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和他的朋友商量了一阵以后,很快地脱下了身上的学生装,换上了一件当时军人穿的那种镶边的皮上装。他又戴上一顶挺大的垂边帽,也没有忘记把唐加西亚能够给他的多布朗[31]如数塞进自己的腰带里。所有这些准备工作总共只用了几分钟就做完了。于是,他立即上路,出城的时候也没有被认出来。他这样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连续走了一个上午,直到烈日晒得他受不了时才停住脚步。他走到第一座城市后,在那儿买了一匹马,然后加入一支旅行队伍,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就到了萨拉戈萨[32]。他在那儿住了几天,用的名字是唐璜·卡拉斯科。唐加西亚在他动身的第二天也离开了萨拉曼卡,到萨拉戈萨去和他会合,但走的是另一条路线。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并没有住多久。两人匆匆忙忙地去贝里埃圣母院朝拜,当然在那儿免不了又要偷看阿拉贡[33]的那些漂亮女子,他们每人雇了一个不错的仆人以后,就动身前往巴塞罗那。在那里,他俩又乘上海轮去奇维塔韦基亚[34]。疲劳,晕船,新奇的景色,再加上唐璜那种轻浮的天性,所有这些凑在一起,使他很快就忘记了留在身后的那些可怕的场面。有几个月时间,两个朋友在意大利尽情地寻欢作乐,把他们这趟出远门的主要目的也丢在脑后了;但是,他们开始感到手头的钱不够用了,于是就和一些跟他们一样勇敢,但口袋没有多少钱的同胞结伴,一起启程去德国。
“从萨拉曼卡到布鲁塞尔,路很远,”唐加西亚郑重其事地继续往下说,“就您现在的处境来看,您还不能过早动身。您想想,要是市长先生逮住了您,您就只好到国王陛下的苦役船上去服刑,很难到其他地方去打仗了。”
到达布鲁塞尔以后,各人选定自己喜欢的队长,参了军。这两个朋友想到唐曼努埃尔·戈马尔领导的连队里去试试身手,这首先是因为这位队长是安达卢西亚人,其次是因为大家觉得他对士兵的要求就是勇敢无畏,把武器擦得雪亮,保管好就行了,其他嘛,在纪律方面,他还是很好通融的。
“到佛兰德去,到佛兰德去!”他叫了起来,“我们这就到佛兰德去战死算了!”
队长看到他们气色很好,心里非常高兴,于是待他们很不错,完全根据他们的爱好来分配任务,也就是说,哪儿有危险,就把他们派到哪儿去。命运之神也对他们情有独钟,在他们的很多战友不幸阵亡的地方,他们却伤都没有伤着,因此引起了将军们的注意。他们在同一天里被提升为掌旗官。从这时候起,他俩确信自己已经得到了长官们的器重和友情,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并重新过起了原来的那种生活,这就是说,他们白天赌博喝酒,晚上去给城里的漂亮女人唱小夜曲,因为冬天里他们是在城里驻防的。他们的父母已经原谅了他们的过失,使他们稍稍感动过一阵子;他们还收到了父母寄来的信贷支票,可以到安特卫普[35]的一些银行里去取款。对这些信贷支票,他们当然是很会使用的。这样,他们年轻、富有,既胆大包天又厚颜无耻,很快就搞到了许多女人。关于这些风流韵事,我就不在这里一一叙述了,读者只消知道,他们一看上哪个漂亮女子,就会无所不用其极,非把她弄到手不可。漫天许愿,信誓旦旦,对这些卑鄙无耻的花花公子来说,只不过是儿戏而已;如果女方的兄弟或者丈夫对他们的行为说三道四,他们就会用高超的剑术和冷酷的心肠来对付他们。
“佛兰德”这三个字像护身符似的对唐璜产生了作用。他认为离开了西班牙,就等于是得到了自拔。处在战争时期的疲劳和危险中,他也许就不会有闲工夫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了!
冬去春来,战争又开始了。
“闯了这样的大祸以后,”他接着往下说,“再呆在萨拉曼卡,那简直是在发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可不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土财主,再说他的那些仆人也会把您认出来的。就算您没有被认出来吧,您现在在大学里的名声那么大,别人也照样会把一件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坏事栽在您头上的。算了,请相信我的话,您得离开这儿,而且越早越好。您现在学到的知识已经比一个世家子弟应有的知识多出三四倍了。您就暂且把密涅瓦搁在一边,到马尔斯那儿去试试运气吧[29],您有这方面的才能,一定会取得更大成功的。佛兰德[30]正在打仗。就让我们一起去杀异教徒吧,再没有其他办法比这更能赎回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犯下的那些过错了。阿门!像在布道时一样,我的话说完了。”
在一次小规模的交火中,西班牙人出师不利,戈马尔队长受了致命伤。唐璜看见他倒了下去,就急忙跑到他那儿,并且叫来几个士兵想把他抬走;但是,这位勇敢的队长拼足最后的力气对唐璜说:
唐加西亚在房间里兜了两三圈,好像是要把自己的思想集中一下。
“就让我死在这儿吧,我觉得自己不行了。与其死在半里地以外,还不如就死在这儿。您要保护好自己的士兵,他们就要忙不过来了,因为我看到荷兰人正在杀过来。孩子们,”他对挤在周围的士兵说,“紧紧地团结在你们的掌旗官身旁,别管我了。”
“喝吧,”他说,“您需要喝一杯。这是一件挺糟糕的事情,”他自己也喝了一杯酒,随后继续说,“杀死一个做父亲的,这件事可严重了……不过,这样的例子也很多,从熙德开始就有了[28]。现在最倒霉的是,您手下没有五百名白胄白甲的弟兄来保护您,来抵挡萨拉曼卡的巡逻队和死者的亲属……让我们先来考虑考虑最紧迫的事情吧……”
就在这时候,唐加西亚突然走来,他问队长有没有能在他死后替他去办的什么遗愿。
唐加西亚正要喝完最后一瓶蒙蒂勒酒的时候,唐璜闯进了他的房间。唐璜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眼神迷茫,身上的那件短上衣撕破了好多处,胸前领巾被拉了出来,长度超出正常限度足足有半尺。他气喘吁吁地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另一个立刻明白一定是出了意外,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他让唐璜艰难地喘了两三口气以后,就向他打听详细情况;唐加西亚只听了几句话,就知道了一切。他并没有轻易失去平常的那种冷静,在听他的朋友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的经过时,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然后,他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递给了唐璜。
“见鬼,您想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我有什么愿望?……”
唐璜感到自己的当务之急已经不再是占有这个猎物,而是应该考虑自身的安全。他想推开唐娜福丝达,夺门而逃,但是唐娜福丝达却牢牢地抓住他的衣服,使他无法脱身。这时候,响起了一阵可怕的房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有好些男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向他们靠近,一点时间也不能耽误了。唐璜使出浑身力气想把唐娜福丝达甩得远远的,但是,唐娜福丝达拼命地拉住他的紧身短上衣,使他得到的唯一结果是自己在原地打转,和唐娜福丝达换了一下位置。唐娜福丝达当时处在靠门的一边,而这扇门是朝里开的。她继续大声喊叫。这时候,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手里握着一把火枪出现在门口。他发出了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砰”地一枪。那盏灯灭了,唐璜觉得唐娜福丝达的两只手松开了,有一股热呼呼的液体流到他的手上。她倒在地板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是紧靠着唐璜的身子滑倒在地板上的,原来刚才的那一枪打断了她脊椎骨;她的父亲在开枪打那条诱拐妇女的色狼时却误杀了她。唐娜福丝达倒地后,唐璜感到行动自如了,立即在火枪的硝烟中冲向楼梯。一开始,他挨了唐娜福丝达父亲的一枪托,跟在后面的一个仆人也给了他一剑。但是,这一枪托和这一剑给他的伤害都不重。他手中握着剑,试图杀出一条通道,弄灭那个仆人手里拿着的火把。看到他这副铁了心的样子,仆人吓得直往后退。可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是个无所畏惧、脾气刚烈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唐璜;唐璜一连躲过了朝他刺来的好几剑,也许开始时他只是想自卫;但是,由于剑术训练时养成了习惯,招架后的回刺完全成了一种机械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唐娜福丝达的父亲就呻吟了一下,他受了致命伤,倒了下去。唐璜看见已没有人挡住他的去路,就一下子窜向楼梯,又从那儿朝门外逃去,转眼之间就跑到了马路上;他回头一看,没见有什么仆人追来。其实,这个时候,仆人们正围在奄奄一息的主人四周。唐娜特雷莎听见枪声跑了过来,一看见这可怕的场面就昏了过去,倒在她父亲的身旁。当然,此时她还只不过是知道了这场悲剧的一半。
他好像沉思了一会儿。
唐娜福丝达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刀,把它举到头顶上,朝着唐璜冲过去。但是,唐璜看见了她的这些动作,赶紧抓住她的手臂,没费什么劲就把刀夺了下来。这一下,他自以为可以对唐娜福丝达开始的这些敌对行动作出惩罚了,他抱住她强行吻了三四次,接着想把她拖向一只睡午觉的小床。唐娜福丝达是个娇弱的女子,但是,胸中的怒火给了她力量,她奋力抵抗唐璜,一会儿抓住家具不让他拖过去,一会儿用手、脚和牙齿进行自卫。开始时,唐璜挨了几下打还有些嬉皮笑脸,但很快火气就上来了,而且来势并不亚于刚才他对她的爱。他用力拽住唐娜福丝达,也不怕弄伤她那细嫩的皮肤。他成了一个怒不可遏的斗士,要不惜一切代价来征服自己的对手;为了战胜对手,如果有必要的话,他甚至准备把对手掐死。这时候,唐娜福丝达只好使用最后一招了。要说在此以前,出于一种女人的羞耻心理,她一直没有呼喊求救,但现在看到自己就要战败了,于是就发出了响彻整座房子的呼救声。
“对自己的死,我以前从来没有多想过,”他接着说,“我不相信死神离得这么近……要是现在有个教士在我身边,我是不会生气的……可是我们的修道士全都在后面的后勤部队中……没有忏悔就死去,这有多难受啊!”
“爱情是可以原谅一切的,美丽的小唐娜福丝达。唐加西亚把您抛弃了,您就要我吧,这样您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我看见过画着狄俄倪索斯和阿里阿德涅[27]的那幅画屏,您就让我做您的狄俄倪索斯吧。”
“这是我的日课经,”唐加西亚说着把一小瓶葡萄酒递给他,“请您勇敢些吧。”
“真无耻!”唐娜福丝达大声说,“但是,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你就是一个比唐加西亚还要坏的大坏蛋。”
这位老战士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并没有在意唐加西亚开的这个玩笑,但周围的那些老兵见了很生气。
“这根本不是玩笑,唐娜福丝达。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我对您的爱更真心实意的了。要是您不相信我,那我就太不幸了。”
“唐璜,”这个临终的人说,“靠我近些,我的孩子。过来呀,我指定您做我的继承人。把这个钱袋拿去吧,里面装着我的全部财产;把它交给您比让它落到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人的手里要好得多。我对您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您请人替我做几台弥撒,好让我的灵魂得到安息。”
“这是一个玩笑,对吗?是一个玩笑?唐加西亚就在这儿,他就要来了!”
唐璜紧紧地握着队长的手,答应了他的要求,而唐加西亚却低声提醒他说,一个弱者在临死时所发表的看法和他坐在摆满美酒的餐桌前大谈的阔论该有多么不同啊。这时候,有几颗子弹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而过,告诉他们荷兰人正在逼近。士兵们重新站好队列,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向戈马尔队长告别,此时,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井然有序地撤退。敌方人多势众,道路又被暴雨冲得坑坑洼洼的,再加上士兵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要想安全撤退是相当困难的。但是,荷兰人并没有能够突破他们的防线,黑夜来临的时候只好放弃追击,荷兰人既没有夺得他们的一面军旗,也没有抓到一个身上不带伤的俘虏。
唐娜福丝达用一种极为轻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开始看那封信,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是一个怀疑契约中有诈的律师才有的。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地盯着那张纸看。不时有一颗豆大的泪珠流出来,滑落到脸颊上,可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突然,她发出一种像疯子那样的微笑,并且大声说:
晚上,两个朋友和几个军官一起坐在营帐里,谈论他们刚刚经历过的战事。大家都在发牢骚,说白天的那位指挥官如何用兵不当;后来,大家又说什么本来应该怎样怎样。然后,他们又谈到了那些死者和伤员。
“您认识他的字迹。他有了宝贝,可不知道它的价值……而我呢,我接受了这个宝贝,因为我爱慕您。”
“戈马尔队长嘛,”唐璜说,“我会永远怀念他的。他是一位勇敢的军官,士兵的好朋友,的确爱兵如子。”
唐璜回答说:
“是这样,”唐加西亚说,“不过,我要老实告诉您,我只是在看到他为身边没有一个穿黑袍的[36]而感到万分难受时,心中才受到了那么大的震动。这只能证明一点,口头上的勇敢比行动上的勇敢更容易做到。谁要是对一种远期的危险满不在乎,谁就会在大难临头时吓得面色煞白。噢,对了,唐璜,既然您成了他的继承人,那您告诉我们,他留给您的那个钱袋里装了些什么。”
“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可怕的骗局!唐加西亚是永远不会写这种东西的!”
于是,唐璜第一次打开钱袋,看见里面大约有六十枚金币。
为了免得回答起来难以启齿,唐璜把唐加西亚写的那张下流无耻的字据递给了可怜的姑娘。唐娜福丝达匆匆地看了一遍,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又看了一遍,这下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唐璜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只见她一会儿擦擦额头,一会儿揉揉眼睛,这样轮着做了好几次;她的嘴唇在颤抖,脸色白得像死人,得用两只手才能把那张纸拿住,不让它掉在地上。最后,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直起身子,大声说道:
“既然我们现在有钱了,”唐加西亚说,他一向把朋友的钱袋看作自己的钱袋,“我们为什么不来赌一局,反而要为思念我们那些死去的朋友而哭泣呢?”
“您的神色有些不对头……您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您说吧,是唐加西亚遇到了什么不幸?”
他的建议完全符合大家的心意,于是有人搬来几面鼓,又在上面铺了件披风,这就成了一张赌钱的桌子。唐璜先赌,唐加西亚给他当参谋;不过,唐璜在下赌注之前,先从钱袋里取出十枚金币,用手帕包好,然后放进口袋里。
“不用了。”
“见鬼,您留着它们想干什么?”唐加西亚大声说,“一个当兵的竟然攒起钱来了!而且是在一场战斗的前夜!”
“待会儿我妹妹见到您,不知该有多高兴呢!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以为您不会来了呢?……让我过去,我这就去通知她。”
“您是知道的,唐加西亚,这些钱全都不是我自己的。照我们在萨拉曼卡大学里的说法,唐曼努埃尔给我的是一份‘有条件的’遗赠。”
“那您知道他的生活是很放荡的啰?……”
“真该死,他有什么了不起!”唐加西亚又叫又嚷,“真见鬼!我相信他是想让我们把这十枚金币交给我们遇上的第一位教士。”
“哎!这让我多么扫兴!不过,快告诉我,难道是另一个女人不让他来?”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已经答应他了。”
“病了?没有呀,”唐璜说,“不过他不能来了。他派我上您这儿来。”
“您给我住嘴;看在穆罕默德的胡子的分上!您真让我感到难为情,我快认不出您了。”
“怎么!是您,唐璜阁下?”她低声叫了起来,“是唐加西亚病了吗?”
