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和别的奴隶囚禁在一起的塔芒戈日日夜夜鼓动他们以勇敢的行动来获得自由。他对奴隶们说白人人数少,还要他们注意守卫的警惕性已经日渐减弱;他还闪烁其词地对他们说他能带他们重返故乡,还夸耀他精通巫术——因为黑人对巫术都是很迷信的,并威胁说谁要是不愿意帮他暴动,谁就要受到魔鬼的报复。这些话都是用大部分奴隶懂得、但翻译不懂的非洲柏尔族土语讲的。这个鼓动分子昔日的声望,奴隶们一贯惧怕和顺从他的习惯,在他的雄辩中起了不可思议的作用。于是,黑人们催促他定下一个解救他们的日期。他们希望的日期甚至比塔芒戈自己估计可以发动这次暴动的时间还要早得多。他模棱两可地对这些现在一心想着要暴动的黑人说时机尚未成熟,他在梦中见到的魔鬼还没有告诉他动手的日子,但他又要他们时刻准备着,以便一声号令立即行动。同时,他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试探守卫人员警惕性的机会。有一次,一个水手把枪搁在船舷旁,兴趣盎然地去观赏随着船只飞行的飞鱼;塔芒戈捡起他的枪比试着,学着水手上操时的举动,装出一些可笑的姿势。隔了一会儿,水手来把枪收回去了,但他已看出他可以去接触武器而不会立即引起怀疑。只要用得着武器的时刻一到,谁要再想把枪从他手里夺回去那可真够大胆的了!
说完他就睡倒在甲板上,把背向着爱歇。船长恶狠狠地咒骂爱歇,还给了她几下耳光,不准她再和过去的丈夫说话;但对他们刚才交换的几句短促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有猜疑,连问也没有问。
一天,爱歇扔了一块饼给他,对他做了一个只有他才懂得的暗号,饼里有一把小锉刀;暴动能否成功就看它了。起先塔芒戈讳莫如深,不让锉刀给同伴们看见;但一到夜里,他就嘴里念念有词,一面手舞足蹈,做出一些希奇古怪的动作。慢慢地,他又发出一些兴奋的叫声。听到这种声音,别人还以为他正在激动地和一个大家看不到的人谈话。所有的黑人都瑟缩发抖,深信魔鬼这时候正在它们中间。塔芒戈最后大叫一声,结束了这场鬼戏。
塔芒戈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发现翻译走远了。他说:“一把锉刀!”
“伙伴们!”他嚷着,“我刚才祈求的神灵终于把他上次答应我的东西给我了,现在我手里就拿着将使我们获得自由的工具。如今只要你们有点儿勇气,你们就可以得到自由。”
“饶了我吧!塔芒戈,饶了我吧!”
他把锉刀传给他身旁的几个奴隶触摸着,这个诡计虽然笨拙,但是黑奴们更加笨拙,都信以为真了。
爱歇一瞅见他,就马上离开了和船长一起坐着的后甲板,迅速地奔向塔芒戈,跪在他面前,用一种悲痛绝望的声音对他说:
长时间的等待过去了,复仇和自由的伟大日子终于来临。暴动者在庄严的宣誓下团结一致,经过一番周密的讨论定下了他们的计谋。塔芒戈带领一批最坚决的人在轮到他们登上甲板的时候去夺取守卫们的武器;另外几个人到船长室去夺取搁在那儿的枪支;到那时候已经锉断他们身上刑具的人要首先发动袭击。但是虽然经过几个夜晚不停地工作,大部分奴隶的镣铐还没有锉断。因此,指定三名健壮的黑人去杀死袋里放着镣铐钥匙的人,然后迅速去解救他们那些还被锁着的伙伴。
夜里,所有船员几乎都已呼呼入睡了。守卫人员起先听到从下舱里传出一阵庄严肃穆、悲壮凄凉的歌声,随后是一声妇女的刺耳的尖叫。紧接着,从勒杜沙哑的嗓子里发出的咒骂、威胁和他可怕的鞭子的劈啪声响彻了整条帆船。过了一会儿,一切又归于沉寂。第二天,塔芒戈出现在甲板上时,脸上伤痕累累,但神气还和往常一样骄傲而坚定。
这天,勒杜船长心情特别好。他一反往常惯例,饶恕了一个该挨鞭打的小水手,称赞值班驾驶员工作出色。他对全体船员说他心里很高兴,说马提尼克岛就要到了。到了那里以后,他们每人都可领到一笔赏金。所有的水手都在做着各自的美梦,有的在盘算如何去花掉这笔钱。当塔芒戈和另外一些勇敢的暴动者被押上甲板时,水手们满脑子都是马提尼克岛上的烧酒和有色女人。
说完,船长便下舱进房,叫爱歇去,想安慰她;但是不论爱抚还是鞭打——因为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都不能使这个美丽的黑种女人听话;她两行眼泪流个不住。船长重又登上甲板,情绪恶劣,找值班驾驶员吵架,骂他驾驶不规范。
