FECIT.

说着,他又喝起酒来。

EVTYCHES MYRO

就在这时,人们又拍手又叫喊,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钻到桌子底下,从新娘的脚踝上解下一条红白相间的美丽布带,并把它拿出来给大伙儿看。大家说这是新娘的袜带,于是马上就把它剪成碎片,分给了各位年轻人,他们接着就把碎片插在自己衣服的纽扣洞里。这原是此地的一种古老的习俗,几家大户人家仍然把它保留着,可是这样一来,却把新娘羞得连眼白都变得通红……然而,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让大家安静下来,向新娘朗诵据说是他即席赋就的几句卡塔卢尼亚诗句的时候,她变得更加难堪慌乱了。假如我的理解不错的话,这几句诗的意思是:

VENERI TVRBVL...

“朋友们,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因为饮酒而变得眼花迷乱?这儿有两个维纳斯……”

我大大方方地勾住维纳斯的脖子,我开始同她熟悉起来了。有一阵子我甚至从她的鼻子底下打量着她,我发现她近看起来越发凶狠,也越发美丽。接着,我看见了在她的手臂上刻着几个字,看上去好像是草体的古文。我靠着夹鼻眼镜的帮助,拼出了下面几句话,我每念一个字,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便跟着重复一遍,一边用手势和声音表示赞同。我读出来的是:

新郎惊惶不安地一下子把头掉转过去,引得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请等一等,我的同行!”德·佩尔奥拉德扯住我的手臂对我说,“您还没有全部都看到呢。还有一句铭文,请您走上台座,看一看她的右臂。”他一边说,一边帮着我登上台座。

“是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继续说,“在我的家里有两个维纳斯。一个像块菰似的,被我从地底下挖了出来,另一个却是自天而降,刚刚把她的裤腰带分给了我们大家。”

“拉丁文太简洁,这是一种可怕的语言。”我这样说了一句,免得郑重其事地去反驳我的这位考古学家。我后退了几步,打算更仔细地观赏这尊雕像。

他指的是她那根袜带。

我不禁笑了起来,因为我觉得这种解释过于牵强。

“我的儿子呀,请你在罗马的维纳斯和卡塔卢尼亚的维纳斯当中,挑选一个你所喜欢的吧。这浑小子选中的是卡塔卢尼亚的那一位,他选得好极了。罗马维纳斯是黑色的,卡塔卢尼亚维纳斯是白色的。罗马维纳斯冷若冰霜,而卡塔卢尼亚维纳斯却能使所有接近她的人焕发出热情。”

“是呀。第一个名叫维尔甘[12]。雕刻家莫不是想说:‘尽管你美艳绝伦,目空一切,可是你的情人不过是个打铁的,而且是个丑陋不堪的瘸子’?这对那些轻佻狂放的女人来说,不是很深刻的教训吗,先生!”

这段精彩的结尾激起的乌拉声、掌声和欢笑声是那样的响亮,简直震耳欲聋,我觉得连天花板似乎也从我们的头顶上塌落了下来。酒席上的人只有三张面孔铁板着,那就是新娘、新郎和我。我的头痛得厉害,而且,婚礼总使我感到伤感,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特别是这一次,我甚至感到有点儿恶心。

“她有好几个情人呢。”

副镇长的最后几节歌词唱完了,应当说,这几句歌词是非常轻浮的。然后,大家便走进客厅,想闹一闹新娘的退席,以便从中取乐。因为此时已近午夜,新娘马上就该进入洞房了。

“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好吧,这意思实在不错:不过,请您不要见怪,我还是喜欢第一种解释,而且我还要发挥一下。您知道不知道维纳斯的情人?”

阿尔丰斯先生把我拉到一个窗口边,他掉过头看着别处,对我说:

“好吧,”我回答说,“这里有两种含义。可以把它译成:‘当心爱你的人,别相信你的情人。’不过,若要这样解释的话,我不知道cave amantem是不是一句正确的拉丁文。倘若看一看这个女人的凶狠的表情,我倒以为艺术家是有心要观赏者提防这位可怕的美人。所以,我要译成:‘如果她爱你,请多加提防吧。’”

“您要笑话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中了魔啦!我真见鬼!”

“您有何看法,博学的人?”他问我道,一边搓着手,“我们来看看吧,我们对cave amantem这句铭文的解释是否一致。”

我一下子就想到,他大约自以为有某种不幸在威胁着他,正如蒙田[21]和德·塞维涅夫人[22]所说的那样:

CAVE AMANTEM

“整个爱情的王国里都充满着悲剧性的故事。”等等。

他向我指指雕像的台座,上面刻着:

我以为这样一类悲剧只有聪明人才能有幸遇上。我心里这样想。

“现在,您已经仔仔细细地观赏过了,我亲爱的考古同行。”我的主人对我说,“要是您有兴趣的话,我们就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吧。您对这句铭文的看法如何,到现在为止您还没有留意过这句铭文吧?”

