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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误

“怎么回事!我们可什么也不知道。给我们讲讲吧!”所有的太太们一齐嚷了起来。

“唉!”达尔西回答说,“我看得出你们只了解事情的一半。因为对我来说,这次历险和堂吉诃德的风车遭遇同样的可悲。仅仅因为我干的这一桩江湖骑士行为,我已经大大地失笑于法兰克人[25],难道还要在巴黎再受人家的嘲弄吗?”

“我应该,”达尔西说,“我本来应该就让你们了解事情的一半就行了,下文就免了吧。想起它们,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但我有位朋友……朗蓓尔夫人,请允许我把他介绍给您,——约翰·泰勒尔爵士……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这出悲喜剧中的一个角色,很快就要到巴黎来了。他若讲起来,很可能会恶作剧地把我说成一个比我扮演过的更荒唐的角色。事情就是这样:这个不幸的女人,一旦在法国领事馆里安顿下来……”

“可那里边并没有什么不幸呀!也许只有那位丢掉了宠妃的玛玛穆奇[24]才有所谓不幸。”

“啊!从头说起!”朗蓓尔夫人叫起来。

达尔西笑着拍拍脑壳。“真没料到,”他大声说,“难道我不幸的遭遇已传到巴黎了吗?”

“那些你们早已知道了呀。”

“是呀,就是您救过她命的那位漂亮的苏丹王妃呀……她管您叫做……啊,我们全都清楚……她把您叫做……她的……救星。这在土耳其话里怎么说,您是知道的。”

“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要您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我的土耳其女人!哪一个?”

“那好吧!你们想必知道,夫人们,一八……年,我正在拉尔纳卡城[26]。有一天我出城去画画,陪我去的是个非常可爱的英国青年,一个活泼的棒小伙子,名叫约翰·泰勒尔爵士。他是旅行中那种不可多得的搭档:饭食考虑得面面俱到,从不忘记带上吃的,而且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此外,这些人四处游历总是漫无目的,他们既不懂地质学也不懂植物学,作为一个旅行伙伴,这可是很让人头痛的学问。

“是这样吗,亲爱的?这是达尔西先生送的礼物。他从君士坦丁堡不知给我带来多少块绣花手帕。——对了,达尔西,是您那位土耳其女人给您绣的吗?”

“我坐在一座破房子的阴处,离海边约两百步远,这一带海岸全是些赫然陡立的悬岩峭壁。我一心忙着描画一口古代石棺的遗骸,而约翰·泰勒尔则卧在草地上,抽着香喷喷的拉达基烟丝[27],一边挖苦我对美术的这种该死的喜好。我们身边是一位我们雇来做翻译的土耳其人,在为我们煮咖啡。我所认得的土耳其人中,他咖啡煮得最好,也最胆小怕事。

“我的老朋友!”朱莉的口气有点严厉地说,“我搞不懂您要说什么。”言毕便转过背去。她捏住朗蓓尔夫人拿在手里的手帕的一角,“这条手帕绣得真素雅!”她说,“多好的活计呀!”

“突然约翰爵士高兴得叫起来说:‘看呀,有人从山上带着雪下来啦,我们去向他们买点来,加上橘子做点冰冻橘子汁吧。’”

“确是这样,”沙弗道尔又说,“因为他使您忘掉了您的老朋友。”

“我抬起头,看见一头驴子向我们这里走过来,上面横驮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两边各一个奴仆扶着。前面是个赶牲口的脚夫,走在后头的是个年事颇高的土耳其人,留着白胡子,骑着一匹挺壮实的马。这一行人缓慢地然而非常庄严地向前走着。

“啊,是的!”朱莉回答,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那位土耳其人吹着火,斜起眼睛瞅瞅驮在驴子背上的东西。他带着异样的微笑对我们说:‘这不是雪。’然后仍像平素一样冷静地张罗着咖啡。

“夫人,”他的音调发苦,“看来达尔西先生真是位非常可爱的人。”

“‘那么,是什么?’泰勒尔问,‘是不是什么可吃的?’——‘喂鱼的。’土耳其人回答说。

沙弗道尔的心里越来越不痛快,他看出了达尔西对德·沙维尼夫人的殷切关注。而且,他觉察到朱莉和新来者谈话的兴致愈来愈高,因此就越发变得不那么和蔼可亲了。心头的醋意丝毫无补于事,却把他那取悦妇人的本领也夺走了。他在人们坐着休憩的凉台上走来走去,就像心思恍惚的人那样坐立不安。他不时望着正在天际聚集着的,展示着一场暴雨的大块乌云。他更加频繁地注视着他的情敌,他正和朱莉在那里轻声絮语。他看到朱莉时而面带笑容,时而神情严肃,时而又羞答答地低下头去。总之,他看得出达尔西对她吐出的每一句话无不收到显著的效果。尤其使他伤心的,是朱莉那变幻不定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是达尔西的面部表情变化的翻版似的。他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趁达尔西正向一个人介绍穆罕默德苏丹的山羊胡子时,他走近朱莉,俯在她的椅背上说:

“这时骑马人朝大海扬鞭驰去,经过我们身边时,他用那种穆斯林存心对待基督教徒的轻蔑眼光看了我们一下。他策马一直奔上我刚对你们提到的那一片陡峭悬岩,在最险峻处突然收住缰绳。他望着海面,好像要寻个最好的地方跳下去似的。

晚饭后,夜色怡人,天气炎热。大家聚在花园里,在一张质朴的大桌子四周坐下喝咖啡。

“于是我们更加有心注视着驴子背上的大口袋,那种奇怪的外形使我们大吃一惊。我们一下子就想起了所有那些嫉妒丈夫把女人扔进海里去的故事,我们彼此的想法一致了。

“‘去问问这帮混蛋,’约翰·泰勒尔爵士对我们那位土耳其人说,‘驴子上头驮着的是不是一个女人?’”

然而朗蓓尔夫人和其他人自然要询问一下他的旅行情况,他又非得应付不可。不过他相当干脆利落地就脱开了身,他抓住一切时机和德·沙维尼夫人谈话。宅邸里晚餐的铃声响了。“请挽住德·沙维尼夫人的手臂吧。”朗蓓尔夫人对达尔西说。沙弗道尔则咬了咬嘴唇,在餐桌上他设法坐得离朱莉近些,以便仔细观察。

“土耳其人惊惶地睁大眼睛,嘴巴却不肯张开。显然他认为我们的提问太不相宜。

朱莉坐在朗蓓尔夫人身边,一张椅子横隔在她和沙弗道尔中间。达尔西刚一站起身,沙弗道尔便把手放到椅子靠背上稳住它,只让它一只脚支在地上。很显然,他打算把住这只椅子不放,像园丁的一条狗守护着装有燕麦的箱子似的。于是达尔西只得一直站在德·沙维尼夫人面前,朗蓓尔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就在自己坐的长沙发上让出一块地方给他,达尔西就这样恰好坐到了朱莉的身旁。他赶紧利用这一得天独厚的地位和她继续攀谈下去。

“这时那只口袋靠我们很近了,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它在动来动去,我们甚至还听见传出一种像是呻吟和喘息的声音。

她很快镇定下来,用一种上流社会的人物惯有的那种既无心又有意的眼光打量着他。他是个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显得冷静自然,但是这种冷静似乎并不是心灵常态的自然流露,而是内心世界努力对面部表情进行支配的结果。他额上印有几道明显的皱纹,两眼深陷,嘴角下垂,双鬓的须发也已开始脱落,但是他年纪尚未满三十。达尔西衣着十分简朴,却带着高雅的气质,表明他那结交不俗的习惯,显示出他对许多青年所苦心追求的穿着打扮是毫不在意的。朱莉看到这一切十分高兴,她还留意到在他的前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半遮半掩在一绺头发的后面,像是刺刀留下的。

“泰勒尔,尽管平日里美衣甘食,却急公好义。他发疯似的站起来,冲着脚夫跑上去。他气昏了头,竟用英语质问他带的是什么,以及他准备如何处置这只口袋。脚夫不屑答理,但是那只口袋却猛地一下子晃动起来,并且传出女人的哭叫声。两个奴仆听到哭喊声,便拿起赶驴子的皮带照着口袋狠狠地抽了几下。泰勒尔气极了,他看准脚夫,上去就是用力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接着又卡住一个奴仆的脖子。那只口袋在搏斗中受到重重一击,沉甸甸地跌落在草地上。

“亲爱的达尔西,”朗蓓尔夫人说,“好好向您四周瞧瞧,看看您能不能在此发现您的一位老朋友。”达尔西掉过头去,看到了一直躲在帽子下面的朱莉。他吃惊地叫着,慌忙站起身朝她走过去伸出手。随即,仿佛失悔自己的态度过于亲昵似的,他一下子又停住了。他深深地向朱莉鞠了一躬,措词得体地向她表达了久别重逢的满心快乐。朱莉结结巴巴地客气了几句,看到达尔西一直站在她的面前,目光紧紧盯着她,她的脸涨得绯红。

“我跑上前去,这时另一个奴仆正打算捡石头扔过来,脚夫也爬起身来。我虽讨厌多管闲事,但对朋友总不能坐视不顾。我抄起画画时用来支撑阳伞的一根木棍,竭力做出杀气腾腾的样子挥舞着大棍,借以威吓奴仆和脚夫。一切都还顺手,可这当儿,那个骑马的土耳其混蛋看过大海之后,像箭一般闻声赶回。我们还未料到,他就扑了上来,手持一把怕人的短刀……”

达尔西吻过朗蓓尔夫人的手,站着对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在她身边坐下了。这时客厅里鸦雀无声。朗蓓尔夫人似乎在等待、筹划着这一对老朋友的相认。沙弗道尔和其他男客好奇地打量着达尔西,略微带着嫉妒,只有老好人佩林少校例外。达尔西来自君士坦丁堡,比他们要远胜一筹,仅此一点就足使他们流露出平素见到陌生人时的那种僵硬拘谨的神情。达尔西对任何人都没在意,他第一个打破冷场,谈到天气,谈到一路风尘等等无关宏旨的小事,他的声音平缓动听。德·沙维尼夫人鼓起勇气瞧他一眼:她看到的是他的侧影。他好像消瘦了,神态也不一样了……总之,她觉得他挺好。

“是一把阿达甘吗[28]?”迷恋地方色彩的沙弗道尔问道。

终于,马车的铃声响了,客厅大门也打开了。“喏,他来啦!”朗蓓尔夫人叫道。朱莉不敢掉头去看。她面色煞白,突然强烈地感到浑身发冷。她需要振作起全力以恢复常态,免得沙弗道尔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

“是阿达甘。”达尔西带着赞许的微笑接着说,“他从我身边跑过,用这把阿达甘照我头上就是一刀,砍得我……就像我的朋友德·罗兹维尔侯爵先生打趣的那样,砍得我两眼直冒金星。可我以牙还牙,抡起大棒对准他的腰狠狠一下,随后我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横扫一圈,脚夫、奴仆、马匹,还有土耳其人都被我打着了。我变得比我那位朋友约翰·泰勒尔爵士还要疯狂十倍。形势本来对我们无疑是不利的,我们的翻译保持中立。面对三个步兵,一个骑兵和一把阿达甘,我们仅凭一根木棍是抵挡不了多久的。幸好约翰爵士记起我们带着的两支手枪。他抓到手,抛了一支给我,自己马上举起另一支瞄准那个让我们大吃苦头的骑马的人。两支手枪一露面,扳机轻轻一响,便收到魔术般的效力,我们的敌人胆颤心惊地逃走了,把口袋甚至驴子都丢给了我们,整个战场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尽管我们气得冒火,但我们仍一枪未发。这倒是我们的福分,因为还没有杀死一个体面的穆斯林而不受到报复,揍他们一顿也是要付不少代价的。

沙弗道尔毫不泄气,他不停地说说笑笑,一心想博得朱莉的欢心。但他白费心思了,德·沙维尼夫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的却是即将到来的达尔西先生。同时她在问自己,为什么她一心记挂着这样一个她早该忘却的男人,而这个人也许早已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略微揩了揩血迹。这时,我们的第一桩事儿,正如你们所想,便是走过去打开那只口袋。我们看见里边有一位相当漂亮的女人,有点儿胖,一头美丽的黑发。她只穿一件蓝色的羊毛衫,比德·沙维尼夫人的透明的披肩略微厚一点。

德·沙维尼夫人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压根儿不愿理会他。沙弗道尔很难受,只得重复一遍。但使他更难堪的,却是对方不理不睬的回答。紧接着,朱莉就和众人搭上了话。她调换了座位,避开了那位可怜的追求者。

“她从布袋里轻盈地跳了出来,并不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她向我们讲了一阵大概很动感情的话,但我们一点也听不懂。随后她还吻了我的手。夫人们,这可是我仅有的一次,一个妇人让我享有这种荣誉。

“您好像有心事,夫人。如果这是由于我昨天告诉您的事情而引起的,我将十分难过。”

“这时候我们清醒过来了,只见我们的翻译拔着自己的胡子,像走到绝路上似的。我呢,我取出手帕将就着把头包一包。泰勒尔说:‘他妈的,这个女人怎么处置才好?要是我们呆着不走,她丈夫马上会带一帮人来把我们打死的。要是让她这副打扮跟我们一道回拉尔纳卡城,那些无赖会用石头把我们砸扁的。’刚刚才恢复了他那英国人的沉着冷静的泰勒尔,又被这些念头弄得抓耳挠腮。他吼道:‘鬼知道您今天怎么会想得出跑出来画画!’他的感叹把我逗笑了,那个女人,什么也没听懂,也跟着笑起来。

沙弗道尔,佩林少校以及其他几位客人的到来中止了她们的谈话。沙弗道尔坐在沙维尼夫人的身边,他趁别人高声谈论的当儿对她说:

“然而我们必须拿定主意,我考虑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法国领事对我们的庇护。但最棘手的还是如何回拉尔纳卡城。天色暗下来,这倒是我们的运气。我们那位土耳其人带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多亏了这种小心谨慎和夜色的佑护,我们来到了坐落在城外的领事馆,没有碰上什么麻烦。我倒忘记告诉你们,我们用那只口袋和我们翻译的包头布给那个女人凑合成了一件几乎很合身的衣服。

“嗨,亲爱的,您怎么好这么想?……再说他叔父过世时,达尔西先生还在君士坦丁堡呢。他很可能跟这个小姑娘还没打过照面哪!”