赌博开始了。起先赌运轮流转,大家互有输赢;但没过一会儿,好机会硬是轮不到唐璜头上了。唐加西亚想扭转赌运,便亲自拿过纸牌,接着赌下去,但也无济于事;一个小时以后,他俩不但自己的钱输了个精光,连戈马尔队长的那五十枚金币也都到了那位庄家的手里。唐璜想去睡觉,但唐加西亚输急了,一定要翻本,把他输掉的重新赢回来。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唐娜福丝达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灯在发出微弱的亮光。开始的时候,唐璜既没有摘下帽子,也没有卸下披风,只是背靠在房门的旁边站在那儿,还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唐娜福丝达一声不响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张开双臂快步向他走来。这时候,唐璜让身上的披风滑落下来,学着她的样子迎了上去。
“算了,您这位谨小慎微的先生,”他说,“我们还是把您捏得紧紧的那最后几枚金币拿出来试试运气吧。我敢肯定它们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的。”
“拉住我头巾的下角,”她说,“跟着我慢慢地走,尽量轻点。”
“您得想想,唐加西亚,我是答应过人家的呀!……”
“是我,”唐璜回答,声音比她还低,并且用宽大的披风把身子遮严。他进去以后,门又重新关上。唐璜随即开始跟在他的带路人后面登上一座黑暗的楼梯。
“行了,行了,您真是个孩子!现在还多谈什么弥撒。队长要是在这儿的话,他也会宁可去抢劫一座教堂,也不愿因无钱下注而错失赌钱机会的。”
“是您吗,唐加西亚?”她压低声音问。
“这儿是五枚金币,”唐璜说,“别一下子全都押进去。”
门立即开了。唐娜福丝达已经在那儿等了一段时间。
“绝不手软!”唐加西亚说,然后把五枚金币统统押在一张“国王”上。他赢了,接着第二局又押了双倍的赌注,结果这一局他输了。
时间在迫近。还没有丧尽天良的唐璜为了麻醉自己,一口又一口,接连不断地喝着酒。最后,报时的钟声响了。唐加西亚把自己的披风往唐璜的肩上一扔,带着他一直来到他那位情妇的门口;接着,唐加西亚发出了约定的暗号,然后向唐璜道了声晚安便扬长而去,对自己刚干下的卑劣行径没有丝毫的悔疚之意。
“把最后五枚金币也拿出来!”他气得脸色煞白,声嘶力竭地嚷道。唐璜顶了他几句,可是三言两语就让他给说服了。唐璜只好让步,又给他四枚金币,但是这四枚金币也跟着前面的那些金币有去无回了。唐加西亚把纸牌扔到庄家的鼻子底下,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他对唐璜说:“您过去一直运气很好,您;我听别人说过,最后一枚金币有很大的魔力,可以使人时来运转。”
“我决定去,管它发生什么事!”唐璜一边大声说,一边把字据抓在手里;然后,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他拿起一大杯蒙蒂勒酒,一饮而尽。
唐璜此时的火气一点也不比他小。唐璜不再想那些弥撒,也不再想自己的誓言了。他把仅剩的一枚金币押在“爱司”上,但是马上又输掉了。
过了一会儿,唐加西亚看到唐璜已被自己说服了一大半,就接着对他说:“快点决定吧,因为今天晚上我是不愿意见到唐娜福丝达了;如果您不愿意去,我就把这张字据交给胖子法德里克,他准会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让戈马尔队长的灵魂见鬼去吧!”他怒吼起来,“我相信他的钱是使过魔法的!……”
“要是她会同意就好了!”放荡的唐加西亚大声说,“我的同学,您真是个没有经验的情场新手,您竟然以为,一个女人,让她在一个六个月的旧情夫和一个一天的新情夫之间作出抉择时,她会犹豫不决!去吧,管保明天你俩会双双来感谢我,而我要您给我的唯一答谢,就是请您允许我去向唐娜特雷莎求爱,给我一点补偿。”
庄家问他们是不是还想赌下去,不过,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了,别人又不肯借钱给天天有脑袋开花危险的人。于是,他们不得不离开赌桌,到酒鬼们那里去寻找安慰。可怜的队长的灵魂已经被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要是我能确信,”他说,“唐娜福丝达会同意这种交换的话……”
几天以后,西班牙人得到了增援,他们重新发起进攻,向前推进。他们穿过以前战斗过的地方时,看见那儿的死人还没有掩埋。唐璜和唐加西亚催马疾驰,一心想避开那些触目惊心、恶臭刺鼻的尸体;这时候,有位跑在他们前面的战士看见战壕里躺着一具尸体,吓得惊叫起来。他俩上前一看,认出是戈马尔队长。不过,这时他已几乎变得面目全非了。他的面容由于可怕的痉挛已经走样,而且变得僵硬。这就证明他在临终时经受了剧烈的痛苦。唐璜虽然对这类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但看到这具尸体的两只呆滞而充血的眼睛好像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可怜的队长的临终嘱托,以及自己如何把办理嘱托的事弃之脑后。但是,他已经成功地装出了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所以很快就从这种内疚心情中解脱出来了:他立即叫人挖一个坑把队长埋掉。说来也巧,当时正好有个嘉布遣会修士在场,于是修士匆匆地为死者做了祈祷。尸体洒上圣水以后,就用石块和土掩埋了;士兵们继续行军,但比以往要沉默寡言得多。行军时,唐璜看见有个上了年纪的火枪手在自己的一只只口袋里掏了老半天,最后摸到一枚金币,他把这枚金币交给修士,对他说:
唐璜把唐加西亚的每句话都听了进去,越听越鬼迷心窍;魔鬼对唐璜说,这件事在此以前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种没有什么结果的玩笑,但现在能以一种对他来说是十分愉快的方式结束。他不再笑了,脸上开始泛起快活的红晕。
“拿去给戈马尔队长做几台弥撒吧。”
唐璜一直在那儿笑,他向唐加西亚提出两人再赌一局,让他的朋友有一次扳平的机会。但是,唐加西亚拒绝了。“如果您有点勇气的话,”唐加西亚说,“就披上我的披风,到您很熟悉的那扇小门那儿去。在那儿,您只会找到唐娜福丝达,因为唐娜特雷莎并没有在等您。然后您就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一进她的房间,很可能她刹那间会感到大吃一惊,甚至还会掉下一两滴眼泪,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您的下一步行动。您放心好了,她不敢大声喊叫的。到时候,您把我的信拿给她看,告诉她我是一个可怕的恶棍,一个魔鬼,总之说什么难听的都行,随您的便;您对她说,她有一种既容易又迅速的报复手段。而这种报复手段,您当然可以肯定,她将觉得是非常甜蜜的。”
这天,唐璜表现得非常勇敢,他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东冲西突,很少顾及自己的安危,好像有意要战死在沙场上似的。
对他同学的这种疯狂的建议,唐璜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拿起纸牌洗了起来。虽然他在打牌的时候几乎是漫不经心,可最后还是赢了。唐加西亚输了牌后倒没有显得有什么沮丧,只是问了问字据该怎么写,接着就写了一种由唐娜福丝达付款的可转让票据,吩咐唐娜福丝达听凭票据持有人的支配,那口气俨然像是写信给他的管家,要管家付一百杜卡托给他的一位债主一样。
“一个人到了身无分文的时候就会变得英勇无畏,”他的战友们说。
“那您就把她要了去吧,亲爱的,”唐加西亚大声说,“您把她要去吧,免得您对她想入非非。我把我的权利都让给您。让我们做得更漂亮些,”他站起来最后补充说,看他的样子仿佛是一下子有了灵感,“我们就拿我们的情妇来赌一下。这儿有纸牌,我们来赌一局奥伯尔牌戏。唐娜福丝达是我的赌注,您呢,您就把唐娜特雷莎押上。”
戈马尔队长死后不久,唐璜和唐加西亚服役的连队招募到一位年轻的士兵。这位新兵看上去意志坚定,作战勇敢,但性格古怪,给人以一种阴险的感觉。谁也不曾看到过他和同伴们一起喝酒或者打牌,只见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哨所里的板凳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飞来飞去的苍蝇,要不就是摆弄自己火枪上的扳机。士兵们都嘲笑他的这种谨慎态度,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谦谦君子”。在连队里他以这个绰号出了名,甚至连他的那些长官也都不叫他其他的名字了。
“说实在的,”他说,“如果我有一个像您那样的情妇,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使她变得幸福的。”
这场战役的最后一仗是包围贝尔根-奥普-祖姆[37]。众所周知,这场围城战因城里的守军殊死抵抗而成为这场战争中最残酷的一仗。一天夜里,两个朋友一起在战壕里站岗放哨,当时这条战壕离城墙很近,因此在那儿站岗确实极其危险。城里的守军频繁出去,他们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准。
唐璜读完信后,觉得很吸引人。
上半夜在持续不断的警报声中过去了。接下来,城里城外的敌对双方似乎都感到疲乏了,不再向对方射击。于是,整个平原重归沉寂,只是间或还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枪声打破这种寂静,不过这些射击已经漫无目标,只能说明虽然战斗暂告停止,但双方还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快到凌晨四点钟了,在这种时间,守夜人总会感到寒气袭人,再加上身体疲乏和昏昏欲睡,意志自然也就消沉起来。任何一位诚实的军人都会承认,在这种心力交瘁的状态下,可能会表现出一些懦弱行为,而等到清晨太阳出来以后又会为这些行为感到脸红。
“瞧!”唐加西亚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一边把信递给唐璜,一边说,“您读读这段精彩的信。今天晚上又有一次幽会!但是,要是我去的话,就让魔鬼把我逮去好了。”
“这鬼天气!”唐加西亚大声说。他一边跺脚取暖,一边还用披风把身子紧紧裹住,“我觉得连我的骨髓都冰冻了;我相信,这时候一个荷兰孩子只要用一只啤酒罐作武器就能把我打倒。说实话,我简直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刚才那一阵火枪声把我吓得直打哆嗦。我呀!如果我是个虔诚的教徒,那我只能把自己所处的这种奇怪状态看作是上天对我的一种警告。”
这场颇有教益的谈话被好几个大学生的到来打断了,这些大学生把他们的思路引到了其他方面。但是,夜幕降临以后,两个朋友坐到桌子旁,面前放着一瓶蒙蒂勒葡萄酒,葡萄酒的边上是一小篓装得满满的瓦朗斯的栎实,唐加西亚又开始埋怨起自己的情妇来。他刚收到唐娜福丝达的一封信,信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但也有一些温和的责备;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她那诙谐的幽默感和她那善于抓住每件事情的有趣方面的习惯。
所有在场的人,特别是唐璜,听到唐加西亚谈起上天,都大吃一惊,因为他这个人平时几乎从来不谈上天,就是谈到,也只不过是为了拿它来取笑一番。唐加西亚发现很多人听到他说这些话时脸上露出了微笑,出于一种虚荣心,他变得亢奋起来,于是大声说道:
听到这儿,唐璜对他那位朋友滔滔不绝地说这番荒唐话时的那种认真劲头,报以更大的笑声。
“至少,不要有人会认为我害怕荷兰人、害怕天主或者魔鬼,因为等到我们上岗的时候,我们的账就该全部算清了!”
“您这是太谦虚了,不过您就放心吧!昨天,我已经把她惹得大为生气,所以她一碰上哪个男人就会拿他和我相比,就像拿一个光明天使和一个罪人相比。您知道,唐璜,”唐加西亚接着往下说,“我说话是很认真的,对吗?”
“对荷兰人,这样说倒还可以,但是对天主和另一个,还是应该害怕的,”一位年老的、留着花白胡子的队长说;他的剑旁边挂着一串念珠。
“这笔交易倒挺合我的意,”唐璜微笑着说,“只要她们两位同意。不过,唐娜福丝达是永远也不会愿意把您让出来的。这样交换的话,她太吃亏了。”
“他们能给我造成什么不幸?”唐加西亚问,“天公打雷也不见得比新教徒的火枪打得更准。”
“不常使用,因为我的心太善良了。噢,唐璜,您愿意把您的唐娜特蕾莎让给我吗?我向您保证,半个月以后她就会变得百依百顺。作为交换,我把唐娜福丝达给您。您需要时再换回来,好吗?”
“那您的灵魂呢?”老队长又说,他听到这句亵渎神明的话,吓得赶紧划十字。
“那您说说,唐加西亚,您是像对待您的那些马一样来对待您的那些情妇的吗?您常常使用马鞭来平息她们的任性,对吗?”
“嘿!至于我的灵魂嘛……首先得让我相信我确实有一个灵魂。我有一个灵魂,这话是谁告诉我的呢?是那些教士。而灵魂的发明却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好的收益,所以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灵魂就是他们造出来的,就像糕点师傅制作出奶油水果馅饼是为了卖钱一样。”
“这是因为您太年轻了,唐璜,您还不会调教您的那些情妇。一个女人,您就等着瞧吧,一个女人就像是一匹马:如果您听任她养成一些坏习惯,如果您不让她明白您不允许她由着性子胡来,那您就会一无所获。”
“唐加西亚,您不会有好结果的,”老队长说,“这样的话不该在战壕里说。”
“就算这样吧,”唐璜回答,“那位小的是相当可爱,不过她还是个孩子。和她谈不到一块儿,她缺乏理性,满脑子都是那些光怪陆离的骑士传奇,对爱情自有一些荒诞不经的看法。她提出的要求,您连想都不会想到的。”
“在战壕里和在其他地方一个样,我怎样想就怎样说。不过,我这就打住了,因为你们看看我的朋友唐璜,他这就要根根头发都竖起来,把帽子也顶落下来了。他不仅相信灵魂,而且还相信炼狱里的灵魂。”
“皮肤白,好极了;我承认她的皮肤很白,但是她没有红润的脸色,站在她妹妹的边上,她就像一只猫头鹰待在一只鸽子的旁边。您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呢。”
“我根本就不是个思想很超脱的人,”唐璜微笑着说,“有时候,我真羡慕您对另一个世界中的事情所持的那种极其无所谓的态度,因为我要老实对您说,随便您怎样嘲笑我都行,有时候,别人对我讲了地狱中那些受苦人的事,我听了就会胡思乱想,心里很不舒服。”
“您可说错了,”唐璜说,“您那位唐娜福丝达是个迷人的女子,皮肤白得像天鹅,而且脾气总那么好。再说,她又那么爱您!其实,您是很幸福的。”
“最能证明魔鬼没有多大法力的,就是您今天还好端端地站在这条战壕里。请相信我的话吧,先生们,”唐加西亚拍着唐璜的肩膀接着说,“如果真有魔鬼的话,它早该把这位小伙子逮走了。虽然他还十分年轻,但我可以对你们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被逐出教门的人。他害过好多女人,把好多男人送进棺材,这类伤天害理的事比两个方济各会教士和两个巴伦西亚的好汉所干的还要多。”
“唐璜,您得承认,”唐加西亚说,“这一夜我们过得挺乏味。尤其是我,我现在还感到腻味透了,真想把那位公主往所有的魔鬼那儿一送算了!”
就在他讲着的时候,从毗邻西班牙人军营的战壕那儿射来一颗火枪子弹。唐加西亚一手捂住胸口,大叫一声:
就在我说的那天晚上,唐璜来和情妇幽会时情绪相当不好,他又看到了这个记,觉得它比前几次看到的时候还要大。他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想:见鬼,它的样子怎么像只大老鼠。说穿了,这不过是一块丑陋的皮肤而已!不过是一个永世受罚的记号,和留在该隐[26]身上的那种记号没有什么两样。一定是魔鬼附体,才把这样的女人作为自己的情妇。唐璜越想越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无缘无故地就跟可怜的唐娜特雷莎吵了起来,把她惹哭了;天快要放亮,他离开唐娜特雷莎的时候,甚至不愿意拥抱她。唐加西亚和他一起出来后,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我受伤了!”