“您喝科利乌尔酒喝得太多了,亲爱的阿尔丰斯先生。”我对他说,“我早就提醒过您了。”

也许是由于那双因镶嵌着白银而显得特别明亮的眼睛和因年代久远整个雕像上布满着的暗绿色铜锈构成了明显的对比,那种阴毒的嘲讽表情显得更加咄咄逼人。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给人们一种幻觉,总以为她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生生的人。我想起了向导对我说过的话,说她能够使注视着她的人垂下头。这话差不多是真的,我站立在这尊铜像前,当我感到有点儿不那么自在的时候,我便情不自禁地冲着自己发火了。

“也许是的。可是这件事情还要可怕得多。”

“这是维纳斯整个儿扑在她的捕获物身上!”[11]德·佩尔奥拉德先生高声地说,他对我的热情感到十分满意。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相信他已经完全醉了。

“如果它真有过一个模特儿的话,”我对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我很怀疑上天是不是会创造出这样一个女人,我是多么可怜那些爱上过她的人哪!她大概把他们一个个弄得绝望而死,自己却洋洋得意。她的面部表情显得很凶残,不过我实在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雕像。”

“您知道我的戒指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话了。

她的头发是从额头向上梳过去的,当初好像是曾经镀过一层金的。她的脑袋像几乎所有的希腊雕像一样,小巧玲珑,而且轻轻地朝前低垂着。至于她的面容嘛,我一辈子也表达不出那奇异的表情,而她的脸型也同我能想到的任何古代雕像的脸型完全不一样。这尊雕像的美不是那种沉静的、庄严的美,像古希腊的雕刻家们那样,给所有的线条都赋予一种庄重、宁静的色调。恰恰相反,我发现雕刻家显然有意让这尊雕像表露出一种甚至很凶恶的狡狯神情,这使我大为惊异。它所有的线条都微微地收缩,眼睛略有点儿斜,嘴角向上翘起,鼻孔鼓得略大一些。在这张美丽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面庞上,流露出的却是一种轻蔑、嘲弄和残忍的神态。说实在的,越是注意这尊奇妙无比的雕像,就越是感到难受,因为这样一位无与伦比的美人居然会连一点点同情心也没有。

“怎么啦?难道被人拿走了?”

不管怎样,要想看到比这尊维纳斯雕像更完美的身材是不可能的。再没有什么能比她的线条更柔美、更迷人,也没有什么能比她的衣裙更雅观、更高贵。我本来还以为这是在罗马帝国时期的一件作品,其实我看到的是雕塑极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她的形体是那么细致逼真,人们几乎会以为这是依据真人塑造出来的,要是造物主果真能有如此完美的模特儿的话。

“不是的。”

这确实是一尊维纳斯雕像,那么美丽,令人赞叹不已。她的上半身是光裸着的,古人塑造的伟大天神总是这样的形象;她的右手放在胸前,手心朝里,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其他的两根指头微微地弯曲着。她的另一只手靠近腰部,挽着遮掩下半身的衣裙。这尊雕像的姿态使人联想起豁拳人,人们把这些豁拳人叫做日尔马尼居斯[10],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人们要表现的是一尊正在玩豁拳游戏的女神吧。

“那么,您拿到啦?”

五分钟工夫,我就准备停当了,这就是说,胡子马马虎虎地刮了一遍,连衣服上的纽扣都没有扣好,大口喝下滚烫的巧克力把嘴也烫坏了。我走下楼来到花园里,站到了那尊奇妙的雕像前面。

“不是的……我……我不能把它从这个魔鬼维纳斯的手指上脱下来呀。”

“好啦,巴黎人,起来吧!瞧呀,京城里的人都是些懒骨头!”我急急忙忙穿衣服的时候,我的主人这样说,“已经八点了,还躺在床上!可我,我六点钟就起床了。我已经上来过三次了,踮起脚尖走到您的房门口,里面看不见人,也没有一丝动静。像您这样的年纪,睡得太多是有坏处的。您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过我的维纳斯呢。来吧,把这杯巴塞罗那的巧克力赶快给我喝下去……这可是真正的走私货呢……这样的巧克力在巴黎是喝不到的。拿出点力气吧,因为您一来到我的维纳斯面前,就再也没有人能把您拉走了。”

“是这样呀!您难道没有使劲儿去拔吗?”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站立在我床边的,一个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他还穿着睡衣,另一个是他的妻子派来的仆人,手里拿着一杯巧克力。

“我是使劲儿的……可是维纳斯……她却缩紧了手指头。”

我带着这个仁慈的愿望进入了梦乡。

他带着慌张不安的神色紧紧地盯着我,他的身子靠在窗户的长插销上,以免跌倒。

“又一个旺达尔人[9]受到了维纳斯的惩治!但愿所有那些毁坏古物的人统统都被打烂脑袋才好!”