“领事对我们很不客气,说我们发了疯,又说每到一处必须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而不该多管与己无关的闲事……末了,他狠狠地骂了我们一顿。他是对的,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足以引起一场迅烈的暴乱,从而使塞浦路斯岛上的全体法兰克人惨遭杀戮。

“她漂亮吗,这个私生女?”朱莉带着恶意问道。对这位她无法从自己的思想中驱赶出去的达尔西先生,她觉得该说点坏话了。

“他夫人则较通情达理,她读过不少小说,把我们的举动看成是见义勇为。其实,我们做得也正像传奇中的英雄。这位杰出的夫人是位非常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以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让我们带给她的那位女性异教徒皈依基督教。这样的改宗之举会被《箴言报》[29]传为美谈,她丈夫也将因此而被提升为总领事。这一设想顷刻间在她的脑子里完成了,于是她拥抱着土耳其女人,送给她一件连衣裙。她责备领事先生的冷酷心肠,说得他面带愧色,她便打发他到帕夏那里去妥善处理此事。

“冲着他的土耳其女人,我们要跟他闹一阵!”朗蓓尔太太叫道,“是不是,夫人们?一定要让他吃点苦头……其实达尔西这么做我可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是我认得的那种心肠顶好的人了。我知道他的一些为人行事,一提起来就叫我眼泪汪汪。他叔父去世时,丢下一个他自己从未承认过的私生女。因为他没立遗嘱,她连分遗产的权利也完全没有。达尔西是唯一继承人,他倒给了她一份,数量要比他叔父可能会留给她的大约多得多。”

“帕夏大发雷霆,那位嫉妒的丈夫是当地的一位非等闲人物,他气得火冒三丈。‘简直混账极了,’他说,‘这几条基督狗连我把自己的奴隶扔下海去也敢阻拦。’领事左右为难,于是他便喋喋不休地吹起他的主上法兰西国王,吹得更起劲的是一艘配有六十门大炮的兵舰,说它刚刚开进了拉尔纳卡海面。但是最顶用的一句话,却是他以我们的名义提出的按公平价格买下这一女奴的建议。

“这个嘛,我可说不出什么。这个土耳其女人……她的名字可真少见,她叫埃米娜……她爱达尔西,爱得发狂。我妹妹对我说,她一直管他叫‘索第尔……索第尔……’在土耳其语或希腊语里,这就是‘我的救星’。欧拉莉还告诉我,这女人漂亮极了,很少有人比得上。”

“唉!但愿你们知道什么才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的公道价钱!要给丈夫钱,给帕夏钱,那个脚夫被泰勒尔打落两颗牙齿,也要给钱,为这桩丑事,也还得给钱,什么都要付钱。泰勒尔不知多少次心疼地大叫大嚷:‘鬼知道为什么要跑到海边去画画!’”

“那么,达尔西先生娶她没有?”朱莉微微一笑,问道。

“多险的遭遇呀,可怜的达尔西!”朗蓓尔夫人叹息道,“您那块吓人的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吧?劳驾请您把头发撩开。他没有把您的脑袋劈成两半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你们以为她得救了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丈夫吃醋了——因为他是做丈夫的。他把全城的人都煽动起来,举着火把冲到达尔西先生的家里,要活活烧死他。后来的事儿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知道的就是他顶住了包围,到底还是把这个女人妥善安顿了。好像还有……”杜玛努瓦夫人突然换了一副表情,带着鼻音声调虔诚地接着说,“好像达尔西先生张罗着让她改了宗,她也受了洗礼了。”

在达尔西讲述时,朱莉的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说话人的前额,到最后她怯生生地问:

“可怜的女人!”朱莉说,她对故事开始感兴趣了。

“这女人后来呢?”

“一点儿不错。”杜玛努瓦夫人接下去说。看到故事里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处被点破,她有点儿不高兴。“达尔西先生盯住口袋看,还听到一声闷闷的呻吟,就马上猜中了其中可怕的真相。他质问哑巴们要干什么,他们睬也不睬就拔出匕首。幸亏达尔西先生全副武装,他赶跑了这帮奴仆,最后从这个该死的口袋里救出一个昏厥过去的漂亮美人。达尔西把她带进城,转到一处安全的住所里。”

“这正是我十分不乐意讲的那一段了。后来的事是那样叫我伤心,以至于到现在我向你们谈起这些的时候,也还有人在讥笑我们这一轻率的侠义之举。”

“啊呀,天哪!”朗蓓尔夫人叫起来,她是读过《伽乌尔》[23]一书的。“这是个女人,要被扔到海里去的。”

“她漂亮吗,这个女人?”德·沙维尼夫人问道,脸上有点发红。

“那好,我就对你们乱说一通吧。其实,这也就是别人对我讲的:有一天达尔西先生在土耳其海岸考察我也搞不清的什么古迹,这时,他看见一队像是去参加殡葬的行列向他走过来。这是些聋哑人,他们抬着只大口袋,看上去那只口袋里好像有什么活的东西动来动去……”

“她叫什么名字?”朗蓓尔夫人问。

“给我们讲讲这个故事吧,夫人。您干吗要让我们一直坐着等到吃晚饭呢?天下最难受的莫过于听人家谈论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她名叫埃米娜。——漂亮?……是的,是蛮漂亮,但太胖了,而且按当地的习俗,脂粉涂得狼藉不堪。要看得上土耳其美人的风韵,那是非要习惯很长一阵不可的。——就这样,埃米娜就在领事官邸里住下了。她是明格里亚人,她对领事的妻子C夫人说她自己是大公的女儿。其实,在那里任何一个泼皮,只要能左右住其他十个泼皮,就是个大公了。人们于是就把她当作公主来款待了。她上桌吃饭,食量抵得上四个人。可一给她讲基督教义,她准打瞌睡。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决定择日为她洗礼。C夫人亲自做她的教母,让我做教父。于是准备糖果、礼品及其他一切东西便成了我的差事。……命中注定这个倒霉的埃米娜要让我倾家荡产。C夫人说埃米娜喜欢泰勒尔,但更喜欢我,因为给我端咖啡时,她总要倒翻在我的衣服上。当我像个传播福音的虔诚的教徒煞有介事地准备这次洗礼时,美丽的埃米娜却在仪式的前一天不翼而飞了。何必全都要告诉你们呢?原来领事有位厨子是明格里亚人,此人无疑是个大骗子,但他那一手胡椒肉饭却是人人夸的。这个明格里亚人讨得了埃米娜的欢心,大概她以为这样就算是有爱国心了。于是他便将她拐走了。同时还携走了C先生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他一走便杳无音讯,领事就这样白白丢掉了他的钱,他夫人丢掉了送给埃米娜的全部衣物;我呢,挨打负伤还不算,还赔掉一副手套和糖果钱。最倒霉的是,大家都把这场遭遇归咎于我,说是我救了这个讨厌的女人,哪怕她沉入海底我也要救她,又是我给我的朋友们带来如此之多的灾难。泰勒尔把自己说成了受害者,一推了事。其实他才是这场恶斗的起因。而现在我呢,我顶着堂吉诃德的名声和你们见到的这块伤疤苟活下来了,它大大有损于我的前程。”

“不行,不行。还是求他本人来讲吧。我嘛,我只是从我妹妹那儿听来的,她的丈夫,您知道,过去是驻斯米尔那[22]的领事。不过,是一位目睹全部经过的英国人告诉我妹妹的,真是精彩极了!”

故事讲毕,大家回到了客厅。达尔西又与德·沙维尼夫人谈了一阵,接着便不得不离开她而被介绍给了另一位年轻人。此人在政治经济学方面知识极为渊博,他努力钻研希图当上议员,因此他渴望获得土耳其帝国的一些统计资料。

“啊,给我们讲讲吧,求求您。”

“怎么着!这可是一件惊人之举,一部真正的传奇。”

自达尔西从她身边走开之后,朱莉不时地瞧瞧挂钟。她神不守舍地听着沙弗道尔讲,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来瞟去找寻达尔西,他正在客厅另一端和别人谈话。达尔西在和那位统计学爱好者闲聊当中,有时也看看朱莉。朱莉简直抵挡不住他那尽管安详,却很锐利的目光,她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把她征服了,她也不再打算从这种征服下解脱出来。

“他救过的土耳其女人?他救过一个土耳其女人吗?他可没向我提过一个字。”

后来,她吩咐备车。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思虑太过,她让人备车时又看了看达尔西,眼光似乎向他说:“我们本可以在一起度过这半个时辰,而您丢掉了。”马车准备就绪,达尔西还在谈话。但他面带倦容,对那位缠住他问长问短的人已颇不耐烦。朱莉慢吞吞地站起身,握了握朗蓓尔夫人的手,随即向客厅的大门走去。看到达尔西仍旧未挪寸步,她感到意外,几乎动了气。沙弗道尔就在她身边,向她伸过去手臂,朱莉茫然无主地挽住,却没有听见他说话,甚至连他在身边也几乎未曾发觉。朗蓓尔夫人和另外几个人陪着她穿过前厅,一直把她送上马车。而达尔西则一直呆在客厅里。当她在马车上坐定后,沙弗道尔笑嘻嘻地问她夜里独自一人在路上是否害怕,并告诉她一俟佩林少校打完这场台球,他就坐上自己的轻便马车尾随在她的车后。朱莉正在沉思,被他的声音唤醒,却没听明白他的话。但她微微一笑,在这种场合下,其他任何女人都会如法炮制。接着,她向聚在台阶上的人们点点头,道一声“再见”。之后很快地,马车就带她而去了。

“他给您讲过他救过的那个土耳其女人的故事吗?”那位卡里道尔护发剂的推销主妇,杜玛努瓦夫人问道。

然而,恰恰就在马车起动时,她看见达尔西走出客厅。他面色苍白,神色忧郁,两眼盯着她,仿佛是在恳求朱莉向他单独道别。她带着没有特地向他点头告别的惆怅心情走了,她甚至还想,他也许会因此而气恼吧。她已经忘记了她是让另外一个男人照料着送她上车的,那么现在,过错就在她身上了,她责备自己的过失,就像犯下弥天大罪一般。几年前,在她唱歌出丑的那次晚会之后,她离开达尔西时所体验到的对他的感情,远远没有这一次那么强烈。这不仅仅是因为光阴的苒逝使她昔日的感受得到了充实,还由于她苦于对丈夫的积愤从而使这种感受更加深刻。或许,甚至正是她在沙弗道尔身上所体味到的那种诱惑——而眼下她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导致她听任自己沉溺在对达尔西的那股强烈得多的感情里而不觉得过分内疚。

“那倒未必,他跑过许多地方。他到过俄国,接着又跑遍希腊。您还不知道吧,他走运啦!他叔父去世了,给他留下一大笔遗产。他还到过小亚细亚,在……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卡拉玛尼亚[21]呆过。他可真讨人喜欢,亲爱的,他那些个故事可真有意思,您会着迷的。昨天他给我讲了几个,可好听啦。我老是对他说:‘留着明天讲吧,讲给那些夫人们听听,不要在我这样的老太婆面前糟蹋它们啦。’”

至于达尔西嘛,他的想法从根本上说是比较冷静的。他很高兴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唤起了他幸福的回忆。他将在巴黎度过这个冬天,和她来往来往也许是很惬意的。一旦她从他眼前消失,至多他也只是回味回味那快快活活打发掉的几个钟点罢了。而一想到要迟迟睡觉,还要赶四法里路才能到家,这种回味也就由甜转酸了。他小心翼翼地裹好大衣,舒舒服服地斜坐在他租来的马车里,完全陷入了庸俗的遐想中。他迷迷糊糊地从朗蓓尔夫人的客厅想到君士坦丁堡,从君士坦丁堡想到科尔富岛[30],从科尔富岛上出来,他已经蒙眬入睡了,我们就别管他了吧。

“达尔西先生一直住在君士坦丁堡吗?”德·沙维尼夫人问。

亲爱的读者,要是您乐意,我们还是去跟上德·沙维尼夫人吧。

那位太太听她讲到达尔西的这一不幸,便力劝涂用卡里道尔护发剂[20]。她曾在一场重病后头发大批脱落,因使用这种护发剂才得以痊愈。她说着,还用手指抚摸着她那美丽的,灰栗色的鬈发。

十一

“啊,亲爱的,您认不出他了,他可变多啦!他的脸色苍白,说是发青更恰当。两眼深陷,头发也掉了许多;听他说,是太阳晒的。这样下去不出两三年,他就成秃顶了,可他还不到三十岁。”

德·沙维尼夫人离开朗蓓尔夫人宅邸时,夜色黑得怕人,空气沉重而又窒闷。闪电时时把四周的景物照亮,在一片灰暗的橙黄底色上描画出树木的暗影。每一次电光闪过,夜色便愈加浓重,车夫连马头也分辨不出。顷刻间一场狂烈的暴风雨来到了。起先是豆般大的稀疏雨点,一下子就变成滂沱大雨。整个天空都像燃起火焰,雷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受惊的马匹大口喘着气,直立起来不肯前进。但是车夫已经美美地饱餐过一顿:那些重油馅饼,特别是他灌进肚去的烧酒使他面对着狂风暴雨和满地泥泞却全无怯意。他死命抽打着可怜的牲口,那样勇猛顽强,比起在狂风恶浪中向他的舵手说“你引导着的是恺撒和他的命运[31]”的恺撒大帝来也毫不逊色。

“达尔西先生?……”朱莉吞吞吐吐地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达尔西先生?……是不是那个高个头,黄头发的小伙子……是大使馆的一位秘书?”

德·沙维尼夫人并不害怕雷鸣,对暴雨也毫不介意。她反复回味达尔西对她说过的话,懊恼自己没有把该对他说的许多事情告诉他。这时,马车受到剧烈撞击,突然打断了她的沉思。车窗震得碎片乱飞,同时发出一下该死的断裂声,马车陷进了一条水沟。朱莉只是受了场虚惊。但大雨哗哗直下,车轮碎了一只,车灯也全都打熄了,四下里看不见一幢可避风雨的房子。车夫咒骂老天,仆从抱怨车夫,怪他太蠢。朱莉呆在马车里,询问怎么样才能返回P地,或者该如何是好,但对她的每句问话的回答都同样的令人失望:“办不到!”

“对,就在几天前,他总算从君士坦丁堡回来了。前天他来看望我,我就把他请下了。他还急急忙忙向我打听您的情况,那份殷勤是很有深意的。您知道吗,您这无情无义的人?”

这时,远处传来一辆马车驶近的低沉的声音。德·沙维尼夫人的车夫不一会儿就认出了他的同行,那是在朗蓓尔夫人家的厨房里结识的,这使他大为高兴。他叫喊着让他停住。

“达尔西先生?”