唐娜特雷莎胸脯上有个相当明显的记。唐璜第一次获准看这个记的时候,简直是受宠若惊。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把它看成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他时而把它比作一朵堇菜花,时而把它誉为一朵银莲花,时而又把它看作紫苜蓿花。但是没过多久,这个记看腻了以后在他的眼里就不再像先前那样了,其实这个记的确是挺美的。他叹着气,暗自思忖:这不过是个大黑点而已,它生在那儿简直有损玉体的美观;说真的,这真像是一块难看的淤血。让这个记见鬼去吧!甚至有一天,他问唐娜特雷莎以前是否去问过医生有没有办法把它去掉。可怜的姑娘听了羞得满脸通红,回答说除他之外没有让任何男人看过这个记,再说,她的奶妈经常对她说,这样的记能带来幸福。
他摇晃了几下,几乎马上就倒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大家看见有个人在逃窜,但是天还很黑,追赶他的人很快就看不见他了。
一天上午,他收到唐娜特雷莎的一封短信,她向他表示歉意,说原来答应的当天晚上的幽会,她不能去了,因为,有位上了年纪的女亲戚刚来到萨拉曼卡,家里人把唐娜特雷莎的房间让给了这位亲戚,要唐娜特雷莎到她母亲的房间里去睡。由此引起的失望并没有给唐璜带来多大的痛苦,他已找到了利用这个晚上的办法。他走出家门来到马路上,一心想着自己的种种计划,这时候,有位蒙着面纱的女子交给他一封信,信是唐娜特雷莎写的,说她已想办法找到了另一个房间,并且和姐姐一起把幽会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唐璜把那封信拿给唐加西亚看了。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不由自主地照老习惯,爬上了他们情妇的阳台。
唐加西亚的伤势看来是致命的。那一枪是从很近的地方射来的,而且枪里装着好几颗子弹。但是,这位铁石心肠的浪荡子表现得十分坚定,一刻也没有动摇。他把那些劝他忏悔的人打发得远远的。他对唐璜说:
就这样,唐璜逐渐丧失了人的天性和他所受的教育赋予他的各种好的品质。他在唐加西亚的指点下,在萨拉曼卡生活了三个月以后,完全把可怜的唐娜特雷莎搞到了手;而他的那位同学比他早十来天得到了唐娜特雷莎的姐姐。起先,唐璜对自己的情妇还抱着一个像他那种年龄的男孩对第一个委身于自己的女子所具有的那种全部爱情,但唐加西亚却毫不费力地向他证明,爱情专一是一种挂在嘴上说说的美德;再说,如果在学校的狂欢活动中他的行为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他会使唐娜特雷莎的名誉受到损害的,因为照唐加西亚说来,只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而且是得到满足的爱情,才会独钟于一个女人。再说,唐璜身处的那个社交圈子,他的那帮坏朋友,也不让他有片刻的安宁。通宵的熬夜和花天酒地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很少出现在教室里;即使偶然来听课也昏昏欲睡,连最著名的教授上的那些最精彩的课也听不进去。相反,出去逛马路,他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至于晚上,如果唐娜特雷莎没空陪他,他总是在小酒馆里,或是在那些最最乌七八糟的地方度过。
“只有一件事会使我死不瞑目,就是那些嘉布遣会教士会设法使您相信,这是上帝对我的判决。请您和我一样相信,一枪打死一个士兵,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他们会说,这一枪是从我们自己这边打来的。这无疑是某个嫉妒者对我恨之入骨,派人把我谋害了。要是您逮住他的话,就把他吊得高高地吊死。您听我说,唐璜,我在安特卫普有两个情妇,在布鲁塞尔有三个,在其他地方还有其他的情妇,噢,我几乎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开始模糊了……我把她们送给您……我没有更好的东西了……还有,您把我的剑拿去吧……特别是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那一招突刺……永别了……用不着为我做什么弥撒,等到把我埋了以后,让兄弟们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
一直闹到下半夜,别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送回家中,他当时不仅喝得醉醺醺的,而且还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声称要放火烧掉萨拉曼卡,还要喝干托尔穆斯河的水,不让别人用河水去灭火。
这些大致就是他的临终遗言了。对上帝,对来世,他想得不会比生龙活虎时更多。他死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虚荣心给了他力量,使他把长期以来扮演的那种令人讨厌的角色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位“谦谦君子”从此不见了。整个部队都深信,他就是杀害唐加西亚的凶手,不过对他的谋杀动机,大家却怎么也猜不出来。
离开姐妹俩以后,唐加西亚和唐璜遇见几个波希米亚女子拿着巴斯克鼓在那儿跳舞,四周围着一群大学生。他俩也挤了进去。唐加西亚挺喜欢这些舞女,于是就决定带她们去吃夜宵。他马上向她们提出建议,并且立即被接受了。作为忠实的阿凯提斯[25],唐璜也在一旁作陪。席间,有位波希米亚女子对他说,他看上去像个新近修行的修道士,唐璜听了十分生气,挖空心思做出各种能用来证明这个绰号对他不适合的事来:他又是说粗话,又是跳舞,又是赌钱,他一个人喝的酒完全抵得上两个二年级大学生喝的酒。
唐璜对唐加西亚的死感到痛惜,其悲伤的程度超过失去一个亲兄弟。他简直是疯了!竟以为自己的一切都是唐加西亚给的。他觉得,是唐加西亚向他传授了生活的秘诀,是唐加西亚驱散了蒙在他眼前的那层厚厚的迷雾。“在认识唐加西亚以前,我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扪心自问。他的自尊心告诉他,他现在已经变得高人一等。总之,他在结识了这位无神论者以后所干下的种种坏事,在他的眼里都变成了好事,因此他对唐加西亚的感激之情,同一个学生对自己的恩师的感情没有什么两样。
夜幕降临了,男女双方准时来到托尔穆斯河边幽会。唐娜特雷莎拉着唐璜的手(那时候还没有让女人挽胳膊的时尚),唐娜福丝达拉着唐加西亚的手。来回蹓跶了几圈以后,这两对情侣就分手了,双方都非常高兴,临别前互相约定决不放过任何重新见面的机会。
唐加西亚如此突然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无限的悲痛,这种印象在他的心中久久不能抹去,迫使他在好几个月中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后来他又渐渐地恢复了以前的老习惯。这一回,这些旧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光靠一次意外事件已无法使它们改变。他又开始赌博、酗酒、追女人、跟她们的丈夫打架决斗。每天他都有新的冒险行动。今天爬墙头,明天攀阳台;早上同做丈夫的斗剑,晚上与妓女们一起狂饮。
爱情已经有力地驱散了压在我们这位主人公心头的愁云,而虚荣心则最后消除了他的内疚感。在唐加西亚的家里,那些和他同桌吃饭的大学生从他口中知道了谁是杀死唐克里斯托瓦尔的真正凶手。这位克里斯托瓦尔本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骑士,一向以勇敢和机智著称,大学生们见了他都感到害怕。因此,他的死只能使他们感到高兴,而他的对手则很荣幸,得到了大家的赞扬和恭维。据这些人说,他是大学的光荣,大学之花,大学的臂膀。在座的人全都热情地为他的健康干杯,有个从穆尔西亚来的大学生还即席创作了一首赞美他的十四行诗,诗中把他比作熙德和贝尔纳·德尔·卡尔皮奥。起身离开饭桌的时候,唐璜依然感到心头有些沉重;但是,即使他真有能力使唐克里斯托瓦尔死而复生的话,他是否会运用这种能力也是值得怀疑的,因为他害怕这个人的复活将使他在整个萨拉曼卡大学里获得的那种敬意和名望全部丧失。
就在他过着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的时候,他得知父亲在不久前刚刚死去,母亲也只不过比父亲多活了几天,因此他是同时得到这两个噩耗的。那帮和他意气相投的买卖人都劝他回西班牙去享受长子世袭权,掌管刚继承的那一大笔遗产。好久以前,他杀死唐娜福丝达的父亲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罪行就已经得到赦免,他自己也认为这件事是完全了结了。再说,他也很想到一个更大的舞台上去一显身手。唐璜想起了塞维利亚的那些欢乐,想起了那儿的很多美人,这些美人无疑只等他一到就会听凭他摆布的。于是,他脱下了戎装,动身回西班牙。到达马德里后,他在那儿住了一阵子,还参加了一次斗牛比赛,他那身价格昂贵的服装,以及斗牛时的灵活动作,使观众们刮目相看;这样,他便在马德里搞到了几个女人,但是他并没有在那儿久留。回到塞维利亚后,唐璜出手大方,大摆阔气,直看得家乡的男女老少眼花缭乱。每一天他都要举办新的喜庆活动,邀请安达卢西亚的那些绝色女子来参加;每一天他都要在自己豪华的府邸中宴请宾客,寻欢作乐,而且天天花样翻新。他很快就成了一帮浪荡子的头儿,这帮荒唐无耻、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对他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程度往往只有在歹徒的集团中才能看到。总之,吃喝玩乐的事样样都有他的份。一个花花公子,而且很有钱,这不仅害了他自己,而且还会带坏安达卢西亚的青年人,他们都把唐璜捧上了天,视他为学习的榜样。毫无疑问,对他的放荡行为,要是天主能容忍更长时间的话,就用不着用一场大火来惩罚塞维利亚的那些罪行了。唐璜病倒了,一连几天卧床不起,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相反,他要求医生快点把他的病治好,仅仅是为了好让他去追求新的放荡生活。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在养病期间,唐璜自找乐趣,列了一张以前勾引过的所有女人和败在他手下的所有丈夫的名单。这张名单编制得很有条理,分成两栏,一栏是女人的名字和她们的简况,边上的一栏是她们丈夫的名字和职业。当时,他已经很难记起全部女人的名字,所以认为这张名单远不是完整的。一天,有位朋友上门来探望他,他就把这张名单拿给这位朋友看。在意大利的时候,唐璜曾得到过一位女子的青睐,这位女子胆子很大,对他夸口说自己是一位教皇的情妇,所以名单是从她的名字开始的,而那位教皇的名字则出现在丈夫的名单上。下面依次是一位在位君主、一些公爵、侯爵等等,直至一些手艺人。
“还有更烦人的事呢,”唐加西亚回答,“那就是有个同胞把我们杀掉;还有第三件事,比前两件事更加烦人,那就是饿了一天还没吃饭。所以,我今天请您和几个快乐的好伙伴一起去吃饭,他们见到您准会很高兴的。”
“你看看,亲爱的,”唐璜对朋友说,“你看看,从教皇到鞋匠,没有一个人能逃出我的手心,各个阶层的人都得向我出份子。”
“哎!”唐璜黯然神伤地大声说,“杀死一个同胞总是一件非常烦人的事!”
这个朋友的名字叫唐托里比奥,他仔细地看了名单,把名单还给唐璜的时候,得意洋洋地说:名单还不全!
“我们的事进行得挺顺利,”唐加西亚等到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人时马上说,“没有人怀疑上您。市长本来就把我看得一无是处,他首先就想到是我干的,我真荣幸。他说,他确信是我杀了唐克里斯托瓦尔。您知道后来是什么事使他改变看法的吗?原来有人告诉他,那天整个晚上我都是和您一起度过的;亲爱的,您有着圣洁无邪的好名声,这种名声之大简直可以让别人沾您的光了。现在,不管怎么说,人家不会想到我们了。勇敢的小特雷莎玩的把戏又可以使我们今后也高枕无忧了,所以我们别再去想这件事,只管考虑怎样玩得开心吧。”
“什么!还不全?丈夫的名单上还缺什么人?”
唐璜理所当然地跪了下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不过他又对她说,她白白地送来这样一份礼,因为她将使他为爱情而死。唐娜特雷莎时间很紧,本想马上就回去的,但听了唐璜的这番表白,心里十分高兴,竟无法决定是不是立刻就走。就这样过了一个钟头光景,两人山盟海誓,无限温存,一个苦苦哀求,另一个半推半就。突然,唐加西亚闯了进来,打断了这番亲密无间的互诉衷肠。唐加西亚并不是那种容易大惊小怪的卫道士。他首先关心的是让唐娜特雷莎放下心来。他夸她胆识过人,十分机智,最后请她到她姐姐那儿去说些好话,为他安排一次更为亲切的接待。特雷莎答应了他的全部要求,然后又用披风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允诺当天晚上和她姐姐一起到她指定的地方去散步。说完,她就走了。
“天主,”唐托里比奥回答。
“唐璜绅士,”她红着脸接着说,“我应该照实对您说,您的勇敢使我对您的关心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虽说当时我心慌意乱的,我还是注意到您的剑折断了,您把它扔在我家门口旁边的地上。就在很多人挤在受伤者四周的时候,我下楼去捡来了那把剑柄。我拿来一看,发现上面有您的名字,我立刻明白,要是它落到您那些敌人的手里,您该有多危险啊。瞧,剑柄在这儿,我很高兴能把它还给您。”
“天主?这倒是的,女人的名单上还没有修女。见鬼!我把这事给忘了,谢谢你的提醒。好吧!我以贵族的名义发誓,不出一个月,天主的名字就要出现在我的名单上,排在教皇阁下的前面;我保证请你到这儿来和一个修女一起吃夜宵。在塞维利亚,哪个女修道院里有漂亮的嬷嬷?”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揭开披风,唐璜认出原来是唐娜特雷莎。
几天以后,唐璜就开始活动了。他开始经常去附近的那些女修道院,做弥撒的时候,他跪得离那道把那些天主的妻子和其他信徒隔开的栅栏很近。他在那里用放肆的眼光来回打量着这些腼腆的处女,就像一条闯入羊圈的狼在寻找最肥的母羊,好首先把它咬死。他很快就发现在玫瑰圣母院中有个年轻美貌的修女长得十分迷人,加之她的眉宇间又流露出几分忧伤,就越发显得妩媚可爱了。她从不抬起头来,也不见她向两面张望,她仿佛被眼前正在举行的这种神圣而神秘的宗教仪式完全吸引住了。她的嘴唇在微微嚅动,不难看出她祈祷时的那份虔诚,那种热情,要超过她的所有同伴。唐璜一看见这位漂亮的修女,就想起了昔日的往事。他好像觉得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女子,可是又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的。确实,他见过的女人很多很多,她们留给他的印象有的深些,有的浅些;他把她们的容貌记混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一连两天,唐璜都到这座圣母院里去,老是待在那道栅栏的近旁,可还是无法使阿加莎嬷嬷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已经打听到,阿加莎就是这位漂亮的修女的名字。
“用不着跟我装模作样的,让我来给您做出一个坦诚相见的榜样吧。”
要征服一个由于自己的身份和谦卑而洁身自好的女人,是困难的;但是,这种困难只能激起唐璜更加强烈的欲望。在唐璜看来,最重要的,也是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引起阿加莎嬷嬷的注意。他的虚荣心告诉他,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就有了一大半成功的把握。结果,他想出了这样一个迫使这位美人抬起头来的办法。教堂里做弥撒的时候,他尽量离她近些,趁举扬圣体、大家都匍匐在地的时候,他把手伸进栅栏的空当中,紧接着把带去的一小瓶香水洒在阿加莎嬷嬷的面前。香水顿时挥发出一种刺鼻的香味,迫使这位年轻的修女抬起头来;由于唐璜正好在她的对面,她是不可能不看见他的。她一看见唐璜,脸上先是流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然后脸色就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随即昏倒在石板地上。她的同伴们急忙围在她的身边,然后把她抬进了她住的单身房间。唐璜离开教堂的时候,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他心里在想:这位修女的确很迷人,但是,我越看越觉得她应该早已上了我的名单了!
