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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头鹰

“谁?”

她闭上了眼睛。“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你向他们说过这番话的另外那些人。”

沉默,外面的雨也像是突然间停滞了。一艘船的汽笛在河上哀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一心想让她相信他的话,他说,“因为我爱你。”

又开始了,雨灰扑扑地溅落在窗户上,下在安静的星期天的街道上;听着雨声,文森特回想着。他想起了他的表妹露西尔,贫穷、美丽、愚蠢的露西尔,她整天就坐在那儿在小片的亚麻布上用丝线绣花。还有艾伦·T·贝克——他们一起在哈瓦那度过的那个冬季,他们居住的那幢房子,那些玫瑰红石块的摇摇欲坠的房间;可怜的艾伦,他还以为他们就这么天长地久下去呢。乔丹也是。那个有一头黄色鬈发、满脑子伊丽莎白时代古老芭蕾的乔丹。他当真已经开枪自杀了吗?还有康妮·希尔沃,那个聋姑娘,一心想当演员的女孩——她又怎么样了呢?或者海伦、露易丝、劳拉?“就只有一位,”他说,而且这话在他自己听来也不假。“只有一个,她死了。”

文森特把托盘放到地板上。他翻个身侧躺下来,面对着她,他的心跳加速了。“他是谁?”她的表情虽然依旧平静如初,可她开口时语气中还是带有了怒意,“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那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温柔地,仿佛是表示同情,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我想是他杀了她,”她道,她的眼睛离他那么近,他都能看到他脸的轮廓囚禁在她绿色的瞳仁里。“他杀了霍尔小姐,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霍尔小姐,你呼出的气息真是迷人。我曾经跟她上过钢琴课,当她弹奏钢琴,当她说你好当她说再见时——我的心脏简直都要停跳了。”她的声音中带上了一种非个人的客观调子,仿佛她说起的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陈年旧事,跟她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她嫁给他的时候是夏末——是九月,我想。霍尔小姐去了亚特兰大,他们就是在那儿结的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事情发生得就是这么突然。”她捻了个响指。“就像这样。我在报上看到过他一张照片。有时候我想如果霍尔小姐知道我是多么爱她——为什么有些东西你从来就无法启齿——我想也许她就不会结婚了;不过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不同,如我所愿。”她扭头把脸埋在枕头里,如果她哭了的话,却听不见什么声音。

“我觉得最好不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她道。“我可以轻易地编一个出来:多萝西·乔丹,黛丽拉·约翰逊[10];瞧见啦?我可以编造出各种各样的名字来,要不是为了他,我会跟你实话实说的。”

五月二十号她年满十八岁;真有点不可思议——文森特还以为她要大好几岁呢。他本想搞个“惊喜派对”隆重介绍一下她,不过终于承认这计划确实不合适。首先,虽说他一直都忍不住要说出来,可他却一次都没向他任何一个朋友提起D.J.;其次,一想到他要介绍大家认识的这个姑娘虽然公开跟他同居于一个公寓,他对她的情况竟然一无所知,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这个笑话就够让他气馁的了。况且要庆祝生日就少不了安排点赏心乐事,可不论是外出晚餐还是去戏院观剧都是没门儿的。她任何种类的衣服都没有,这可不是他的错。他已经给过她四十多美元要她去买衣服,而以下就是她买来的东西:一件皮质防风夹克,一套军用梳子,一件雨衣,一个打火机。还有,说起她带过来的那个手提箱,里面就一块旅馆里的肥皂,一把她用来修剪头发的剪子,两本《圣经》和一张吓人的着色照片,此外就一无所有了。那张照片上是个一脸傻笑的中年女人,矮胖的身材。上面还有一行题字:衷心祝愿,万事如意!——玛莎·拉夫卓伊·霍尔。