马车停下了,刚刚报出德·沙维尼夫人的姓名,坐在车上的一位年轻人便马上打开车门,大声问道:“她伤着了没有?”说着便一下子跳到朱莉马车的旁边。她已看出是达尔西,她在等着他。

“多可怕啊,亲爱的!就这样把一个可爱的男人给忘了。要是我没记错,这个人,您过去是那么喜欢他,连您妈妈几乎都要慌神啦!好吧,我的美人儿,既然您把您的这些爱慕者都忘掉了,那么就该向您提醒一下他们的姓名:您要见到的就是达尔西先生。”

在黑暗中他们握住对方的手,达尔西确实感到朱莉在紧握他的手,这大约是因为担惊受怕吧。随便寒暄了几句之后,达尔西自然而然地请她上自己的车。朱莉起初没有应声,她拿不定主意,着实踌躇了一阵。一方面,若是去巴黎,她想到在三四法里的路途中,她要与一个年轻人紧挨着坐在一道;另一方面,若是返回朗蓓尔夫人家请求留宿,她就得讲一讲她这次翻车并得到达尔西救助的事故经过,想到此她就浑身不安。就像那个被达尔西搭救的土耳其女人,重新返回客厅,在惠斯特牌桌上抛头露面……她真不愿这样想。但去巴黎要有漫长的三法里路啊!……她犹豫着,笨嘴笨舌地客气了几句,说是难为他了。达尔西这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冷地对她说:

“说老实话,我猜不着。”

“上我的车吧,夫人。我留在您的车上,一直等到有去巴黎的人打从这里经过。”

“我说的记性可要能记得起六七年前的事情呢……您还记得不记得有一位最关心您的人?那时您还是个小姑娘,头上还扎着发带呢。”

朱莉慌忙应下了他的第一个建议,以免自己显得过分的扭扭捏捏,但她反对第二条。她的决断太匆忙,以致她还来不及定夺是返回P地还是去巴黎这桩大事,便坐上了达尔西的马车,把他殷勤递过来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了。接着,还没容她说出想去何处,马儿便轻快地朝巴黎方向奔去。她的仆人已经代她决定,并把女主人的姓名和住址告诉了车夫。

达尔西的名字一下子闪进她的脑子。“他缠上我了,真是。”她心想。——“记性嘛,夫人?我倒是强着呐。”

谈话开始得很不自然,双方都是如此。达尔西声调急促,似乎有点不痛快。朱莉以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冒犯了他,她大约被看作一个装腔作势的可笑女人。她对此人已经那样拜伏,以至于她暗暗痛责自己,并一心盘算着要驱散她的过失带给他的不快。她看到达尔西的衣服打湿了,便立即脱掉斗篷让他披上。两人你推我让一阵,结果以平分秋色的办法了结这场纷争,每人各披一半。真是太有失体统了,但若不是她希望达尔西忘掉她刚才的那一阵迟疑躲闪,她本不会做出这一轻率的行为的。

“哎呀,朱莉!我的孩子,猜猜看!我们还在等什么人?这个人哪,我的亲爱的,要记起他的名字可真要有点好记性才行哪……”

他们两人靠得那么近,朱莉的面孔甚至都可以感觉到达尔西呼出的那股温热的气息。有时候,车子的摇摆颠簸使他们贴得更紧。

“天哪,夫人!我可好久没弄过这种文字游戏了。在我,过去的那份机灵再也寻不到啦。也许我不得不求助于别人:‘我听到有人来了[19]’。”

“我俩合披的这件斗篷,”达尔西说,“使我想起了我们以往的字谜游戏。您记得吗,您还扮过我的维吉妮[32]呢?那时我们两人披着您祖母的斗篷,打扮得怪模怪样。”

“还有德·圣勒惹先生。下个月无论如何要让他在这里搞一次成语晚会。您也来算一个吧,我的小天使,两年前,您可是我们成语晚会上的头面人物呢。”

“记得,还记得为这事她骂了我一顿。”

“我最近倒是有幸招待过佩林少校。”朱莉有些难为情地说,因为她想到了沙弗道尔。

“啊!”达尔西叫起来,“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有多少次我怀着痛楚和快乐回忆起我们在贝勒沙斯大街有过的那些妙不可言的晚会啊!您还记得大家用红色的缎带系在您的肩上做成漂亮的鹰翅吗?还记得我花多少工夫用金纸替您做的鹰嘴吗?”

“巧极了,今天有位非常崇拜您的人要来吃晚饭,我要让他高兴得大吃一惊,他就是德·沙弗道尔先生。说不定还有他那位忠心耿耿的阿哈特佩林少校[18]。”

“记得,”朱莉回答说,“那时您是普罗米修斯,我就是那只恶鹰呀。可您的记性真好!您怎么还能记得起所有这些个荒唐事?因为我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呀!”

朱莉随口扯个谎,路途太远啦,……遍地尘土啦,……阳光炙人啦等等。

“您是要我也恭维您吗?”达尔西微笑着说。他朝前挪了挪,从正面瞧着她。而后,他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把自己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铭记在心,这不足为奇么。”

“他们看到您要开心死啦!”朗蓓尔夫人又说,“自从我女儿结了婚,我家里可太冷清了。所以我一听说朋友们要到我这儿聚会,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喏,孩子,亲爱的,您的气色不对呀!我看您今天的脸色很苍白。”

“您猜谜语真是聪明过人!……”朱莉说,她生怕谈话变得过于伤感。

朱莉有点拘谨地回答说,她本以为这里只有朗蓓尔夫人一个人的。

“您要我再给您来一个我记性好的佐证吗?”达尔西打断她的话。“您还记得我们在朗蓓尔夫人家里结下的盟约吗?我们约定好共同诋毁他人,反之,我们之间要相互支持……可是我们缔约的命运和大多数缔约一样,它一直是一纸空文。”

“啊,您好哇!亲爱的美人!”朗蓓尔夫人叫着拥抱她,“您没有忘记我,我太高兴了。您来得太巧不过,今天我正在等客人,连我也搞不清究竟有几位,他们都发疯似的喜欢您。”

“何以见得呢?”

朱莉走进客厅,朗蓓尔夫人正和一位妇人坐着谈天。朱莉在社交场中曾经见到过她,但却不知道她的尊姓大名。朱莉竭力抑制自己,以掩饰她为到P地来而白白经受一场颠簸之苦的不满情绪。

“唉!我想您并没有什么机会常常为我辩解。因为一旦我离开巴黎,哪个闲极无聊的人会想到我呢?”

朱莉到达P地时,不免有些扫兴。她看见一辆马车停在朗蓓尔夫人的院子里,有人正在卸牲口,这就是说来客一时还不会告退。因此,要倾吐对沙维尼的积怨的打算也就落空了。

“为您辩解?……没有过……但常在您的朋友们面前谈起您……”

“啊!我的朋友们!”达尔西带着悲哀的微笑高声说,“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朋友,至少,没有什么您认得的朋友。在您母亲家里见过我的年轻人都恨我,我也弄不清为什么。至于女人们,她们是不会想到我这个外交部的‘随员先生’的。”

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分别了六七年后,朱莉,在她的马车里,在去P地的路途上,又回想起她唱歌献丑的那一天,达尔西的悒郁的面容。而且,老实说吧,她还想起了他那时对她大约有过的爱情,也许甚至还想到他的这种感情可能仍然保留在心里。在半法里长的路途中,这一切相当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心灵。然后,达尔西先生又被忘在脑后,这是第三次了。

“那是因为您不关心她们。”

“那么,他不爱我。”她想。一个星期之后,她便把达尔西忘掉了。在他那一方,达尔西,那时他还相当富于幻想。有八个月,他一直把朱莉记在心里。若要谅解她,并解释出忠贞如一何以有这般异乎寻常的差距,就该考虑到达尔西生活在蛮人之乡[17],而朱莉却在巴黎,沉湎在逸乐和捧场里。

“这倒是真的,对于我不喜欢的人,我是摆不出笑脸来的。”

一天晚上,大家请朱莉唱一支不知什么曲子。她嗓音很美,她对此很有把握。在起唱前她走近钢琴,一面略带傲慢地看看那些太太们,似乎在向她们挑战。可那天晚上,身体的不适或是某种倒霉的厄运却把她的本领几乎全都夺去了。从她平日里那么悦耳的歌喉里吐出来的第一个音符就无可挽回地走了音。朱莉慌了,唱得既不合节拍又走了调门,全无韵味,总之,一败涂地。可怜的朱莉完全懵住了,她离开钢琴,几乎要失声痛哭。当她回到座位上时,她不由得注意到她的同伴们看见她盛气扫地而掩饰不住的恶意的快乐,甚至男人们也在拼命压抑着嘲弄的笑容。她羞怒交加,低下头去,有好一阵不敢抬起。当她再次仰起头时,她瞧见的第一张友好的面孔就是达尔西的。他脸色发白,两眼含泪。对于她的不幸,他似乎比她本人还要震动。“他爱着我,”她想,“他真心爱着我。”夜里她睡不着,达尔西那张悒郁不展的面孔一直在她眼前闪现。有两天工夫,她一心想着他,想着他那大概藏在心底的爱情。事情已经在进展的时候,德·吕桑夫人却在家里发现达尔西留下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向您辞行”几个字。“达尔西先生到底哪儿去啦?”朱莉向一个认识他的年轻人打听。“他去哪里,您难道不知道?到君士坦丁堡去。今晚跟信使走。”

假若在黑暗里能够看清朱莉的面庞,达尔西就会看到,在听到后面这一句话时,一抹鲜艳的红晕泛起在她的脸上。她在这句话里领会到一种意思,那也许是达尔西未曾想到的。

趣味的相投和因为都工于恶言快语而彼此惧怕三分,使得朱莉和达尔西相互接近了。经过几次言语龃龉之后,他们握手言和,订立了攻守同盟;两人互谅互让,携起手来共同对付其他朋友。

尽管如此,朱莉还是想把两人都珍重保留的回忆撇在一边,她有意扯到他的旅途见闻,并希望这样一来自己即可免受开口之苦。用这种办法对付旅行家,特别是对付那些见多识广的人,十之八九是行之有效的。

过去,在德·吕桑夫人家的那个社交场合里,达尔西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这就是说,大家都明白……做母亲的也明白——他的家私不允许他对她们的女儿打什么主意。在当妈妈的眼里,他身上绝无半点东西能够博得小姐们的青睐。此外,他有着正人君子的名声,有点儿愤世嫉俗,言语尖厉而又孤傲不群。在小姐们那里,他是唯一敢于对其他年轻人的笑料和狂妄加以冷嘲热讽的人。他与一位姑娘低声谈话时,做母亲的用不着担心,因为她们的女儿纵情大笑。于是,这些满口雪白牙齿的小姐们的妈妈甚至也会说上一句:“达尔西先生太逗人喜欢了。”

“您的旅行真是美不胜收啊!”她说,“我这辈子再也别想做这样的旅行了,真遗憾!”

接着,她眼前浮现出她踏进上流社会的情景,她仿佛又在那些最盛大的舞会上翩翩起舞了,这都是她离开修道院的次年间就经历过的。其他还有些舞会,她已经忘掉了,厌倦得好快呀!可是这些舞会却使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我真是发疯了!”她心里想,“怎么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不曾想到他会给我带来不幸呢?”早在结婚前一个月,还是未婚夫的沙维尼那样一本正经对她说的那许多有失体统的庸俗乏味的事情,全都一字不漏地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同时,她禁不住还想起了那许多因为她的结婚而心灰意懒的求婚者,但这些人几个月之后也都成了家,要不就找到了其他的慰藉。“倘若是与另一个人结婚,也许我会得到幸福吧?”她心想。“A……毫无疑问是个蠢材,但他顺从,阿美莉可以随意支配他,和一位百依百顺的丈夫在一道总是有法子生活下去的。B……有好几个情妇,他妻子为此很难过,她太善良了。而另一方面,他又非常尊重她。……而除此之外,我也就别无他求了。那位年轻的C伯爵,一天到晚捧着时政论文,他费那么大工夫,指望有朝一日当上议员,他或许能做个好丈夫的。是这样,但是所有这些人都讨人厌,丑陋,笨伯……”就这样,当她一个一个地回忆起做姑娘时所结识的那些小伙子的时候,达尔西的名字又在她脑子里出现了,这是第二次。

然而达尔西不复再有讲故事的兴致了。“那个留小胡子的,刚才对您讲话的年轻人是什么人?”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行人们无忧无虑的面容,这些都在撩拨着她,把她从怨天尤人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她回想起童年时代的一幕幕,还有她和一些年岁相仿的年轻人一块儿野游的日子。她又看到了自己在修道院[16]里的伙伴,她与她们一道嬉戏,一道聚餐。对于从“大姑娘们”那里无意发现到的神秘的隐私,她都悄悄弄清其来龙去脉,并且一想到那过早地宣泄了姑娘们风流天性的种种特征就忍不住暗暗发笑。

这回,朱莉脸红得越发厉害。“这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说,“他团里的一位军官……有人说……”她不愿舍弃有关东方见闻的话题,继续说,“凡是看到过东方那美丽蓝天的人,到别处简直活不下去的。”

从巴黎到P地有四法里多的路程,这是尽人皆知的。不管沙维尼夫人的哀诉有多么长,哪怕有着天大的仇恨,想来她不可能在这四法里的路途中老是被一个念头纠缠不休的。她从丈夫的过失带给她的剧烈痛楚联想到一些甜蜜而又伤感的往事。这是人类思维这一奇特功能所致,它往往会使人们面对欢快的景象而产生悲怆的感觉。

“他着实惹人讨厌,也不知为什么……我说的是您丈夫的朋友,不是蓝色的天空……至于这蓝天嘛,愿上帝保佑您免遭此难吧!因为看见它天天一副老样子,到后来大家简直把它视为丧门星,而反倒要把巴黎污秽的浓雾看成是天下第一景了。请相信我的话吧,再没有什么比这美丽的蓝天——昨天如此,明天也如此——更叫人不耐烦的了。但愿您能知道,我们是怎样焦灼不安,怎样日复一日垂头丧气地等待着、渴望着一朵云花!”

路上,沙维尼夫人盘算着怎样向朗蓓尔夫人倾诉自己的遭遇。尽管她悒郁烦闷,但对于把故事讲得娓娓动听会给叙述者带来的快慰却不能无动于衷。她打着腹稿,斟酌着开场白,一会儿这样讲起,一会儿又那样开头。结果呢,她丈夫的种种荒诞行为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怨恨也就因之而愈加深重。

“可是您却在这蔚蓝的天空下生活了很久呀!”

朱莉启程到P地去时,对丈夫的恼怒有增无减。但这一回,其起因倒是较轻微的小事。她丈夫去H公爵的城堡那里,把一部新马车驾走了,而给妻子留下的却是另一部据车夫说需要修理的车子。

“但是,夫人,要我不这么做相当难。要是我能随心所欲地行事,那么,在东方的异国风光必然会引起我的一点点好奇心得到满足后,我很快就会返回贝勒沙斯大街这里来的。”

“我相信许多旅行家都会像您这么说,如果他们也像您这样坦率的话……在君士坦丁堡和东方其他一些城市里,大家怎样打发日子呢?”

他走出家门时,心中想的再无他事,只剩下他要猎获的那些野鸡和狍子了。

“那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消遣的方法有好多种。英国人喝酒,法国人打牌,德国人抽烟。还有些聪明人为了变法取乐,便爬到屋顶上去偷眼瞧瞧当地的女人,惹得别人朝他开枪。”

“告诉我的太太,我在H公爵家里要呆四五天,我会给她送点野味来的。”

“您最喜欢的大概就是最后这一种了吧。”

“他妈的,她是打哪里知道的?”他想,“知道又怎么样?事情过去了就拉倒!”——长时间纠缠在不愉快的念头里,这可不是他的脾气。他在原地打了一个转,从糖罐里取出一粒糖,张大嘴巴叫住走进来的女仆:

“一点也不是。我嘛,我研究土耳其语,希腊语,这使我饱受冷嘲热讽。当我处理完毕使馆的公文后,我常常画画,去温泉[33]一带遛马,完了就到海边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从法国或其他地方到这里来。”

沙维尼停了片刻,神色迷惘地耷拉着脑袋。

“在远离故国的异邦看到一个法国人,这在您该是很大的快乐吧?”