“我,女士!”唐璜大声说,他的脸色一下子吓得煞白,“我可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第二天,做弥撒的时候,唐璜准时来到了栅栏的旁边。不过,阿加莎嬷嬷没有在她平时待的老位置上,她没有在第一排的修女中,相反倒可以说,几乎是躲在她同伴的后面。但是,唐璜却发现她时不时地在偷看自己。他立刻把这看成是她对自己有点意思的好兆头。“这位小嬷嬷是有些怕我,”他心里想,“她很快就会变得温顺的。”弥撒结束了,唐璜看见她走进一个神工架,但是,她从栅栏边上经过去那儿的时候,好像无意之中从身上掉下一串念珠。唐璜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不会误解这种所谓的一时疏忽的。他首先想到,他要做的重要事情就是拿到这串念珠,可是他在栅栏的这一边,他觉得自己要想捡到这串念珠,就得等到教堂里的人都走空了才能动手。为了等待这个时候的到来,他背靠一根柱子,做出一种正在沉思的样子,还用一只手捂住双眼,但是却留着细细的指缝,这样他就能把阿加莎嬷嬷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了。唐璜这种姿势,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一个沉浸在虔诚的默想中的好教徒。
“高贵的骑士,我的举动大概有点使您感到吃惊,您也许会对我产生一种不太好的看法;但是,如果您了解了我到这儿来的动机,没准您就不会责备我了。您昨天和本城的一位骑士打了一架……”
修女从神工架里出来以后,走了几步,准备回修道院里去;不过,她很快发现,更确切地说,她是假装发现自己的念珠丢了。她朝四下里寻找了一遍,看见念珠掉在栅栏的旁边。于是,她走了过来,弯腰去捡念珠。可就在这个时候,唐璜看见有一样白色的东西从栅栏下面塞了过来。这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很小的、一折成四的纸。那位修女马上就走开了。
当仆人来叫醒他,告诉他有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要求和他讲话的时候,他已经休息了好几个小时。就在这时,一位女子走进了房间。她从头到脚裹着一件很大的黑色披风,只露出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先是转向仆人,然后朝唐璜看去,好像是要想和唐璜单独谈谈。仆人立即退了出去。那女子坐了下来,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唐璜。沉默了片刻以后,她开始说道:
浪荡子先是对成功来得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感到有些吃惊,接着就产生了一种惋惜:怎么没有让他多费几番周折。他的这种心态几乎和一个正在追捕一头鹿的猎人没有什么两样:猎人本来打算和鹿展开一场长距离的艰苦赛跑,可是那头鹿刚起跑就一下子摔倒了,这样他就无法得到本想从追捕中得到的乐趣和功劳。不过,唐璜还是很快捡起了纸条,然后走出教堂,去无拘无束地读那封信。信上这样写着:
唐璜回到自己家里以后,和衣睡到床上。他彻夜难眠,脑子里只想着他刚才犯下的那桩杀人罪,尤其是想着因此可能引起的后果。一听见大街上响起男人的脚步声,他就以为是法院派人来抓他了。然而,他确实是累了,再加上他参加了那个大学生聚餐会后脑袋一直在发涨,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睡着了。
是您吗,唐璜?难道您真的一点没有把我忘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我确实非常不幸,不过,我开始对自己的苦命感到习惯了。现在,我的不幸将比过去增加一百倍。我本来是应该恨您的……是您杀害了我的父亲……可是,我却对您恨不起来,也无法把您忘记。您就可怜可怜我吧。请您不要再到这座教堂里来了,您害得我太苦了。再见了,永别了,我的凡心已死。
“买通教士万岁!”他大声说,“我希望,我们现在能处于一种比较有利的地位。要是法院追究您的责任,这位好心的神父,为了他收下的那些杜卡托和他还想从我们这儿得到的杜卡托,已经准备出面证明我们和您刚才要了他的命的那位骑士的死毫无关系,我们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清白。您这就回家去吧,不过千万要提高警惕,只能在绝对可靠的情况下才可以开门;我嘛,我要在城里到处走走,打听点消息。”
唐娜特雷莎
教士离开后,唐加西亚高兴得跳了起来。
“啊!原来她是唐娜特雷莎!”唐璜心里想,“怪不得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接着,他又把信重新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我本来是应该恨您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喜欢您。‘您杀害了我的父亲……’施曼娜对罗德里克也是这样说的[38]……‘请您不要再到这座教堂里来了。’这就是说,我明天等着您。很好!她是我的人了。”
“明天见,”唐加西亚回答,“我们吻您的手,我们全靠您了。”
接下来,唐璜就去吃饭了。
“明天见,孩子们,”教士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第二天,他口袋里装着一封写好了的信,准时来到了教堂;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阿加莎嬷嬷没有露面。他顿时觉得做弥撒的时间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样长过,于是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他一遍又一遍地咒骂唐娜特雷莎太胆小怕事了,然后他来到瓜达尔基维尔河畔,一边散步一边想办法,最后他有了主意。
“再说,我的神父,”唐加西亚用一种非常虔诚的声音说,“对我们来说法院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主要的是要求得到天主的宽恕。”
在塞维利亚的那些女修道院中,玫瑰圣母院一向以院内的嬷嬷擅长做美味可口的果酱而著名。于是,唐璜来到玫瑰圣母院的接待室,请出对外联系的嬷嬷,向她要了一份她们出售的各种果酱的货单。唐璜看过以后,用一种十分自然的口吻问:
教士像信服了别人对他讲的事的真实性的人那样点了点头。他默默无言地掂了掂手中杜卡托的重量,认为这些金币永远是有利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您这儿没有马拉尼亚柠檬果酱吗?”
“请您最好看看这把剑,”唐加西亚说,“它插在这只剑鞘里成了什么样子!”
“马拉尼亚柠檬果酱吗,骑士阁下?这种果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当然可以,”唐加西亚说,“在王国中的所有的法庭上我都会这样说的。此外,”他用一种最讨人喜欢的声音继续说,“您,我的神父,您也会出庭证明事实真相的。早在大家知道这件事以前,我们已来拜访您,央求您赐给我们精神上的告诫。您甚至可以证明交换过……这就是证据。”这时候,他拿过唐璜的剑。
“可这是时下最风靡的呀,像你们这样的修道院怎么没有大量制作,真让我感到吃惊。”
“不过,”神父说,“您不是可以作证,那把剑是借来的吗?”
“马拉尼亚柠檬果酱吗?”
“是的,神父,可是那个杀人犯已经逃之夭夭。他们验看伤口的时候,也许就会发现那把沾满鲜血的剑……下面的事我怎么知道呢?据说,司法界的人是很可怕的。”
“马拉尼亚柠檬果酱,”唐璜一字一顿地重复说,“在您的那些修女中,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制作这种果酱的配方。我请您去问问那些修女,她们是否知道这种果酱。明天我再来。”
“至于法院嘛,”教士说,“你们一点也不用害怕。您的朋友,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剑借给别人,在法律上根本不构成同谋犯。”
几分钟以后,整座修道院里,修女们只在谈论马拉尼亚柠檬果酱了。那些做果酱好手说,她们从未听说过这种果酱。只有阿加莎嬷嬷一个人知道它的制作法,就是在普通的柠檬果酱中再加些玫瑰露、堇菜……然后……于是,这事就全都交给她办了。第二天,唐璜再次来到修道院的时候,拿到了一罐马拉尼亚柠檬果酱。说实在的,这种果酱的味道难吃极了,不过,在罐头的包装纸下面却有一封唐娜特雷莎的亲笔信。唐娜特雷莎在信上又一遍一遍地请唐璜放弃她,把她忘了。这位可怜的姑娘还是在想方设法欺骗自己。宗教、孝心和爱情在争夺这位不幸女子的心,但是,唐璜很容易发现在这三者当中爱情是最强大的。第二天,唐璜派手下的一个仆人送了一箱子制作果酱的柠檬到修道院去,还特意吩咐这些果酱一定要请制作前一天他买下的果酱的那位修女亲手做。在这只箱子的底上他也巧妙地藏着一封写给唐娜特雷莎的回信。唐璜在信上对她说:“我曾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真是鬼使神差,我竟下了毒手。自从那不吉利的一夜以后,我一直在想念你。我不敢指望你不恨我。现在,我终于把你找到了。请你不要再对我说起你发过的那些誓。早在你在祭坛脚下发誓以前,你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支配那颗已经属于我的心……我是来要回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要么你回到我的身边,要么就让我去死。明天,我就到修道院的接待室里来求见你。在没有通知你以前,我是不敢贸然到那儿去的。我怕到时候你心慌意乱会暴露了我们的关系。鼓起勇气来吧。请告诉我,那位负责对外联系的嬷嬷能不能收买。”
他一边说一边往教士的手里塞了两三个杜卡托,结果使教士对这两个如此虔诚、如此小心谨慎,尤其是如此慷慨的年轻人产生了好感。他用肯定的语气对他们说,明天,还是在这个地方,他把自己的书面意见交给他们。唐加西亚连声道谢,然后用一种如释重负的口气,像发表一种不大重要的看法似的,补充说:“但愿法院不会让我们对那位死者负责!我们和天主重新修好,就全指望你了。”
唐璜巧妙地在信纸上洒了两滴水,看上去真像是写信时掉下来的两颗泪珠。
“神父,”唐加西亚接着往下说,“这个问题果真挺棘手,因为像您这样一位大学问家也在犹豫,一时无法解决。那就明天,如果您允许的话,明天我们再来听您的意见。在此以前,劳驾您亲自或者您另外请人为死者的灵魂做几台弥撒吧。”
几个小时以后,修道院的花匠给他送来了一封回信,并且主动说愿意为他效劳。阿加莎嬷嬷告诉他,那位嬷嬷是收买不了的,并表示同意到接待室里去,但目的只是最后告别。
这个教士是一位道行不深的决疑论者,他竖起耳朵认真听这件事,然后用手搔了一会儿额头,好像在搜索枯肠找什么名人的语录。唐璜不知道唐加西亚想干些什么,不过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生怕画蛇添足,干出傻事来。
可怜的唐娜特雷莎出现在接待室里的时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死人,而不是活人。她必须用双手抓住栅栏才能站在那儿。唐璜则显得沉着而镇定,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那种由他造成的、心慌意乱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骗过那位负责对外联系的嬷嬷,他摆出一种无拘无束的样子,谈起唐娜特雷莎在萨拉曼卡的那些朋友,说他们托他来向唐娜特雷莎表示问候。过了一会儿,他趁那位嬷嬷走得远一点的时候,压低嗓子很快地对特雷莎说:
“现在,我的神父,我这就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出来,希望您能指点迷津。我有个朋友,就是在今天,不到一小时前,在路上碰到一位男子,那位男子对他说:‘骑士,我要到几步以外的地方去跟人决斗,我的对手拿的剑比我的剑要长,劳驾把您的剑借给我用一下,这样在使用的武器方面就平等了。’于是,我的朋友和他交换了剑,然后在马路的拐角那儿等决斗结束。等了一会儿后,不再听到两剑交锋的丁当声了,他走了过去;您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吗?有个男子死在地上,身上插着他刚借给别人的那把剑。从那以后,他绝望了,怪自己好心没有好报,生怕犯了死罪。我呢,我千方百计安慰他;我认为他的罪是可以饶恕的,因为如果他不借剑的话,就会造成那两个人在武器不平等的情况下进行决斗。您说呢,我的神父?难道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
“我决心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从这儿带出去。即使要放火烧掉这座修道院,我也一定会干的。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你是属于我的。几天以后,你就得成为我的人,不然的话,我就去死;不过我要让很多人陪我一块儿去死。”
教士经不住可恶的虚荣心的诱惑,在逐渐走向深渊,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他不是那本书的作者(其实这本书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却对这类问题非常关心。唐加西亚自有种种理由不听他的,只顾自己说下去:
这时候,那位负责对外联系的嬷嬷又走了过来。唐娜特雷莎吓得连呼吸都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唐璜却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谈论修女们做的果酱和针线活,并且向那位嬷嬷许诺,要送给她一些在罗马祝圣过的念珠,还要向玫瑰圣母捐一件织锦缎的袍子,让主保圣人在她的节日那天穿。这样交谈了半个小时以后,唐璜装出一种恭敬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向唐娜特雷莎行礼告别,让她处于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和绝望的状态之中。唐娜特雷莎随即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写了一封长信,因为她的手比她的舌头更听话。她在信中又是责备,又是请求,又是哀叹。但是,她不能不承认她心里还是爱他的,并且还原谅了自己的这种过错,因为她想到,她只要拒绝接受情人的请求,也就是抵偿了这个罪过。那位花匠负责替他们传递这种伤风败俗的信件,他很快又把回信带来了。唐璜老是威胁说他要使用极端手段。他手下有一百条好汉,他不怕犯渎圣罪。只要他能再一次拥抱自己的情人,就是死了也感到幸福。唐娜特雷莎,这个习惯于向自己爱慕的男子让步的弱女子,她能怎么办呢?晚上,她痛哭流泪;白天,她无法祈祷,她走到哪里,唐璜的形象就跟到哪里;甚至,在她和女伴们一起做神功的时候,她的身体机械地做着祈祷的动作,但她的心却整个地被那种要命的情欲所占有了。
“神父,”唐加西亚说,“您恰恰是我希望和他讲话的人;有桩良心方面的事,要是我没有把您的大名搞错的话,您就是在马德里引起轰动的那本著名的论著《论良心问题》的作者,是吗?”
