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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掷骰子赌博

“原谅我吧!”她紧紧地抱着他叫道,“原谅我吧。我现在感到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现在爱你,比你没有做过那件你现在在责备自己的事情以前更加爱你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去偷……我已经偷过了……是的,我已经偷过了……我已经偷了一只金表……谁还能干出比这更坏的事情来呢?”

突然,房门打开;一个女人冲了进来扑进他的怀里,是加波丽埃尔。

罗热带着不相信的神气摇了摇头;可是他的脸色比较开朗了。

他纵声大笑,我却哭了。

“不,我可怜的朋友,”他轻轻地推开她说,“我一定要自杀。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现在感到的这种痛苦。”

“所以说,”他以一种辛酸的语调叫了起来,“我只是个小偷,而不是个大强盗。我曾经是那么自负,结果却只是个小骗子!”

“好吧!如果你要死,罗热,我也跟你一起死!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有勇气;我开过枪;我会像别人一样自杀。再说,我演过悲剧,我有经验。”

于是他把那场掷骰子赌博的经过和您已经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我。在听他说的时候,我至少和他同样激动;我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好;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临了,我想到了可以这样劝他,他并不是故意使荷兰人输得精光的;总之,他做……做手脚,最多也不过是使荷兰人输了二十五个拿破仑。

开始时她眼睛里还有泪水,讲到最后一句话时却自己笑了起来;甚至连罗热也露出了笑意。

“我的朋友,”他一面把信封起来一面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了解我。我是个骗子。我已经下贱到连一个妓女也可以污辱我的地步;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劣,以致我没有勇气打她。”

“你笑了,我的军官,”她拍手叫着说,随即又将他抱住,“你不会自杀了!”

“怎么,你这么幸福,还想自杀?”

她一直拥抱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像个水手那样骂粗话,因为她不是那种能被一句粗话吓倒的女人。

就在这天晚上,我在很晚的时间在他的住所前面经过;看见他房间里有灯光,我就进去向他借一本书,看到他正在忙于写些什么。他并没有招呼我,几乎像没有看到我在他的房间里。我坐在他的书桌旁边,注视着他的脸色;他的模样变得那么厉害,除了我别人也许会认不出他。突然我看到桌上有一封已经封好了的写给我的信;我马上拆开来看。罗热在信中对我说,他将要结束他的生命,并托我办几件事情。在我读信的时候,他一直在写,并不注意我;他正在写跟加波丽埃尔诀别的信……您倒是想想看,我当时是多么出乎意外,对他下的决心有多么惊奇,您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我已经把罗热的手枪和匕首都拿掉了。我对他说:

罗热发出一声怒吼。他抖抖索索地拔出他的匕首,用一双游移不定的眼睛瞅了瞅加波丽埃尔,随后集中他所有的力量,把武器扔在脚下,逃出了房间,生怕抵御不了萦绕在他脑际的想杀人的诱惑。

“亲爱的罗热,你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爱着你。相信我,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些幸福呢。”

“为什么不呢?”女演员冷冷地回答,“是的,我可以把自己卖给一个水手……可是我不偷他的钱。”

我拥抱过他以后就离开了,让他单独和加波丽埃尔待在一起。

“大概是,”他对她说,“这个小流氓给了您很多钱吧?钱是您唯一喜爱的东西,只要付得出钱,即使是最肮脏的水手,您也会和他相好的。”

不过我认为,要不是他这时正好接到海军部长下达的命令,派他到一艘中型战舰上去当大副,执行突破封锁海口的英国舰队后到印度洋去巡航的任务,那么我们最多也只能推迟一下他那可悲的计划。这项任务的危险性是很大的;于是我尽力使他明白,与其无声无息、对祖国毫无贡献地自杀,还不如在英国炮弹下英勇就义。他答应不再自寻短见。他把四万法郎的一半分发给了残废的水兵或者他们的家属,把余下的给了加波丽埃尔。加波丽埃尔起先信誓旦旦地要用这笔钱来做好事。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的确是很想履行她的诺言的;可是她这样的人的热情不能持久。后来我知道她把几千法郎给了穷人,剩下的为自己买了些衣服杂物。