文森特搅着他的茶,茶匙叮当地碰着茶杯就像是钟声。吐司的碎屑撒得床单上到处都是,他想起《纽约论坛报》和《纽约时报》还等在门外头,可是它们在这个早上却失去了吸引力;最好就挨着她躺在温暖的床上,啜着茶,听着雨声。怪呀,当你停下来考虑一下的话,真是够怪的。她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也不知道她。于是他说:“我还欠你三十块钱呢,你没意识到?你自己的错,当然啦——留下这么个愚蠢的地址。还有什么D.J.,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不会做饭,他们就到外面去吃;受限于他的薪水和她有限的那几件衣服,他们去的大都是由自动售货机提供食物的餐馆——她的最爱:通心粉真是太美味了!——要么就是第三大街上的某家烧烤店。所以她的生日晚餐就是在一家自动售货餐厅里吃的。她把脸擦洗得一直到皮肤都闪出红光,修剪而且洗干净了头发,还用一个六岁小孩假扮成年女性的笨拙技巧涂上了指甲油。她穿上那件皮夹克,用别针别上了一束他送的紫罗兰;她那样子看起来一定相当逗乐,因为跟他们分享一张餐桌的两个女阿飞发疯似的傻笑个没完。文森特说,要是她们再不闭嘴的话……

“哦。”

“喔,是呀,你以为你是谁?”

“昨晚才来到。”

“超人。这傻逼以为他是超人吧。”

“四月,”她重复道。“我来这儿很久了吗?”

这可太过分了,文森特真火了。他猛地往后一靠,带倒了一罐番茄酱。“咱们马上离开这个操蛋的地方,”他说,可D.J.竟然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场争执,自顾继续吃她的黑莓刨冰;尽管他暴怒不已,他还是安静地等她吃完,因为他尊重她这种疏离的态度,虽然纳闷她到底生活在哪个时代。他已经发现,想要询问她的过去根本就是徒劳;更有甚者,她似乎只有时不时地才能意识到当下,很有可能未来对于她而言也没多大意义。她的意识就像是一面镜子,只映照出一间荒芜的空屋子里那凄凉的空间。

“你都一直住哪儿呢,在地铁里?”他道,咧嘴一笑。想到她是认真的,他不禁大惑不解。“哦,四月……四月多少号吧。”

“现在你想干点什么?”他们来到街上以后他问。“我们可以打个出租穿过中央公园。”

她置之不理,说,“今天是哪个星期天?我的意思是几月份?”

她用夹克的袖口擦去嘴角粘着的黑莓污迹,说,“我想去看电影。”

文森特撕开一片吐司。“你不会介意的,对吧?雨——多么静谧的声音。”他倒茶,“加糖吗?奶油吗?”

又是电影。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他们已经看了这么多场电影,他连梦里都回响着好莱坞的对白。有个周六,在她的坚持下他们买了三家不同影院的电影票,都是廉价的地方,公共厕所消毒剂的气味毒害了里面的空气。而且每天早上他离家上班前都会在壁炉架上留个五毛钱——不管是阴晴,她都会去看场电影。文森特有足够的敏感,明白这到底为什么;在他自己的人生中也有那么一段宛如置身灵薄狱般的岁月,那时他也是每天都去电影院,经常是坐在里面同一部影片重复看上好几遍;在某种意义上这就像是宗教信仰,因为在电影院里,观看着黑与白的形象不断变化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良心的清偿,那感觉就跟一个人向他的父亲坦白忏悔庶几相像。

“可是没有教堂的钟声,”她道。“而且还在下雨。”

“手铐,”她说,指的是《三十九级台阶》中的一个插曲,他们是在贝弗利电影院的一个希区柯克回顾展映季中看过的。“那个金发女人跟那个男人用手铐铐在了一起——嗯,这让我想起了别的什么事。”她套上一套他的睡衣裤,把那紫罗兰的小花束用别针别在她枕头的荷叶边上,然后在床上蜷起身子。“人们就是那样被抓住的,紧紧地锁在一起。”

“星期天,”他告诉她,和衣钻到被子里,把托盘横放在腿上。

文森特打了个哈欠。“啊-哈,”他敷衍了一声,把灯关掉了。“再次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这个生日过得快乐吗?”

“今天星期几?”