这批被押上来的奴隶身上的刑具锉得很巧妙,一眼望去,镣铐完整如常,但只需稍加用力,便可迸断。他们还故意把刑具拖得哗啦啦地响,使人们听了还以为他们戴了双料的镣铐呢!呼吸了一会新鲜空气后,他们全手拉手地开始跳起舞来。塔芒戈哼着一首他家族中的战歌,[13]这支歌过去是他在上战场前唱的。跳了一会舞后,塔芒戈露出不胜疲惫的神态,直挺挺地躺在一个水手脚边,这个水手正没精打采地靠在船舷旁。所有准备暴动的黑人都如法炮制;这样,每个水手周围都躺下了几个黑人。
“对我的妻子来说,”勒杜说,“如果她不怕‘麻麻·神布’,她就怕棍子师傅;如果她开我的玩笑,她一定知道我会怎样摆布她的。我们勒杜家的人都不是好惹的,别看我只剩一只手,耍起鞭子来可灵活着呢。至于这个提起‘麻麻·神布’的蠢货,告诉他要识相一点,不要再吓唬这个小娘们儿了;否则我要用刀刮他的脊梁骨,刮得他的黑皮肤像半生不熟的烤牛肉一样鲜血淋淋。”
突然,悄悄地把刑具挣断了的塔芒戈大吼一声——这也就是行动的信号——用力把他身旁水手的两条腿一拽,水手直跌下来,他用脚踩住水手的肚皮,把枪夺了过来,紧接着一枪就把值班驾驶员打死了。一瞬间,所有的守卫都受到了袭击,被解除了武装,并被立即杀死。到处一片喊杀声;身带镣铐钥匙的水手长也在第一波袭击中送了命。于是,一大批黑人拥上了甲板;找不到武器的就抓起绞盘的杠子或者小艇的船桨。这时候,欧洲船员几乎都丧命了,只剩几名水手还在船尾负隅顽抗,但他们既缺乏武器,又没有信心。勒杜还活着,没有被吓倒,他发现塔芒戈是这次暴动的首领,心想先把他杀了以后,再对付他这批手下人就好办了。于是他拿起腰刀,高声呼喊着塔芒戈的名字向他扑过来。塔芒戈手里握着一支长枪,也立即向他冲去,他捏住枪管,把枪当大头棒使用。这两个头头就在一条船头通向船尾的过道上狭路相逢了。塔芒戈首先动手,勒杜身子微微一偏避过了这一击;枪柄猛击在船板上,断裂了,枪身在塔芒戈的手里猛地一震,落了下来,他变成赤手空拳没有防卫武器了。勒杜险恶地一笑,举起腰刀劈面砍去,但是塔芒戈却像他家乡的豹子一般身手敏捷,他扑进勒杜的怀里,抓住了他握腰刀的独手。这时候,勒杜死命攥紧手里的武器,塔芒戈竭力抢夺。在激烈的搏斗中,两个人一起摔倒,非洲人被压在下面,但他并不气馁,使出浑身力气紧紧地抱住勒杜,狠狠地咬他的喉咙,咬得鲜血四溅,就像从狮子的牙缝里喷射出来似的。腰刀从船长渐渐乏力的手里掉了下来。塔芒戈一把抓住,满口血淋淋地又站了起来,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对着他半死不活的敌人又猛砍了几刀。
“啊!那只是一个捣蛋鬼,这个家伙蒙着一大块白布,头上顶着一只挖空的南瓜当作头颅,里面有一根棍子,棍子顶上点着一支蜡烛。这场把戏演得并不高明,但哄哄这些黑人是不必多费脑汁的。尽管如此,‘麻麻·神布’是一个好主意,我倒是愿意我的妻子也相信它。”
这时胜局已定,只剩下很少几名水手想乞求暴动分子的怜悯。但是全体船员,包括从来没有错待过他们的翻译在内,全被无情地杀死了。大副死得很英勇,他背向船尾,站在一尊固定在船上、可以四面旋转的、装满霰弹的小炮旁边。他左手操纵着小炮,右手握着腰刀拼命抵抗,引来了一大群黑人围在他四周。这时他拉动小炮的扳机,在密密层层的人群间轰开了一条血路;地上躺满了死伤的黑人。过不多久,他也被撕成了碎片。
“那么这个白影子究竟是什么呢,那个所谓的‘麻麻·神布’?”船长问道。
最后一个被剁碎的白人尸体被扔进大海以后,黑人对这次报复心满意足。他们抬起头来仰望着船上的风帆;风帆始终被一股海风吹得鼓鼓的,似乎对黑人们已经获得的胜利无动于衷,还是顺从着他们过去的压迫者的意志,把胜利者送往奴役他们的土地上去。
“‘喂,你们这些贱货,告诉我们,你们是不是规矩,如果你们撒谎,“麻麻·神布”就要把你们生吞活剥。’有些女人就这么单纯,乖乖地承认了,于是丈夫们把她们毒打一顿。”
“白费劲!”他们忧悒地思索着,“这个白人的硕大的物神[14]看到我们把它的主人全杀了,还肯带我们回归家乡吗?”
“她们像叫卖牡蛎的妇女那样狂喊乱叫。这时候她们的丈夫就对她们说:
有几个黑人说塔芒戈会驯服它的。大家立即高声叫他。
“‘麻麻·神布来了’!