在这次不幸的掷骰子赌博发生以后六个星期,罗热在加波丽埃尔的房间里发现一张由一个准尉写给她的便条,便条上好像是写着感谢加波丽埃尔对他的好意。加波丽埃尔一贯是丢三落四的;这张便条就是她留在壁炉台上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对罗热不忠,可是罗热相信是有这么回事的,他愤怒到了极点。他的爱情和剩下来的一点儿自尊心是他能和生命联系起来的仅有的两种感情;而这两种感情中更强的一种却就这样突然一下子被摧毁了!他破口大骂那个傲慢的女演员;像他这样一个性格粗暴的人,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没有动手打她。

罗热和我一起登上了一艘漂亮的中型战舰拉格拉泰号。我们的水兵个个英勇善战,训练有素,遵守纪律,可是我们的指挥官却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就因为他比谁都会骂人,法语说得很糟,从来没有钻研过航海理论,只是稍许有些实际经验,所以他就自诩为又一个让·巴尔[5]。不过他开始时运气很好;恰好来了一阵风把英国的舰队逼回到大海里去,我们就平安无事地驶出了海湾开始巡航。我们在葡萄牙海岸击毁了一艘英国的小型护卫舰和一艘东印度公司的商船。

第二天,加波丽埃尔又像平时一样快活了;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头天晚上罗热对她吐露的秘密。罗热却变得忧心忡忡,脾气古怪,非常容易生气。他几乎不走出自己的房间,躲着他的朋友,经常整天不和他的情妇说一句话。我当时认为他这种忧郁是出于一种高贵的,可是有点儿过分的敏感,我劝慰了他好几次,可是他装作对他那位不幸的赌伴已经毫不牵挂,把我远远地推开;有一天他甚至激烈地咒骂荷兰民族,想以此来向我证明整个荷兰没有一个老实人。可是他暗中却在打听那个荷兰上尉的家属的情况;可是没有人能够向他提供任何消息。

由于风向不顺,加上舰长的指挥失误,我们在向印度洋驶去时非常缓慢;舰长的笨拙增加了巡航的危险。有时候我们被实力超过我们的舰队追逐,有时候我们追逐一些商船;我们每天都会遇上一些新的情况。可是不管是我们所过的冒险生活也好,还是罗热负责的舰上的累人的事务工作也好,都不能使他忘记那个时时在他脑中出现的可怕的念头。他以前被看作是我们港口最活跃、最杰出的军官,现在他只满足于干他的本职工作。工作一干完,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他就这样接连几个小时地睡在他的吊床上,可是这个不幸的人却无法入睡。

罗热后来对我说,要不是他害怕我们的弟兄会猜出他自寻短见的原因,也许他那天晚上就自杀了:他不愿意在死后留下可耻的名声。

一天,看到他这样沮丧,我竟然大着胆子对他说:

“晚安!”她也回了一句,声音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好啦,亲爱的朋友,你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苦恼;你不过是骗了一个荷兰阔佬二十五个拿破仑,而你却懊悔得像骗了别人一百多万。那么,请告诉我,你过去偷了港口司令的老婆……你有过一点后悔吗?而她总不止值二十五个拿破仑吧?”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他们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却不曾向对方望过一眼。终于罗热首先站了起来,声音相当平静地向她道了晚安。

他在床垫上翻了个身,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宁愿,”最后她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说,“我宁愿你杀掉十个人,也不愿意你在赌博中做手脚。”

我接着说下去:

看到他这么冲动,她懂得他说的不会不是真话;她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

“总之,你的罪过,既然你说这是一种罪过,你的罪过的动机是值得尊敬的,来自一个高尚的灵魂。”

“真的,我做手脚了,加波丽埃尔!我真的不知羞耻地做手脚了。”

他回过头来,用一种愤怒的眼光看着我。

“算了吧!”她微笑着回答,“你还没有这么聪明,会在赌博中做手脚呢。”

“是的,因为说到底,如果你输了,加波丽埃尔会怎么样?可怜的姑娘,她会为你卖掉她最后一件衬衫。如果你输了,她将一贫如洗……你是为了她,为了对她的爱情才做手脚的。有些人为了爱情而杀人……而自杀……你呢,我亲爱的罗热,你做得更进一步。像我们这样的人……坦率地说,去偷别人的钱比自杀要有更大的勇气。”

“如果这是真的呢?”他站在她面前声音低沉地嚷道。

“也许现在你会觉得我有点儿可笑,”舰长中断了他的故事对我说,“请你相信我,那时候我对罗热的友谊给了我一种今天再也不会有的口才,让魔鬼把我抓了去!当我对他讲这番话时,我是完全真心诚意的,我相信我所说的话;唉,那时候我年纪还轻着呢!”