她说,“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有两个姑娘在跳舞;她们俩是如此地自由自在——就只有她们,再也没有别人,美得简直就像是日落。”她沉吟了好长时间;然后,她那慢吞吞的南方嗓音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带来紫罗兰,真是太好了。”

她没动弹;她散乱的头发成扇形披散在枕头上,一只手搁在头枕出来的凹窝上。他俯下身来吻着她的嘴唇,她那因为沉睡而发青的眼皮颤抖起来。“是,是,我醒了,”她喃喃低语,风夹着雨点,喷溅在窗户上如同浪花拍岸。不知怎的,他知道跟她在一起,完全可以免除通常那些虚情假意的俗套:不必回避对方的眼睛,也不会有羞臊的脸色和非难的沉吟。她用胳膊肘撑起身体;她看着他,文森特觉得他就像是她丈夫,他把橙汁递给她,感激地微微一笑。

“很高兴——喜欢它们,”他睡意蒙眬地回答道。

天在下雨;在潮湿的正午光线中,两小截蜡烛仍旧在燃烧,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灰色的窗帘孤凄地翻卷着。文森特把胳膊抽出来;胳膊已经被她压得麻木了。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轻轻下得床来,吹熄蜡烛,蹑手蹑脚进了浴室,把脸浸到冷水中。在去往小厨房的路上,他屈伸着手臂,在他的力量中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男性快乐,身为一个健康人通体的舒畅,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做了橙汁、葡萄干面包吐司,沏了一壶茶,放到托盘上;然后,很不熟练地把早餐端进卧室,托盘上的一切都在叮当作响,把托盘放在床边的一张桌子上。

“它们必须得死可真是可耻啊。”

他弯曲胳膊环住她,把她带得更近些。“不算我,我不认识,”他道,一边吻着她的唇、颈;她并没有特别作出回应,可他说——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像青春期那样颤抖起来——“从没见过这位某某先生。”他一只手滑进浴袍,让它从她肩头松脱下来。她一个乳房上面有个胎记,很小的星形。他瞥了眼装镜子的门,莫测的烛光扭曲了他们的映像,使他们变得苍白而又破碎。她微笑了。“这位某某先生,”他道,“他长什么样?”她的笑意渐渐隐去,像小猴子样的蹙眉在她脸上闪现。她抬眼望着壁炉架上她那幅画,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表现出她注意到了它;她流露出在研究画上的某个对象的神情,至于到底是鹰还是头他就不得而知了。“喔,”她轻声道,更紧地贴近他,“他长得就像你,像我,像大部分人。”

“是呀,好了,晚安。”

她的目光淘气地溜向了一边,这种神情像是在说:咱们之间可不能有什么规避和托词,咱们相知既深,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哦,你知道的,”她是如此言之凿凿,换了一种更加日常的环境,是会挺不可思议的。然而,那感觉就像是他已然暂时放弃了惊讶的本能。“谁都知道他。”

“晚安。”

“德斯特罗尼利?”这名字他在哪儿听说过。

特写。哦,可是约翰,我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孩子,离婚会毁了他们的生活!淡出。银幕颤抖起来;嘎嘎的小号声:R.K.O.影片公司出品……

“奶奶会很喜欢你的,”她道。“她任何种类的男人都爱,但凡是她碰到的,就连德斯特罗尼利先生都不例外。”