塔芒戈并不急于露面。大家在船尾的舱室里找到了他。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拄着船长那把血污的腰刀;另一只手茫然地伸给他妻子爱歇,他妻子跪在他面前吻他的手。胜利的喜悦减轻不了他内心的不安,这从他的姿态神情即可看出。他不像其他黑人那么愚钝,就更觉得目前处境的困难。
“这是黑人膜拜的妖怪,”他说,“如果一个做丈夫的猜疑他妻子不规矩,干了很多妇女都干过的勾当——这在法国和非洲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他就用‘麻麻·神布’来吓唬她。我,现在和你们讲话的我,就看见过‘麻麻·神布’,我也懂得这是一种什么花招;但是黑人的头脑都很简单,一点也不懂其中的奥妙。你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夜晚,妇女们在跳舞作乐,在跳一种当地土语叫做‘福勒卡’的舞蹈。突然听到茂密阴暗的小树林里响起一片古怪的乐声,却看不见奏乐的人;因为所有的乐师都躲在树林里。有芦笛,木鼓,勃拉福斯[12]和用半爿葫芦制成的吉他;所有的乐器都在奏一种凄厉阴森的曲调。妇女们一听到便吓得浑身哆嗦。她们想逃走,因为她们知道将发生什么倒霉的事情,可是丈夫们却把她们死死拉住。突然,树林中出现了一大团白蒙蒙的影子,有我们船上顶桅那样高,这个东西头大如斗,眼睛睁得像船上的锚孔那么大,一张吓人的大嘴里面还有点点磷光。这个鬼影慢吞吞、慢吞吞地向前移动着,但不超出一百米远。妇女们叫着:
他终于出现在甲板上了,尽管心如乱麻,脸上却装得坦然自若。百来个人七嘴八舌地催着他去驾驶帆船。他磨磨蹭蹭地向舵轮走去,似乎是想为自己、也为大家拖延一下即将到来的决定他有多大能耐的时刻。
翻译解释了所谓“麻麻·神布”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说出它的名字就能把人吓成这副模样。
全船黑人,不管有多么呆笨,也没有一个不知道帆船的行动是受一个轮子和它前面一个箱子所牵制的,但是这个机械装置对他们来说始终是个不解之谜。塔芒戈久久地凝视着这个罗盘仪,颤动着嘴唇,仿佛在念刻在上面的文字。随后,他像在考虑什么问题似的举起一只手按住额头。所有的黑人都聚集在他周围,张着嘴,瞪着眼,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最后,塔芒戈怀着由于无知而产生的恐惧和自信的矛盾心情,猛地扳了一下舵轮。
几个水手已经举着棍子奔了过来;塔芒戈抱着胳膊,视若无睹;他泰然自若地回到了他刚才离开的地方。爱歇却泪如雨下,似乎被这句神秘的怪话吓呆了。
漂亮的“希望号”双桅帆船受到了这一下前所未有的操作,就像一匹骏马在一个粗心大意的骑士的马刺的刺激下直立起来一样,在波涛上跳了起来。它仿佛发怒了,要和它无知的驾驭者同归于尽。舵轮和船帆间必需的联系顿时切断,帆船急速倾斜,像要马上沉没了。长长的船桅浸没在海水中,有几个人跌倒在甲板上,还有几个掉进了海里。但帆船随即又高傲地竖立起来,冲向波涛,就像要和这毁灭的命运再作一次战斗似的。风越刮越猛,蓦然间,随着格拉拉一声惊人的巨响,两根桅杆倒了下来,它们在离甲板几尺高的地方折断了。甲板上撒满了断片碎屑,就像盖上了一张沉重的绳网。
“爱歇!”他霹雳似的狂叫一声;爱歇随即发出了恐怖的尖叫,“你以为在白人那里就没有‘麻麻·神布’了吗?”
黑人们吓得全往舱口下面逃,一面发出恐怖的叫声。这时,船上失去了受风的篷帆,船又稳住了,随着波涛轻轻地摇晃;有几个比较胆大的黑人又登上了甲板,清除堵塞甲板的断片残屑。塔芒戈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手肘支在罗盘仪上,把面庞藏在他抱起的胳膊里面。爱歇站在他身旁,可是不敢和他讲话。慢慢地,黑人们又走拢来,一片喃喃的不满之声很快就变为一场谴责和辱骂的风暴。
塔芒戈由于伤势未愈,有一段时间留在舱下;终于他也出现在甲板上了。起先,他在这群胆战心惊的奴隶中傲然地昂起头,对船外一望无际的海水悲伤而平静地扫一眼。接着就躺了下来,也可以说是听任自己跌倒在甲板的木板上,甚至也不设法躺得舒服一些,把身上的刑具调整一下。勒杜坐在后甲板上悠闲地抽着他的烟斗;爱歇在他身旁,没有戴刑具,身穿一件时髦的天蓝色连衣裙,脚上趿着一双漂亮的摩洛哥羊皮拖鞋,手里托着一只放着各种瓶酒的盘子,准备侍候他喝酒。一望而知她在船长身边担任的职务不同一般。一个对塔芒戈怀恨在心的黑人指了一下要他往那边瞧。塔芒戈扭转头去瞅见了她,顿时大吼一声,猛地挺立起来,在担任守卫的水手没有来得及把这件严重违反航海纪律的不法行为阻止以前冲向后甲板。