“你知不知道,”加波丽埃尔对他说,“那些不知道你这样多愁善感的人;也许会以为你赌钱做手脚了呢?”

罗热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然而他把手伸给我。

罗热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脑袋垂在胸前,眯缝着的眼睛里饱含眼泪。如果您看到他也会同情他的。

“我的朋友,”他说,他好像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其实我是个不要脸的坏蛋。在我欺骗荷兰人时,我心里想的只是要赢他二十五个拿破仑,没有其他想法。我根本没有想到加波丽埃尔,所以我才看不起我自己……我,我竟然把二十五个拿破仑看得比我的荣誉还要重!……多么卑鄙啊!……是的,假如我能对自己说:‘我是为了使加波丽埃尔免受贫困之苦才做手脚的。’那么我也许心里会感到轻松些……不!……不!我没有想到她……我当时心里根本没有爱情……我只是个赌徒……我只是个窃贼……我偷钱只是为了自己要得到钱……而这个行为使我变得这样愚蠢,这样卑劣,以致我今天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爱情……我现在活着,可是我已不再想加波丽埃尔了……我只是一个已经完蛋了的人。”

“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接着说,“尽管他把事情搞成了悲剧,尽管他用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同情那些输了钱的赌徒。再说他的钱放在我们的手里要比放在他的手里好:他会把这些钱拿去花在喝酒和抽烟上,而我们却可以把这些钱花在一件比一件漂亮的事情上。”

他看上去是那么不幸,如果他那时候要借我的枪自杀,我相信我是会借给他的。

他抬起头来,用凶狠的眼光瞅瞅她。

一个星期五——不祥的日子——我们发现有一艘大战舰在我们后面追来。那是阿尔塞斯特号,它有五十八门炮,而我们只有三十八门。我们把所有的帆都升起来逃避它,可是它的速度比我们快,它越来越逼近我们;事情是明摆着的,在黑夜来到之前,我们即将被迫进行一场力量不平等的战斗。我们的舰长把罗热叫到他的房间里,商量了一刻多钟。罗热又走上甲板,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

“痛苦?天主饶恕我!难道你后悔拔了这个荷兰阔佬的毛吗?”

“再过两个小时,”他对我说,“事情就要开始了;在后甲板上急得团团转的老好人已经没有了主意。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也是最体面的办法:就是让敌人追上来,随后尽量靠近敌舰,派一百来个勇敢的水兵冲到他们舰上;第二个办法也不坏,可是相当丢脸,那就是把我们的一部分大炮扔进海里,使我们战舰的负重减轻,这样我们就可以紧贴我们左面的非洲海岸行驶,而英国人怕搁浅,不得不看着我们逃走。可是我们的舰长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他想让自己的战舰被敌人从远处打坏,然后经过几小时的战斗以后,再升白旗投降。这样的话,你们可要倒霉了,朴次茅斯[6]的囚船在等着你们。至于我,我是不愿意看到那些囚船的。”

“我非常痛苦,”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接着又吃力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头几发炮弹,”我对他说,“也许就会重创敌人,迫使他们停止追逐。”

“真见鬼,你究竟怎么了?罗热,”她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上说,“我看你好像在生我的气;我连你一句话也逗不出来。”

“听我说,我不愿意做俘虏,我宁愿被他们打死;现在是了结这件事的时候了,假使我不幸只是受了点伤,请你答应我把我扔进海里。像我这样一个出色的水兵,大海应该是我的归宿。”

她停下来仔细地观察罗热;罗热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只手托着头,根本没有在听她的话,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些非常可怕的念头在转动。

“你疯了!”我叫了起来,“你委托我替你做的是件什么事啊!”

“我们可以大肆挥霍了,”加波丽埃尔说,“来得容易去得快。我们要买一辆四轮马车,气气海军军区司令和他的老婆,我还要买钻石和开司米料子。你去请个假,和我一起上巴黎;在这儿我们是永远花不完这些钱的!”

“你要尽到一个好朋友的责任。你知道我一定得死;我以前答应不自杀,是因为我希望被人杀死,这件事你应该还记得。那么,你就答应我的要求吧,如果你拒绝,我就要求那个水手长帮忙;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罗热什么也没有回答;自从荷兰人死后,他显得有点儿呆头呆脑。

我想了片刻,对他说:

“这一下我们可发财了,”她说,“我们怎么来花这笔钱呢?”