然后她使出全力迈着凛然的步子穿过卧室,走进盥洗间,把门用力关上。

“是的。然而要遇到多少五金商人和开司米贩子,才能碰上一个聪明人啊!更糟糕的是那些青年诗人。他们老远地瞧见大使馆的某某人,便冲着他大叫大嚷:‘领我们去欣赏欣赏古迹吧,带我去看看圣索非亚[34],我要逛逛山景,瞧瞧蔚蓝的大海,我想见识见识海罗[35]哭泣的地方。’而随后,他们饱尝一阵骄阳炙人的味道,便闭门不出了。除掉翻翻最新几期《宪章报》[36]外,他们什么也不想看了。”

“这是H公爵先生该做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对于一个跟着主子的情妇鬼混,用龌龊不堪的手段败坏自己妻子名声的人,公爵是不会亏待他的。”

“您把一切都看得很糟,还是老脾气。您总是改不过来,知道吗?您老是这样爱挖苦人。”

朱莉听着他的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告诉我,夫人,难道一个吃苦受难的受罪人就不能向那些使他备受煎熬的伙伴们寻点开心吗?说真的,您不知道我们在那边过的日子有多苦。我们这些大使馆里的文书们,就像燕子似的永远也没有栖息的时候。对于我们,绝不存在那种给生活带来幸福的亲密无间的友谊……我看就是这么回事。(最后几个字,他是用特别的语调说出来的。说着他往朱莉身边凑过去。)六年来我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和他谈谈心里话。”

“亲爱的,”沙维尼开了口,“我来向您告别几天。我要到H公爵那儿去打猎。我还要对您说,公爵对于您昨晚上的接待非常高兴。——我的事情很顺手,他已答应我将在国王面前极力举荐。”

“您在那边没有朋友吗?”

她丈夫走进来时,她的手里还拿着报纸。沙维尼显得很开心,但朱莉一见到他就站起身准备出去。可是去盥洗间却非得擦着他的身边经过,于是她停立在原处,只是心中非常慌乱,以致她支撑在茶桌上的手使得瓷盘也明显地颤动起来了。

“我刚才对您说过,在异国是不可能交上朋友的。我在法国曾有过两位朋友,一个去世了,另一个在美洲,他要过几年才回来,假如他不让黄热病缠住不放的话。”

这位达尔西过去经常出入德·吕桑夫人家的晚会。那时他还是外交部的一名随员,就在朱莉结婚前不久,他离开了巴黎。从此她没有再见到他,只知道他游迹甚远,而且春风得意,晋升很快。

“这么说,您是孤单单的了?”

“达尔西在巴黎!”她叫了起来,“要是再见到他,我该多高兴啊。他变了吗?他会变得难以交往吗?——‘这位年轻的外交官!’达尔西,年轻的外交官!”看着“年轻的外交官”这几个字,她禁不住独自笑起来。

“孤单一人。”

她一边吃早餐,一边翻开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一等秘书达尔西先生前日遄返巴黎述职。这位年轻外交官抵达后,当即与外交部长阁下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

“那么,女人们的社交界在东方是个什么样子呢?它没给您带来一些机缘吗?”

她醒来时,头痛得厉害。昨晚上的那个果断摊牌的念头离她愈远了。她不愿下楼吃饭,免得碰见丈夫。于是她叫人把茶点端进卧室,并且吩咐备车到朗蓓尔夫人家去。这就是她打算求教的那位朋友,她在P地乡间居住。

“啊!这个嘛,可千万提不得。说到土耳其女人,绝不要打她们什么主意。而希腊女人和亚美尼亚女人,把她们夸到顶,也只能说她们很漂亮。至于领事们和大使们的太太嘛,请您不要让我提起她们吧。这是一个外交问题,如果我信口开河,那是要在外交事务中给自己添麻烦的。”

她一腔恼怒,不由自主地从她的丈夫联想到沙弗道尔。前者的极端无礼便愈显出后者的体贴温存。她看得出情人要比丈夫更加关注她的声誉,因而略带高兴,但又有些内疚。心里的这一番比较使她自然而然地得出这一看法:沙弗道尔温文尔雅,而沙维尼却俗不可耐。她似乎又看到她的丈夫搬动着略微隆起的肚皮,追随H公爵的情妇的左右,笨拙地大献殷勤。但比平素更为谦恭有礼的沙弗道尔却竭力保护她那也许会被她的丈夫丢尽的名誉。到后来,正好像我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那样,她竟然不止一次想象着她也许要变成一位孀妇,那时她依然年轻、富有,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正当地享有这个骑兵军官对她的那种坚贞不渝的爱情。一次婚姻的失败,怎么好得出不该结婚的结论!倘若沙弗道尔的爱情果然真挚,那就……但她摈弃了这些使她害臊的念头,并决心和他往来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稳重。

“您好像不那么喜欢您的职业,可过去您抱着多大的热情渴望跻身外交界呀。”

德·沙维尼夫人心绪不宁地过了一夜。她丈夫在歌剧院里的所作所为使他错上加错,实在可恶到了极点,她觉得她应当马上就同他一刀两断。她打算第二天就和丈夫摊牌,向他挑明,她再不能和一个如此恶劣地败坏她名声的男人在一起过下去了。但是这场论理又使她惶恐不安,她和丈夫从没有正正经经地谈过一次话。一直到那时,她还只是用赌气来表露自己的不满,而沙维尼对此却毫不介意。因为,既然让妻子一切自便,有时还很宽容,他也就从未想过她会拒绝用这种宽容来回敬他。她特别担心在辩理的时候会伤心哭泣,沙维尼自然就会把这种眼泪归因于爱情受到戕害。正是在这种时候,她才对母亲的离去痛切地感到惋惜。不然,她也许会替她想个好办法,或者由她来宣布分道扬镳的决定。她左思右想,六神无主,直到快入睡时才下了决心,去请教一位她相当年轻时结识的女友,要仰赖她的高见来决定对沙维尼如何行事。

“我那时还不了解这一行,现在我倒愿做巴黎的地皮检查官!”

“天哪!您怎么好说出这种话!巴黎,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地方!”

“管它!不过她的风度很不错。再说,大家还不太认识她。公爵倒是带着她到处走走的。”

“别出言不逊吧!我倒要听一听您在意大利住上两年后对那不勒斯的另一副调门。”

“请相信这是真的吧,您这事做得不对头呀!”

“看看那不勒斯,这可是我朝思暮想的。”她叹口气回答说,“……只要我的朋友们跟我在一起。”

“不会的。”

“若是这样,我要跑遍全世界的,反正是和朋友们一道旅行。可这样就等于坐在客厅里,看着全世界像幅画似的一览无余地从您的窗前移过。”

“愿意效劳。”沙弗道尔快活地答道,“但是说正经的,您知不知道,您太太到底还是弄清楚了坐在她身边的是什么人?”

“好吧,如果这样的要求太过分,我就希望仅仅和一位……和两位朋友一起旅行吧。”

“啊,这样吧,亲爱的朋友。”沙维尼说,“您若不肯去,起码也得用您的马车把我送到这位公主[15]的家门口。”

“至于我,我可没有这么高的奢望。我只要求一个男朋友,或者一个女朋友。”他微笑着接下去说,“但这对我可是从未有过,……也不会有的好福气。”他叹了口气又说,接着他的声调又变得快活些,“其实,我一直命运不济,我毕生的愿望只有两个,但全都落了空。”

沙弗道尔冷冷地谢绝了。他向沙维尼夫人告别。马车起动时,她正忿忿地咬着手帕。

“这是指的什么?”

“沙弗道尔,”沙维尼又说,“您肯和我一道去公爵家吗?他们刚才告诉我,请您也去。他们留意到您了,您很招人欢喜,一个‘好小伙子’。”

“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么说吧,我想跟一个人跳华尔兹舞,想得入了迷。……我对华尔兹研究得很透,我练了整整几个月工夫,独自一个人,抱着张椅子,为的是克服掉每次总少不掉的头晕眼花。可是当我跳得不再晕眩时……”

朱莉闭口不答。

“那么您是想和什么人跳华尔兹呢?”

“亲爱的,”沙维尼愉快地说,“您是用不着我送您回家的。那么,晚安!我要去公爵家吃夜宵。”

“我是不是可以向您说,就是要和您?……当我由于苦练而跳得悠游自如的时候,您的祖母,那时她刚找到一位冉森教派的教士做忏悔神父,就不许跳华尔兹了,这事我到今天仍耿耿于怀。”

沙弗道尔耸耸肩,在送她上车时他又接着说:“这是我们在楼梯上遇到的那几位夫人讲的。还有一位夫人告诉我,她是她那类女人中间的一位最合适的人。他需要人照料,需要温存……她是有丈夫的呢。”

“您的第二个愿望呢?……”朱莉心慌意乱地问道。

“天哪!”朱莉叫道,她痴呆呆地望着沙弗道尔,“这不可能!”

“我的第二个愿望,我向您直说了吧。我本想,这在我,是太高的妄想了,我本想会有人爱我……是的,爱我。这是在跳华尔兹以前的想法了,我没有按时间先后来说……我本想,我对自己说,能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的爱情,她把我看得比舞会要可爱得多,——舞会,这可是最危险的情敌。——这样一个女人,当她正要上车去跳舞的时候,我可以穿着沾满泥浆的靴子去见她。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她会对我说:‘咱们留下别去吧。’但这不过是妄想,人们的要求是应该现实一些的。”

沙维尼正往回走过来,沙弗道尔低声说:“H公爵的情妇,美拉尼夫人。”

“您好厉害!话里老是带刺!什么人也得不到您的宽恕,您对女人总是一副铁石心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我说说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这女人是谁?”

“我!但愿上帝保佑我避开她们吧!其实,这不如说我是在骂自己。我说她们喜欢愉快的晚会而不愿和我好好谈谈心,这难道是说她们的坏话吗?”

“其实,凡是认得您的人都一清二楚是怎么回事……可沙维尼!……我真没料到!”

“舞会!……打扮!……啊,天哪!现在还有谁喜欢那劳什子舞会呢?……”

“怎么啦?”

她根本也不想为她那遭到非难的女性辩解。这可怜的女人明白的仅仅是她自己的心思,她还以为已经领会达尔西的想法了呢。

“我不能对您讲……因为这事太不寻常。”

“说到盛装打扮和跳舞嘛,多么可惜啊,现在再不能那么狂欢啦!我带来一套希腊女人的漂亮服装,您穿起来一定非常合适。”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人?”朱莉问道。

“请您为我的画册添上一幅这样的画儿吧。”

公爵的马车驶过来了。于是他向德·沙维尼夫人告别,对于她的美意再一次表示感谢。沙维尼却要把陌生妇人一直送上公爵的马车。有一片刻,朱莉和沙弗道尔单独呆在一起。

“非常乐意。您会看到自打我在您母亲的茶几上画画人物素描到现在,我的画工可强得多啦。——对了,夫人,我给您道喜,今天早上在部里有人告诉我,说德·沙维尼先生马上要被提名为宫廷侍从了,这使我太高兴了。”

“这难道可能吗?”

朱莉下意识地颤栗起来。

几个似曾相识的女人从朱莉他们身边走过,一个年轻小伙子冷笑着对她们低声讲些个什么。于是她们马上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瞧着沙维尼和朱莉,其中一个叫了起来:

达尔西没有注意到她的震动,接着又说:“请允许我自即日起求您来庇护庇护我吧。……其实我对您的新的尊贵称号并不那么开心,我担心您夏天必须住到圣克卢宫[37]里去,那样一来,我就不那么时常有幸见到您了。”

戏终于散场了,朱莉大大舒了一口气,身边有着这么一位罕有其匹的芳邻,她感到周身不爽。公爵向她伸过手臂,沙维尼则挽起另一位夫人。沙弗道尔脸色阴沉愠怒,跟在朱莉身后。在楼梯上遇见熟人他只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也不到圣克卢去。”朱莉非常激动地说。

“德·沙维尼先生,我可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哪!”赞赏了一大通后,那个被看作乡巴佬的女人又说,“为了向您证实这一点,我要像鲍狄埃[14]说的那样:‘请让我想想该为您做点什么。’真的,等我把答应公爵的这只钱袋绣好之后,我来给您绣一只吧。”

“啊,好极了!因为巴黎,您看到吗,这就是天堂。除了时不时到乡间朗蓓尔夫人家里吃饭才该离开它,而且晚上一定要赶回来。您多幸福啊,夫人,您住在巴黎!可我,我也许在这里呆不了多少日子,您想不到在我婶婶留给我的那间小屋子里我是多快活!而您,您住在,有人告诉过我,您住在圣奥诺莱区。有人指给我看过您的家,如果不是大兴土木热使人们在您园里的小路上盖起了店铺,您该还会有一个优美的花园吧。”

看戏时,那位头戴羽帽的夫人从头到尾一直用手指不合节奏地乱打拍子,牛头不对马嘴地谈论音乐。她还向朱莉打听,她的衣裙、首饰以及她的马匹价值几何。朱莉从未见过这样的举止行事,她断定这个陌生女人大约是公爵的一位亲眷,最近才从下布列塔尼[13]来的。沙维尼捧着一大束鲜花回来了,比他妻子的那一束要鲜艳得多。于是,赞叹、道谢和表示不敢当的声音搅在一起拖个没完。

“不。我的花园仍旧完好无损,上帝保佑。”

沙维尼马上向门口跑过去,公爵打算把他拦住,妇人也是这么想,她已经不再想要鲜花了。朱莉和沙弗道尔彼此看了一眼,她想告诉他:谢谢您的嘱咐,但太迟了。然而她还是没有摸透他的意思。

“您哪一天接待来访客人呢,夫人?”