“不要脸的!骗子!”他们嚷着,“我们所有的苦难都是你造成的,是你把我们卖给了白人!是你逼着我们暴动反抗他们;你还自夸有本领带我们回归家乡。我们相信了你的话,我们有多蠢啊!现在我们差点儿全完了,因为你亵渎了白人的物神。”
可怜的黑奴们立刻跳起来了;舞起来了。
塔芒戈傲慢地昂起了头,围在他四周的黑人害怕地后退了。他捡起两支长枪,对他妻子作了个手势要她跟着,穿过他们面前自动让开的人群,走向船艏。在那里,他找了些空桶和木板筑起了一道壁垒;然后他坐在他这个防御工事中间,威胁性地把两支枪的枪刺露在外面。大家也听之任之,不再去惹他。这些暴动分子,有的在呜呜哭泣,有的将手伸向天空祈求他们自己的物神和白人的物神。这儿一些人跪在罗盘仪前崇敬地瞧着它不停地在转动,哀求它把他们带回故乡;那儿一些人神情沮丧地躺在甲板上。在这些绝望的人中间,请想想看,有些妇女和孩子在失魂落魄地号叫着,还有二十来个伤员在恳求别人帮助,却没有人理睬他们。
“来吧,孩子们!跳舞吧,开开心!”船长用雷鸣般的声音吼叫着,一边把一根驿站马车使用的又粗又长的马鞭子挥舞得劈啪作响。
忽然有一个容光焕发的黑人走上了甲板,他告诉大家说他刚才发现了白人放烧酒的地方。他那兴奋神态说明他已经尝过了这种东西。这个消息使这些不幸的人的叫嚷声暂时停息了下来。他们冲向酒库开怀畅饮。一小时后,他们在甲板上跳着、笑着,动作粗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醉汉的歌舞伴随着伤员的呻吟,这天下午和整个夜晚就这样度过了。
陆地上吹来一阵好风,帆船迅速地离开了非洲海岸。船长已经不再为英国的巡洋舰提心吊胆了,他一心只想着在殖民地等着他的巨额利润,眼下他的船正在往那儿驶去。他的乌木情况良好,没有什么损伤,毫无传染病迹象。只有十二名最瘦弱的黑人经不住酷热死去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为了让他这批“人货”尽量少受些旅途的劳顿,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奴隶每天都押上甲板来。这些可怜虫每天分三批走上甲板尽情呼吸一小时新鲜空气,以供一天之用。有一部分水手全副武装着监视他们,以防暴动:出于谨慎考虑,从来不完全卸掉他们身上的刑具。有时候,一个会拉小提琴的水手为他们拉一支曲子。这时候那些漆黑的面庞会一齐转向演奏者,脸上呆板的绝望表情渐渐消失,发出爽朗的笑声,在他们镣铐允许的范围内拍着手掌,谁如果看到这样的场面一定会惊奇不已。体操有益于身体健康;因此勒杜船长有一项健身措施,就是经常命令奴隶们跳舞,就跟马匹在长途航运中要不时驱使它们以前蹄击地一样。
早晨醒来后,失望的情绪重又攫住了他们的心灵。一大半伤员都在夜里死去了。帆船随波荡漾,四周漂浮着尸体,大海波涛汹涌,天空浓雾弥漫。大家议论了一番。有几个学过一点巫术,但是在塔芒戈面前不敢逞能的人现在都挨个儿出来试了试,施了几次威力强大的魔法,但是每次作法都失败了,他们也只能更加感到灰心失望,最后他们又想到了塔芒戈,他还没有走出过防御工事。无论如何,塔芒戈是他们中间最有学问的人,他们的可怕处境是他一手造成的,但是也只有他才有可能把他们解救出来。一个老头儿被派去和他讲和,请他出来发表意见,但他却像科里奥朗[15]那样固执,对他们的请求置若罔闻。头天晚上,在大家一片混乱中,他已乘机贮藏好了饼干和咸肉,好像准备在他的隐匿所里单独生活下去了。
这时,塔芒戈血流如注。昨晚救了六个黑奴性命的软心肠的翻译走过来,替他包扎伤口,同时劝慰了他几句,究竟对他讲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塔芒戈还是像具尸体一样僵卧不动。只得来两名水手把他像抬邮包一样抬到舱下,放在指定给他的地方。两天内,他不吃不喝,几乎连眼睛也不睁。过去曾是他阶下囚的难友们看见他出现在他们中间都不胜惊愕。他留给他们的恐怖印象极其深刻,以致竟没有一个人敢于嘲笑这个过去使他们遭受不幸的人今天所受的苦难。
烧酒还有剩余,至少它可以使人忘却海洋、奴役和即将来临的死亡。大家睡着了,梦见了非洲,看到桉树[16]林,小茅屋,硕大无朋的、树荫可以盖住全村的包巴树[17]。醒来后,重又开始了像头天般的狂饮。这样又过了几天。喊叫、哭泣、拉扯自己的头发、酗酒和睡觉,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有些人滥饮过度丧了命,有的跳了海,有的用匕首自杀了。
“好啊!”勒杜船长嚷道:“那些被他卖掉的黑人看到他也成了他们的伙伴时一定会高兴死了!这一下他们真要相信苍天有眼了!”