“我答应照你的意思办,只要你受的是没有希望治好的重伤;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同意解除你的痛苦。”

罗热把赢来的四万法郎摊在桌子上,加波丽埃尔喜滋滋地瞧着它们。

“我一定会受重伤的,要不我就战死。”

第二天,我们知道这个荷兰人因为输钱而走了绝路;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了一大碗五味子酒以后开枪自杀了。

他向我伸过手来,我紧紧地握了握。从那时候起他就比较平静了,脸上甚至还显现出一种即将参加战斗的喜悦。

他走了。

下午三点钟左右,追逐我们敌舰的炮弹开始轰击我们的船身。于是我们收下部分风帆,掉过头来把侧面对着阿尔塞斯特号,连续不断地向它开炮,英国人也猛烈地回击。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战斗以后,我们这位瞎指挥的舰长想把战舰冲上去试试;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多死伤,剩下的水兵也丧失了士气;后来,我们的船具受了很大的损伤,有好些桅杆也遭到严重破坏。就在我们升起风帆想向英国人靠去时,我们那根失去了所有支柱的主桅杆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倒了下来。阿尔塞斯特号趁这个意外事件给我们造成的一开始的混乱掠过我们的船尾,在手枪射程的一半距离内用它的舷侧炮向我们齐射。它从头到尾在我们的可怜的船旁擦过,而我们已经只剩下两门小炮还可以还击。这时候我正在罗热身边,他正在砍断还系在已倒下的主桅杆上的绳索。我感觉到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过头去,看到他已经倒在甲板上,浑身是血:有一颗霰弹刚才击中了他的肚子。

“笑话,”荷兰人冷冰冰地说,“我赌得很好,可是骰子跟我作对。我肯定可以赢您。再见!”

舰长跑到他的身边。

“今晚这场赌博不能作数,您几乎要睡着了;我不能收您的钱。”

“上尉,怎么办?”他嚷道。

罗热对他说:

“应该把我们的旗帜钉在这段断桅杆上,随后把船沉掉。”

两人的共有财产和他自己袋里的钱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没有多久,罗热便落到只剩下了最后二十五个拿破仑的地步了。他集中了全部精力进行赌博,所以这次赌博的时间拖得特别长,而且经常发生争执。一次轮到罗热拿掷骰筒,这是他最后一次赢钱的机会了;他记得他要的是六点和四点。夜色已深,一个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赌的军官终于在一把扶手椅上进入了梦乡。荷兰人也很疲倦,有点儿昏昏欲睡;而且他还喝了很多五味子酒。只有罗热一人还十分清醒,他正受着强烈的失望情绪的折磨。他抖抖索索地把骰子用力摔在赌盘上,把一支蜡烛也震落到了地上。荷兰人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支把烛油洒在他的新裤子上的蜡烛,随后再回过头去看骰子。骰子是六点和四点。罗热接过二十五个拿破仑时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他们继续赌下去;好运气转到我的不幸的朋友方面来了;可是他却经常算错点数,倒像是一个有意想输钱的人那样赌着。荷兰上尉来了牛劲,把赌注两倍、十倍地增加;可是他总是输。我仿佛现在还看见他这副模样呢;他是一个高个子的金发汉子,神情冷漠,一张脸就像是用蜡浇成的。他终于站了起来:他一共输了四万法郎,付钱时没有露出丝毫激动的神色。

这个意思完全不合舰长的心意,他马上就跑掉了。

您一定猜到了罗热和加波丽埃尔终于过起了同居生活,并且共同花用他们的钱财了吧;也就是说,刚刚得了一大笔奖金的罗热,拿出了比女演员多一二十倍的钱放在共有财产之中。不过他始终认为这笔共有财产基本上是属于他的情妇的,自己只留下了五十来个拿破仑作为个人消费。这时候,为了要继续赌下去,他不得不动用了他们的共同储备;加波丽埃尔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好吧,”罗热对我说,“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吧。”