“公爵呀,”那位夫人无精打采地说,“您还没有送过我花束呢。”

“我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在家里,要是您有时肯来看看我,我会十分高兴的。”

朱莉瞪大眼睛,她真搞不清自己碰上的是打哪儿来的一位乡下佬。

“您看,夫人。我这样做就好像我们以往的盟约依然有效似的,我随随便便地毛遂自荐,也不用正式介绍,您会原谅我的,是吗?……在巴黎除掉您和朗蓓尔夫人之外,我不再认识什么人,所有的人都把我忘掉了,但是你们却是我在流放的日子里怀恋着的仅有的两家。特别是您家的客厅,想必更让人乐而忘返吧,您是一个善于择友而交的人哪!……您还记得您有过的打算吗?那是您为了一旦成为女主人而设想的呀!有那么一间客厅,让讨厌鬼吃闭门羹,有时搞点音乐,常常高谈阔论直至深夜;来客中没有自命不凡的人,一小批朋友相知相惜,他们绝不想欺世盗名,也不愿哗众取宠……其中还有两、三位聪明机智的女人(您的女友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于是,您的家就是巴黎最可爱的地方。是的,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所有接触您的人也都因此而得到幸福。”

“您这束鲜花美极啦,夫人!我敢说在眼下这时令一定很贵的:起码要卖十个法郎。是别人送给您的吧?是件礼物,对吗?女人自己可向来是不买花的呀。”

就在达尔西说话时,朱莉想着他描述得活灵活现的这种幸福,她本是可以享受到的,假如她嫁给另一个男人……比如说,达尔西。她想到的不是那间虚幻的,那么雅致那么中意的客厅,而是沙维尼招来的那些讨厌鬼;她回忆起来的不是那些愉快活泼的谈话,而是导致她到P地去的那种夫妻争吵……她终于发现她是一个无可挽回的不幸的人了,命中注定要依附一个她憎恶、鄙视的男人,而她认为那个世上最可爱的人,那个她愿让他来担保自己幸福的人,对她来说,却只能是一个永远陌生的人了。她要像尽义务那样回避他,远离他,……然而他与她又是那么近,连他上衣的卷边都触到她长裙的袖口了。

陌生妇人朝朱莉手中的花束凑过身去,媚人地笑着说:

达尔西不住地讲了一阵,把巴黎生活的乐趣描绘得娓娓动听,他的口才因长期无用武之地而全部施展出来。朱莉却感到泪水顺着自己的面颊往下流,她生怕达尔西发觉,因此拼命抑制自己,但激动的情绪却有增无减。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到最后,一声哽咽脱口而出,于是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又难过又羞愧,几乎透不过气来。

朱莉冷冰冰地欠欠身,她讨厌H公爵。公爵和戴着红色羽帽的女人慌不迭地表示抱歉,生怕打扰了她。接着又你推我拉相互让坐。就在这阵忙乱中,沙弗道尔附在朱莉耳边,压低嗓门很快地说了一句:“看在上帝分上,请您不要坐到包厢的前排去。”朱莉吃了一惊,只好在位子上端坐未动。大家坐定之后,朱莉转向沙弗道尔,用略带严峻的目光向他探问这句话的谜底。他绷紧嘴唇,挺着脖子坐着,那副样子看得出,他一肚子不痛快。朱莉想来想去,还是把沙弗道尔叮咛的意思搞错了。她以为他想在看戏时与她低声交谈,继续发表他的怪论,要是她坐在前排,他就无可奈何了。她把眼光向大厅移过去,发现有好几个女人都在用望远镜对着她的包厢张望。每次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事情总是如此。——人们窃窃私语,会心微笑。其实,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歌剧院的天地可实在太小了啊!

达尔西一点也没料到,他惊讶万状。事情来得太突然,片刻间他说不出话。可是呜咽之声更加急促,他觉得非得开口,非得问问她忽然落泪的原因不可了。

“亲爱的,”他对妻子说,“我在一个边座包厢里见到了公爵先生和这位夫人,那个包厢糟透了,连布景也看不到。他们很乐意坐到我们这儿来。”

“您怎么啦,夫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夫人……回答我吧,出了什么事啦?……”

第二幕刚要开演,包厢的门开了。沙维尼走了进来,领着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她头上戴着华丽的红色羽帽,身后跟着的是H公爵。

对于达尔西的询问,可怜的朱莉只是用手帕死死捂住眼睛。他拉起她的手,将手帕轻轻掰开。“求求您,夫人。”他说,声调动人肺腑。“我求求您,夫人,您怎么啦?是不是我无意中冒犯您什么了?您这样不开口,我很失望。”

恰好,一位不速之客来访替她解了围。沙弗道尔不再说话,面色苍白,仿佛受到深切的创痛。客人走了,他们两人对演出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之后便出现了长时间的冷场。

“啊!”朱莉再也忍不住,她叫了起来,“我是多么不幸啊!”她哭得更厉害了。

“不,我真的不懂!”朱莉冷冷地说,“我丈夫到底跑到哪儿去啦?”

“不幸?怎么不幸?……为什么不幸?……谁能使您不幸呢?请您回答我吧。”说着,他握住她的手,他的头也几乎触到朱莉的头。她哭着不答话。达尔西搞不清她在想些什么,但她的眼泪感动了他。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六岁,他还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很可能要从知己的地位上升为一种更亲密的角色。

“我只看到了一件事,就是您不愿意听我说话,我早就看出来了……要是您乐意,我就闭上嘴巴;可是……”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加上一句,“您已经懂得我……”

朱莉固执着一言不发,达尔西担心她身体不适,于是他降下一面玻璃车窗,解开她帽子上的丝带,拉掉她的斗篷和披肩,男人们做这些琐事都是粗手笨脚的。他打算让马车在一个村口停下来,而且已经吩咐了车夫。这时朱莉抓住他的手,恳求他不要停车,并且让他放心,说她感觉好多了。车夫什么也没听见,一个劲地赶着马朝巴黎奔去。

“简直发疯啦!”朱莉满面通红地大声说,她已经猜中了这三个字。[12]“喏,您瞧圣爱尔米纳夫人吧,那把年纪了,还袒胸露臂,一副跳舞的装扮哪!”

“可是我求求您,亲爱的德·沙维尼夫人。”达尔西说着,把已经放开了一会儿的她的一只手又重新抓起。“我求求您,告诉我,您怎么啦?我担心……我搞不懂我怎么会这样背时,以致会使您感到伤心。”

“您把我当成一个太爱浮华的人了。”他说,声调里带着苦涩和悲戚。“——不,我追念那个时代,……是因为只要是一个勇敢的人……便可以企望……许多许多事情……其实说穿了,只要能够腰斩巨人,就可以换取一位夫人的爱悦。……喏,您看到楼厅里的那位彪形大汉了没有?我真想让您下个命令,要我去把他的胡子拔下来……然后您会心平气和地俯允我对您说三个字。”

“啊,不是您!”朱莉叫道,把他的手握得稍稍更紧些。

“骑士时代!那是为什么呀?”朱莉问,“大概是因为中世纪的那套装扮很中您的意吧!”

“那么,告诉我吧!是什么人能使您哭得这么伤心?相信我,对我说吧。我们不还是老朋友吗?”他微笑着补上一句,也更紧地握住朱莉的手。

“我真怀念骑士时代啊!”

“您对我谈起幸福,您以为我生活在这种幸福之中……可是这幸福二字距我是多么遥远啊!……”

朱莉把她的香炉[11]和花束闻了好几遍,之后便谈起天气的炎热,谈起演出和女人们的装扮来了。沙弗道尔听着她,心思恍惚,叹着气,显得坐立不安。他看看朱莉,仍旧叹息不止。朱莉有些不安了。他突然一下子大声说道:

“怎么?难道您不是在享受着幸福的全部内容吗?……您年轻、富有、美貌……您的丈夫在社交界地位显赫……”

第一幕刚结束,沙维尼便走出去了,留下妻子和她的朋友坐在一道。两人起先都不开口,有点局促不安。在朱莉,是因为这些日子她只要单独和沙弗道尔相处,便感到发窘;而这一位,则早有筹划,自以为要做出激动不安的样子才算得体。他偷偷地向大厅里扫了一眼,高兴地瞧见好几位熟人正拿着望远镜对着这间包厢。他认定必有几位朋友在觊觎他的艳遇,因而感到心满意足。况且仅从表面看,他们大概把他的幸运看得比实际上要大得多。

“我恨他!”朱莉气冲冲地大声说,“我鄙视他!”她用手帕捂住脸,哭得更伤心了。

一次机会大大推进了沙维尼的事业,尽管这一机缘会使他尝到苦果。那是一次首场演出的某日,沙维尼夫人并非轻而易举地在歌剧院里弄到了一间包厢,共有六个座位。经过软磨硬劝,她丈夫出人意外地答应陪她去看戏。原来朱莉有心分赠一席给沙弗道尔,但自己不便单独与他一同前往,于是便把她丈夫强行拖去看戏。

“噢!”达尔西寻思着,这事可不好办了。他巧妙地趁着马车的颠簸摇晃向着可怜的朱莉靠得越来越紧。“为什么呢?”他以一种最甜蜜、最温柔的声调对她说,“为什么您这么痛苦不堪呢?难道一个您所鄙视的人竟能对您这样颐指气使吗?为什么您要让他来糟蹋您的幸福呢?您竟该向他乞求这种幸福吗?……”他吻了吻她的指尖,但是她恐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达尔西担心自己的做法有点过头……然而他决心要看到这场巧遇的结局,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叹息着说:

一个粗野、懒散、喜欢自由舒服的人居然有了飞黄腾达的念头,人们或许感到惊异。但他总有堂皇的理由证明这一想法是正确无误的。“首先,”他对他的朋友们说,“我给女人们订包厢,要花许多钱。而一旦在宫廷里混个差事,我就能随意占用包厢却不用破费一文。至于有了包厢的好处那是尽人皆知的。此外,我酷爱打猎,皇家的猎场,我也可以出出进进了。最后一点,眼下我不再穿军装了,我也不知道该穿戴什么去参加‘夫人舞会’[10]。我不喜欢侯爵的礼服,但一套侍从官的服装对我一定很合适的。”于是他四处求访。他本想让妻子也去为他钻营,但是尽管她有好几位权势显赫的朋友,她还是断然拒绝了。在向一位朝中红人H公爵效了几次些微之劳后,沙维尼对于他的承诺抱着莫大的期望。他那位同样有着广泛结交的朋友沙弗道尔,也对他竭诚相助。这种忠诚和热心您也许会碰上,假如您是一位漂亮女人的丈夫。

“我当初全弄错了!当我得悉您结婚时,我还以为您真喜欢德·沙维尼先生呢!”

为了当上宫廷侍从,沙维尼已经动了一个多月的脑筋了。

“啊,达尔西先生,您向来就不了解我。”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说:我一直爱您,但您有意在回避。此刻,这可怜的女人怀着最笃实的诚意相信她自己在过去的六年里一直爱恋着达尔西,那种爱情与此时她所感受到的同样深挚。

“那么,您!”达尔西激动地叫道,“您,夫人,您一直了解我吗?您知道我是什么感情吗?啊!如果您对我知之更深的话,那么也许我们现在都得到幸福了。”

“搅乱这么好的一对夫妇,您于心何忍哪!他是多么爱他的妻子啊!”

“我的命好苦啊!”朱莉泪如泉涌,一遍又一遍地叹息着。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佩林却以为这不过是一位丈夫说说妻子的两条腿而已。当他们两人单独走到马路上的时候,他以一种深有所感的声调说:

“可是,纵然您当初明白我的心迹,夫人,”达尔西带着他那惯有的悲戚而又嘲弄似的神情接着说,“结果又能怎么样呢?我一贫如洗,您家境殷实,您母亲会把我拒之门外,不屑一顾。这个结局是早就注定的。至于您自己,是的,就是您,朱莉,这一次灾难性的经验告诉了您哪里才会有真正的幸福,而在这之前,您想必也讥笑过我的痴心妄想吧。而那时最有办法讨您欢喜的,大概就是一辆漆得透亮的马车,再加上车牌上的伯爵徽饰吧。”

晚饭后便是音乐节目。沙维尼夫人弹着钢琴,和沙弗道尔一块儿唱起歌。而沙维尼在钢琴打开时就跑开不见了。随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但并没有影响沙弗道尔时时与朱莉低声谈话。他在出门时向佩林声称这一晚他此行不虚,他的事儿颇有进展。

“啊!我的天哪!连您也这么说!真的就没有人可怜我了吗?”

尽管他唠叨个没完,朱莉已拿定主意,置之不理。她带着愉快的心情同沙弗道尔说着话,她那亲昵的微笑竭力向他表示,她只听他一个人的。沙弗道尔呢,他好像一心沉醉在《莫美多》里,其实沙维尼的放浪言行他无一不记在心里。

“原谅我吧,亲爱的朱莉!”他也十分激动,叫了起来,“原谅我吧,我求求您!把这些责难忘掉吧!是的,我没有权利责怪您,我——我的过失比您还要大……我错怪您了,我原以为您就像您生活的那个社交圈子里的女人们一样怯懦,我不相信您的勇气。亲爱的朱莉,我已经受到残酷的惩罚了!……”他火一般地吻她的手,她不再缩回去了。他眼看着就要把她抱在胸前……可是朱莉带着非常害怕的神情把他推开了。在车身大小所许可的范围里,她尽可能远地避开了他。

“我要说的这个人哪,”毫不留情的丈夫又接着说,“当有人向她实打实地说起这桩事时,她通常还发脾气,但其实她并不恼。您知道不知道,她让袜店老板替她的腿量过尺寸?——您可别动气,我的太太……我要说的是:‘她那位老板娘。’还有,我去布鲁塞尔的时候,就带上她写的三张纸,上面全是如何购买袜子的详细说明。”

于是达尔西又开口了,他那温柔的声音简直让人心碎肠断:“原谅我吧,夫人。刚才我忘记这是巴黎,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人家已经结了婚,人家绝不会爱你了。”

对这种放肆地泄露闺房隐私,沙弗道尔大为开心,但他佯作一无所闻,依旧和沙维尼夫人谈论《莫美多》。

“啊,我爱您的呀!”朱莉哽咽着喃喃地说。她的头靠在达尔西的肩上,达尔西充满激情,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拼命吻她的眼睛来止住泪水。她还想摆脱他的拥抱,然而这种挣扎只是她最后的一次努力了。

沙维尼可不是那么轻易就罢手的。“沙弗道尔,”他又接着说,“我早先打算让人把我提到的这两条大腿制成模型,可人家就是不答应。”

十二

朱莉气得面孔发紫,她那交织着鄙薄和愤慨的眼光闪电般疾速地朝丈夫扫了一下,之后,她极力克制自己。突然她转向沙弗道尔。“我们该,”她的声音轻轻颤栗着,“我们该练一练《莫美多》二重唱[9]了吧,您来唱这首歌太合适了。”

对于他感情冲动的根由,达尔西自己也没搞清楚。应该说明白,他并没有爱上什么人,他受用了一次似乎是送上门来的好运气,这种好运气是非常值得抓住不放的。而且,像所有的男人们一样,他在追求时比道谢时要口齿伶俐得多。但是他有礼貌,而彬彬有礼往往是可以代替更加值得推崇的感情的。开头那阵陶醉过去之后,他便对朱莉讲些他并不特别吃力便搜罗到的甜言蜜语,加上许多次的吻手礼,而这些吻手礼又省掉不少情话。他看见马车已经驶过城区关卡,不要几分钟,他便要和这位被征服者分手了,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德·沙维尼夫人对他的耿耿誓言反应出来的缄默,以及她显露出的无限郁闷,都使得她的这位新情夫的处境,我敢说,是难堪的,甚至是惹人讨厌的。