一天早晨,塔芒戈走出他的防御工事,走到折断的主桅杆那里。
勒杜暗暗盘算了一下,塔芒戈足值一千个埃居;而且,这次看来油水很大的出航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远涉重洋了;他发了财以后,就准备不再做奴隶买卖了。在几内亚海岸留下好声誉或坏名声对他毫无关系。再说现在岸上荒漠无人,这个非洲战士完全在他手掌之中。紧要的是要解除他的武装;在他手里还握有武器时,要逮住他是很危险的。主意拿定,勒杜就向他要枪,装作要看看货色,确定一下他的双铳枪是不是抵得上美丽的爱歇。在拨弄机件时,他有意把起爆管里的火药倒掉了。大副假装要试试他的腰刀;塔芒戈武器一离身,两个剽悍的水手就冲他扑了过去,把他打翻在地,准备把他捆绑起来。塔芒戈的反抗非常英勇,从开始的一时懵懂中醒悟过来后,尽管处境不利,他还是和这两个水手拼打了好些时候。仗着天生神力,他终于又站了起来。他狠狠一拳把一个抓住他领口的水手打得跌倒在地,留了一块上衣的破片在另一个水手手里,便发疯似的冲向大副,想夺回他的腰刀。大副挥刀在他头上砍了一下,砍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但并不太深。塔芒戈第二次栽倒在地上。大家立刻拥上去把他的手脚牢牢缚住了。他发出阵阵怒吼,像落入猎网的野猪一般反抗挣扎;但当他看到任何抵抗都已无济于事时,就闭上眼睛,纹丝不动了。只是因为他还在急促而剧烈地喘气,才证明他还活着。
“奴隶们!”他说,“神灵又在我梦中出现了,他教了我搭救你们、送你们回归故乡的方法。你们这样忘恩负义,我本来不想管你们了;但是我可怜这些又哭又叫的女人和孩子。我宽恕你们。你们听我说!”
“昨天晚上我们死了三个黑奴,船上有空地方。为什么我们不把这个身强力壮的混蛋抓起来?他一个就比死去的三个还值钱。”
所有的黑人都敬畏地低下了脑袋,紧紧地围住了他。
在一片混乱的争吵声中,“希望号”的大副对船长说:
塔芒戈接着说:“只有那些白人才知道驱使这些大木房子行动的咒语。而这些和我们家乡的小划子差不多的小船我们是能够随意驾驶的。”他指了指船上的一只救生艇和几只小船。
塔芒戈坚持要讨还,情愿归还一部分他用奴隶交换来的物品。船长哈哈大笑,说爱歇这个女人非常出色,他要自己留下。听到这样的回答,塔芒戈号啕大哭,悲痛的吼叫声凄厉得像出自一个正在接受外科手术的病人。他一会儿在甲板上翻来滚去,呼天抢地地呼唤他亲爱的爱歇;一会儿又寻死觅活地把头往船板上撞。船长始终不为所动,对他指着河岸,挥手告诉他是滚蛋的时候了;但塔芒戈仍不甘罢休。他甚至献出了他的金肩章,他的双铳枪和他的腰刀,但是毫无用处。
“我们把食物装上这些小船,坐上它顺着风向划。我的神和你们的神将吹送我们回归故乡。”
勒杜说完便背过身去不再睬他。
大家又相信了他。这个计划真是荒谬绝伦,前所未有。在这不辨东西南北的苍穹之下,又不懂得使用罗盘,他也只能冒险瞎碰了。在塔芒戈的头脑里,总以为只要一直向前划,最后总会找到黑人居住的陆地的;因为他曾经听他母亲说过,陆地是属于黑人的,白人是生活在船上的。
“送了人的东西是不可以讨还的,”他回答说。
登上小船的准备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只有那条救生艇和另一条小船可以使用。要载上还活着的八十名黑人,这两条船未免太小了。不得不抛弃全部伤员和病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请求别人在离开他们之前把他们杀死。
勒杜见他赶来觉得很奇怪,尤其听说他是来讨还妻子的更觉诧异。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条小船放下了水,两条超载的小船离开了大船,进入了随时都可能把它们吞没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小船先划了开去。塔芒戈和爱歇坐在救生艇里,救生艇比较笨重,装载得也多,因此远远地落在后面。他们还听得见留在大船上的不幸的人们的阵阵悲鸣。一个巨浪从救生艇旁侧打来,海水涌进来,不到一分钟救生艇就沉没了。小船上的黑人看到救生艇出了事更加使劲地划,生怕再载上几个落水的人。救生艇上的人大部分都淹死了,只有十来个人重新游回大船,塔芒戈和爱歇也在其中。到夕阳西下时,大船上的人看到小船消失在天水之间,后来他们的遭遇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塔芒戈一觉醒来,双桅船已经扬帆开出河去。因为隔夜的大醉,头脑还有些昏沉沉的,他要他妻子爱歇来。有人回答他说他的妻子不幸冒犯了他,已被他当作礼物送给白人船长;白人船长已经把她带到船上去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塔芒戈又惊又怕,把自己的脑袋捶了一通,捡起他的双铳枪,抄最近的小道,直奔离海口半法里路的一个小海湾;因为这条河流在注入大海以前有几处迂回曲折。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一只小船,可以用它来赶上大船,大船可能因为河道弯曲而影响它的航速。他估计得不错,果然及时跳上一条小船,追上了那条贩运黑奴的大船。
我何必再要枯燥乏味地去描写饥饿的痛苦,使读者感到厌烦呢?二十来个人留在这一小块地方:有时候被愤怒的大海颠来倒去;有时候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得身热如焚。每天争夺着剩下来的少量食物,每一小块饼干都要引起一场殴斗。弱者一个个死去;倒不是强者杀了他们,而是因为强者不照管他们,听任他们死去。几天后,在“希望号”双桅帆船上只剩下塔芒戈和爱歇两个活人了。
这时候,船长向塔芒戈告辞,忙着要尽快把他的货物装上船。待在河上太久是不安全的;可能再次出现巡洋舰,他想明天就张帆启碇。这时塔芒戈正躺在草地上的树荫里睡觉,等着酒醒。
……
翻译比较人道,他给了塔芒戈一只硬纸板做的鼻烟盒,向他要下了剩下的六名奴隶。他卸下了他们的木叉子,告诉他们随便去哪儿都行。一下子他们全都逃走了;有的走这儿,有的走那儿。他们的家乡离海岸有二百多法里,真不知该向何处逃跑才好。
一天夜里,狂风怒号,大海咆哮,四下里一团漆黑,从船尾望不到船艏。爱歇躺在船长室的一个床垫上,塔芒戈坐在她脚旁。两个人一起呆了好久,不做一声。
“我会好好安排她的。”
“塔芒戈!”爱歇终于开口说道,“你受这些苦都是为了我啊!”