“这是什么话!”我对他说,“您是把戒指套得太深了。明天您可以用钳子把它取下来,不过要当心,别把雕像弄坏了。”

我关上窗户,开心地笑了。

“不,我对您说吧。维纳斯已经把她的手指缩回去,握起来了。她把手握得紧紧的,您听清楚了吗?……显然,她是我的妻子,因为我把我的戒指给了她……她再也不肯还给我了。”

两个顽童撒腿跑开了。显然,这块石头是从金属上又弹回去的,把对女神施加侮辱的调皮鬼惩罚了一顿。

我猛然间感到一阵颤栗,身上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随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闻到了一股酒的味道,于是我的激情马上便消失了。

“它又把石头给我扔回来啦!”他叫道。

我想,这个可怜虫一定是喝得烂醉了。

他俯下身子,大概捡起了一块石子。我看见他伸开手臂,扔出一块什么东西,那尊铜像上立时发出一下洪亮的声响。也就在此时,这艺徒一下子用手按住自己的脑袋,痛楚地叫喊起来。

“先生,您是一位考古学家,”新郎又说,他的语调很可怜,“像这样一类雕像,您是很熟悉的……这里面也许有发条……也许是什么鬼玩意儿……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您去看看好吗?”

“我应该向偶像道一声‘晚安’。”那位个头较高的艺徒突然间停下了脚步,说了一句。

“好吧,”我说,“咱们一起去吧。”

他们离开了雕像,走了几步。

“不,我想您还是一个人去好。”

“要是我的手里有把凿子(看起来他是一个锁匠艺徒),我马上就可以挖出它的两颗大大的白眼珠子,就像把杏仁从杏壳里挖出来一样。这要值一百多个苏呢。”

我走出了客厅。

“啊!你用什么家伙打呢?”另一个孩子说,“它可是铜做的,硬得很呢,厄蒂安娜想用锉刀切开它,结果连锉刀也折断了。这是异教徒时代的铜做的,比什么东西都要坚硬。”

吃晚餐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变了。大雨开始哗哗地下着,我刚要去要一柄雨伞,这时忽然一个念头又阻止了我。我想,倘若我去证实一个醉汉说的话是否是真的,那我岂不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大傻瓜!说不定他是想捉弄我,让这帮老实的乡巴佬笑笑取乐呢。再说,起码我也可能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得上一场重感冒。

“你在这儿哪,臭婊子!(在卡塔卢尼亚的方言中,骂得还要更凶。)你原来在这儿哪!”他说,“把让·科勒的腿压断的就是你!要是你落在我手里,我就要打断你的脖子。”

我从房门口朝流淌着雨水的雕像望了一眼,便登楼走进了我的房间,再也没有回客厅。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白天发生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这样一个年轻、美丽而又纯洁的姑娘,竟然委身于一个粗鲁的醉汉。我自言自语道,像这样“门当户对”的婚姻,真是可恨呀!一位镇长佩戴上三色肩带,一位本堂神甫系上襟带,就这样把世界上最贞洁的女子送给了人身牛头的怪物[23]!此时此刻,两个不相爱的人有什么话可说呢?可这样的时候,一对倾心相恋的情人却愿意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取。一个女人一旦看到这个男人是粗野不堪的,她还会爱他吗?最初的印象是无法抹去的,我可以断定,这位阿尔丰斯先生将是个被人憎恨的人……

从我在的这个地方望过去,我很难看清楚这尊雕像的神态,我只能估一估它的高度,看上去大约六尺左右。就在此时,有两个城里的顽童正打从网球场上走过,紧贴着篱笆墙,嘴里还吹着一支卢希荣的欢快的曲子《皇家山》[8]。他们停下脚步看了看雕像,其中一个还提高嗓门叫骂着。他说的是卡塔卢尼亚的方言,不过我在卢希荣呆的日子够长的了,所以他的话我能大致听懂。

就在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其实我想的远远不止这些,我听到屋子里有许许多多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又关上,以及马车驶去的声音。后来,我似乎还听见楼梯上有几个女人轻轻走动,她们是朝着跟我住的房间相反的方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的。也许,这就是伴送新娘入洞房就寝的那队人。接着,她们又走下楼梯,德·佩尔奥拉德夫人的房门于是紧紧关上了。这可怜的姑娘此刻该是何等的慌乱,心里该是多么难受啊!我这样想着,心里非常不自在,在床上翻来覆去个不停。在这个婚礼业已结束的人家里,我却扮演着一个愚不可及的角色。

窗户本来都是关上的。我在脱衣之前,打开了一扇窗户,想呼吸一下夜间的清新空气,刚吃过那么长时间的一顿晚餐,这空气真是叫人心醉神迷。对面就是卡尼古山,不论何时它都显得那么壮观,不过这天晚上,它沐浴在灿烂的月光里,使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山。有好几分钟,我呆在那里默默地欣赏着它那奇妙无比的倩影,我正要关起窗户,忽然在低头时看见了在离房子四十多米远的台座上的那一尊雕像。它安放在绿色的篱笆墙的一个角落里,篱笆的一边是一个小花园,另一边是一片十分平坦的宽阔的方块地,后来我听说那就是城里的网球场了。这块地本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家产,在他儿子的一再央求之下,他把它转卖给了公家。

一阵静寂之后,接着便响起了有人上楼的沉重的脚步声,木板做成的楼梯被震得轧轧作响。

我们走进了一间摆设得很好的房间,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张七尺长、六尺宽的床,床是那么高,非得有一只板凳垫着才爬得上去。我的主人指给我看了看叫人的拉铃,亲自检查了一下糖罐里是不是装满了糖,香水瓶是不是搁在梳妆台上之后才放了心,然后又多次问我是不是还缺少什么,跟我道了一声晚安,便留下我一个人走了。