“不是的,”沙维尼操着哈姆雷特的那种悲戚的声调说,“看看我的夫人吧。”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痴呆呆地把披肩贴着胸脯。她不再哭泣,两眼僵直。达尔西捧起她的手吻着,他刚一松开,这只手便像死人的手那样木然地落在她的膝盖上。她不说一句话,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但一串串令人柔肠寸断的思绪涌进她的脑海,只要她有心表达其中的一种,那么另一种便立刻上来封住了她的嘴巴。

“除非是D小姐的那双大腿,对吗?”沙弗道尔打断他的话,举出另一位女舞蹈家的名字。

怎样形容这些乱纷纷的思绪,或更确切地说,像她的心脏跳动那样迅速的一个个接踵而至的幻景呢?她觉得耳边响起了断断续续、没完没了的话语,每一句里都蕴藏着可怕的含义。早上她还在指责她的丈夫,把他看得一钱不值,可现在她比他还要轻贱一百倍。她好像觉得她的丑行已经尽人皆知。——该轮到H公爵的情妇厌弃她了吧。——朗蓓尔夫人,她所有的朋友都再也不愿理她了。——那么达尔西呢?——他爱她吗?——他几乎是刚刚才认识她的。——因为那些年他已经忘掉她了。——他并没有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也许他发觉她变得多了。——他对她冷淡,这对她才是致命一击。她对一个几乎不了解她的男人动了感情,此人并没有对她吐露爱情,……仅仅表示礼貌而已。——他不会爱她。——而她呢,她爱他吗?——不,因为他几乎刚一离开,她就结婚了呀。

“这双腿的确值得称道。”沙维尼又说,“在巴黎再也没有比它们更漂亮的了,除非……”他停住话,瞅着他的妻子,带着挖苦的神气擦了擦他的小胡子。朱莉的面孔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上。

马车驶进巴黎时,大钟正敲响一点。她是在四点钟时第一次和达尔西见面。——是的,是“见面”——她不能说是“重逢”……因为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容貌,他的声音;对于她,这是个陌生人了……但是九个钟头之后,她就成了他的情妇!……九个钟头就足使她受到这种奇异的诱惑……使她不仅在自己眼里,而且在达尔西眼里声名狼藉;因为,对这样一个如此不稳重的女人,他会怎样看待呢。他怎么能不鄙视她呢。

“除了马腿,我对其他所知甚微。”老骑兵谦逊地回答。

有时候,达尔西轻柔的声音以及讲给她听的那些温存话使她稍稍振作一些。于是她竭力要自己相信达尔西确实如他说的那样爱着她,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达尔西离开她之前,他们的爱情早已历时很久了。——达尔西想必知道,她只是因他的离去使她感到怨恨才结了婚的。——过错是在达尔西的身上。——然而在漫长的离别中他一直爱恋着她。——当他返回故里时,看到她和他一样忠贞不贰,他自然感到幸福。——她的坦率自白,——甚至她的脆弱都会使憎恶虚伪矫饰的达尔西感到喜欢。——但是这些推理的荒诞无稽很快就在她眼前显露出来了。——聊以自慰的想法消逝了,羞耻和绝望仍在折磨着她。

“正相反,他对这两条腿很得意,就好像他是头一个发现它们那样。您说呢,佩林少校?”

有时,她想说出心里的感受。她刚才还想到她会被社会摈斥,被家庭抛弃。她已经给丈夫带来如此严重的耻辱,她的自尊心就不允许她再见到他了。“达尔西爱我。”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只能爱他一个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无论到哪儿我都是幸福的。我们一块儿到某个地方去,在那里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一张让我面红耳赤的面孔。但愿他带着我到君士坦丁堡去吧……”

“可我想他还不至于吃醋到连别人在望远镜里看看它们都不行!”

达尔西远远没有揣透朱莉心里想了些什么。他刚刚辨认出他们已经进到沙维尼夫人居住的大街,于是他非常自如地戴上他那副冰凉的手套。

“好哇,您竟品评她的大腿!”沙维尼嚷起来,“可您知道不知道,要是您谈得过了头,可要开罪您那位J公爵将军的!当心点儿,老兄!”

“这样吧,”他说,“应该把我正式地介绍给德·沙维尼先生。……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的。——由朗蓓尔夫人来介绍,我会在您的家里受到礼遇的。可眼下,既然他在乡间,我可以去看望看望您吗?”

“是不是,”他问道,“是不是那个穿一身玫瑰红,跳起来就像一头小山羊似的小姑娘?……对她的两条腿您不是津津乐道吗,沙弗道尔?”

朱莉欲言又止,达尔西的每一句话对她都像是挨了一匕首。和这样一个如此淡漠、如此冷酷,只盘算着如何用最简便的方法来舒舒服服地度过夏天的人,怎么能谈出走,谈私奔呢?她愤怒地扯断了头颈上的金项链,用手指绞着链环。马车在她家门口停下了,达尔西赶紧替她把披肩理好,把帽子戴端正。车门打开时,他毕恭毕敬地向她伸过手去。但是朱莉不愿让他搀扶,自己跳了下去。

佩林只是几天前才被沙弗道尔带到歌剧院去过,而且那还是他头一次去,因而对这位小姐印象极深。

“请允许我,夫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来看望你。”

请看,这就是他们这类夫妇彼此间礼尚往来的一个例子。筵席将散时,大家扯到了法兰西歌剧院,品评着几位女舞蹈家的优劣高下,把其中的一位小姐捧得半天高。而在这方面沙弗道尔的吹捧更加夸张,他特别推崇她的风度、身段以及她那不温不火的表情。

“永别了!”朱莉嗓音滞闷地说了一句。

德·沙维尼夫人邀请的客人中,有几位婉言谢绝了,晚宴多少显得有些冷冷清清。沙弗道尔坐在朱莉身旁,以他固有的那种文雅可亲的态度,殷勤伺候着她。至于沙维尼,因为上午遛马遛得久了,他的胃口好得惊人,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晚期病人见了也会食欲大振的。佩林少校陪他坐着,不时给他斟酒。他东道主的那些粗俗的笑谑每一出口,他就笑得前仰后合。而沙维尼一和军官们相聚,便马上变得兴高采烈,重新使出了军队里的那副腔调。再说,他开起玩笑来一向都是顾前不顾后的。对他的每一句有失体面的放浪言语,朱莉都表露出冷漠和鄙视。每当这时她索性转向沙弗道尔,和他窃窃私语一阵,而对于那些她讨厌至极的谈话则装作一句也没有听见。

达尔西又跳上马车,活像一个踌躇满志地打发了一天的人那样,打着唿哨,吩咐车夫送他回家。

十三

他风度翩翩地摇着手杖走了,丢下佩林少校一个人为刚收到的请柬大伤脑筋。一想到长丝袜和大礼服,他就愈加不知所措了。

刚回到他的单身寓所,达尔西便立即换上一件土耳其睡衣,穿上拖鞋,在他那根长长的烟斗里装满拉达基烟丝。这只烟斗的烟管是用波斯尼亚樱桃木雕成,嘴上镶有白琥珀。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张摩洛哥羊皮制作的鼓囊囊的长沙发上,打算过过烟瘾。他或许本该陶醉于诗意盎然的遐想里,然而他搞的却是这种平平庸庸的玩意儿,有人对此会感到惊讶。但我要回答说:浮想联翩之际,品上一斗好烟,如果不是必不可少,也是大有好处的。享受一种幸福的最实惠的办法,就是把它与另一种幸福合起来受用。我有一位朋友,一个贪恋声色的人。在他没有解开领带,没有拨旺炉火——如果是在冬天的话,没有躺上一张舒适的沙发之前,他是从不拆开情人的书信来看的。

“好啦,亲爱的佩林。”沙弗道尔说,他戴上帽子,理了理鬈发。“就这么说定了,下星期四我来约您。记住,穿皮鞋,着丝袜,还有大礼服!特别不要忘记揭她丈夫的丑,多多讲我的好话。”

“说真的,”达尔西心想,“要是我采纳泰勒尔的意见,买一名希腊女奴并带回巴黎,那我真成了大草包了。一点儿没错!那就好像,正如我的朋友哈莱伯·埃芬第所说,好像往大马士革[38]带无花果一样,大可不必。谢天谢地!这几年间我不在,社会上要开化得多了,看来用不着过分的拘泥古板啦……可怜的沙维尼!……哈哈!如果几年前我是个阔少,我就把朱莉娶过来了。那么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沙维尼送她回家吧!我一旦结婚,可要常常叫人检查检查我老婆的马车,免得江湖骑士们把她从水沟里救上来……是呀,这些可要记住啊!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人蛮聪明,假如我不是如今这副老相的话,我还以为全凭我的才貌超群才碰上这桩美事呢!……啊!我的超群的才貌!……咳!也许一个月之后,我的地位就下降到和那位小胡子先生平起平坐啦!……真该死!我早该让那个娇小玲珑的纳斯达西娅——我是那么没命地爱过她,学会读书,写字,并能够和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拉拉家常的,因为我想这是唯一爱过我的女人……可怜的孩子!……”他的烟斗熄了,他很快便睡着了。

“可我嘛,我倒从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搞得我茶饭无心。”

十四

“嗨,这些就不必告诉她了。最好让她知道我已经迷上她啦。女人们都相信编书的人,以为一个又吃又喝的男人是不会痴心恋爱的。”

德·沙维尼夫人回到她的房间里时,费了好大劲才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对女仆说,现在用不着她了,她要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这位姑娘刚一走出房门,朱莉便扑到床上痛哭起来。现在她是一个人了,比起达尔西的在场使她不得开怀放任的时候,她哭得更加伤心。

“真有两下子!”佩林嚷起来,他狂笑着,笑得烟斗动来动去,十分滑稽。“我决不会当着德·沙维尼夫人的面讲这些的。就是在昨晚,几位老兄还请我们吃了一顿,您喝得醉醺醺的,饭后几乎要人抬着走。”

对于精神上的哀愁和肉体上的痛楚,黑夜无疑是施加一种巨大的影响的,它把一切都涂上了阴森惨淡的色调。有些形象白天里平平常常,甚至是悦人耳目的,而在夜里却给我们带来不安和磨难,就像幽灵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发威作祟似的。仿佛一到夜间,思想就倍加活跃,理智便失去它的控制力。一种出没在内心的虚幻的怪影扰得我们心慌意乱,惊恐不定。我们无法从根本上回避它,或者要冷静地思索一下它的真实性也是无能为力的。

“没那么容易。听着,要是随您瞎说,把我乱捧一通,可要坏了我的大事的……请您告诉她,就说‘最近这一向’您发现我心事重重,不说话,也吃不下……”

想一想可怜的朱莉躺在床上的情景吧。她衣衫半敞,心潮激奋。一忽儿,一股烫人的高烧吞噬了她;一忽儿,一阵冰凉的寒栗使她浑身发冷。板壁上发出一点点声响她就心惊肉跳,连自己心脏的跳动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对她自己的心境,朱莉只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焦虑,但她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而后,对这个致命的夜晚的回忆像闪电一样疾速地在她头脑中掠过,伴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痛苦,宛如一块烧红的烙铁放在愈合的疮口上似的。

“这个嘛,倒方便。但是……”

有时候,她盯着灯光看,痴呆呆地注视着那摇曳闪烁着的光焰,直到她自己也弄不懂怎么来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清灯光。“这眼泪是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道,“啊!我身败名裂了!”

“我的老天!要说得透可得有点办法才行!……特别不要忘记讲讲我的好话。”

有时候,她数着床幔上的彩穗,但是她总记不住它的数目。“怎么会这么放荡?”她想,“放荡?——是的。因为就在一个钟点之前,我像一个可悲的娼妓一样委身于一个我不了解的男人。”

“啊,我怎么开口呢,有道是莫管他人家务事[8]……”

而后,她那失神的眼光跟上了挂钟的指针,那副惶然失措的神态就好像一个囚犯看到行刑的时刻即将来临一般。突然,挂钟响了。她猛地颤栗起来,自语道:“三个钟头前,我和他在一起,我的名声完了。”

“一个浪荡子,……这您是知道的。他在骑兵团里时有好几个情妇,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呀!把这些原原本本对他妻子说说吧。”

她在这种狂乱的精神动荡里度过了整整一夜。天亮了,她打开窗子。拂晓的清新醉人的空气使她略感轻松,她俯在朝向花园的窗栏上,贪婪地呼吸着凉爽的空气。她那些纷繁无绪的念头在一点点地消散。在使她心烦意乱的那种莫名的痛苦和恍惚失态过去之后,继之而来的是相对说来好似一种休憩的极度失望。

“哦!……”

必须拿一个主意了。于是她一心考虑着该办的事情。她再也不想见达尔西,这对她是不可能的事。看到他,她简直无地自容。她应该离开巴黎,因为两天之后,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指着她议论纷纷的。她的母亲现在尼斯,她要去找她,向她坦露一切真情。在她的怀抱里吐尽衷肠之后,她就仅剩下一条出路了,即到意大利找一个荒僻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她要在那里生活,与世隔绝,而后很快地死掉。

“这事需得您来帮忙。我知道她丈夫待她很不好——这个畜生把她搞得很不幸。……您了解他的底细,您,佩林。去对他妻子好好说说,沙维尼这个人粗暴,名声坏透了……”

这个决定一作出,她便平静下来了。她坐在窗子对面的一张小桌前,双手捧住头,她哭了。但这一次,却没有苦涩的滋味。到后来,她筋疲力尽,万念俱灰,便慢慢入睡了,更确切地说,有大约一个小时的光景,她停止了思想活动。

“怎么呢?”

她醒过来时,发着烧,打着哆嗦。天气已经变了,天色灰蒙蒙的,寒意袭人的毛毛细雨预示着一天的阴冷潮湿。朱莉按铃叫她的女仆。

“您知道吗,亲爱的,您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我母亲病了。”她对女仆说,“我必须马上赶到尼斯去。给我收拾一只箱子,一小时后我就要动身。”

沙弗道尔没有去理会他朋友的感慨,他低声暗示他说:

“可是,夫人,您是怎么啦?您莫非病了吧?……您难道没有睡觉,夫人?”她叫了起来。看到女主人脸色大变,她感到意外惊慌。

“可怜的小娘儿们,”佩林叫起来,“可千万别恋着这小子,你很快就会后悔的呀。”

“我要走了。”朱莉不耐烦地说,“我一定得走。快去收拾一只箱子。”

“怎么!”沙弗道尔吼起来,把信从佩林手里一把抢了过来。“难道您瞧不出这里头所有的……柔情……对,所有的柔情蜜意吗?对‘亲爱的先生’这一称谓您是怎么看的?请记好,在另一封信里,她只称呼我为‘先生’,干巴巴的。‘我将倍加感激,’这就更确实啦。喏,您看看,这后头还抹去一个词儿,这是‘万分’二字。她原本想添上‘万分想念’,可她不敢,‘万分感激’,又不够味儿……她这封信并没有写完哪!……哎,老兄,您难道要沙维尼夫人这样一个大家闺秀学那种打情骂俏的下贱女人的样儿,来向鄙人剖露心事吗?……明白告诉您,她这封信是挺有意思的,看不出里头的情分可真是瞎了眼啦!……至于信末处对我的责备么,就是因为仅仅有一次周四聚会我没到场。您对此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我们当今的文明时代,若要前往他乡,单凭一种随意表达的愿望是做不到的。必须持有护照,必须打行李卷,带上箱子,还要忙那些烦心的五花八门的收拾准备,简直能把旅游的兴致一扫而尽。然而朱莉急不可耐了,所有这些必不可少的琐碎事务都被她匆匆简化掉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亲自打点行装,把那些平素要珍惜得多的软帽和裙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她的这种忙碌,与其说是加快,倒不如说是耽搁了她的用人们。

这一下轮到佩林吹口哨了,他的口哨声简直和道比大叔那首有名的《利里比勒罗》[7]同样饶有深意。

“夫人想必已经通知先生了吧?”女仆胆怯地问道。

“那自然。”

朱莉并不睬她,取出一页纸,写道:“我母亲在尼斯得了病,我去照料她。”她把信纸折了四折,却决定不下该不该留下地址。

“怎么?……就在这封信里面?”