她长得很漂亮,勒杜笑眯眯地瞧了瞧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我没有受苦!”他粗暴地回答说。他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扔在他妻子身旁的床垫上。
“喂,我把这个女人送给你!”
“你留着自己吃吧!”她轻轻地把饼干推开,一面说道,“我已经不觉得饿了,再说我还要吃东西干吗?我不就要完了吗?”
被烧酒灌得发了狂的塔芒戈发现竟然有人敢于违背他的意志,愤怒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用枪托狠狠地殴打自己的妻子;接着,他转身向勒杜说:
塔芒戈站了起来,默不作答。他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坐在一根断桅下。他脑袋耷拉在胸前,哼着他家乡的曲子。突然,透过狂风和海浪的怒吼,传来一声尖叫,出现了一个亮光。他听到了另外又有几声叫喊,一艘黑颜色的大船飞快地在他的船旁一掠而过,离得那么近,甚至那艘船上的桅架也仿佛是从他头顶擦过去的。他只看到了被桅灯照亮的两个人的面孔。那条船上的人又叫了几声,但他们的船被狂风猛吹着,很快地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肯定是那条船上的瞭望人员看见了这艘失事的帆船,但是因为风势凌厉,无法掉转船头。一会儿以后,塔芒戈看见一团炮火,接着听见了大炮的轰鸣声;后来又是一团炮火,但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翌日,天际没有出现一丝帆影。塔芒戈又躺倒在他的床垫上,闭上眼睛。他的妻子爱歇昨晚已经死了。
他的一个妻子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子弹斜飞了出去。因为她刚刚认出她丈夫就要射击的老头儿是一个巫师。这个巫师曾预言她将来要成为王后的。
……
“好吧,下一个!”塔芒戈嚷着,一面瞄准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头儿,“一小杯烧酒,否则……”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一艘英国三桅战舰“女战神号”发现了这条看来已经被船员抛弃了的断桅帆船,便放了一条小艇过来查看。他们在船上找到了一个死去的黑种女人和一个木乃伊般形销骨立的黑种男人。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还没有断气。船上的外科医生接受了他,替他治疗。当“女战神号”抵达金斯敦[18]的时候,塔芒戈已经完全复原了。别人询问他的往事,他把知道的全说了。岛上的种植园主要把他作为谋反的黑人吊死。当地的总督还算仁慈,认为他的情况特殊,可以宽恕,因为不管怎样,他只不过是使用了正当防卫的自卫权利,况且被他杀掉的全是法国人;于是就像对待没收的黑奴船上的黑人那样释放了他,也就是要他为政府工作,每天除饮食外他还可得到六个铜子的工资。他长得英俊魁梧,被第七十五联队的上校联队长看中,要了去当联队乐队中的一名铙钹手。他学了点英语,但很少开口。此外,他总是滥饮朗姆酒和塔非亚酒[19]。——最后,他得了肺炎死在医院里。
塔芒戈扣动扳机,这个女黑奴倒在地上死了。
王钢译
“我要她有什么鬼用?”勒杜回答说。
[1] 特拉法尔加一役:特拉法尔加为西班牙一海岬。1805年10月21日,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在此与由维尔纳夫海军上将指挥的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作战,纳尔逊在此役中阵亡。
“买下来!”他对白人说,“不然我就毙了她;一小杯烧酒,否则我就开枪。”
[2] 私掠船:一种在战时专门抢劫敌方商船的私人武装船只;这种行动得到本国政府的同意。
对最后剩下来的十名奴隶,塔芒戈只要一杯烧酒便肯换一个了。勒杜又想起在公共车辆里孩子是只买半票的,而且只占半个座位。因此他又要了三个孩子;但他声明再多一个也不要了。塔芒戈看到手上还剩下七名奴隶,就抓起他的双铳枪,瞄准走在前面的一个妇女;她是那三个孩子的母亲。
[3] 泽西岛:英国海峡群岛中最大和最重要的岛屿,位于群岛的最南部。