一艘荷兰的中型战舰驶进了港口。舰上的军官们请我们参加宴会,大家尽情地喝着各种各样的酒;酒宴结束以后,因为这些先生的法语说得很糟糕,大家不知干什么好,便开始赌博。荷兰人好像都很有钱,尤其是他们的上尉赌注下得这么大,以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陪他一起玩。罗热平时是不赌钱的,可是在当时情况下,他认为必须保持祖国的荣誉;于是他上场了,听凭那位荷兰上尉下多少赌注他都奉陪。起先他是赢的,后来又输了。在几次赢了输,输了赢以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输赢地分手了。我们回请荷兰军官吃晚饭,饭后大家又赌了起来;罗热和上尉又交上了手。总之,几天之内,我们相约有时在咖啡店里,有时在舰船上,尝试着各种各样的赌博,赌得最多的是掷骰子,赌注也越下越大,以致到后来每一局赌到了二十五个拿破仑。对我们这些穷军官来说,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超过了两个月的军饷!一个星期以后,罗热把他所有的钱都输掉了,还欠下了东拼西凑借来的三四千法郎。

“你没有事的,”我对他说,“你的伤会好的。”

他们相亲相爱地一起过了三个月,一刻也不分离。加波丽埃尔爱他简直爱得要发狂,而罗热则承认,在认识加波丽埃尔以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把我扔进海里去,”他又叫又骂地说,一面抓住我制服的下摆,“你看得很清楚,我是逃不了的;把我扔进海里去,我不愿意看到我们的兵舰升白旗。”

等他禁闭解除以后,我也出了医院;我跑去看他。走进他家里时,我看到他和加波丽埃尔两人面对面在用餐,我真是大吃一惊。他们那种神气就像是一对多年的老相好;他们已经亲密无间,用同一个杯子喝酒了。罗热把我介绍给他的情妇,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并告诉她说:我在那场主要是由她引起的战斗中负了伤。这些话使我得到了这个美人的一个吻。这个姑娘很有些男子气概。

过来两个水兵,想把他抬到舱底去。

您当然可以想象得到,我们的上级军官是不会忘记挑起这起事端的肇事者的。他被关了半个月禁闭。

“回到你们的大炮旁边去,混蛋,”他声嘶力竭地叫道,“瞄准他们的甲板,打霰弹!至于你,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我要诅咒你,我要把你看作是世界上最最卑怯、最最无耻的人!”

整个驻军部队好几天都被禁止外出;可是等我们重新得到自由后,都有一笔可怕的账要算。当时我们到场的有六十个人。罗热一个人先后和三个军官决斗;他打死了一个,使其余的两个重伤,自己却毫发未伤。我的运气没有他那么好,一个当过剑术老师的、该死的陆军中尉,在我胸脯上狠狠地刺了一剑,差点儿送了我的命。我向您保证,这场决斗,更可以说这场战斗,真是打得漂亮极了。结果是海军大获全胜;陆军联队不得不撤离了这个城市。

他的伤肯定是治不了的。我看到舰长把一个准尉叫去,命令他升白旗投降。

第二天,加波丽埃尔一上场,军官们的座位上马上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嘘嘘声和喝倒彩声。这时候,故意坐在那些起哄滋事的人身旁的罗热站了起来,用最最带有侮辱性的话去责骂那些闹得最厉害的人,使他们这些人的怒气全都转到他一个人身上。接着他又十分冷静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簿,把四面八方冲着他叫骂的人的名字记下来;要不是一大群海军军官,出于团结一致的部队精神赶来,向他的大部分对手挑战,他也许会和整个陆军联队约期决斗。这场闹剧真是骇人听闻。

“跟我握握手吧,”我对罗热说。

在此期间,驻扎在布雷斯特的一个陆军联队里的一些军官要求加波丽埃尔把一出歌舞喜剧里的几句叠句再唱一遍,这位女演员却因为任性而不愿从命。军官们和女演员双方僵持不下,结果是军官们大喝倒彩,迫使舞台降下了大幕;女演员晕了过去。一个驻有军队的城市的剧院池座的情况想来大家也都了解,军官们大家约好在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要不断地对这个开罪他们的女演员喝倒彩,让她什么角色也演不成,直到她带着该有的屈辱低头认罪为止。那天演出时罗热不在场,可是当天晚上他便知道了这件大闹戏院的丑事,以及军官们准备第二天去报复的计划。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