他来到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大厅,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顶上是枝形吊灯在闪耀,被风吹弯了火苗的蜡烛飘浮在气流当中。他面前是个老人躺在一把摇椅里摇晃,一个头发染黄、面颊敷粉、有丘比特娃娃[11]般嘴唇的老头儿:文森特认出那正是文森特。走开,年轻而又英俊的文森特尖叫道,可是年老而又可憎的文森特却四肢着地向前爬过来,蜘蛛般爬到了他背上。威胁、恳求、殴打,全都无济于事,没办法把他驱赶下来。于是他就带着他这个影子飞奔,那老家伙就在他背上上下颠簸。一条闪电的巨蟒闪耀起来,一瞬间隧道里就突然挤满了身穿燕尾服、打着白领结的男人和身穿锦缎晚装的女人。他真是倍感羞辱;出席这样一个高雅的聚会竟然像辛巴达一样背着个肮脏的老头子,他们肯定会认为他是多么粗鲁无礼啊。来宾们一对对地呆立着,默然无语。这时他才注意到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也都背负着他们那另一个恶毒的自我,其外表正是他们内心腐化的化身。紧挨着他的是个蜥蜴一样的人骑在一个白化病眼睛的黑人身上。一个人正朝他走来,是男主人;五短身材,面色红润,秃顶,他脚步轻盈,脚蹬亮闪闪的鞋子;一根胳膊硬僵僵地弯曲着,擎着一只巨大的无头鹰,鹰爪紧扣在他的手腕上,抓得血迹斑斑。在主人高视阔步向前走时,鹰的双翅也随之招展开来。一个基座上摆放着一台旧式留声机。转动着机柄,主人放上了一张唱片:一首细声细气、已经走调的华尔兹舞曲从那个牵牛花形状的喇叭里震响起来。他举起一只手,用一种女高音的声音宣布:“请注意!舞会马上就要开始啦。”主人跟他的鹰一圈圈不停地旋转、下蹲,进进出出地穿行。四周的墙面扩展开来,天花板也骤然升高。一个姑娘滑进文森特的怀抱,一个声音模仿着他的嗓音嘶哑、残酷地道:“露西尔,多么美妙啊;那种雅致的香气,是紫罗兰吗?”这就是露西尔表妹,然后,当他们不断地旋转时,她的面孔改变了。他现在是跟另一人在跳华尔兹。“哎,康妮,康妮·希尔沃!见到你真是太让人惊喜了,”那声音尖叫道,因为康妮聋得很。突然间一个被子弹射穿了的脑袋插了进来:“乔丹,宽恕我,我从来都不是有意要……”可是他们都消失不见了,乔丹和康妮一起跳起了舞。他又有了一个新舞伴。是D.J.,她背上也有个难以摆脱的人形,是个妖媚的金棕色头发的孩子;就像个天真纯洁的象征,那孩子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球般的小猫。“我比表面看来要重,”那孩子道,那个可怕的声音反驳道,“可我才是最重的。”他们的手一接触,他就开始感觉到他身上的重量减轻了;那个老文森特正在消逝于无形。他的双脚离开了地板,他从她的怀抱中向上飘去。胜利牌留声机仍旧刺耳地吱嘎叫唤,可是他越升越高,底下越来越远的白色面孔隐约闪现着,就如同一片暗色草地上的朵朵蘑菇。

“她一定是个令人生厌的老太太吧,”文森特道,醉得不轻。“我们也许会相互讨厌的。”

主人放飞了他的鹰,送它翱翔天际。文森特想道,没关系,它终究是只瞎眼的猛禽,邪恶者在盲目者当中是安全无虞的。可那只鹰盘旋着飞到他头顶,然后飞扑下来,鹰爪前伸;他终于知道他是在劫难逃了。

眼下她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动的娇柔;她显得不再那么瘦削,不再那么不着调了。文森特递给她一杯雪利酒,很高兴看到她举杯啜饮时的娇羞。她穿着他那件毛巾布的浴衣;足足大出了好几码。她赤着脚,把脚缩起来蜷在身边的躺椅上。“这就像是玻璃山,那烛光,”她道,微笑了。“我奶奶当时住在玻璃山。我们有过很愉快的时光,有时候吧;你知道她经常怎么说?她常说,‘蜡烛就是魔杖;点燃一根,这世界就成了一本故事书。’”

涌入他眼帘的是房间中的暗黑。一条胳膊耷拉在床沿上,他的枕头已经掉到了地板上。他本能地伸出手来,从他身旁的姑娘身上寻求母性的安慰。被单光滑而又冰凉;空空如也,只有正在干枯的紫罗兰那俗丽的香气。他猛地坐起身来:“你,你在哪儿?”