塔芒戈无法处理这些废物,向船长提出,情愿以一瓶烧酒换一名的代价让给他;这样的建议是很有吸引力的。勒杜回忆起在南特演出《西西里的晚祷》[11]时,他曾看到过一群脑满肠肥的观众拥进了已经坐满的戏园子;由于人类身体的可伸缩性,这些人竟然还是挤着坐下了。所以他又要了三十名奴隶中身材较瘦小的二十名。
[4] 和平:指拿破仑失败后,英法之间签订和约以后带来的和平。
还剩下三十名奴隶;全是些孩子、老头和病恹恹的妇女,但船已经装满了。
[5] 做乌木生意的人:黑奴贩子们的自称。——原注
翻译刚把塔芒戈要的价钱译成法语,勒杜就吃惊得差一点仰面栽倒;接着,他咕咕哝哝讲了几句骂人的脏话,站了起来,似乎不准备继续和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做买卖了。这时,塔芒戈又留住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重新坐下,接着又开了一瓶烧酒,重新开始讲价钱。这次轮到黑人觉得白人还的价钱太岂有此理、太莫名其妙了。大家嚷着、吵着,争了好久,一面拼命灌烧酒。可是烧酒在买卖双方身上起了截然不同的效果;法国人酒喝得越多,出的价钱越少;非洲人喝得越多,作出的让步越大。因此,一篮子烧酒喝完,协议也达成了。一些劣质棉布和一些火药、打火石、三大桶烧酒、五十支修修补补的步枪,换了一百六十名奴隶。船长为了表示买卖已经做成,和已经喝得半醉的塔芒戈击了一下手掌。这些奴隶顿时被移交给法国水手,水手们赶忙除下这些奴隶颈上的木叉子,换上铁制的颈枷和镣铐,充分显示了欧洲文明的优越性。
[6] 南特:法国城市,位于法国西南卢瓦尔河下游。
尽管嘴上在埋怨,他还是首先挑选了一批最强壮最中看的黑人。这些他拣中的奴隶,他愿意按市价付款;但剩下来的那些,他要大大地杀价。塔芒戈这方面却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吹嘘他商品的精美,诉说着货源的稀少和贩运黑奴所冒的风险。最后,他对白人船长想装上船的那些奴隶,要了一个我也不太清楚的价钱。
[7] 西俗认为星期五是不吉利的日子。
他说:“一切都在退化,过去就大不相同;妇女都有五尺六寸高,只消四个男子就能转动一艘战列舰的绞盘,升起主锚。”
[8] 塞内加尔:西非国名,当时为法国殖民地。
对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男女奴隶,船长都不屑地耸了耸肩。他觉得男的全太瘦弱,女的不是老态龙钟,就是年轻稚嫩,不免抱怨起黑色人种越来越不景气了。
[9] 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中一个大岛。
奴隶们排成一行出现了。由于疲惫和害怕,他们的身体伛得低低的。每个奴隶颈项里都卡着一根六尺长的大木叉子,叉子的两个尖端在贴颈背处用一根小木棒扎住。要前进时,由一个监头把第一个奴隶的叉柄扛在肩上,后者扛着紧跟在他后面的第二个奴隶的叉柄;第二个奴隶又扛着第三个奴隶的叉柄,这样一个个连接下去。如果要他们止步,领头的把木叉柄的尖端往地里一插,整个队伍立即就停下来了。显而易见,一个人脖子里卡了这样一根六尺长的粗木棍,要想奔跑逃窜是根本不可能的。
[10] 约洛弗:塞内加尔最大一个部族。
大家坐下了。一个懂得一些约洛弗[10]土语的水手充当翻译,交换了几句初次见面的客套话。一个小水手送上一篮瓶装烧酒;大家喝了起来。船长想使塔芒戈心情愉快,送了他一只美丽精致的黄铜火药罐,上面刻有拿破仑的浮雕像。礼品被彬彬有礼地接受了。这时,大家走出草棚,坐在树荫下,面前摆着一瓶瓶烧酒。塔芒戈做了个手势叫人把他要出售的奴隶押上来。
[11] 《西西里的晚祷》:法国作家加西米尔·特拉维涅(1793—1843)所写的五幕悲剧;1819年首次公演时曾轰动一时。
“这家伙真棒!假如可以运到马提尼克岛[9]不受损伤的话,至少可卖他一千个埃居。”
[12] 勃拉福斯:黑人使用的一种打击乐器。
勒杜船长默默地把他打量了一会儿。塔芒戈雄赳赳地站着,活像一个接受外国将军检阅的近卫兵,自以为他的仪表给了白人好印象而有点儿沾沾自喜。勒杜用行家的眼光端详了他一番以后,回过头去对他的下属说:
[13] 每个黑人酋长都有各自的战歌。
勒杜船长上岸拜访塔芒戈。他在一个匆匆为塔芒戈搭起来的茅草棚里见到了他,伴随着塔芒戈的是他两个妻子、几个下手和几个奴隶监头。为了接待白人船长,塔芒戈已经打扮了一番。他穿了一件蓝色的旧军服,上面还绣有班长军衔的袖章;可是在每一个肩膀上的纽扣上,都挂着两个金肩章,一前一后地在来回晃荡。他没有穿衬衣,这件军服对他这样身材的人又太短了些,因此在他的军服的白色衬里和几内亚土布的短裤之间露出了一大段漆黑的皮肤,如同一条宽阔的皮带一样。一把骑兵用的大腰刀用一根绳子拴在腰间,手里握一管英国出口的漂亮的双铳枪。经过这一番打扮后,这位非洲武士就自以为在风度上已经超过巴黎或者伦敦的穿戴得最讲究的花花公子了。