“多粗鲁的人哪!”我大声说,“我敢打赌他会在楼梯上跌倒的。”

“右边,”我的主人对我说,“就是我给阿尔丰斯的媳妇准备的房间。您的房间在过道的那一头。您会觉得,”他有心做出一副狡狯的神色又说,“您会觉得这样把新婚夫妇单独安排是很不错的吧。您住这幢房子的一头,而他们住在另一头。”

—切又沉静下来了,我拿起了一本书,以便想点别的什么事情。这是一本省里的统计学资料,其中还有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撰写的、关于普拉德县城德洛伊教古代建筑的学术论文。我看到第三页便睡着了。

晚餐结束了。其实,我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停下不再吃什么了。我感到很累,忍不住直打哈欠。德·佩尔奥拉德太太首先发现了,她提醒大家,该是去睡觉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又连连说“对不起”,因为我要去安歇的房间太不像样。这个地方同巴黎不一样,到了外省真是糟糕透了!对卢希荣人嘛,就得包涵一些。我一再说,跑了一段山路之后,只要有一堆干草就是一个舒舒服服的安身之处了,但我的话等于白说,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请我原谅他们这些也许没能如愿尽情款待我的可怜的乡下人。后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陪着我,走上楼来到了为我准备好的房间。楼梯的上面几级阶梯是木板做的,一直通向一条过道的正中,面对着这条过道有好几个房间。

我睡得很不好,其间醒过好几次。大约是在清晨五点钟的时候吧,人们听见了鸡叫,我已经醒来二十多分钟了。天快亮了,这时我又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同样沉重的脚步声,同样的楼板轧轧作响声,跟我入睡以前听见的一模一样。我心里有些纳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阿尔丰斯先生为什么这么早便起床了。我实在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刚要重新闭上眼睛休息,只听见一阵奇怪的跺脚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摇铃声和用力的开门声再一次打乱了我的注意力。我分明听见了那乱哄哄的喊叫声。

“而您,巴黎人,您懂吗?”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心想:“这个醉汉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放了一把火呢!”

阿尔丰斯先生对法文比对拉丁文懂得更多一些,他机灵地朝我眨了眨眼睛,瞧着我,意思似乎是在问:

我匆匆穿上衣服,走进了过道。在过道的另一头,有人在呼喊,在痛哭,而其中有一个人的哀号压倒了其他人的声音:“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显然,这是阿尔丰斯先生遭到了什么不幸。我立即朝新房奔去,那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首先看到的一幅景象,就是那个小伙子半裸着身子,横卧在横档已经折断的床上。他的身躯僵直,脸色泛青。他的母亲在他的身边一边痛哭,一边呼喊。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不知所措,他一会儿用香水涂抹儿子的太阳穴,一会儿又拿点嗅盐放在儿子的鼻子下面。唉!可他的儿子早已死去多时了。在房间另一端的一只长沙发上,新娘拼命地挣扎着。她哇啦哇啦地不知叫着什么,两个粗壮的女仆人费了很大力气才好不容易地把她按住。

“谁又没有被维纳斯伤害过呢?”

“天哪!”我大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是维纳斯的礼品,难道你不认识。[7]

我走近床边,抱起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身子,他早已浑身冰冷而僵硬了。他紧咬着牙关,发黑的脸色表明他经受过最可怕的紧张痛苦。他显然是暴死的,而且死的时候很凄惨。然而,他的衣服上却看不见一丝血迹,我解开他的衬衫,发现他的胸口上有一道青痕,而且一直延伸到肋部和背脊上。他似乎是被一个铁箍紧紧地箍死的。我的脚踩到了地毯上的一件坚硬的东西,我弯腰一看,原来是那枚钻石戒指。

“要是被维纳斯伤害,”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呵呵大笑起来,他说,“要是被维纳斯伤害了[6],恶人就要抱怨了:

这时我把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和他的夫人拉回到他们的房间,然后又叫人把新娘也抬了进去。

“我的天哪!佩尔奥拉德,你怎么这样说呢?幸亏那个人的身体现在好多了……不过我还是不想见到这座雕像,它干出了这种倒楣的事。可怜的让·科勒!”

“你们现在还有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你们理当照料她。”

“老婆子,你瞧见了吗?”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坚定地说,一边把他穿着花色条纹长袜的右腿向她伸过去,“要是我的维纳斯把我的这条腿压断,我也不会感到可惜的。”

在我看来,阿尔丰斯先生是被人谋杀的,这似乎肯定无疑,而且凶手是在夜里设法混进新房的。可是,他胸口上的那道伤痕,而且是一道呈环状的伤痕,却使我大惑不解,因为这不可能是一根木棍或铁棍的打击所造成的。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曾经听人说过在瓦朗斯有些亡命之徒被人收买后去干杀人的勾当,他们用装满细沙的长皮袋把人殴打至死。我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个阿拉贡骡夫以及他那威胁性的话语,然而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因为这无关紧要的玩笑而去报复杀人。

“杰作!杰作!这雕像确实干出了一件杰作!它居然压断了一个男人的腿!”