文森特脱掉衣服,整齐地摆放在衣橱里,在一扇镶着镜子的门前欣赏着自己的裸体。他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帅,不过还是挺帅的。他个头中等,身材非常匀称;头发是深黄色,五官精致,有点塌鼻梁,面色红润。放水的哗哗声打破了沉寂;她正在浴室里准备沐浴。他穿上件宽松的法兰绒睡衣,点上根烟道,“一切都好吧?”水声停了下来,很长一段间歇,然后:“是的,谢谢。”在回家来的出租车上,他曾试图跟她交谈,可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就连他们走进这个公寓的时候仍旧没有开口——这让他有些着恼,因为他对自己的住处颇有点女性式的骄傲,他本来期待会听到几句恭维的品评的。他有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巨大房间,一间浴室和一个小厨房,还外带一个后院的花园。在家居陈设上,他将现代与古风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非同凡响的效果。用来装饰墙面的是一组图卢兹-劳特雷克[7]三联画的印刷品,一幅装框的马戏团海报,D.J.的画作,里尔克、尼金斯基[8]和杜丝[9]的几张照片。一张书桌上摆着一座插满细瘦蓝色蜡烛的枝形大烛台;梦幻般的烛光映照下,整个房间仿佛在轻轻摇曳。法式落地窗通向后院。他从来都不怎么去那儿,因为那地方不可能保持干净。有几株死去的郁金香的花梗黑乎乎地矗立在月光下,一棵瘦弱的臭椿树,还有前房客留下来的一把风吹雨淋的旧椅子。他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前后地踱步,希望在凉爽的空气中他那种吸毒般迷醉的感觉能够尽快消失。附近有谁在胡乱地敲击着钢琴,楼上的窗户里露出一张孩子的脸。他正抚弄一片草叶的时候,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射过来。她就站在门口。“你可不能出来,”他道,朝她走过去。“天有点转凉了。”

法式落地窗大开着。灰白的月痕在窗前摇曳,还称不上是月光,厨房里的冰箱像只巨大的猫咪一样呼噜呼噜叫着。一叠纸在书桌上飒飒作响。文森特又叫了一遍,这次比较轻柔,仿佛希望自己不要让人听见才好。从床上下来,他懵懵懂懂的双腿跌跌绊绊地向前走去,朝后院里看了看。她在那儿,靠着那棵臭椿树半跪在地上。“怎么啦?”她猛地转过身来。他看不太清她,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实体形状。她走近他。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

在乡间,春天是一段各种小意外静悄悄地发生的过程,风信子的幼芽在花园里拱出头来,柳树上突然燃起泛着银霜的绿色火焰,越来越长的午后紧接着潺湲流淌而至的漫长的黄昏,午夜的春雨催开了丁香;可是在城市中,有的却是街头手摇风琴的卖艺人的喧闹,是各种气味,冬日的寒风丝毫都吹不散,只能凝结在空气当中;长久关闭的窗户推上去了,谈话声溢出房间的局限,撞上了街头小贩兜售货物的刺耳铃声。这是个属于玩具气球和滚轴冰鞋的疯狂季节,是天井里的男中音和热衷于各种怪异事业人士的疯狂季节,就比如现在就像个玩具跳偶般高高蹦起来的那哥儿们。他年纪一大把了,他有一架望远镜和一个招牌:两毛五分钱就能看见月亮!看见星星!只要两毛五分钱。没有任何星星能穿透一个城市炫目的灯光,不过文森特却看到了月亮,一个圆圆的、有阴影遮挡的白色物体,然后就是电灯泡放射出来的强光:四玫瑰[5],平·克劳——[6]。他正穿过有焦糖气味的陈腐空气,游过奶酪般苍白面孔、霓虹和暗影的海洋。在自动唱机的喧嚣声中,子弹的发射更是甚嚣尘上,一只硬纸板的鸭子扑通一声掉落下来,于是有人惊声尖叫:“吔!伊吉!”那是个百老汇游乐场,一个廉价游乐中心,周六跑出来挥霍一下的男男女女把里面挤了个水泄不通。他看了场廉价电影(《擦鞋童看到了什么》),又让一个隔着玻璃频送秋波的蜡质女巫算了个命:“你天性富于情感……”可是他没有再读下去,因为就在自动唱机附近正有一场引人注目的哄闹。一群孩子和着爵士乐拍着手,已经围绕着两个舞者形成了个圆圈。两位舞者都是黑人,都是姑娘家。两人一起缓慢而又流畅地摇摆,就像一对情人,摇摆、跺脚、转动着严肃野蛮的眼睛,她们的肌肉有节奏地呼应着一支单簧管悠扬起伏的音调和激扬猛烈的鼓点。文森特的目光在观众当中搜寻,当他果真看到她时,全身忍不住幸福地颤抖了一下,因为舞蹈的狂野也部分在她脸上反映了出来。她站在那里紧挨着一个高个儿的丑陋男孩,那感觉就仿佛她是沉睡者,那两个黑人姑娘就是一个梦一般。号声鼓声钢琴声,在一个黑人姑娘蛙鸣般粗哑的嘶喊背后齐声大作,纵情地嚎啕出摇滚的终曲。拍手声停止了,舞者们散开了。现在就她一个人了;虽然文森特的本能反应是在她注意到他之前就趁早离开,他仍旧走上前去,就像温柔地唤醒一个沉睡者般,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哈啰,”他道,他的声音太响了。转过身来,她直盯着他,眼中是一片彻底的茫然。先是恐惧,然后是困惑取代了丧魂失魄的呆滞表情。她后退一步,正当自动唱机再度开始大鸣大放之际,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记得我的,”他提示道,“那家画廊?你的绘画?”她眨了眨眼,让眼睑睡意蒙眬地盖没了两只眼睛,他能感到她胳膊上的紧张在慢慢放松下来。她比他记忆中的要瘦,也更漂亮,而且她的头发也长长了不少,散乱随意地披散着。一条短小的圣诞节缎带从一缕散开的头发上凄惨地耷拉下来。他开口道,“我能给你买杯喝的吗?”可是她却靠在了他身上,她的头像孩子般依偎在他胸前,于是他说:“愿意跟我回家吗?”她抬起脸;她的回答,如气息微拂,如悄声耳语:“请吧,”她道。