正准备要上路时,一位仆人走进来说:

“没有,不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依我看。”

“德·沙弗道尔先生询问夫人是否见客?同时还来一位先生,我不认识,这是他的名片。”

“她对您说起过吗?”

朱莉念道:“埃·达尔西,大使馆秘书。”

沙弗道尔一味地吹着口哨。

她几乎叫出声来。——“我什么人也不见!”她高声说,“就说我生病了,别提我要走。”

“难道她爱上您啦?”

沙弗道尔和达尔西怎么会一同前来,她有些莫名其妙。她心里乱成一团,断定达尔西已经把沙弗道尔当成了知己。而其实,他们两人一起来到是很自然不过的。他们受同一种动机的驱使而来,在大门口碰了面,彼此间冷冰冰地打了个招呼,而心里却在暗暗对骂。

沙弗道尔吹起口哨,没有回答。

听完仆人的回话以后,他们一同走下台阶,又一次更加冷淡地互相点点头,便各走各的路。

“表白她爱您吗?”少校不相信地问。

沙弗道尔早就留意到德·沙维尼夫人对达尔西的关注非同一般,从那时起,他就对达尔西怀恨在心。而在他,达尔西则自诩为相面知人的高手,他看准了沙弗道尔那副又窘又气的模样,因此不难推断出他爱着朱莉。再者,身为外交官,他待人接物生性爱从坏处着想。所以他非常轻率地认定朱莉对沙弗道尔也并不是毫无感情。

“表白……您一清二楚是什么。”

“这怪里怪气的骚女人,”达尔西走出来时心里想,“她不愿意同时见我们,大概是害怕好像《愤世者》[39]里面的那种摊牌局面吧……可我也太蠢,竟没找个借口留下,让那个乳臭未干的狂小子先滚蛋。要是我等在那里,只消那小子一转身,保险我就会被请进去的。我一肚子新鲜事儿,和他比毫无疑问是得天独厚的。”

“表白什么?”佩林打断他的话。

他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停了下来。接着他折回头,又来到德·沙维尼夫人的家门口。而沙弗道尔也同样好几次回头察看他的动向,这时便顺原路返回,停在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监视着他。

“怎么回事,老龙骑兵!”沙弗道尔嚷道,“您难道看不出她请您是为了讨我的喜欢吗?只不过是对我表明她看得起我的朋友吗?……她要向我表白……”

那个仆人看到他再次出现感到惊异,达尔西告诉他,他忘记让他向女主人禀报一句话,是件要紧的事儿,是一位夫人委托他替德·沙维尼夫人办的。他记起朱莉懂英语,便用铅笔在名片上写道:Begs leave to ask when he can show to Madame de Chaverny his turkish album. [40]他把名片递给仆人,并说他立等回话。

少校把信翻来覆去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回话拖了很迟,到后来仆人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说:

“您今天一点儿机灵也没有了,佩林老兄。把这封信再念一遍吧,也许您会发现点什么被您漏掉的玩意儿。”

“夫人刚才生病了,她现在难受得很,无法答复您。”

沙弗道尔在装饰少校房间的那面狭长的穿衣镜里照照自己,笑起来了。

这些前后历时一刻钟,达尔西不大相信她会不省人事,但很显然她不肯见他。他对此很识相,同时又想到他在这附近还有几起拜访,于是他走出门去,对这一意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沙维尼。他过去是我们团的上尉,大概他对老婆说:‘把佩林请来吧,这家伙可是个好人。’您想想看,这位漂亮的女人我只见过一面,她怎么会想到要请我这样一个老丘八呢?”

沙弗道尔正在气急败坏地等候着。看到达尔西走过,他便认定对方无疑是比自己更走运的情敌。他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紧紧抓住以报复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和她的相好。恰在此时,他碰上佩林少校。后者得悉了他的私衷之后,尽力将他安抚了一番,并指出他的疑心并无多少根据。

“那是因为谁?”

十五

“谢谢您?我沾得这顿饭的光,可不是因为您呀……要是果真有什么光可沾的话。”

接到达尔西第二张名片的时候,朱莉确实昏厥了过去。接着又吐了一口血,使她的身体明显地虚弱下来了。她的女仆叫人请来了她的医生,但朱莉固执地拒不见他。将近四点钟,驿站的马车来到,行装安放完毕,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可以上路了。朱莉坐上马车,她咳嗽得前仰后合,着实可怜。晚上和整个夜间,她仅仅对坐在马车前首的女仆说上几句话,无非是催车夫快点赶路。她一个劲儿地咳嗽,好像胸口疼痛难熬,但她一声呻吟也没有。到天亮时她虚弱已极,车门打开时,她已经昏迷不醒了。大家把她送到一家简陋的小客栈里,让她躺下,并请来一位乡村医生。他诊断出她发着高烧,便不许她继续旅行,然而她却一味惦记着上路。到晚间她开始说胡话,一切征候都表明病势越发沉重了。她没完没了地说着,那样滔滔不绝,别人简直听不懂。达尔西,沙弗道尔和朗蓓尔夫人的名字不时出现在她那若断若续的话语里。女仆写信给德·沙维尼先生,告诉他夫人生病;但是朱莉距巴黎几乎有三十法里之遥,而沙维尼还正在H公爵家里打猎。病情恶化得如此迅速,他能否及时赶到是很成问题的。

“真是煞风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难道还比不上抽烟有意思吗!……我奇怪的倒是您的忘恩负义,我给了您好处,您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小厮骑马跑到附近的城市,请来了一位大夫。这个人把他同行开的药方骂了一通,声言叫他太迟,而病势已经相当严重了。

“好漂亮的字迹!但小气了一点。”佩林说着,读完了信。“他妈的,她家的晚宴我可受不了,非得要穿长丝袜,饭后又没烟抽!”

天亮时,朱莉不再昏迷,她沉沉地睡熟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她醒过来,似乎记不起是因为什么意外才使她躺在这个肮脏不堪的客栈的房间里。然而她的记忆很快也就恢复了,她说自己感觉好得多,甚至又提到第二天接着赶路。之后,她手撑着额头似乎苦思冥想了好一阵,便要来墨水和纸,打算写信。女仆看见她总是刚写好开头几句,随即又撕成碎片,同时吩咐烧掉完事。这姑娘在好几块碎纸片上都看到“先生”这两个字,这使她大感意外,她说,因为她还以为夫人是给母亲或丈夫写信呢。在另一块残片上,她又看到:“您一定非常鄙视我吧……”

又及:蒙您费心为我抄录乐谱,在此谨表谢意。该乐章悦耳动听,足见您情趣高雅,我非常钦佩。星期四的聚会您为何缺席?您该知道您的在场将会使我们感到何等的快乐。

几乎有半个钟头,她劳而无功地挣扎着要写好这封她似乎一心牵挂着的信。到最后她已经心力交瘁,再也写不下去了。于是她推开放在她床上的小书桌,恍恍惚惚地对女仆说:

朱莉·德·沙维尼

“您来给达尔西先生写封信吧。”

亲爱的先生,请您光临舍下晚餐。德·沙维尼先生本该亲自去请您,但他因打猎所以无法前往。由于未详佩林少校的地址,故未能向他发出邀请。然而多蒙您的介绍,我非常希望结识他。您如能与佩林少校一同前来,我将倍加感激。

“写些什么呢,夫人?”女仆问,她确信女主人又要昏迷了。

“喏,”沙弗道尔说,“念念吧,这全亏了我呀!”佩林于是念道:

“写信告诉他,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她重重地瘫倒在枕上。

沙弗道尔不容他多想,便递过去一封信。信是用英国轧光纸写的,一手娟秀的小字。佩林少校做个鬼脸,这在他即是一笑。他的朋友收到这种写着娟秀字迹的光洁纸信件,他是屡见不鲜的。

这是她吐出来的最后几句连贯的话。接着她又昏迷过去,再没有醒来。第二天她便谢世了,但是看上去并无多大的痛苦。

老少校转着脑筋寻思着沙弗道尔带给他的好处。但他能记起的只是送给他的几磅卡纳斯特烟叶[6],还有因为卷入沙弗道尔挑起的一场决斗而被关过的几天禁闭。但说真的,他这位朋友还是很信得过他的。每逢他要找个人代他值勤或是他需要物色一个帮手的时候,沙弗道尔总是求助于佩林。

十六

“太好了。”沙弗道尔说,他压根儿就没听见佩林的问话。“佩林!”他叫了一声,又把腿向他那边伸伸,落在沙发靠背上。“您知道不知道,交上我这样的朋友您该多走运?”

沙维尼先生是在她下葬后的第三天赶到的,他的悲伤像是发自内心的。看到他伫立在墓前呆呆地望着那垄新翻上来的覆掩着他妻子棺木的泥土,村里的人们全都哭了。起初他打算叫人把她的棺木挖出来,迁到巴黎去。但镇长加以反对,而公证人又喋喋不休地大讲了一通什么手续,于是他只好同意定做一块石灰石墓碑,准备为她修建一座简朴的,但很体面的坟墓。

他指的是一匹黑色牝马,沙弗道尔有点过度地偏劳了它,险些让它患了肺气肿。

朱莉的暴卒深深地触动了沙弗道尔,好几次舞会的请帖都被他拒绝了,有一段日子,大家只看见他身着丧服。

“乌里卡怎么样了?”

十七

说着,他便从一只精致的用墨西哥麦秸制作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肉桂色,两端细细的,点上了火。他张开四肢,在一张佩林少校自己从不使用的沙发上躺下。头枕着枕头,双脚伸在对面的椅背上。腾腾的烟雾弥漫在他的四周,沙弗道尔闭上眼睛,似乎在仔细掂量着要说的话。他的脸上乐融融的,好像急不可待地要让别人来猜破他那掩饰不住的内心幸福的秘密。佩林少校把椅子拉到沙发对面,不声不响抽了一阵烟,看到沙弗道尔并不急着开口,便问道:

在社交界流传着对德·沙维尼夫人之死的好几种说法。有些人说,她梦见了,或者说是预感到她的母亲在生病,她异常震惊,于是不顾重感冒在身就立即启程前往尼斯,这场重感冒是她从朗蓓尔夫人家里回去时染上的,后来转成急性肺炎。

“坐好别动,佩林老兄。把您的雪茄留着吧,我身上带着呐!”

另一些人则更有见识,他们带着一脸的神秘满有把握地说,德·沙维尼夫人无力回避她对德·沙弗道尔先生的爱情,要到母亲那里寻求抵御的力量。因为仓促上路,得了感冒和急性肺炎。在这一点上,人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沙弗道尔拍了拍佩林少校的肩膀,他叼着烟斗转过头来。一看见自己的朋友,佩林少校的脸上先是堆满笑容,后又表现出无可奈何,真是一位正人君子!因为他要丢开书本了。随后的表情说明他已拿定主意,要罄其所有招待客人。他在衣袋里掏了半天,打算找到开斗橱的钥匙,那里面收藏着一盒名贵雪茄,是佩林少校自己不抽,用来一支一支赠给朋友的。可沙弗道尔对他的这一老动作早已司空见惯,便嚷道:

达尔西再也没有提到过她。在她去世的三四个月之后,他高攀上一门很上算的婚事。当他把这一喜讯告诉朗蓓尔夫人时,她一面贺喜一面说:

佩林少校坐在一张小桌前,聚精会神地读书。他那件刷得干干净净的军装,那顶军帽,特别是他那直挺挺的胸脯,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一位老军人了。他的房间一尘不染,而又简朴有致。桌上放着一只墨水瓶和两支精心修剪过的羽毛笔。旁边堆着至少一年没有动用过的一扎信笺。佩林少校虽然不动笔杆,但他博览群书。此刻他一边叼着那只海泡石烟斗,一边在读《波斯人信札》[5]。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以致他根本没有发觉沙弗道尔少校已经走进他的房间。这是他团里的一名青年军官,面容俊秀,极其亲切可爱,有点儿自负,备受国防部长的赏识,一句话,几乎从各方面看起来,他都和佩林少校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是朋友,而且每天都要聚聚。

“说实在的,您的夫人很招人爱,只有我那可怜的朱莉能和她一样配得上您。多么遗憾哪,她结婚的时候您太穷了!”

达尔西微笑着,像他平常一样,笑容里带着嘲讽,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就这样,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一件女衣上身的精确尺寸津津有味地谈开了。朱莉很清楚,沙维尼一听到谈起时装便摇头,她便能够逼他自动走开。果然,走来走去五分钟之后,沙维尼看到朱莉一心扑在她的衣衫上,便拿起烛台,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地走了出去。这一次,就再也没有进来。

这两颗彼此不能理解的心,也许刚好是一对吧。

“玛丽,”沙维尼夫人说,“我那件蓝色连衣裙的上身太长了。今天我见到德·蓓瑞夫人,她在穿着方面可真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她的连衣裙上身比我的足足缩进去两指。喏,赶快用别针替我打个折,看看效果好不好。”

叶苇译

幸好,女仆这时候又走了回来。对女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温存更让人深恶痛绝的了,因为无论你是拒绝还是接受,那几乎都是同样的荒唐可笑。

[1] 这是一首西班牙民歌,原文是西班牙文。作者冠以卷首以暗示小说主人公朱莉的不幸结局。

“好哇!您这话可是信口乱说,您是晓得我偶尔才抽根烟的呀。别这么古怪难缠吧,我的小娘儿们!”他一边说,一边还没容她来得及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去,就在她的肩上印下了一个吻。

[2] 佛劳辛是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里的角色,狡猾善辩。

“啊呀,天哪!您身上的烟味简直讨厌死了!”朱莉转过身去叫道,“放开我的头发,要是沾上这股烟味,弄也弄不掉的。”

[3] 达丢夫是莫里哀的名剧《伪君子》里的主角,一个典型的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您今晚上的模样真逗人喜欢?我迷上啦!”沙维尼嚷起来。他朝前走了一步,放下蜡烛台。“我多么爱那些头发披散开来的女人!”说着,他一只手握住那披掩着朱莉双肩的长长的发辫,另一只手臂温情脉脉地搂住了她的细腰。

[4] 司各特(1771—1832):19世纪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

沙维尼注视着妻子,她云髻半敞,越发显得美丽。用一个我讨厌的词儿吧,他觉得她令人“销魂”。“一点不错,是个美人!”他心里想。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朱莉面前,一声也不响,手里托着烛台。朱莉呢,也同样站立在他的对面,搓弄着睡帽,似乎不耐烦地等他快些走开。

[5] 《波斯人信札》是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时期的著名作家孟德斯鸠(1689—1755)的代表作。

“想必在您自己那里,”朱莉回答说,“我这儿没有书。”

[6] 卡纳斯特烟叶,是一种烟味特别浓烈的烟草。

“对不起,”他说,“我很想要一本最近出版的司各特[4]文集,翻翻它催眠,……是不是那本《昆廷·塔沃德》?”