几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力量抗争下去了。她通知唐璜说,她准备接受他的一切安排。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堕入地狱;她心里在想,既然总归要死,在死前能有片刻的幸福岂不是更好。唐璜接到她的通知后心里十分高兴,做好了诱拐她的一切准备工作。他选了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位花匠给唐娜特雷莎带去用丝绸做的绳梯,让她用来翻越修道院的围墙。再派一个仆人带着一套市民穿的服装躲在一个和花匠约定好的地方,因为考虑到出了修道院后她不可能穿着修女的服装出现在大街上。唐璜则在围墙脚下等她。离那儿不远的地方,还停着一辆由几头强壮的骡子拉的车子,等到唐娜特雷莎一上车就快速把她送到乡下的一座别墅里。到了那儿,唐娜特雷莎就可以摆脱一切追捕,和她的情人一起过上温馨幸福的安稳日子。这就是唐璜亲自制订的诱拐计划。他让人做好了合适的服装,试过了那条绳梯,还附上了绳梯的使用说明;总之,凡是能确保这次行动成功的方方面面,他全都考虑到了,无一疏漏。那位花匠是靠得住的,他死心塌地为唐璜办事,拿到了很多酬劳,所以用不着对他产生怀疑。再说,唐璜还采取了措施,等到诱拐成功后就在当夜把他杀掉。总而言之,唐璜觉得这场阴谋策划得天衣无缝,根本不可能半途夭折。
“我还没有成为学士呢,”教士回答,显然对别人把他看成学士,心里有些美滋滋的,“我的名字叫曼努埃尔·托尔多瓦亚,很乐意为您效劳。”
唐璜把诱拐唐娜特雷莎的日子确定好以后,为了避嫌,他提前两天动身到马拉尼亚城堡去了。在这座城堡中,他曾经度过了自己的大部分童年岁月;不过,自从返回塞维利亚以后,他还一直没有进过它的门。夜幕降临的时候,唐璜到达了城堡,他首先关心的是美美地吃一顿晚饭。然后他让仆人替他脱下衣服,上床睡觉。他吩咐仆人在他的卧室里点上两支大蜡烛,在桌子上放一本色情小说。他看了几页以后,觉得睡意渐浓,于是就合上书本,熄灭了一支蜡烛。就在他熄灭第二支蜡烛以前,他漫不经心地朝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猛然间在房间的凹处看见了那幅描绘炼狱里的痛苦的图画,这幅图画是他在孩提时代经常看了又看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那个被蛇撕咬五脏六腑的男人望去,尽管此时这种惨状给他造成的恐惧比过去更加强烈,他的目光还是无法移开。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戈马尔队长的那副样子,想起了死神在他脸上留下的那些可怕的、歪嘴斜眼的印记。一想到这儿,他不禁浑身发抖,连头发也竖了起来。然而,他还是鼓起勇气,熄灭了最后一支蜡烛,他希望黑暗能使他摆脱死死缠住他的那些瘆人的形象。可是,黑暗却使他的恐惧有增无减。他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幅图画,虽说这会儿已无法看见,但他对它是那样熟悉,画面上的情景像大白天一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形象越来越清楚,还变得闪闪发光,仿佛画家笔下的那种地狱之火是燃烧着的真火。到后来,这种心中的骚动发展到了极点,他只好大声叫来好些仆人,想让他们把那幅使他如此担惊受怕的画搬走。仆人们走进了他的卧室,他又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要是万一让他们知道他见了一幅画都感到害怕,一定会讥笑他的。所以,他只是竭力用最自然的声音吩咐他们再把蜡烛点上,然后让他一个人呆着。仆人们走后,他又开始读书;但是,他只能做到眼睛在看书,心思依然留在那幅图画上。就这样,他在一种无法形容的骚动不安之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我这不是有幸在和学识渊博的神学院学士戈麦斯说话吗?”唐加西亚一边说,一边向教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一亮,他就赶紧起床,出门打猎去了。早锻炼和清晨的新鲜空气使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他回到城堡的时候,因看到图画而引起的那些印象已经消失。他坐到桌子旁,喝了很多酒。他去睡觉的时候,已经感到有点头昏眼花了。根据他的吩咐,在另一间房间里给他备了一张床,可想而知,他是不会叫仆人把那幅图画也搬过去的;不过,他心里依然记得那幅图画,而且这种记忆还十分强烈,又让他夜里有一段时间无法入睡。
这时候,有位教士从圣器室里出来,准备到街上去;唐加西亚叫住了他。
然而,这些恐怖的感觉并没有使他产生一种对过去的生活表示后悔的想法。他心里始终惦记着他计划好了的诱拐行动,他把各种必须做的事向仆人们一一吩咐完毕以后,就单身一人冒着白天的酷热前往塞维利亚,这样他到达那儿的时候就正好天黑了。实际情况正如他想的一样,他从德尔·略罗塔旁边经过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的一个仆人在那儿等候他。他把马交给仆人,然后问骡车是否已经准备就绪。按照他的吩咐,骡车应该等候在离修道院比较近的一条马路上,这样他就能带着唐娜特雷莎快速走到那儿;但是又不能离得太近,否则万一让巡逻队碰上了,就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一切都准备停当,他吩咐的事全都不折不扣地照办了。唐璜发现还得等上一小时才能给唐娜特雷莎发出约定的暗号。他的仆人给他披上一件很大的灰褐色披风,然后他就孤身一人从特里亚纳门进入塞维利亚。过城门的时候,他还用披风掩着脸,免得让人认出来。炎热的天气和一路的劳顿迫使他在一条空荡荡的马路上,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在那儿,他开始吹吹口哨,接着又哼哼还记得的那些曲子。他不时看看自己的表,但却痛苦地发觉表上的指针并没有顾及他等得不耐烦的心情而走得快些……突然,一阵凄凉而庄严的乐曲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马上听出那是教堂里在举行葬礼时唱的歌。不一会儿,一支举行宗教仪式的队伍在马路的拐角那儿转弯,朝他走来。走在头里的是两列手持点燃的蜡烛的苦修士的长队,接着是一具覆盖着黑色天鹅绒的棺材,由好几个穿着古代式样的服装的人抬着,他们都长着白胡子,腰上还佩着剑。最后又是两列穿着丧服的苦修士,他们也像前面的苦修士一样手里拿着蜡烛。整个队伍庄严地慢慢朝前走着。石板路上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好像每个人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滑行。他们的长袍和披风上的皱裥长而僵直,走路时动也不动,简直像是雕像上的大理石服装。
“跟我来,这件事让我来办。”
看到这种场面,唐璜先是产生一种厌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位享乐主义者想到死亡时才有的。他站了起来,想要离开,可是,苦修士的人数之多和出殡场面的豪华使他感到吃惊,并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出殡队伍朝附近的一座教堂走去,教堂的大门刚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开启声,唐璜拉住了一个手持蜡烛的人的衣袖,很有礼貌地向他打听这是在给谁送葬。那位苦修士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面容枯瘦,像一个刚刚摆脱病魔长时期的痛苦折磨的人。他用阴沉沉的声音回答:
唐加西亚双眉紧锁,咬着嘴唇,使劲地绞着帽檐,来回走了几步,而唐璜则被刚才这个不幸的发现吓傻了,心中又是不安,又是内疚。唐加西亚足足考虑了一刻钟,在这段时间中他的性子一直很好,一次也没有说“您干吗让剑丢了呢?”然后,他拉住唐璜的胳膊,对他说:
“给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送葬。”
朝教堂的门廊走去的时候,唐璜觉得作为一个基督教徒,手里拿着武器走进上帝的殿堂是不合适的,于是想把剑插回鞘中。可是剑鞘却不肯让剑进去,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剑身硬插进去;总之,他发觉手里拿着的这把剑不是自己的;唐加西亚在匆忙中看见地上有把剑拿了就走,结果拿的是死者的剑,或者是他的同伙的剑。情况严重了,唐璜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朋友,他已经学会了把这位朋友看作一个善于出好主意的人。
这一奇怪的回答使唐璜听了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冷静,开始露出笑容。
唐加西亚像熟悉祈祷经的第一句那样熟悉萨拉曼卡。他十分灵活,迅速地在一条条马路的拐角那儿绕来绕去,窜进一条条很狭窄的胡同,而他的同伴却不像他那样有经验,费了好大的劲才跟得上他。正当他们开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在一条马路的拐角上遇到了一群在闲逛的学生,这群学生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歌。他们一看见自己的两个同学被巡警追赶,就急忙拿起石块、木棍和所有能当作武器的东西。巡警们这时也个个追得气喘吁吁,觉得在这样的时候交手不太合适,于是谨慎地退走了,两个罪犯趁机去附近的一座教堂里躲一躲,在那儿休息一会儿。
“准是我听错了,”唐璜心里想,“要不就是这老头弄错了。”
于是两个人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地奔跑,再加上对市长先生的害怕,速度就更快了,因为这位父母官在学生的眼里比在盗贼的眼里还要可怕。
他和这支队伍同时走进了教堂。在洪亮的管风琴声中,又开始唱起了挽歌;身穿丧服的教士们唱起了“从痛苦的深渊里发出的呼号声”。尽管唐璜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但内心里却感到全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他走近另一位苦修士,对他说:
“逃吧!快逃吧!”唐加西亚喊道,“跟着我,要是这些混蛋中有哪个逼得您太近,您就像刚才对付那个人一样,用剑刺他。”
“埋葬的死者是谁?”
“啊,唐加西亚,”唐璜一边接过唐加西亚递过来的剑,一边大声说,“我该怎么感谢您啊!”
“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苦修士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可怕声音回答。唐璜幸亏靠在一根柱子上才没有跌倒。他感到支持不住了,自己的全部勇气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然而,葬礼还在继续进行,管风琴的声音和可怕的末日经的歌声在教堂的穹顶下回荡,变得更加洪亮。他似乎听到了最后审判时天使们合唱的声音。最后,他费力地抓住了一位从他身边走过的教士的手。这只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大理石的。
唐加西亚急忙把帽子往下拉到眼睛上,又用披风遮住下半个脸,免得让人认出,然后不顾危险冲进围在那儿的人群,想找回那把准会让人认出凶手的剑。唐璜看见他左冲右突,打灭一支支火把,推倒所有挡住他的路的人。不一会儿,他又出现了,两只手里各拿着一把剑,拼命往回跑,所有的巡逻队员都在后面紧追不舍。
“看在上天的分上!神父,”他大声说道,“你们在这里为谁祈祷,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这时候,他们看见有些男子手持火把从附近的房子里走出来,围在那个马上就要断气的人的四周观看。在街的另一头,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正在迅速赶来。显然,这是一支巡逻队,他们是被音乐家的叫喊声和斗殴声引来的。
“我们在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祈祷,”教士一边回答,一边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盯着他看,“我们在为他的灵魂祈祷,他的灵魂犯了弥天大罪;我们都是一些炼狱里的灵魂,是他的母亲用弥撒和祈祷把我们从地狱的烈火中救了出来。我们欠了他母亲的债,现在还给她的儿子;不过,这台弥撒,是允许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的灵魂做的最后一台弥撒了。”
“该死!”唐加西亚大声说,“剑柄上还刻着您的名字呢!”
就在这时候,教堂的大钟敲了一下:这是原定的诱拐唐娜特雷莎的时间。
“我的剑?”唐璜说,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手里没有拿着剑……“我知道……大概掉了。”
“时间到了!”在教堂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喊道,“时间到了!他到我们这儿来了吗?”
说着,他拉着被自己的功勋吓傻了的唐璜就走,走到离房子二十步远的地方时,唐加西亚停下来问他的同伴把他的那把剑怎样处置了。
唐璜转过头去,看见出现了可怕的幽灵。唐加西亚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和戈马尔队长一起向前走来,队长的脸上还在可怕地抽搐。他俩向棺材走去,接着唐加西亚用力地把棺材盖掀到地上,又重复了一句:
“现在我们就滑脚吧,”唐加西亚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再见,我的美人儿!”
“他到我们这儿来了吗?”
唐璜站在窗户底下,这扇窗户离唐克里斯托瓦尔最近,所以他首先就得提防唐克里斯托瓦尔的进攻。他的这位对手是个机敏的人,而且左手还拿着一块铁的小盾牌用来防身,而唐璜只有一把剑和一件披风。唐克里斯托瓦尔迅速向他逼过来,这时候,他急中生智,忽然想到自己的剑术教师乌贝尔蒂老爷的那一手突刺。于是,他自然地垂下左手,右手把剑从唐克里斯托瓦尔的盾牌下滑过去,突然刺入了对手的肋骨之间。由于用力过猛,那把剑刺进去一掌尺[24]就断了。唐克里斯托瓦尔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唐璜的这一剑,真可以称得上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和唐克里斯托瓦尔较量的时候,唐加西亚也成功地顶住了他的两个对手的进攻,这两个家伙一看见他们的头儿栽倒在石板地上,就赶紧逃走了。
与此同时,一条大蛇在唐加西亚身后一蹿而起,比他还高出好几尺,好像准备蹿进棺材……唐璜大叫一声:“耶稣!”随即昏倒在石板路上。
可是,周围连一个学生也没有。但那些音乐家也许是害怕自己的乐器会毁于混战中,便一边逃走,一边喊警察。这当儿,那两位站在窗前的女子却在祈求天国里的所有的圣人快来帮助她们。
夜很深了,巡逻队从这儿经过时,发现有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教堂的门口。警察们走到跟前,以为是一个被暗杀的人的尸体。他们马上认出这人是德·马拉尼亚伯爵,接着就往他脸上泼冷水,试图把他弄醒;可是,他们看到他没有恢复知觉,只好把他抬到他的家里。有些人说他是喝醉了,另一些人说他是挨了某位醋劲大发的丈夫的一顿乱棒。在塞维利亚,没有一个人,至少可以说没有一个正经人喜欢他,总之,各有各的说法。这个人把那根将他打昏的棍子赞美一番,那个人问这个现在已动弹不了的酒囊饭袋能装下多少瓶酒。唐璜的仆人们从那些警察手里接过主人后,赶紧跑去找一位外科医生。医生给他放了很多血,他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刚开始的时候,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些简短的话,含糊不清地喊几声,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呻吟。渐渐地,他好像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周围的各种东西。他问他这是在哪儿,接着又问戈马尔队长、唐加西亚和送葬的队伍现在怎么样了。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疯了。然而,在服了一点补药以后,他吩咐给他拿来一个十字架,他吻了它好一阵子,吻的时候还泪如泉涌。紧接着,他下令请一位忏悔神父来。
“学生们,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根本不信神的。他手下的人去请教士时,好多教士都不肯到他这儿来,认为他准是又在恶作剧,拿他们寻开心。最后,好不容易有一位多明我会的修士同意来见他。留下他俩单独在一起以后,唐璜扑倒在修士的脚下,向他讲述自己有过那些幻觉;接着他就开始忏悔。唐璜每讲一桩自己犯下的罪孽,都要停下来问一声,像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能不能得到上天的宽恕。教士回答他说,天主的仁慈是无限的。他劝诫唐璜要继续坚持悔过,还安慰了唐璜一番,因为神职人员就是对那些罪孽最深重的人也是不能拒绝的。然后,教士便告辞了,临走时答应晚上再来。唐璜在祈祷中度过了整个白天。多明我会教士再来的时候,唐璜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退出一个他干了那么多丑事的世界,要以苦行来赎回他犯下的、使自己声名狼藉的那些弥天大罪。教士看见他流下了悔罪的眼泪,受到了感动,便竭力鼓励他;为了看一看他是否有勇气照自己的决定去做,教士把隐修院的苦修生活说得十分可怕。但是,对教士描述的每一种苦行,他都大声说这算不了什么,他应该得到一些更严酷的待遇。
他一边这样嚷着,一边拔出剑握在手中;与此同时,他的两个同伴也把寒光闪闪的剑抽出了鞘。唐加西亚看见情况紧急,立即把披风往手臂上一卷,迅速拔出剑,同时大声喊道:
第二天,他就把一半的家产分赠给他的贫穷的亲戚;用另一半开办一所医院,建造一座小教堂;他还把好几笔数额可观的钱施舍给穷人,并且出资为炼狱里的灵魂,特别是为戈马尔队长的灵魂和那些同他决斗时丧命的不幸人的灵魂做了很多台弥撒。最后,他把所有的朋友都召集到身边,当着他们的面自责在那么长的时期里给他们作出了种种坏榜样;他极其沉痛地向他们讲述了过去的行为在自己心中引起的种种悔恨之情,以及他对未来胆敢抱有的希望。在这些浪荡子中,有好多人听了深受感动,并从此改邪归正;另一些则无可救药,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以后便离他而去。
“这个流氓学生,竟想不让我们过去!”唐克里斯托瓦尔嚷道,“我这就去告诉他,和我的情人说话得付出什么代价!”