“出什么事了?”他悄声问道。

它就挂在他的壁炉架上头,那幅画,在那些他无法入睡的夜里,他会倒一杯威士忌,跟那只无头鹰说话,告诉它他人生中的林林总总:他是个,他说,从没写过一行诗的诗人,从未画过一幅画的画家,从没爱过一个人的情人(绝对如此)——简而言之,就是个没有方向,也就等于没有头的人。哦,他并非没有尝试过——开端总是不错,可结果总是很糟。文森特,白人,男性,三十六岁,大学毕业:一个漂在海上的人,离岸有五十英里;一个牺牲品,生下来就是为了被谋杀的,要么自杀,要么他杀;一个失业的演员。就在那儿,所有这一切,都在那画上了,所有那些分崩离析的、荒唐可笑的,桩桩件件都在上面。可她到底是谁,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彻底?他进行过的几次调查都无果而终;再没有一个画商认识她,而要到比如说一个叫Y.W.C.A.的地方去找一位叫D.J.的人,实在显得荒谬绝伦。然后,他也很是期盼她会再度出现,可是二月过去了,三月也过去了。一天傍晚,在他穿过广场酒店前面的广场时,发生了件奇怪的事。在那儿排成一排的古董二轮马车的车夫正在点亮他们的车灯,因为已是黄昏时分,在摇曳的树叶间车灯连成了一线。一辆马车越过路牙子,在暮色中隆隆地驶过。车上只坐了一个人,这位乘客是个一头浅黄褐色短发的姑娘,他看不到她的脸。于是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跟一个士兵、一个满嘴诗歌的同性恋黑人男孩以及一个出来遛一条达克斯猎狗的男人聊聊天消磨时间:都是他在夜色中等待的各色人等——可是那辆马车,载着他等待的那个人的马车却一直不见回来。他又一次看见她(或者他以为是她)走下地铁的台阶,这次是在铺着瓷砖的车站里失去了她的踪影,车站里来往着车身上绘满箭牌口香糖图案的地铁列车。就仿佛她的面孔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就像,比如说一个死人无法摆脱他最后看到的形象般,再也没法将她的脸驱逐出去。四月中旬的时候他前往康涅狄格,跟他已婚的姐姐度个周末;他焦虑紧张、尖酸刻薄,一点都不像他自己了,就像他姐姐抱怨的那样。“到底怎么啦,维尼亲爱的——要是你缺钱的话……”“哦,闭嘴!”他道。“肯定是爱上什么人了,”他姐夫揶揄道。“快点,维尼,还是坦白了吧;她长什么样?”所有这一切都惹得他恼怒不堪,他就赶下一班火车回纽约了。他从中央车站的一个电话亭打回去道歉,可是一种病态的神经紧张在他体内嗡嗡直叫,还没等接线员把电话接通他就挂了。他想喝点什么。在“海军准将酒吧”他花了一小时左右灌下去四杯代基里鸡尾酒——当时是星期六,九点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除非他独自一个人去做,他深深为自己感到难过。眼下在公共图书馆后面的公园里,一对对情人柔声蜜语地在树下散步,自动饮水机里的水缓缓流淌,就像情人们的絮语,可是这个白色的四月傍晚对他,喝了点小酒四处游荡的文森特来说,也好像已经老旧不堪了,就像成天坐在长凳上齁齁地吐着痰的老人。