[7] 《利里比勒罗》是18世纪英国作家斯特恩的小说《特里斯拉玛·赛基绅士的生活与见解》中的一种歌曲的名称,是该书主人公道比大叔爱唱的。这首歌曲可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演唱,从而表现出道比大叔情绪中极其细微的变化。

女仆刚刚离开卧室,朱莉便解衣宽带准备就寝。这时,不知为什么房门突然打开,沙维尼走了进来。朱莉慌不迭地把自己的肩膀遮起。

[8] 这是一则法国谚语,直译应为:在树和树皮之间不要插指。意思就是别人的家庭事务不必干预。

夫妇二人终于回到了×××路上的家,互致晚安后,便各自回房安歇了。

[9] 《莫美多》二重唱:法国作曲家罗斯尼的歌剧《穆罕默德二世》里的曲子。

在余下的归途中,他们的谈话再也提不起劲儿来。无论他还是她,充其量不过是简单的一问一答罢了。

[10] 这是当时经常举行的一种宫廷舞会。

“您的这些马真的不行啦,它们跑不动了。我该给您调换几匹了。”沙维尼说,完全一副狼狈相。

[11] 香炉,金属小提炉,内燃香料。19世纪法国上流社会的女士出入交际场所时经常带在身边闻其香气。

朱莉很开心看到他的那副窘态,她并不设法打断他。

[12] 这三个字即“我爱您”。法语是je vous aime,由三个字组成。

“我敢担保,对于您的装束,我一直是非常关注的。我很赞赏您在这方面的情趣。不是吗,老天作证,有一次我对……对一个女人谈起过。这个女人尽管在穿着上一掷千金,但是她打扮得总是不伦不类……她简直是在糟蹋……我对她说……我还向她提到过您……”

[13] 下布列塔尼:位于法国西北部的一个省。当时该地区交通闭塞,经济、文化皆较为落后。

“我笑,”朱莉说,“我笑的是您倒留心起我的装束来了。当心点儿,我的衣袖要被您弄皱了。”她把袖子从他手里抽了回来。

[14] 查理·鲍狄埃(1775—1838):当时巴黎著名的喜剧演员。

“您为什么发笑?”沙维尼问道。他把双脚从踏垫上缩回来,更加凑近朱莉。他像达丢夫[3]似的拉起她一只衣袖轻轻抚弄着。

[15] 公主,此处即指H公爵的情妇美拉尼夫人。

“想必他要给他的情妇也买上这么一件吧。”朱莉寻思着。——“在波尔迪商店。”她微笑着回答。

[16] 在19世纪的法国,贵族出身的少女通常都要进修道院读书学习。

“您这件连衣裙真合身,简直妙极了。朱莉,您是从哪儿买来的?”

[17] 蛮人之乡:这里指的是土耳其人生活的小亚细亚一带。

然而在又打了两三次哈欠后,他朝朱莉身边挪了挪,继续说下去:

[18] 阿哈特: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的人物,是该书主人翁伊尼特的挚友。此处指佩林少校。

“噢!”朱莉不冷不热地附和了一声,又把脸转过去,从她身旁的车窗向外张望着。沙维尼把两只脚放在马车前部的踏垫上,身子朝后一仰。他费尽心思找话说,妻子却毫不理会,这使他有点恼火。

[19] 我听到有人来了:这里一语双关,意指达尔西已到巴黎。

“我是说您母亲家里的香槟太甜了,这事儿我倒忘了告诉她。怪得很,有人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挑得几瓶好香槟。好嘛!再没什么比这更麻烦的了。在二十来种香槟酒当中,大概只能挑中一种是好的,其他的都不够味儿。”

[20] 卡里道尔护发剂:这是当时被大肆吹嘘如何灵验的一种护发油剂。

“什么?”朱莉掉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不经意地问道。

[21] 卡拉玛尼亚:小亚细亚的一个地名。

“这顿晚饭我吃得痛快,可是您母亲的香槟酒太甜了,我这只是随便说说。”

[22] 斯米尔那:土耳其的城市,即伊兹密米。

可是那天晚上,沙维尼却不由自主地谈兴正浓,两分钟后他又打开了话匣子:

[23] 《伽乌尔》: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的《东方组诗》中的一首。“伽乌尔”意为非伊斯兰教徒。诗中女主角列依娜被装进布袋,投入海里,原因是她不守贞操。

但是朱莉从他的话里只听得出他有意责怪妈妈的晚会,并成心要讲些扫兴的事情。许久以来,她就养成习惯,不和丈夫作任何扯皮:于是她依旧沉默着。

[24] 玛玛穆奇:莫里哀的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里的角色。

“晚会拖得太迟了。”

[25] 法兰克人即指海外的法国人。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几乎靠在一起。开头一阵子他们都不吭声。沙维尼觉得该找点话题聊聊,但脑子里却空空如也。而她,朱莉则一直沉默不言,令人沮丧。他接连打了三四次哈欠,以至于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一次,他觉得该向妻子赔个不是。于是他辩解似的说了一句:

[26] 拉尔纳卡是塞浦路斯岛上的一个城市。

在替妻子围上披肩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好像正在履行一位七天一次的丈夫的职责,不禁哑然失笑。他打量着妻子,过去他并不怎么注意她。那天晚上,她比平素显得更美丽。于是他磨蹭了一阵,把她的披肩整理好。她也意识到两人就要无言对坐,心里同样的不自在。她的小嘴巴赌气似的微微撅起,两道眉毛也不由自主地锁紧了。她的脸蛋却因此增添了迷人的魅力,连做丈夫的也不能不动情了。就在刚刚我们提到的围披肩的当儿,两对眼睛在镜中相遇了,彼此都很尴尬。朱莉抬起手整一整披肩。沙维尼微微一笑,吻了吻她的手,权作替自己解围。“他们的感情可真好啊!”德·吕桑夫人低声地说。但是她既没有发现妻子的傲然冰冷的表情,也没有留意到丈夫的若无其事的神态。

[27] 拉达基烟丝:一种又浓又辣的烟草,自小亚细亚的拉达基输入西欧,故以此命名。

随后他又不得不在牌桌前坐了下来,他非常讨厌惠斯特牌这玩意,因为它需要动点脑筋。这一切拖住他呆到很晚,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一点半。这天晚上沙维尼别无约会,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正在左右为难时,仆人报告说马车已备好。回家去吧,就得携带妻子同行。想到两人要有二十分钟之久的面面枯坐,他有点害怕。再说,他带在身上的雪茄已经抽完,就在他刚才离家赴宴的时候,他正好收到从勒阿佛尔寄来的一盒雪茄,此刻他真恨不得马上就能点上一支,但他忍耐着。

[28] 阿达甘:土语即匕首。

夫妇二人在朱莉的母亲——行将去尼斯的德·吕桑夫人——家里吃晚饭。在岳母家,沙维尼感到浑身不自在,尽管他一心想去林荫道上会会朋友,但这个晚会却非得出席不可。晚饭后他在一张舒适的沙发上坐着,两个钟头一言不发。原因非常简单:他在打瞌睡。他坐的姿势很得体,脑袋歪在一边,似乎对别人的谈话饶有兴致。他时不时醒过来,插上三言两语。

[29] 《箴言报》:巴黎出版的一家报纸,1789年创刊。一度改为政府机关报(1799—1865)。

[30] 科尔富岛:希腊伊奥尼亚诸岛之一,因岛上有同名城市故称此名。

她漂亮、年轻,却嫁给了一个自己不中意的男人,大家以为她身边大概有不少人向她献殷勤,打她的主意。但是除了她的母亲,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守着她而外,她的高傲不群,也即是她的缺点,一直到那时都在防护她以免受上流社会的蛊惑。况且,婚后的失望带给她的某些教训也使她变得感情内向了。看到自己得到社交界的同情并被当成乐天从命的典范,她很满意。其实不管怎么说,她的境遇还称得上是幸福的,因为她不爱任何人,她的丈夫又对她听之任之。她的娇音媚态(必须承认,她倒是很喜欢以此证实她的丈夫虽然占有一件宝贝,但却不识货),她那孩子般的,完全是天生而成的娇媚,和她那绝非装模作样的端庄凝重的风度出色地融为一体。总而言之,她懂得对于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对所有的人都同等相待,喜欢恶语中伤的人在她身上是找不到半点缝隙可钻的。

[31] 布鲁塔斯在他的《恺撒传》一书中叙述过这样一件事:一次恺撒乘船到阿洛依河入海处遇到风暴,舵手畏惧不前。恺撒大声叫道:“朋友,勇敢前进!不必害怕——因为你引导的是恺撒,而恺撒的命运是与恺撒在一起的。”

婚后不到几个月,沙维尼所有动人的长处便大多失去了光彩。他不再伴妻子跳舞——这是不消说的了。他那些轻松愉快的故事,已对她讲过三四遍,再没有别的了。现在,他老是发牢骚,抱怨舞会拖得太晚,看戏时他打哈欠,晚上穿礼服的惯例也被看成一种难以忍受的束缚。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懒散。倘若他想尽力讨好别人,本会不难做到。但是在他看来,一本正经好似受酷刑,这是他和几乎所有懒散人的通病。上流社会的繁文缛节使他厌倦,因为在那里要一门心思去逢迎应酬,才能备受款待。他喜欢的是放任的狂欢,而不是其他任何雅致的游乐。因为他只消扯起嗓门比别人吼得更响亮,就可以使自己在同伙中间显得不同凡响。而仗着他那如此厚实的胸膛,做到这点并不难。此外,喝起香槟来,他比常人的酒量大,并以此洋洋自得。他还能让他的马丝毫不差地跃过四尺高的栏栅。于是,在那些无以名状的、我们称之为“小哥儿们”的人们中间,他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敬重。一到下午五点钟左右,这类“小哥儿们”便蜂拥来到林荫大道上。狩猎、野游、跑马、单身汉们的聚会和晚宴,这就是他劲头十足去追逐的东西。他天天都要几十遍地唠叨着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一听到这话,朱莉便掉过脸去看着天,小嘴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鄙夷之情。

[32] 维吉妮:18世纪法国作家德·圣皮埃尔的小说《保罗与维吉妮》中的女主人公。本书写两小无猜的保罗与维吉妮相亲相爱,但不得善终的悲惨故事。

说到沙维尼先生,倒是一位蛮漂亮的男子。在他那种年龄,显得略有点儿胖,但神采奕奕,面色红润。他天性不是那种爱想入非非的人,为一点儿捕风捉影的事情自寻烦恼。他打从心里相信妻子对他温顺友爱(这方面他想得开,他并不认为妻子会永远像新婚第一夜那样爱恋他);抱着这样的信条,他既不开心,也不难过。纵使情况与此截然相反,他也能安之若素。他在一个骑兵团里服过几年兵役,后来,他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对兵营的生活便感到厌倦了,于是退伍,结了婚。要解释清楚两个思想迥异的人何以能结为夫妇,那是相当困难的。一方面,亲戚们和一些好事之徒热心奔走,忙着处置双方利害攸关的事务,以成全这桩亲事。这些人就像佛劳辛[2]似的,简直能把毫不相干的威尼斯共和国和大土耳其结为亲家。再一方面,沙维尼家境殷实,那个时候他还不太胖,而且轻快活泼,完完全全是个被人们称为“好小伙子”的那种人。他常到她母亲家里拜访,朱莉非常乐意。他给她讲述骑兵团里的那些俗气的趣闻,逗得她喜笑颜开。她觉得他和蔼可亲,每次舞会上,他都与她共舞。要是他打算多留片刻,或去看戏,或去逛逛布洛涅森林,他总不乏巧妙的借口,说得朱莉妈妈点头俯允。至于到后来他成了朱莉眼里的英雄,那是因为他大大方方地参加了两三次决斗。然而最终作成了沙维尼的大功的,在于他把自己设计、打算请人制作的那辆马车着实描绘了一番,一旦她答应婚事,他就要恭身为她驾车。

[33] 温泉:君士坦丁堡的游览名胜。该处为一淡水湖,以湖为中心辟为公园。欧洲人多喜在此跑马,游乐。

这位丈夫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他既不蠢也不笨,不过他身上或许多少沾上点这些毛病。倘若回首往事,她该记得过去她把他看得挺可爱,可现在,她讨厌他了。对于他的一切她都感到格格不入。他吃饭,喝咖啡以及讲话时的一举一动都引起她强烈的反感。他们只是在饭桌上见见面,难得谈上几句话。可是每星期他们要有好几次在一道共进晚餐,这就足以使朱莉总是满腹不快了。

[34] 圣索非亚:君士坦丁堡的大教堂(建于532—537年),现为博物馆。

朱莉·德·沙维尼结婚差不多有六年了,可是几乎五年半以来,她就一直觉得她不仅不可能爱自己的丈夫,甚至很难尊重他。

[35] 海罗:古希腊神话里爱神阿芙罗迪特的女祭司,她同青年列安德恋爱,夜里经常幽会。后列安德不幸淹死,海罗抱着尸体大放悲声,后投海自尽。

[36] 《宪章报》:报纸名,1815年在巴黎出版。

就难免要名败身亡。[1]

[37] 圣克卢宫:法国国王宫堡,位于巴黎赛夫镇,凡尔赛区。法国国王每年夏季到此处避暑,相当于夏宫。

你既听凭爱神的摆弄,

[38] 大马士革:中东名城,现叙利亚首都,风光明媚,盛产无花果。

比花儿更白、更漂亮。

[39] 《愤世者》:莫里哀的著名喜剧。该剧女主角赛丽曼娜同时与阿列赛斯特和其他男子恋爱交往。第五幕中,她的情人们同时来到,出现了喜剧性的摊牌场面,揭穿了她的丑恶秘密。

蓝眼睛的金发姑娘,

[40] 这一句英语的意思是:请问什么时候他可以把他的土耳其画册拿给德·沙维尼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