就在我们升起白旗时……

罗热狼狈不堪地捡起了他的花束和那卷金币,跑到咖啡店里把花束(不包括金币)献给了账台上的姑娘,试着一面喝五味子酒一面忘却那个残酷无情的女人。他没能成功;尽管因为他的眼睛被打肿不能出门而心中有怨气,他还是发疯似的爱着那个脾气暴躁的加波丽埃尔。他每天给她写二十封信,而且都是些什么信啊!顺从,温柔,尊敬;简直可以写给一位公主了!起先几封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后来写去的也没有回音;要不是我们发现剧院里卖橙子的女人在用罗热写的情书包橙子,这个用心险恶的加波丽埃尔把罗热写的情书全给了她,罗热还是抱有一些希望的。这件事对我们这位朋友的自尊心的打击太可怕了;可是他的热情并未因此而减退。他说要去向这位女演员求婚,可是有人对他说,海军部长是决不会批准这种结合的,他便大声嚷嚷,说要用手枪打碎自己的脑袋。

“舰长,左舷发现一头鲸!”一个少尉奔过来说,打断了我们的话头。

加波丽埃尔在刚看到花和送花给她的英俊小伙子时,她对他莞尔一笑,马上又是一个绰约多姿的屈膝礼,可是当她把花束接到手里,感到了金币的重量时,她的脸色马上就起了变化,比被热带风暴掀动的海面变化得还要迅速;而且可以肯定,大海也未必比她更加凶恶;因为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这束花,连带所有的金币,朝我这位可怜的朋友的脑袋上砸去,在他脸上留下的伤口一个星期都没有痊愈。舞台监督的铃响了,加波丽埃尔走上舞台,把戏演得一塌糊涂。

“一头鲸!”欣喜若狂的舰长叫了起来,他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快,把救生艇放下海去!把小船放下海去!把所有的救生艇都放下海去!”

在罗热看到了她并知道了她这些经历以后,便断定这个女人适合他的脾胃。人们总是责备我们这些水兵的直爽有点粗野;他就是带着这种粗野的直爽来表示对她美貌的倾倒的。他买了一些在布雷斯特所能找到的最美丽最稀有的鲜花,用一根漂亮的粉红色缎带扎成一束,在缎带结里面巧妙地裹进一卷拿破仑金币,总数是二十五个;这是他当时拥有的全部财产。我记得是在幕间休息时我陪他去了后台。他对加波丽埃尔说了些她服装漂亮、风度优美等恭维话;说得非常简单,总共也不过三句。

“拿鱼叉来,拿绳子来!”等等,等等。

“在一个我花钱养着的姑娘家里,我当然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加波丽埃尔玉手一挥,一记响亮的耳光,马上对他作出了回答,并把他的帽子扔到房间的另一头。从此,他们俩就一刀两断。有些银行家和将军曾经向这个女人提出过非常优厚的供养条件,可是她全都拒绝了,去做了一名女演员;据她说,是为了能过独立自主的生活。

我没有能够知道可怜的罗热究竟是怎么死的。

布雷斯特来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演员,名叫加波丽埃尔;她很快就征服了驻军部队的水兵和陆军军官。她的美并不很匀称;不过她身材苗条,还有美丽的眼睛,纤细的脚和颇为大胆的风度。所有这些都很能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小伙子们的喜欢;此外大家还说她是个最任性的女人,从她的演戏方式来看,这种说法也并无不妥:有时候她演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真像是一个第一流的喜剧女演员;可是在第二天的同一出戏里,却又演得木头木脑,毫无感觉,背诵台词时就像孩子在背诵教理问答。尤其使得那些年轻人感兴趣的是一件有关她的传闻。据说她在巴黎时是由一位上议员供养着的;上议员挥金如土,让她过着非常豪华的生活。有一天,这位上议员在她家里没有脱下帽子;她请他把帽子脱下,还埋怨他对她不够尊重。上议员哑然失笑,耸了耸肩膀,坐在安乐椅上神气活现地说:

王钢译

“喂,伙计!你怎么啦?”他问,“我看你好像口袋里不富裕;那么我的钱包在这儿。你要多少你就拿吧;随后和我一起去吃晚饭。”

[1] 埃斯林桥:奥地利多瑙河上的一座桥;1809年5月,法军在此桥附近地区击溃奥军。

罗热,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比我大三岁;他是中尉,我是少尉。我可以向您保证,他是我们部队里最优秀的军官之一;而且,他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有才智,有教养,有能力,总之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不幸的是他有一点儿傲慢和敏感,据我看,这是因为他是私生子,生怕他的出身会在上流社会里让人瞧不起的缘故;可是说实话,在他所有的缺点中,最严重的是一种他不论在什么地方总想胜人一筹的持续而强烈的冲动。他那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给了他一笔津贴,要不是他为人慷慨,花钱大方,那笔津贴满足他的需要是绰绰有余的。他的一切都可以贡献给他的朋友。每次他领到季度津贴时,他所有的朋友都会带着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去找他。