[14] 物神:原始社会拜物教中崇拜的对象,此处指帆船。
“希望号”就这样在星期五启碇了,一切装备齐全。可能勒杜还嫌船桅不够结实;不过他既然是一船之主,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帆船顺利迅速地抵达了非洲海岸,(我想是)在英国巡洋舰掉以轻心的一段海岸之内的霍亚尔河口抛了锚。一些黑奴贩子立即就上了船。机会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当地有名的黑人武士兼奴隶贩子塔芒戈,刚刚把一大批奴隶押送到海边来,准备廉价脱手,因为他自认为他能在他这种商品缺货的时候,有办法迅速收集补充起来。
[15] 科里奥朗:公元前5世纪罗马名将,因受冤倒戈攻打罗马。罗马元老院多次派使节向他求和,均遭拒绝。
“希望号”在一个星期五于南特[6]启碇,有些迷信的人事后注意到这个不祥的日期[7]。海关检查员们仔细地检查了这条双桅帆船,却没有发现六个大箱子;那里面装满了锁链镣铐和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被称作“正义之棒”的铁棍子。他们对“希望号”不得不带的大量淡水也毫不为怪,而这条船的证明文件上只是说去塞内加尔[8]做木材和象牙生意的。那么说,航程并不远,但有备无患嘛!如果船只正巧碰上纹风不动的天气,动弹不得,没有淡水怎么办?
[16] 桉树:生产树胶的树。
黑奴们背靠船舷,面对面坐成两排,在相对两排人的脚中间留出一条狭长的空地。在其他黑奴船上这条空地是当作通道用的;勒杜却别出心裁地在这条人巷间又另外嵌进几名黑奴,让他们横卧在这两排坐着的黑奴中间。这样安排以后,他这条船比别的和它同吨位的船要多载上十来名黑奴。如果再精打细算一些的话,当然还可以塞几个;但总得讲点儿人道:在六个多星期的航行期间,至少总得留给每一个黑奴五尺长、二尺宽的空间活动活动吧。“因为,”勒杜在对他的老板解释这项开明措施时说,“归根结蒂,黑人毕竟和白人一样,都是人嘛!”
[17] 包巴树:非洲巨树,属锦葵科。
“到了殖民地,”勒杜说。“他们只会嫌站得太多。”
[18] 金斯敦:牙买加首府。牙买加当时为英国属地,现已独立。
大多数海员做惯了像他过去那样的下属以后,都会变得唯唯诺诺,萎靡不振。他却迥然不同,对革新创造并不厌恶,也没有一般海员高升后常有的因循守旧的作风。与此相反,勒杜船长还是第一个向船主建议用铁箱储存淡水的人。在他船上,载运黑奴的船只所必备的镣铐和锁链是按照新式样锻铸的,还仔细地油漆过以防生锈。但是使他在奴隶贩子中获得最高声誉的却是他亲自监制了一艘专门贩运黑奴的双桅帆船这件事;一条像战舰般轻巧、狭长的帆船,居然容得下一大批黑奴。他命名这条船为“希望号”。按他的设计,那狭窄低矮的下舱只有三尺四寸高。据他说这样的高度已足够让那些中等身材的奴隶坐得舒舒服服的了;再说,他们有什么站直身子的必要呢?
[19] 朗姆酒和塔非亚酒:都是甜味的甘蔗烧酒。
勒杜船长是一个精明干练的海员。起先他只是个普通水手,后来当上了副舵手。在特拉法尔加一役[1]中,他的左手被一块爆裂开的木片打碎;左手被截掉以后,他带着对他颂扬备至的证书被解职了。赋闲休养的生活他不习惯,又正碰上有重操旧业的机会,就上了一条私掠船[2]去当二副。经过几次掠夺,他挣到了一些钱,足够他购置些书籍来研究航海理论;关于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他是很丰富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被提升为一艘配有三门大炮、六十名水手的三桅私掠船的船长了;泽西岛[3]上的近海航行的水手们至今还记得他的英勇事迹。和平[4]使他灰心失望:因为他原指望靠英国人把他在战争期间积攒起来的一小笔财富再增加一些的。现在战争结束,他只能为和平的商人服务。由于他是以勇敢、坚毅、经验丰富著名的,别人很放心地就把一条船托付给了他。当时,贩运黑奴已经被取缔,要干这种勾当,不仅必须逃过法国海关税吏们的检查——这并不太困难——还非得逃过英国的巡洋舰不可——这才是最危险的。因此勒杜船长在那些做乌木生意的人[5]的眼里,不消说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