唐璜选好了归隐的修道院,他在遁入空门以前给唐娜特雷莎写了一封信。他老老实实地对她说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计划,谈了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如何又皈依了上帝,并请她宽恕;同时,他还劝唐娜特雷莎以他为榜样,在悔过中寻求灵魂的得救。唐璜让那位多明我会修士看了这封信的内容,然后就托他把信转交给唐娜特雷莎。
“我们是不会把这么好的位子让给任何人的,”唐加西亚大声说,然后又提高嗓门对走在最前面的来人说,“骑士,这儿的位子已经有人占了,再说这儿的两位小姐对你们的音乐也不大感兴趣;还是请你们到别处去碰碰运气吧。”
可怜的唐娜特雷莎那天夜里在修道院的花园里等待约定的暗号,一直等了好长时间;她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烦躁中熬过了几个小时,看到天快放亮了,只好带着极其痛苦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单身房间。唐璜没有如约前来,她暗自找了上千种原因,但都与事实相去甚远。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她既得不到有关他的消息,也没有一封信来温暖她那颗失望的心。到最后,那位修士同女修道院的院长商量以后,获准去见唐娜特雷莎,他把那位痛改前非的勾引妇女的浪荡子的信转交给了她。她读信的时候,只见她的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脸上一会儿红得像火焰,一会儿又白得像死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把信读完了。这时候,多明我会修士便竭力把唐璜悔过自新的情况向她描述了一番,并祝贺她就此避免了一场可怕的危险,还说多亏上帝显灵,挫败了他俩的计划,要不他俩就要大难临头了。可是,对他的所有这些告诫,唐娜特雷莎只是大声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这位不幸的女子发起了高烧;请医生治病,请神职人员劝诫,这些都无济于事,对她来说是多此一举:她拒绝接受治疗,对劝诫也似乎无动于衷。几天后她就咽气了,临死前还在不断地重复:“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天哪!”唐娜特雷莎叫了起来,“那是唐克里斯托瓦尔来给我们唱小夜曲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快走吧,不然要出事了。”
唐璜穿上了初学修士的袍子,表明他皈依宗教是真心实意的。无论哪种苦行,无论哪种苦修,他都觉得太轻了;修道院院长只好常常命令他在折磨体肤、苦行修道时要适可而止。院长对他说,照他这样下去会缩短寿命的,而实际上,长期忍受一些较为温和的苦行,比一下子送命结束苦修,需要有更大的勇气。初修期结束以后,唐璜发了终身修行的誓言,取名为安布鲁瓦兹修士,继续留在修道院里用苦行和虔诚来感化大家。他在棕色的长袍里面穿了一件用马鬃做的苦行衬衣,一个狭长的箱子,还没有他的身体长,就算是他的床了。清水煮的蔬菜成了他的全部食物,只是在节日里,还要院长下特别命令,他才同意吃一点面包。每天夜里,大部分时间他都醒着,或是在做祈祷,祈祷时还把两臂向左右伸直,使身体成十字架的形状;到后来,他成了这个虔诚的宗教集体中大家学习的榜样,就像从前他曾是那帮和他年龄相同的浪荡子的表率一样。塞维利亚爆发了一场流行病,这就使他有机会实施皈依宗教后领悟到的那些新道德。他在自己开办的医院里收治病人,他还照料穷人,白天守护在他们的床边,给他们以劝诫、鼓励和安慰。这场传染病非常危险,人死后,就是出钱也找不到人来帮着埋葬。于是,唐璜承担了埋死人的工作,他走进那些谁都不愿意进去的房子,把那些往往已经停放多日,而且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送去埋葬。他所到之处,大家纷纷为他祝福;在这场可怕的瘟疫中,他一直没有染病,这样,有些轻信的人就用肯定的语气说,天主为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奇迹。
大约有一个月的光景,唐璜和唐加西亚一直在他们情人的窗下悄悄地互诉衷肠,但没有什么效果。一天夜里,天色很黑,他俩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原来的位置。情人间交谈了一会儿,正当大家谈得很满意的时候,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七八个裹着披风的男子,其中有一半带着乐器。
唐璜,或者叫安布鲁瓦兹修士,住进修道院已经有好多年了,多年来,他的生活只不过是连续不断地从事苦行和修道。对过去生活的回忆老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自己的改邪归正在良心上带来的满足已经使他的内疚心情得到了缓解。
第二天,叹息和小夜曲又重新开始,以后一连几夜都是如此。经过一番适可而止的拒绝以后,两位小姐同意和他们互赠发环。交换的时候,她们先用一根线把自己的发环吊下来,然后再把交换的信物拉上去。唐加西亚可不是个满足于光干这些小事的人,他说要用绳梯,或者用偷配的钥匙,进入她们的闺房;但她们觉得这样做太大胆了,于是他的建议虽然没有遭到拒绝,至少也是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
一天,中午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修道院里的全体教士都按照惯例在午休。只有安布鲁瓦兹教士一个人光着脑袋顶着烈日还在花园里劳作,显然,这是他强加给自己的苦修内容之一。就在他弯腰锄地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影停在他的身边。他以为是哪位修士下楼来到了花园里,所以一边继续干活,一边说了声“万福马利亚”,算是向来者打招呼。但是,那人却没有搭话。安布鲁瓦兹教士看到身边的那个人影一动不动,觉得很奇怪,于是,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披着一件拖地的长披风,一顶插着黑白羽毛的大凉帽遮住了他的半边脸。这个人默默无言地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深深的蔑视之外,还流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快乐。他俩定睛对视了几分钟。最后,那个陌生人走上一步,摘下帽子,露出了面孔,并且问他:
坚冰已经打破。唐璜是塞维利亚人,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摩尔人的传奇故事,而在这些故事中,谈情说爱的话俯拾即是。他当然不可能错过滔滔不绝地大讲一番的机会。这场谈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特雷莎大声说,她听见了她父亲的声音,要走了。这两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只好等到看见两只白嫩的纤手伸出百叶窗,扔给他们每人一朵茉莉花以后,离开了那条街。唐璜带着满脑子佳人的动人形象回去睡觉,而唐加西亚则走进一家小酒馆,在那儿消磨了大半夜。
“您还认识我吗?”
“因为我看见了您呀。”
唐璜更加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可还是没有认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
“您还记得贝尔根-奥普-祖姆围城战吗?”陌生人问,“难道您忘记了一个绰号叫‘谦谦君子’的士兵了吗?”
唐璜赶紧捡起手帕,放在剑尖上,一直送到窗口那儿。这是一种用来搭话的方法。那声音开始道谢,接着又问,下面这位如此彬彬有礼的年轻绅士上午是不是到过圣皮埃尔教堂里。唐璜回答说他去过教堂,还在那儿失去了内心的平静。
唐璜听了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陌生人冷冰冰地接着往下说:
“啊呀!天哪!我的手帕掉下去了!”
“一个绰号叫‘谦谦君子’的士兵?就是他一枪打死了您那位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亚,不过他本来瞄准的是您……‘谦谦君子’就是我!唐璜,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唐佩德罗·德·奥赫达,我是被您杀害的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儿子,我也是被您杀害的唐娜福丝达·德·奥赫达的兄弟,我还是被您害死的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的兄弟。”
唐璜抬起头,看见他上方的窗口那儿有位女子好像在仔细打量他。他用不着怀疑,这位女子准是唐娜福丝达的妹妹,是他称心的,也是他的朋友为他挑选的意中人。不过,他还有些怯场,没有经验,不知道如何着手。突然,一块手帕从窗口掉了下来,一个甜蜜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喊道:
“兄弟,”唐璜跪在他的面前说,“我是罪恶累累的可怜虫。正是为了赎罪,我才穿上这身衣服,脱离了尘世。要是能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得到您的宽恕,那就请您说出来吧。只要我能做到使您一点不诅咒我,无论多么严酷的苦修都不会把我吓倒的。”
唱到第三首,或者是第四首谢吉第亚舞曲的时候,那扇窗户的百叶窗轻轻地向上提起了一点,随之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意思是说有人在听着呢。据说,音乐家在有人邀请他们演奏,或者有人倾听他们演奏的时候,总要拿拿架子,不肯演奏的。唐加西亚把吉他放在一块界石上,低声和倾听他演奏的女子中的一位攀谈起来。
唐佩德罗苦笑着说:
唐加西亚调好吉他的音后,开始用十分悦耳的声音唱一首抒情歌曲,歌词的内容跟通常的一样,无非是眼泪啊,叹息啊,诸如此类的悲鸣。我也不知道歌词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让我们把虚伪的一套扔一边去吧,德·马拉尼亚老爷;我是不会宽恕您的。至于说到我诅咒您,那是您罪有应得。不过,我可没有太好的耐心,等不及这些诅咒产生效果。我身上带着比诅咒见效更快的东西。”
“我可没有让您站岗放哨的意思,”唐加西亚回答。“这儿是有我的心上人,不过,这儿也有您的心上人。各人都有自己追求的对象。嘘!就是这幢房子。您注意这扇百叶窗,我注意那一扇,千万要小心!”
说到这儿,唐佩德罗扔掉身上的披风,唐璜看到他握着一对决斗用的长剑。他从剑鞘中拔出双剑,然后插在地上。
“我看出来了,”唐璜在进入伐拉多利德街时说,“我看出来了,您是想让我在您唱小夜曲的时候保护您;请放心好了,我的行为准能得到您的称赞。要是我在对付那帮讨厌鬼时,连一条街都守不住,我的家乡塞维利亚一定会唾弃我的!”
“请挑一把吧,唐璜,”他说,“据说您是位大剑客,我也自命精于剑术。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您有多大本事吧。”
说着,他把披风往左肩上一披,这样好遮住大半个脸,而让右臂活动自如。唐璜也照着样子做了。然后,两人朝着唐娜福丝达和她的妹妹居住的那条街走去。路过一座教堂的门廊时,唐加西亚吹了声口哨,他的侍从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出现在面前。唐加西亚接过吉他以后,把仆人打发走了。
唐璜划了个十字,接着说:
“到时候了,”唐加西亚说,“现在全城都是大学生的天下了。那些‘坏人’不敢出来捣蛋,破坏我们天真无邪的娱乐活动了。至于夜间巡逻的警察,如果不巧我们和他们发生争执的话,用不着我说您也知道,对一个混蛋不必客气。但要是这帮混蛋人多势众,我们得赶紧溜走的话,那您也根本不用担心:所有的大街小巷我都熟悉,您只消跟着我就行,请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兄弟,您可把我许下的那些愿给忘了。我已经不再是您认识的那位唐璜,我是安布鲁瓦兹教士了。”
唐璜和唐加西亚沿着托尔穆斯河边散了一会儿步,趁机看看身边走过的女人,她们有的是来乘凉的,有的是来偷看情人的。散步的人渐渐地少了下来,最后都走光了。
“那好!安布鲁瓦兹教士,您就是我的仇人,不管您叫什么名字,我都恨您,我要报仇。”
“您有一把好剑,我的同学,”唐加西亚说,“现在您该是休息好了吧。天已经黑了,我们去散会儿步吧;等到本城的正人君子都回家以后,如果您高兴的话,我们就去给我们心爱的美人唱小夜曲。”
唐璜又跪倒在他的面前。
这场颇有教育意义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完了才结束。等到酒瓶都喝空以后,每个人的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思想乱极了,巴不得马上就睡一觉。太阳还在发挥它的威力,于是大家分头去睡午觉;唐璜则接受了唐加西亚的邀请,睡在他家。他一倒在一张皮褥子上,疲倦和酒意就立即把他送入了梦乡。有好长时间,他做起一个个稀奇古怪、杂乱无章的梦来,到后来只隐隐约约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可又悟不出这种不舒服究竟是由一种幻象引起的,还是由一种意念引起的。渐渐地,他开始在一个梦中看得比较清楚了,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也就是他的思想有连贯性了。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大河上的一只小船里,这条大河比他冬天里见到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还要宽阔,波涛还要汹涌。船上没有帆,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小船在急流中剧烈地颠簸,他感到很不舒服,觉得好像到了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海口,因为塞维利亚的那帮游手好闲之徒在去加的斯的途中就是在这儿开始晕船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到了一处河面很窄的地方,他不仅能方便地看到两岸的景物,甚至还可以让岸上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这时候,河的两岸同时出现了两个闪闪发光的人影,各自都在向他这边走近,好像要来救他。他先把头转向右岸,看见来的是一位神情严肃而庄重的老汉,赤着双脚,身上只穿着一件用荆棘编制的衣服。老汉似乎在向他伸过手来。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左岸,看见一个身材修长、容貌姣美的贵妇,正在把手里拿着的一个花冠向他递过来。这时候,他发现他的这只小船驶向哪儿全凭他的意愿,根本用不着船桨,只要他想去哪儿就行。他准备去女人那儿上岸,此时右岸传来一声喊叫,引得他掉头向右边靠近。老汉的面部表情比刚才更加严肃了,只见他身上处处布满伤痕,遍体青紫,血迹斑斑。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荆棘冠,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布满尖尖的铁钉的鞭子。看到这种恐怖的情景,唐璜吓了一大跳,赶紧又往左岸去。刚才看到的那个十分迷人的靓影还在那儿,那女人的头发随风飘拂,两眼冒出一种神奇的火光,可手里拿着的花冠已经换成了剑。唐璜在上岸前停了一会儿,定睛一看。剑身上竟是鲜红的血,连仙女的手也是红的。他一下子吓醒了。唐璜睁开眼睛,不禁大喊一声,因为看见离床不过两尺远的地方,真有一把出了鞘的寒光闪闪的剑。不过,拿这把剑的却不是一位美貌无比的仙女。原来唐加西亚来叫醒他的朋友的时候,看见朋友的床边有一把做工奇特的剑,于是,就像一个行家那样鉴赏起来。剑身上铸有这样的铭文:“忠贞不渝。”而剑柄上,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刻着马拉尼亚家族的纹章、姓氏和题铭。
“如果您想要我的性命,兄弟,那您就拿去吧。您愿意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吧。”
唐加西亚和唐璜这样边谈边走,来到了他们要在那儿吃饭的那幢房子门口。他们吃的是一种大学生们吃的菜肴,相当丰盛,而在色香味和花色品种方面却要逊色一些:有大量辛辣的蔬菜炖肉,还有咸肉,所有这些菜都刺激喉咙,使人感到口渴。再说,那儿也真有很多芒什和安达卢西亚出产的葡萄酒。有几个学生,他们都是唐加西亚的朋友,正在那儿等待他们。大家立刻入席,有一阵子,只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和酒杯碰酒瓶的声音。几杯葡萄酒下肚,客人们的兴致马上好了起来,大家开始交谈,并且越谈越激动。话题只不过是决斗、调情和学生们的恶作剧。有个学生谈起他如何欺骗女房东,在应该缴房租的前一天夜里搬了家。另一个说他以一位十分严肃的神学教授的名义向一位葡萄酒商定了几坛巴尔德佩尼亚斯[22]葡萄酒,然后巧妙地侵吞了这些酒,而让那位教授去付账——如果他愿意付的话。这个说,他把值班的巡逻兵打倒在地;那个讲,他不顾一位吃醋者的种种防范,用绳梯爬进了他的情妇的卧室。起先,唐璜是带着一种不舒服的心情来听这些杂七杂八的事的。渐渐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桌客人的高兴劲使他那副不自然的样子一点一点消失了。别人讲的事逗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甚至羡慕起某些人因善于随机应变或欺诈而得到的名声。他开始忘记自己带到大学里来的那些正派人的做人原则,而采用了大学生们的行为准则。这是些既简单又容易遵循的准则,其实质就是,对那些“坏人”,一切手段都可以使用,而这些“坏人”是指所有没有在大学里注册的人。大学生生活在这些“坏人”中,就是身陷敌国,所以有权像希伯来人对付迦南人[23]一样对付他们。只可惜市长先生不大尊重大学里的这些神圣法律,总是想找机会损害这些学子,所以他们更应该团结得像兄弟一样,互相帮助,特别要互相保守千万不可泄露的秘密。
“卑鄙的懦夫!你以为花言巧语能骗得了我吗?要是我想像杀死一条疯狗那样把你杀了,那我何必自找麻烦带这些武器来呢?得了,快挑一把,保你的性命吧。”
“我身上总是带着一些写好的情书,只要上面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它们自然就可以用于每一个姑娘。您只需注意在形容眼睛或头发的颜色时,别用一些会弄巧成拙的形容词就行了。至于叹息啊,眼泪啊,焦虑啊,这样一些字眼,不论是棕色头发的女子,还是金色头发的女子,不管是姑娘,还是妇女,她们同样都会从好的方面来理解的。”
“我再对您说一遍,兄弟,我不能决斗,但我可以死。”
“一封情书?我可没有看见您写过呀!”