我走遍家中各个角落,到处寻找破门而入的痕迹,可是一无所获。我又下楼走进花园,想看一看凶手们是否可以从这里溜进来,但我仍没有发现任何肯定的迹象。昨天的那场大雨把土地打得透湿,一点点清晰的印迹也不可能留下来。不过我到底还是看到地上有几个深深的脚印,它们虽然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却落在同一条直线上,即从毗连网球场的篱笆角落一直到房屋的大门口。也许,这是阿尔丰斯先生到雕像那儿去取她手指上的戒指时留下来的。另一方面,这一带的篱笆矮墙比其他地方要稀疏一些,说不定那帮杀人凶手就是从这儿翻越进来的。我在那座雕像前来回走动了一阵,有时停下脚步对着她仔细端详。说老实话,这一次当我看到她那种带着嘲弄意味的凶狠表情时,心里不由得一阵颤栗。我刚刚亲眼看到的可怕景象依然堵在我的心头,而现在我似乎又看见了一个地狱里的恶魔正在对这个人家遭到的不幸打击拍手称快。

“您知道不知道,我的妻子竟想让我把我的雕像熔化掉,用它来为教堂铸造一口钟。因为这样一来,她便可以为这口钟命名了呀。先生,这可是米龙[5]的一件杰作啊!”

我回到自己的房中,在那里呆到中午。然后,我又走出房门,向我的主人们询问是否又有新的消息。他们已经稍微冷静一点儿了,德·布依加利小姐——我该称她为阿尔丰斯先生的遗孀了——也已恢复了知觉。她甚至还跟适时正在伊尔城巡视工作的佩皮尼昂的检察官谈过话,那位检察官听过了她的证词。他也要求我作证,我便对他陈述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并且如实反映了我对那个阿拉贡骡夫的怀疑。于是他立即下令将骡夫拘留起来。

谈论神灵!

“阿尔丰斯太太对您说了些什么?”我的证词记录完毕并且签字画押之后,我便问检察官。

贱内居然如此不恭地

“这不幸的年轻女人已经疯了,”他一边说,一边凄苦地微笑着,“疯啦!她完全疯啦!她是这样说的:

“真是无知,乡下人的一窍不通!”德·佩尔奥拉德打断她的话说,“你竟然把一件奇妙的古代艺术品去同库斯图[4]的那些普普通通的雕像相比较!

“她说她放下帐幔,躺了几分钟,这时只听见房门打开,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此时阿尔丰斯太太躺在床上靠墙的一边,她的脸对着墙壁,一动也没有动,因为她断定来人是她的丈夫。过了一会儿,那张床‘吱嘎’响了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大块东西压在上面似的。她心里怕得要命,但又不敢转过头来。五分钟过去了,也许是十分钟……她也说不准时间有多长,反正就这样呆着。后来她不经意地动了一下,说不定是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她一下子触到了一种冷得像冰块一样的东西——她就是这么说的。于是她浑身发抖,紧紧地贴着墙壁。又过了一会儿,房门第二次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边说:‘晚安,我的小太太。’他接着便掀起帐幔,这时她听见一声窒闷的叫喊,躺在她身旁的那个人坐了起来,似乎还把自己的两只手臂向前伸了出去。这时她转过头去……她说她瞧见她的丈夫跪在床边,他的头正好和枕头一般高,被一个暗绿色的巨人用力地紧紧抱在怀里。她说,这可怜的女人,她对我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她说她认出来了……您猜得出是什么人吗?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那个雕像,青铜维纳斯女神……自从她在那个地方出土之后,人人都在梦中见到过她。还是继续听听这可怜的疯女人的讲述吧。她一看见这场面便立即不省人事,也许她早在几分钟以前就失去理智了。她根本讲不出她昏厥了多久,反正她醒过来之后,便看见那个幽灵,或者如她所说的那尊雕像,一动也不动,两条腿和下半身坐在床上,上半身和两只手臂向前伸着,怀里紧抱着她那位早已不能动弹的丈夫。这时候,鸡叫了,雕像从床上跳了下去,扔下了她丈夫的尸体躺在那儿,自己走了出去。阿尔丰斯太太便拉铃叫人,以后的事情您全知道了。”

“你说得对呀,佩尔奥拉德,”他的妻子说,“别再说你的那尊偶像了。你该看到了吧,你在妨碍这位先生吃饭了。好啦,这位先生在巴黎看过许多雕像,比你的那尊要漂亮得多。在杜伊勒里宫就有成打成打的,而且也全是铜铸的。”

人们把那个西班牙人带过来了,他很沉着,镇定地为自己辩解,头脑十分清楚。再说,他也不否认我听到过他说的那句话,不过他解释说,他的意思是要想说等到第二天他休息好了之后,还要再打一场球,把他的战胜者打败,除此而外他没有别的念头。我记得他还加上一句:

“啊!他已对您谈到过这尊偶像啦——他们都是这样把我的这个美丽的维纳斯像称作偶像……不过我什么也不想对您说了。明天,等天大亮的时候,您就会看见它的,那时您再告诉我,我认为它是一件杰作是不是有道理。是的!您来得再巧不过了!因为有一些铭文,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白痴就按照我的意思来解释……但是一位巴黎的学者!……您也许会笑话我的解释牛头不对马嘴……因为我做了一篇论文……就是同您说话的我呀……我是一个外省的考古学家,我要出名……我要印上成千上万份……要是您愿意好好读一读,为我改一改,我就可以巴望着……这么说吧,我就非常想知道您是怎样解释底座上这句话的:CAVE[3]……不过,我还是不打算现在就问您什么!明天,等明天吧!今天就别提维纳斯了吧!”