[2] 指拿破仑。

一天,在一顿因为无事可做而尽可能把时间拖得长而又长的晚饭以后,我们大家都在甲板上,等待着那单调的,可是永远是那么壮丽的海上落日的景象。有些人在抽烟,有些人在第二十遍阅读我们那藏书少得可怜的图书室里的三十来本书中的一本。所有的人都在拼命打哈欠。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少尉,以一种办一件正经事情的认真态度,在玩一把穿便衣的海军军官通常佩带的匕首;他让匕首尖向下朝甲板上落下。这是一种和别的玩意儿相似的玩意儿;要求有一点手法,才能让匕首尖垂直落下插在木板上。我想和这位少尉一样玩玩,但身边没有匕首,于是我想向舰长借,可是他拒绝了。他非常看重他那把匕首;如果看到我用它来做如此无聊的游戏,他甚至会生气。从前这把匕首属于一个非常勇敢的军官,他不幸已在上次战争中牺牲了……我猜想接下来便会有一个故事,我没有猜错。不用别人敦促,舰长便开始讲了起来;而在我们身边的那些军官,因为对罗热中尉的不幸遭遇个个都很熟悉,所以马上便悄悄地溜走了。舰长讲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3] 布雷斯特:法国大西洋的军港。位于布列塔尼岛西端、布雷斯特湾的北岸。

在我乘的那艘军舰上,军官们都是世界上出类拔萃的人,他们都是些英雄好汉,像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可是却一个比一个感到无聊。舰长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从不找人麻烦(这是相当少见的)。每次在行使他的使人感到有点儿专制的权力时,他总是感到不无歉意。可是,我还是觉得旅程实在太长了!尤其是在只差几天就可以见到陆地的时候,却遇到了如此宁静的天气!……

[4] 加的斯:西班牙西南部港口。1808年法国有些被俘水兵被囚禁在此港的囚船上;有少数被囚水兵曾越狱逃回法国。

在一次海上旅行中,一艘兵舰上的成员所能提供的娱乐方法不用多少时间便会用尽。唉!所有的人在一座一百二十尺长的木房子里一起待上四个月,真是混得太熟了。您一看见上尉走过来,便会猜到他将要和您谈起里约热内卢,他是从那儿来的;随后谈到著名的埃斯林桥[1],他曾亲眼看到他也是其中一分子的海军近卫队修建这座桥。半个月以后,您连他爱用的词语,讲话时的抑扬顿挫,甚至他各种不同的声调都一清二楚了。每逢在他讲的故事中第一次提到皇帝[2]时,他总要不堪回首似的停顿一下,然后再永远不变地加上一句:“如果您那时候看到他就好了!!!”(三个惊叹号)还有关于司号员的那匹马的小插曲,还有那颗反弹起来的、打掉了一只里面藏着价值七千五百法郎黄金和首饰的弹药盒的炮弹等等,等等!中尉则是个大政治家,他每天都要评论他从布雷斯特[3]带回来的最近一期《立宪报》;要是他离开了高贵的政治,降到文学上来时,他便会分析最近上演的一出歌舞喜剧来替您解闷。老天啊!……海军军需官倒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在他第一次把他从加的斯[4]囚船上逃走的故事讲给您听时,您是多么神往啊!可是在他重复了二十遍后,说实话,真是谁也受不了啦!……还有那些海军少尉和准尉!……一想起他们的谈话,我便会毛骨悚然。至于舰长,一般来说,倒是船上一个不太使人讨厌的人物。作为一个独断独行的指挥官,他和他所有的部下暗中都处于对立地位。他不给人好脸色,有时还仗势欺人,可是别人可以在背后咒骂他出气。即使他对他的部下有些不合情理的举止,那么手下人看到有这样一位可笑的上级,心里也不无高兴;这至少可以给人一点安慰。

[5] 让·巴尔(1650—1702):法国著名海军军官,在对荷、英战争中的战功辉煌,但为人粗鲁。

风帆一动不动地紧贴在船桅上;大海平静如镜;天气炎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死一样的宁静使人产生绝望的感觉。

[6] 朴次茅斯:英国英格兰南岸的军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