“卑鄙!”唐佩德罗怒气冲冲地嚷道,“别人对我说,你挺有勇气,可我觉得你只不过是个一钱不值的胆小鬼!”
“这也算是理由!”唐加西亚叫了起来,“您以为我认识福丝达的时间要长得多吗?不过,我今天递给她一封情书,她马上就收下了。”
“勇气?兄弟!我请求上帝赐我一些勇气,好让我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境地,要是没有天主的帮助,我一想起过去的罪孽,就会灰心丧气的。再见了,兄弟;我这就告辞了,因为我发觉您一看见我就会勃然大怒。但愿有朝一日您会觉得我的悔过自新像实际情况一样是真心实意的!”
“怎么!我的事有进展了吗?”唐璜天真地回答,“可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呀!”
唐璜走了几步,想离开花园,这时候唐佩德罗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声叫道:
“多么迷人的姑娘!要是十天之内我没有把那个做姐姐的搞到手,我情愿让魔鬼把我带走!而您呢,您和那位妹妹的事有进展了吗?”
“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不能活着离开这儿,不是您,就是我。在这两把剑中挑一把,您叹的这些苦经,要是我相信一星半点的话,就让魔鬼把我逮了去!”
唐璜的心被唐娜特雷莎的美貌深深地打动了,根本没有在意唐加西亚说的话有些下流,他跟着唐加西亚一直走到教堂门口,看见两位高贵的小姐登上她们华丽的马车;车子离开教堂前的广场,驶入一条热闹的街道。等她们离开后,唐加西亚把帽子低低地歪戴在头上,高兴地大声说:
唐璜用恳求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又朝前走了一步,打算离开;可是,唐佩德罗却抓住他的衣领,使劲拉住他,嘴里嚷道:
“那是,”唐加西亚回答,看上去没有为打断他的祈祷生气,“那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另外一位是唐娜福丝达,她的姐姐,她俩都是卡斯蒂利亚政务委员会参议的女儿。我已经爱上了那位做姐姐的,您加把劲,想法子去爱她的妹妹吧。您瞧,”他又补充说,“她们站起来了,马上就要离开教堂;我们得赶快,好去看看她们登上马车;也许到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起她们的巴斯克裙,那我们就可以看到一条美丽的大腿,说不定还可以看到两条呢。”
“无耻的杀人犯,你以为这样就能从我的手中逃走!办不到!你这身虚伪的袍子下面藏着的是一双魔鬼的脚,我要把你的虚伪的教士袍撕成碎片,到那时,你也许就会有足够的胆量来和我决斗了。”
唐璜和唐加西亚走进圣皮埃尔教堂,在祭坛前跪下,祭坛的周围已经有一大群信徒。唐璜开始低声祈祷,并且专心致志、虔诚地祈祷了好一阵子,然后他抬起头来,发现他那位同学好像依然沉浸在一种虔诚得入迷的状态中:双唇在微微颤动,看上去他的默祷还没有做到一半。唐璜对自己这么快就做完祈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又开始低声背诵那些还记得的祈祷文。这些祷文匆匆背完以后,唐加西亚还是一动不动。唐璜又草草地念了几段较短的祷文,可是看到自己的同学依然纹丝不动,就认为可以稍稍看看周围,以此来打发时间,等待他同学做完那种没完没了的祈祷。土耳其地毯上跪着三位妇女,她们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的一位,从她的年龄、她的眼镜和她头上那顶使人肃然起敬的宽边帽来看,只能是个陪媪[21]。另外两位既年轻又漂亮;她们低着头,双眼望着念珠,不过还是可以看到她们的眼睛长得大大的,水灵灵的,非常漂亮。唐璜瞧着她俩中的一位,心里感到很高兴,甚至比进入这个神圣的地方本该有的高兴劲头还要高兴。他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同学还在祈祷,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问他那位拿着一串琥珀色念珠的小姐是什么人。
说着,他粗暴地把唐璜推在围墙上。
说着,他挽起了唐璜的胳膊。唐璜看到自己在听佩里科讲这件怪事时被唐加西亚撞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赶紧接受了这位新朋友的建议,想以此来证明他并没有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谗言当回事。
“唐佩德罗·德·奥赫达老爷,”唐璜大声说,“如果您愿意,就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和您决斗的!”说完,他就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两眼紧盯着唐佩德罗看,脸上露出一种虽说相当自负,但却不失为平静的神情。
“所以从那以后,唐加西亚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亚一边哈哈大笑着说,一边走了出来,看来他躲在附近的一根柱子后面偷听到了这场谈话。“说实话,佩里科,”他用轻蔑的口气对那位惊魂未定的学生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个懦夫的话,你胆敢这样在我的背后说我坏话,我一定要叫你后悔不及。”然后,他又对马拉尼亚说:“唐璜阁下,当您对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以后,您就不会浪费时间去听这些闲话了。得了,为了向您证明我不是个恶魔,请劳驾现在就陪我去圣皮埃尔教堂;等我们在那儿做完祈祷后,我请您赏光和几位同学一起去吃顿便饭。”
“是的,我要杀了你,卑鄙的家伙!不过,在这以前,我要把你当作一个懦夫来对待。”
“不久以后,孩子的病就好了……这个孩子……就是唐加西亚!”
说完,他就给唐璜一记耳光,这可是唐璜有生以来挨的第一记耳光;唐璜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青年时代的那种倨傲和火气又回到了他的心中。他一言不发,扑向一把剑,把它抓在手里。唐佩德罗拿起了另一把剑,并且摆开了防守的架势。接着,两人就疯狂地发起对攻,以同样的凶猛,同时向对方冲刺。唐佩德罗的剑在唐璜的粗呢长袍上刺了个空,滑到了他的身体旁边,没有伤着他;而唐璜的剑却深深地刺进了对手的胸膛,一直刺到只剩下剑柄。唐佩德罗当场毙命。唐璜看到他的敌人躺倒在自己的脚边,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渐渐地,他回过了神来,认识到自己又犯了新的大罪。他急忙扑向尸体,试图让他起死回生。但是,他见过的伤口太多了,容不得他有片刻的怀疑,这是一处致命伤。那把血淋淋的剑就在他的脚边,好像是主动呈现在他眼前的,好让他用来惩罚自己;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魔鬼对他的这一新的诱惑,急忙朝院长那儿跑去,惊慌失措地闯进了他的单身房间。一进门,他便匍匐在院长的脚下,痛哭流涕地向他讲述了这可怕的一幕。起初院长还不愿意相信他的话,院长首先想到的是,安布鲁瓦兹修士强加给自己的那些过于严酷的苦行使他丧失了理智。但是,唐璜的长袍和两只手上的鲜血使院长不可能对这个可怕的现实保持更长时间的怀疑。他是一个十分机智的人。他心里立刻明白,万一让这桩丑闻传到平民百姓的耳朵里去,就会殃及修道院的声誉。好在没有人看见这场决斗。他想千方百计地隐瞒实情,不让修道院里的人知道。他吩咐唐璜跟着他去,帮他一起把尸体抬进一间低矮的房子,然后锁上门,拿走了钥匙。紧接着,他又把唐璜关进房间,自己走出修道院,去向市长报告。
“这简直是亵渎神明,可恶透顶!”唐璜大叫起来,气愤极了。
唐佩德罗已经尝试过暗杀唐璜,那他为什么不想进行第二次暗杀,而试图在一场使用同样武器的决斗中除掉自己的敌人呢?对此也许人们会感到惊奇。其实,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他已经听别人说了唐璜所从事的那些苦修,而且唐璜的圣名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因此,唐佩德罗想到,要是把他暗杀了,就等于直接把他送进了天堂。所以,他希望通过激怒唐璜,迫使唐璜和他决斗来杀死唐璜,使唐璜死有余辜;这样,唐璜的肉体和灵魂就会同时堕入地狱。现在我们已经看到,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如何反过来对付它的炮制者的。
“据说……请您注意,我只不过是把听来的话重复一遍而已……据说唐迭戈·纳瓦罗有一个儿子,在六七岁的时候得了重病,病得十分离奇,任何医生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药医治。可是做父亲的没有其他的孩子,只好向很多圣堂捐赠了大量的祭品,让生病的儿子去摸圣骨和圣物,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父亲绝望了,有一天他说——这事是别人用肯定的语气告诉我的——有一天他望着圣米歇尔[20]的画像说:‘既然你不能救我儿子的性命,我倒想看看你脚下的那一位是否更有能耐。’”
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并没有什么困难。市长和修道院院长商量好了以后,决定把不知实情的人的怀疑引向别处。其他的修士认为死者是在决斗中被一位陌生的骑士击倒的,受伤后被抬进了修道院,没多久就死了。至于唐璜嘛,他的内疚,他的悔恨,我就不想在此描述了。他十分高兴地完成了院长规定他做的各种苦修。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保存着刺穿唐佩德罗的那把剑,他把它挂在床脚边,一看见它他就要为唐佩德罗的灵魂,为他全家人的灵魂祈祷。为了打消残留在唐璜心中的那点儿凡人的傲气,院长命令他每天早上去修道院的厨师那儿报到,让厨师打一记耳光。安布鲁瓦兹修士挨了一记耳光以后,总要把另外半边脸也伸过去,同时对厨师的这种侮辱表示感谢。就这样,唐璜在修道院中又活了十年,他的苦修从未因年轻时代各种欲念的重新萌生而中断过。他去世的时候,被大家奉为圣人,甚至连那些了解他早年放荡行为的人也对他肃然起敬。他在弥留之际请求得到一个恩典,这就是把他埋葬在教堂的门槛下面,好让每个走进教堂的人都践踏他。他还要人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下这样的铭文:“世界上最坏的人长眠于此。”不过,大家认为,不折不扣地执行他出于过分的谦虚而口授的全部遗嘱,是不合适的,于是把他埋葬在他所建造的那座小教堂的主祭坛旁边。在覆盖着他的遗体的那块石碑上,大家倒是同意刻上他说的那句铭文,不过又加上了一段,用来叙述和赞美他皈依宗教的事迹。如今,所有途经塞维利亚的外地旅客都要来参观他创办的医院,尤其是那座他埋葬在那儿的小教堂。牟利罗[39]曾用他的好几幅杰作来装饰这座小教堂。现在,我们在苏尔特[40]元帅的画廊里可以欣赏到的名画《浪子回头》和《杰里科的洗礼池》,从前就是装饰在那所唐璜创办的“爱德”医院的墙壁上的。
“我对此一无所知。”
裕子译
“老天爷作证,我可一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惊慌失措的学生一边叫了起来,一边朝唐璜靠着的那根柱子后面张望,“我只想问问,您是否知道很多人都在传说的、关于这位唐加西亚的一件怪事?”
[1] 西塞罗(公元前106—公元前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费神留心过我父亲谈到他时可能说起过什么……可是您提这些问题是什么用意呢?难道唐加西亚不是纳瓦罗老爷的儿子?……也许他是个私生子?”
[2] 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统治诸神,主宰一切的主神。
“很好,可是您是否听说过这位贵族老爷有……有一个儿子?”
[3] 克里特岛:希腊南部岛屿。
“说起过,没错,他曾和他一起同摩尔人打过仗。”
[4] 奥林匹亚:希腊南部平原。
“是听说了,”那位学生用压得更低的声音回答,“不过,您听令尊大人说起过他认识纳瓦罗老爷吗?”
[5] 塞维利亚:西班牙西南部港口城市。
“这事您当时就听唐加西亚说过了。”
[6] 据西班牙传说,唐璜因作恶多端,最后被一尊石像显灵带往地狱。
唐璜做了个吃惊的动作,然后说:
[7] 迪西斯(1733—1816):法国剧作家。
“您能告诉我,唐璜阁下,您能告诉我令尊大人果真认识唐加西亚·纳瓦罗的父亲吗?”
[8] 法国古典主义作家莫里哀(1622—1673)于1665年写过五幕喜剧《唐璜或石像的宴会》;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曾为两幕歌剧《唐璜》作曲。
佩里科忐忑不安地朝各处看了看,仿佛怕被别人瞧见似的,然后走近唐璜,凑到他的耳边悄悄地说话。佩里科这样小心谨慎,似乎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们所处的那条宽敞的哥特式走廊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根本就没有别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佩里科压低嗓门,用几乎颤抖的声音问:
[9] 熙德(1040—1099):西班牙骑士,在与摩尔人战争中,以英勇善战著名。
“请便,”唐璜回答,然后靠在一根柱子上,“我听着呢。”
[10] 卡尔皮奥:西班牙传说中的英雄。
“唐璜阁下,”那位学生说,“如果您没有什么急事,请给我一点时间和您谈谈,好吗?”
[11] 莫拉雷斯(1509—1586):西班牙画家。
唐璜腋下夹着书本,在学校的走廊里停住脚步,仔细观看写在墙上的那些古老的铭文。这时候,他发现那个首先开口和他说话的学生正在向他走近,好像也想来看看这些铭文。唐璜向他点了点头表示已认出他了,随后准备离开,可是那位学生却拉住了他的披风。
[12] 韦斯卡:西班牙一地区。
上完课以后,唐加西亚把他的家庭地址留给了他的新朋友,并要唐璜答应一定去看他。然后,他做了个手势向唐璜致意,样子潇洒而亲切,接着又动作优雅地裹上他那件破洞多得像漏勺似的披风,离开了教室。
[13] 里亚尔:西班牙古银币。
唐加西亚一边这样说,一边粗暴地把那个学生推开,随即在对方急急忙忙让出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14] 阿尔梅里亚:西班牙南部港口。
“您还一点不了解萨拉曼卡,”唐加西亚接着往下说,“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做您的向导,我将很高兴带您去把一切看个够,在这个您将开始生活的地方,从最大的东西一直看到最小的东西。”然后,他对坐在唐璜旁边的那个学生说:“喂,佩里科,快滚开。你以为像你这样一个粗坯也配坐在唐璜·德·马拉尼亚老爷身边吗?”