“当一个阿拉贡人被人侮辱的时候,是不会等到第二天才报仇雪耻的。要是我真的以为阿尔丰斯先生想要侮辱我,我当场就会把我的刀子捅进他的肚子里去。”

“天哪!”我对他说,“家里有件宝贝而又不让大家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我想我已经猜到了您打算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什么东西了。如果您说的就是您的那尊雕像的话,我的向导已经对我描述过一番了,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早想好好看一看这件宝贝了。”

人们又把他的鞋子拿去跟花园里的脚印进行了比较,结果是他的鞋子大了好多。

“啊!您指的是这个孩子的婚礼呀,”他打断我的话,大声说道,“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后天就要举行啦。您可以像自家人一样跟我们一道参加婚礼,新娘子还戴着孝呢,她的一位婶母去世了,她继承的正是她的遗产。所以,这个婚礼一点儿也不热闹,也没有舞会……真可惜……不然的话,您会看到我们卡塔卢尼亚的姑娘们跳舞啦……她们很美,说不定您会学着我的阿尔丰斯的样儿行事啦。据说,一种姻缘会连带出其他姻缘的……到了星期六,小两口子一成亲,我就有空啦,我们可以去玩玩。请原谅我让您参加这样一场外省人的婚礼,您会感到厌倦的。巴黎人对于热热闹闹的场面早已不当一回事了……而我们的这场婚礼连舞会也没有呀!不过,您会看到一位新娘子……一位新娘子……您会对她赞不绝口的……可您是一个正经人,不会去看女人的。我有比这更好的东西给您看,我会给您看一件好玩意儿!……我藏着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您会大吃一惊,到明天再说吧。”

最后,他寄宿的那家客店的主人也证实,那天整整一夜他都忙着给他的一头生病的骡子按摩和灌药。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使他不得不停止了说话。我趁此机会对他说,我感到十分抱歉,因为我在他们家的喜庆日子里给他们添了麻烦。如果他愿意为我的参观游览予以出色的指导,那就不必劳驾他来陪伴我了……

再说,这个阿拉贡人名声挺好,这在当地人人都知道,他每年都要到这里来做买卖。于是人们向他表示道歉之后,便把他放了。

“啊!我亲爱的客人,”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晚餐就要结束的时候对我说,“现在您在我这儿,可就得听我的了。要是您不把我们这个山区里所有的新奇东西都看个遍,我是不会放您走的。您应该了解一下我们的卢希荣,对它做出正当的评价。您简直料想不到我们要给您看些什么。这里有腓尼基的、塞尔特的、罗马的、阿拉伯的、拜占庭的名胜古迹,您什么都可以看到的,从大到小样样俱全。我会带着您到处走走,连一块砖头都不会让您放过的。”

我把那个仆人的证词忘记说了,这个仆人是在阿尔丰斯先生生前最后一次看到他的人。那时,阿尔丰斯先生正要上楼去他妻子的房间,他叫了一声那个仆人,带着慌乱不安的神色问他是否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仆人回答说他没有看到我。只见阿尔丰斯先生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一声也不响。后来,他说了一句:“算了吧!他大约也见鬼去啦!”

阿尔丰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父母走来走去忙个不停,他自己却像一块界石似的端坐不动。这是一个年方二十六岁的高个子年轻人,面目清秀,五官端正,但脸上却木然的毫无表情。他的身材和他那运动员的体魄,证实了当地人们关于他是一位网球高手的传说绝非谬言。那天晚上他的衣着非常漂亮,完全是按照最近一期《民风》报上的插图打扮起来的。不过,在我看来他的那身装扮有些不舒服,他像根木头似的僵直地紧束在天鹅绒的衣领中,转过头去的时候只好连整个身体一起动。他的一双手又粗又黑,指甲修得短短的,和他的那身衣服相比,显得非常奇怪。从这花花公子的衣袖中伸出来的竟然是一双干活儿人的手。再说,尽管他把我当成是巴黎人,怀着好奇心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但整个晚间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就是问我的表链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于是我问这位仆人,阿尔丰斯说话时,他的手上是不是戴着那枚钻石戒指。仆人迟疑着答不上来,最后他说他认为没有戴,再说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

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餐——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山里的清新空气最能让人开胃的了,一边打量着我的主人们。我已经把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描述过了,不过我还得加上一句,他实在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老人。他一边说话一边吃饭,还站起身来,跑进他的藏书室给我拿来几本书,把几幅版画指给我看,又斟酒让我喝,连两分钟的安静工夫也从来没有。他的妻子略微过胖了一点儿,就像绝大部分年过四十岁的卡塔卢尼亚女人一样,看上去像个地道的外省人,一门心思扑在家务事上。这顿晚餐至少可以足够六个人吃的,可她还是往厨房里跑,叫人杀鸽子,做玉米面烤饼,还开了不知多少罐果酱。不一刻工夫,桌子上便堆满了碗碟酒瓶,只要我把他们送上来的东西稍微品尝一下,那我肯定会被撑死。然而,我每谢绝一道菜,他们都要连声地表示歉意,生怕我在伊尔城过得不如意。外省的东西是那么少,而巴黎人的口味又是那么刁!