[15] 贝赫尔:西班牙市镇。
他这样说着,一面把手伸给唐璜,态度十分诚恳。唐璜原来料想的完全是另一种开头,赶紧接受了唐加西亚的好意,并且回答他说,能够得到像他这样一位骑士的友谊真是不胜荣幸。
[16] 埃尔韦尔:西班牙山名。
“大学生阁下,”唐加西亚说,“您是新来到我们中间的,可是您的大名我已经很熟悉。我们的父辈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他们的儿子是不会不成为好朋友的。”
[17] 圣雅克: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唐加西亚走近唐璜仍坐着的那张凳子,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意。
[18] 罗塔:西班牙城市。
这位唐加西亚是个年轻小伙子,宽宽的双肩,身材健美,肤色黝黑,眼露傲气,嘴角上挂着轻蔑的神情。他身穿一件紧身短上衣,已经磨损,原来可能是黑色的,外面再披一件有破洞的披风;衣服上面挂着一根长长的金链条。大家知道,在萨拉曼卡大学和西班牙的其他大学里,学生们一向以看上去穿得破破烂烂为一种荣誉,他们可能想以此来表明,一个人真正的价值是不需要用钱财来打扮的。
[19] 萨拉曼卡:西班牙中西部城市。
“他就是唐加西亚,”唐璜的邻座对他说。
[20] 圣米歇尔:基督教《圣经》中的天使长之一,他的画像通常脚下踏着魔鬼。
这个唐加西亚自作主张给自己保留了最好的位子,却又不准时到达,唐璜对此感到非常奇怪。这时候他看见好几个学生的眼睛都在盯住自己看,他感到要是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后再离开,这样做该多么失面子。可另一方面,唐璜又根本不愿一到学校就跟人吵架,特别是跟像唐加西亚这样似乎很危险的人物吵架。他有点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茫然地待在原来的座位上。这时候,有个学生走进教室,径直朝他走来。
[21] 陪媪: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年长妇人。
“唐加西亚是一个可怕的人。谁得罪他谁就得倒霉!他是有耐心的时间短,手中的剑长;请相信我说的话,如果有人坐在唐加西亚坐过两次的位子上,就足以引起一场争吵,因为他的性子非常暴躁,很容易生气。他一吵起来就要动手,一动手就要杀人。我可警告过您了,您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22] 巴尔德佩尼亚斯:西班牙地区,以盛产葡萄酒而著称。
说到这儿,学生压低了嗓门,好像生怕自己的话被其他学生听到似的。
[23] 希伯来人是犹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犹太族居民。
“我看出来了,您不是这儿的人,”那学生又说,“既然您不认识唐加西亚先生,那您一定是刚到这儿不久。您得知道,他是一个最……”
[24] 掌尺:古罗马长度单位,一掌尺约合0.074米。
唐璜回答说,他一直听人讲教室里的座位谁先坐就归谁,他发现这个座位空着,就认为自己可以坐,更何况唐加西亚先生并没有托他的邻座替他保留好这个座位。
[25] 阿凯提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伊尼特》中王子埃涅阿斯的忠实伴侣;忠实的阿凯提斯有忠实的朋友之意。
唐璜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他给自己规定好要把出自老师口中的每句话都当作《福音书》上的金科玉律来听。为了不漏听一丁点儿,他想坐得尽量离讲台近一些。唐璜走进上课的教室时,看见有个座位空着,而且离老师很近,正合自己的心意。于是他坐了下来。这时候有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各所大学里都很多,他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了一会儿,惊恐地朝唐璜望望。“您坐这个位子?”他用一种几乎是受惊的声调说,“难道您不知道这儿平时是唐加西亚·纳瓦罗坐的吗?”
[26] 该隐:亚当与夏娃的长子,谋杀其弟亚伯。于是上帝将他从定居地赶走,让他流离漂泊,但在他额头上留下记号,免得有人遇见他要杀他。
萨拉曼卡大学那时候正处于它最辉煌的时期,学生从来没有这样多过,教师也从来没有这样博学多才过,但是,萨拉曼卡的市民同样也从来没有这样吃过它那些不守纪律的青年学生那么多的苦头。这些学生蛮不讲理,与其说是住在城里,倒不如说是统治着城市。夜间唱唱小曲,打打闹闹,大声喧闹,这就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这种单调的生活时不时也会换换花样,那就是去抢女人或者抢小姑娘,去偷东西或者打架斗殴。唐璜到达萨拉曼卡以后,花上几天工夫把一封封推荐信送到他父亲的朋友那儿,拜访老师,去各个教堂走走,以及瞻仰这些教堂里的圣人遗物。根据父亲的意愿,他把一笔数额相当可观的钱交给一位老师,请他分发给贫穷的学生。这种慷慨解囊的行动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马上使他有了很多朋友。
[27] 狄俄倪索斯和阿里阿德涅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据传,狄俄倪索斯从冥界救出母亲后,返回希腊途中,在那克索斯岛上遇到了被忒修斯抛弃的阿里阿德涅,并娶她为妻。
马拉尼亚家族的这位后人在政教两个方面这样武装起来以后,就骑上马,离开了父辈们居住的房子。
[28] 据高乃依(1606—1684)的同名悲剧,熙德为了替父亲报仇,亲手杀死未婚妻的父亲。
唐璜长到十八岁的时候,虽说拉丁文学得相当糟糕,但在做弥撒时给神父递圣水、酒什么的倒干得很出色,而且双手都会使用长剑或短刀,剑法比熙德还要好。他的父亲认为德·马拉尼亚家的一位贵族还应该掌握一些其他的本领,于是决定送他到萨拉曼卡[19]去。出远门的准备工作很快就做好了。母亲给了他很多念珠、祝过福的圣衣和圣牌。她还教给儿子好几种祷文,这些祷文对生活中出现的多种情况都能派上大用处。唐卡洛斯给了儿子一把剑,嵌银丝的剑柄上装饰着家族的纹章;父亲对他说:“到今天为止,你只是和一些孩子生活在一起,现在你就要去和一些大人共同生活了。你得记住,一个贵族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荣誉;而你的荣誉,就是马拉尼亚家族的荣誉。但愿我们家的最后一根苗宁可死去,也不要玷污家族的荣誉!你拿着这把剑,要是有人攻击你,你可以用它来防身。永远别第一个拔出剑来,不过你得记住,你的祖先从来只是在成了胜利者和报了仇以后,才把剑插回鞘中去的。”
[29] 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司文化艺术的女神,马尔斯是司战争之神,全句是“弃文从武”的意思。
孩子的头脑中不是战争,就是对天主要虔诚,所以整天做的事情就是用板条制作一个个小十字架,或者拿一把木头大刀在菜园里朝一些罗塔[18]南瓜猛砍,南瓜的形状在他看来很像裹着头巾的摩尔人的脑袋。
[30] 佛兰德:欧洲西部的一个地区。
“这把土耳其弯形大刀,”伯爵说,“是我从贝赫尔[15]的一个伊斯兰教法官手里夺来的,他先下手砍了我三刀,结果还是我要了他的命;这面军旗是埃尔韦尔[16]山区的叛乱分子扛过的。他们刚刚洗劫过一个基督教徒居住的村子,我带着二十个骑兵赶了过去。我一连四次奋力冲进他们的队伍想夺下这面军旗,可是四次都被他们挡了回来。冲第五次的时候,我划了个十字,嘴里高喊:‘圣雅克[17]来了!’终于冲进了这帮异教徒的队伍。你看见我纹章上面的这只金质圣餐杯了吗?那是摩尔人的一个军官从一座教堂里偷来的,他在那儿犯下了很多暴行,罪恶累累。他部下的战马偷吃供在祭坛上的大麦,他的士兵把圣人的遗骨扔得到处都是。这个军官用这只圣餐杯喝冰冻果汁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地冲进他的营帐,这当儿,他正好把这只神圣的杯子送到嘴唇边。他刚喝到嘴里的果汁还留在喉咙口,没等他叫出‘真主!’,我就用这把宝剑击中了他那只剃得溜光的狗头,剑身一直劈到他的牙齿。为了时刻想到这次神圣的复仇,国王恩准我在纹章中绘上这只金圣餐杯。我把这些讲给你听,璜儿,是要你把这事告诉你的那些小朋友,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你的纹章和你祖父唐迭戈的纹章不完全相同,你看,你祖父的纹章就画在他的肖像下面。”
[31] 多布朗:西班牙古金币名。
要是他走进父亲的工作室,就会看见一些被火枪子弹打得变了形的胸甲,一顶德·马拉尼亚伯爵当年攻打阿尔梅里亚[14]时戴的头盔,那上面还留着穆斯林教徒用斧子砍过的痕迹;从异教徒那儿缴获来的长矛啊,摩尔式刺刀啊,军旗啊,成了这间屋子的装饰品。
[32] 萨拉戈萨:西班牙东北部的城市。
德·马拉尼亚伯爵夫人的祈祷室里挂着一幅图画,属于莫拉雷斯[11]那种生硬而呆板的风格,图画上表现的是在炼狱里所受的各种折磨。凡是画家能想得出来的各种刑罚,画面上都有了,而且画得十分逼真,连宗教裁判所里的行刑人见了也无可挑剔。炼狱里的灵魂在一个很大的洞穴中,洞的顶上有个气窗。气窗旁边有一位天使正向一个灵魂伸出手去,要把他拉出这个受苦受难的地方;天使的旁边,有位长者双手合掌拿着一串念珠,看上去像是在虔诚地祈祷。这个老年人就是这幅画的馈赠人,是他叫人画了这幅画捐献给韦斯卡[12]的一座教堂的。摩尔人在叛乱中放火烧这座城市时,教堂在大火中焚毁,可是这幅画却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德·马拉尼亚伯爵把它带回家,挂在妻子的祈祷室里。平常,小唐璜每次走进母亲的房间,总要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画的前面沉思默想好半天;这幅画既使他害怕,又使他着迷。特别是,他的目光无法离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肋骨被好多铁钩挂住,吊在一盆烧得很旺的炭火上方,还有一条蛇好像在撕咬他的五脏六腑。这个受酷刑的人侧转着头,两眼焦虑不安地望着气窗,仿佛在央求那位赠画人为他祈祷,让他早些脱离苦海。伯爵夫人一有机会就向儿子解释说:这个受苦受难的人之所以遭受这样的酷刑,是因为他没有学好天主教教义,是因为他嘲笑过一位教士,或者是因为他在教堂里做圣事时思想不集中。而另一个正朝着天国飞去的灵魂,是德·马拉尼亚家的一位亲戚,他自然也犯过一些理应受到谴责的小错误,不过德·马拉尼亚伯爵已经为他祈祷过了,还送给教士很多钱,最后把他从烈火和磨难中赎了出来。伯爵把这位亲戚的灵魂送进了天堂,没有让他长期陷在炼狱里受苦受难,他自然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很满意。“不过,璜儿,”伯爵夫人说到最后总要加上这样几句,“也许有一天我也要受这样的苦,如果你心里想不到做几台弥撒来拯救我出苦海,我就要在炼狱里呆上几百万年!让生你养你的母亲遭这样的难,那实在是罪过呀!”孩子听到这里就哭了起来,此时他口袋里要是有几个里亚尔[13]的话,就会急忙跑到街上,一碰上背着钱箱为炼狱里的灵魂募捐的人,立刻把钱全部交给他的。
[33] 阿拉贡:西班牙东北部的地区。
唐璜,这个朝思暮想盼来的儿子,我这个真实故事中的主人公,正如那些富有的大户人家的独生子一样,也备受父母的溺爱。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几乎是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在他父亲的宫殿里,没有人敢惹他生气。只是,他的母亲指望他能像她一样虔诚,而他的父亲却想使他能像他一样勇敢。做母亲的用温柔的母爱和糖果迫使儿子学习连祷文、玫瑰经,还有种种必要的和不必要的祈祷文,连哄他睡觉的时候也给他念《圣徒传》。而父亲方面,则教儿子学习歌颂熙德[9]和贝尔纳·德尔·卡尔皮奥[10]的西班牙八音节诗,给他讲摩尔人叛乱的故事,还叫人做了个穿摩尔人服装的假人,放在花园的后墙那儿,鼓励他整天练习朝假人掷标枪,放弩箭,甚至开火枪。
[34] 奇维塔韦基亚:意大利中部城市。
唐卡洛斯·德·马拉尼亚伯爵属于塞维利亚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贵族。他出身名门,在镇压摩尔人叛乱的战争中,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敢并不比他的祖先逊色。阿尔普亚拉山民归顺以后,他回到了塞维利亚,带回来的是额头上的一道疤痕和好多从异教徒那儿抢来的孩子。他为这些孩子操办了洗礼,然后把他们卖给信仰基督教的家庭,从中赚了一大笔钱。他虽然负了伤,可是没有破相,并不妨碍他博得一位大家闺秀的欢心。这位小姐对手头的一大批求婚者不屑一顾,唯独钟情于他。他们结了婚,先是一连生下好几个女儿,这些姑娘后来有的出了嫁,有的进了修道院。唐卡洛斯·德·马拉尼亚对没有个儿子继承自己的姓氏感到灰心丧气。不过就在他十分失望的时候,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使他欣喜若狂,他完全可以指望他那份天经地义由长子继承的家产不至于落到旁系亲属的手里。
[35] 安特卫普:比利时北部港口城市。
虽说这两个唐璜干的坏事和犯下的罪行本质上是一样的,我还是尽力做到让他们各人自有一本账。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得在讲述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唐璜·马拉尼亚时,只讲一些从时间上看不可能是唐璜·特诺里奥干的冒险行径,因为莫里哀和莫扎特的杰作[8]已经使后一个唐璜在我们国家变得家喻户晓了。
[36] 穿黑袍的:指教士。
说到这个故事或者说这两个故事的真实性,那倒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如果出现这样的孽种会使人对他们最高贵家族的系谱产生疑问,从而对他们的存在持有异议的话,那就会大大伤害塞维利亚人的热爱乡土的感情。他们会把唐璜·特诺里奥住过的房子指给外乡人看;而所有热爱艺术的人,只要到过塞维利亚,就不能不去爱德教堂参观一番。在那里他们准会看到唐璜·马拉尼亚的坟墓,以及墓碑上唐璜本人出于谦虚,也可以说是出于骄傲而口授的铭文:“世界上最坏的人长眠于此。”看到这些实物以后,还能有办法怀疑吗?自然,您的向导带您看过这两处古迹以后,还会对您讲,唐璜(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唐璜)如何向希拉尔达,这尊高踞于大教堂中摩尔式塔楼之上的青铜像,提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建议,而希拉尔达又如何全部接受;向导还会告诉您,唐璜喝完酒以后,如何浑身发热,沿着瓜达尔基维尔河左岸散步,当时他向右岸一个抽雪茄烟的过路人借火,而这个抽烟的人(此人不是别人,就是魔鬼本人)又如何把手臂越伸越长,一直伸过河面,把雪茄烟递给唐璜;唐璜点着了自己的烟,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根本不理会魔鬼的警告,真是条硬汉……
[37] 贝尔根-奥普-祖姆:荷兰城市。
对这两个唐璜的生平,众口一词,说法全都一个样,唯有结局才能使他们互有区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如迪西斯[7]的剧本,结局是好是坏,可以根据读者的感觉来定。
[38] 施曼娜和罗德里克是高乃依的悲剧《熙德》中的男女主人公。罗德里克为了替父亲报仇雪耻,杀害了恋人施曼娜的父亲;但施曼娜仍然爱着罗德里克。
不过,只要仔细观察的话,还是很容易看出各个唐璜的特点,或者至少可以辨别出这些英雄中的两个,那就是特诺里奥的唐璜和马拉尼亚的唐璜。前者最后被一尊石像带走[6],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后者的结局却完全不同。
[39] 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擅长风俗画和宗教画。
同样的混乱也发生在唐璜的身上,这个人物几乎和朱庇特一样名声卓著。仅塞维利亚[5]一地就有好几个唐璜,很多别的城市也都提到过各自的唐璜。早先,每个唐璜分别有着自己的传奇。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传奇逐渐融合在一起了。
[40] 苏尔特(1769—1851):法国元帅,拿破仑麾下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