“要是他的手上戴着这枚戒指,”他又加上一句,“我一定早就注意到了,因为我想他已经把这枚戒指送给阿尔丰斯太太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聊着,走进了伊尔城,不一会儿工夫我便看到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但精神饱满,老当益壮,假发上还扑着粉,长着一只通红通红的鼻子,脸上乐呵呵的,而且显得很幽默。他还没有打开德·P……先生的那封荐书,便邀我在一张摆满了菜肴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并且把我向他的妻子和儿子做了介绍,说什么我是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我可以让那个因学者们的轻视而被人们丢在脑后的卢希荣地区名扬四海。

我在盘问这位仆人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点儿迷信的恐怖感,由于阿尔丰斯太太的那番话,全家人都有这种恐怖感。检察官微笑着望着我,我便不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他那条可怜的腿呀,当场就像葡萄架一样压断了!真可怜哪!我呀,我一看到这情况,顿时火冒三丈。我真想用铁锹把这座偶像捣烂,可是德·佩尔奥拉德把我拦住了。他给了让·科勒一些钱,从这桩事情发生以后到如今已经半个月了,可让·科勒还躺在床上呢,医生对他说他的这条腿再也不能走路了,这条腿不像另一条腿那样好使唤了。真可惜呀,他是我们这些人中跑得最快的人,还有,除了少爷之外,他的网球打得最好。所以阿尔丰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为此心里很难受,因为只有科勒才是他的对手呀。您要是看见他们把球打过来送过去的场面,那真是棒极了。啪!啪!球可是向来不落地的。”

阿尔丰斯先生的葬礼之后几个小时,我便准备离开伊尔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马车将把我送到佩皮尼昂,这可怜的老人尽管身体衰弱不堪,还是要送我到花园门口。我们一声不响地走过花园,他几乎连步子也迈不动,只好靠在我的臂膀上。分别的时候,我又朝维纳斯雕像投去了最后一道目光。我料想我的主人虽然并不像这家里的一部分人一样,对这尊雕像又恨又怕,但他仍然想丢开这件东西,因为这会使他常常想起那惨痛的一幕。我有心劝他把这尊雕像挪到一家博物馆里去,但我犹豫着不便开口说明。这时只见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六神无主地转过头来,也朝着我注视的方向望过去。他瞧见了那尊雕像,一下子便泪流满面。我紧紧拥抱着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之后便登上马车走了。

“他受伤了吗?”

我离开那里之后,一直没有听到过有什么新的情况可以让人们弄清楚这一桩神秘的灾祸的原因。

“那倒不全是对我;不过,您听下去就知道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这座偶像竖立起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自己也动手拉起绳子来了,虽然他的力气还比不上一只鸡呢,他真是个好人!我们好不容易总算让它站立住了,我捡起一块瓦片想把它垫稳当一些,可就在这时,只听得哗啦一声,这座偶像仰面朝天整个儿地倒了下来。我说:‘当心下面!’可是已经迟了,让·科勒已经来不及把他的腿抽出来了……”

在他的儿子去世之后几个月,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也谢世了。他立下遗嘱,把他的手稿遗赠给我,有朝一日我也许会把它们发表出来。但我在其中却没有找到他的那篇关于维纳斯的铭文的学术论文。

“很凶!她对您干出过什么歹毒的事情吗?”

附记

“啊!先生,什么都不缺,比路易·菲利浦[2]的那尊彩色石膏半身像还要漂亮、完美,就是市政府前面的那一座。不过,尽管这样,这座偶像我还是看着不舒服。她那副神态看上去很凶……其实,她就是很凶。”

我的朋友德·P……先生刚刚从佩皮尼昂给我写来一封信,说是那尊雕像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她的丈夫死后,德·佩尔奥拉德太太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雕像熔掉,另铸成一口钟,并把它送给了伊尔的教堂。然而,德·P……先生又说,事实上似乎是谁占有这口钟,谁就要倒运。因为自从这口钟在伊尔城敲响之后,葡萄已经冻死过两次了。

“这座雕像是不是仍然完好无损?它保存得很好吗?”

叶苇译

“罗马时期的!对,正是这样。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过她是一个罗马女人。啊!我看您和他一样,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1] 卡塔卢尼亚是西班牙东北部的一个地区。

“白色的眼睛?它们肯定是镶嵌在青铜里面的。这大概是罗马时期的一尊雕像吧。”

[2] 路易·菲利浦(1773—1850):1830年至1848年的法国七月王朝的国王。

“圣母像!对啦,是这么回事!……要真的是圣母像,我会认得出的。告诉您吧,这是一尊偶像:从她那副神态就看得很清楚了。她的那一双白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您……好像是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您似的。您要是瞧瞧她,真的,就得垂下眼皮。”

[3] 拉丁文,意思是“提防,小心”。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一座毁坏了的修道院里的一尊青铜铸成的圣母像。”

[4] 库斯图(1658—1733):法国雕刻家。

“一个黑色的女人,又高又大的,说句难听的话吧,多半个身子都是一丝不挂的。先生,全是用铜铸成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对我们说这是异教徒的一尊偶像……那还是查理大帝时代的呢!”

[5] 米龙: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雕刻家。

“那你们到底找到了什么呢?”

[6] 此句是双关语。维纳斯是神话传说中的爱神,被她伤害即“发生了爱情”之意。

“是的,先生。半个月以前,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吩咐我和让·科勒把去年冻坏了的一棵老橄榄树连根挖掉,您是知道的,去年的天气实在很糟糕。就这样,我们正在工作的时候,那个一门心思干活的让·科勒一铁锹挖下去,只听见‘嘭!’的一声……好像碰到了一口钟。‘是什么玩意儿呀?’我问。于是我们一个劲儿地挖下去,挖下去,忽然看见了一只黑色的手,好像有一只死人的手从地下伸出来似的。我呢,我很害怕,便跑开去找到先生,对他说:‘老爷,那棵橄榄树下有死人!得去请个本堂神甫来。’‘什么死人呀?’他问我,一边跑了过来,刚看到那只手便大叫起来:‘一件古董!一件古董啊!’您也许会以为他找到了一件宝贝呢。他操起铁锹就掘下去,还用双手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差不多干了我们两个人的活。”

[7] 原文是拉丁文,出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

“这么说,发掘的时候您也在场啦?”

[8] 这是卢希荣地区类似国歌的一首著名的歌曲。

“不是,是铜铸的。那么多的铜,可以制造很多很多钱币呢。它的重量比得上教堂里的一口钟,我们是在一棵橄榄树下的很深很深的地底下面发现它的。”

[9] 旺达尔人属古代日耳曼民族,以破坏文物而出名。

“您是不是说,这是一尊泥塑的偶像,是用黏土捏成的?”

[10] 日尔马尼居斯(公元前15—公元19):古罗马时期的一位将军。

“怎么!难道在佩皮尼昂的时候人们没有对您说过,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曾经发现了一尊偶像吗?”

[11] 这是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的名作《费德尔》中的一句台词。

“偶像!什么偶像呀?”这句话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12] 维尔甘是古罗马神话传说中的火神。

“那自然。不过,明天呢?……对啦,我敢打赌,您到伊尔城来是为了看看那一尊偶像,对吧?当我看到您在描画撒拉博纳的圣像时,我就猜出来了。”

[13] 蒂尔(Tyr)早先是腓尼基的重要的商业城市。

“可这并不难猜呀,”我一边回答,一边递给他一支雪茄烟,“我们已经在卡尼古山区走了六法里的山路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吃晚饭哪。”

[14] 德特里居斯是罗马的一位暴君。

“咱们打赌吧,先生,”当我们走到平原地带的时候,那位向导对我说,“咱们来赌一支雪茄烟吧,我想猜一猜您要到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家里去干什么?”

[15] 格吕特(1560—1627):荷兰学者。

“我要成为一个惹人扫兴的人了。”我心里想。可是,德·P……先生已经把我的消息张扬出去了,人家正在等我,我也就只好前往了。

[16] 奥雷利(1787—1849):瑞士语言学家、文献学家。

我是由我的朋友德·P……先生介绍给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他还对我说,此人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考古学家,而且十分殷勤好客,他会非常高兴地带我去看看这一带方圆十法里以内的各处古迹。所以,我打算让他带我到伊尔城的附近地区走一走,我知道那里有许多古代和中世纪的名胜古迹。然而,这个婚礼却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我还是头一次听人们谈起这回事呢。

[17] 迪奥迈特是古希腊传说中的英雄。

“快啦!也许连为婚礼时演奏的乐队都定好了呢。也许就在今晚,也许是明天、后天吧,这谁说得准!婚礼将在布依加利举行,因为少爷先生娶的是德·布依加利小姐。真是妙极了,真的!”

[18] 法文中的“星期五”出自拉丁文“维纳斯的日子”之意。

“这桩婚事马上就要办了吗?”我问他。

[19] 原文是拉丁文,系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长诗《伊尼特》中的诗句。

“我当然知道!”他嚷道,“我对他的家就像对自己的家一样熟悉,要不是天色已经黑了,我这就可以指给您看。他的家是伊尔城中最漂亮的房子。他很有钱,是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很有钱,他为他的儿子说的亲家比他们家还要有钱呢。”

[20] 萨宾位于古代意大利的中部地区,据说古罗马人曾到那里去抢劫妇女。

“您知道,”我对那个卡塔卢尼亚[1]人说,此人从昨天起便充当我的向导,“您想必知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住在哪里吧?”

[21] 蒙田(1533—1592):法国散文作家。

当我从卡尼古山脉的最后一座山丘上走下来的时候,虽然太阳已经落山,我仍然看得出坐落在平原上的伊尔小城中的房子,我正朝着它走去。

[22] 德·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

吕西安:《喜欢说谎的人》

[23] 人身牛头怪物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养于克里特岛的迷宫中,常食人肉。

“但愿这一座雕像仁慈又宽厚,因为它跟人是多么相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