她踮起脚尖,她的气息吹得他耳朵刺痒痒的。“我警告你,赶快进去。”

“对不起,保罗……谁的派对?嗨,那个小贱坯啊,她并没有邀请……嘿!”他叫道,因为那姑娘已经朝门口走去。“请你,嘿!”寒冷的空气扑进画廊,门砰地关上了,发出一声刺耳的咔哒。喂喂喂喂。文森特却并没有回答;他站在当地,困惑不解地盯着她在拍纸簿上留下的信息:D.J.—Y.W.C.A.喂喂喂喂。

“别再胡闹了,”他用正常的声音道。“竟然赤着脚跑到外头来,你会感……”可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支票,”文森特道,“我不得不给你寄张支票。请写一下你的姓名和地址。”他表示鼓励地咧嘴一笑,最后她终于开始写了。

“我看到他啦,”她悄声道。“他就在这儿。”

可是她摇了摇头,那种恍惚、焦虑的表情更加强烈了。

文森特把她的手打掉。强压下扇她一巴掌的冲动。“他!他!他!你到底什么毛病?你是不是”——他没来得及咽下那个字眼——“疯了?”终于承认了他早已经知道的事实,却并没有允许他的意识将其固定成形。而且他想道:这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你不能硬要一个人为他爱的那些人承担责任。不对。才智贫弱的露西尔用丝线编织出各种图形,在领巾上绣出他的名字;康妮,在她那寂静无声的耳聋世界里倾听着他的脚步声,而她竟然果真能够听到;艾伦·T·贝克摩挲着他的相片,仍旧需要他的爱,可是现在都老去了,丢弃了——所有的一切都背叛了。而且他也背叛了他自己,他的才能从来没有得到施展,那么多的旅途从来就没有启程,那么多的诺言从来都没有践行。他身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剩下来,直到——哦,为什么他总是要在他的爱人身上寻找他自己破碎的形象?眼下,当他看着这渐渐破晓的天光之下的她,他的心因为爱的死亡而变得冰冷。

有那么一刻,她张口结舌地呆望着他,然后,她吸了口气,伸出手来,手掌朝上。这种率直,因太过纯真而并不显得无礼,一下子令他措手不及。他有些尴尬地说,“非常抱歉,我恐怕不得不寄张支票给你。你能给我留个……”电话铃又响了,他去接电话的时候她就跟在他后头,手仍旧朝前伸着,一种狂乱的神情扭曲了她的脸。“哦,保罗,我回头打给你行吗?哦,我明白了。嗯,稍等。”他用肩膀夹住听筒,从桌子那头拖过一叠拍纸簿和一支铅笔。“来,写一下你的名字和地址。”

她转身离开,又回到树下。“留我在这儿,”她道,她的目光扫视着公寓的各个窗户。“就一会儿。”

“太贵了,”文森特道,比他的原意更加草率。现在他想要她的画了,不是为了画廊,是为了他自己。有些艺术作品,其创造者激起的兴趣要大于其创造的作品,而这通常是因为在这类作品中你会认同到某种直到那一刻为止似乎一直是一种无以名状、纯属私人的感悟,你会忍不住好奇:这个懂我的人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做到的?“我给你三十。”

文森特等着,等着。四面的窗户向下俯瞰着,就如同通往梦境的门户,头顶上,四段楼梯之上的地方,有一户人家洗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抽打得劈啪作响。就要落下去的月亮看着就像是黄昏的初月,一个雾气沼沼的冰轮,天空中正在褪去黑暗的颜色,被洗成了一片灰白。日出的风摇晃着臭椿的树叶,在苍白的光线中,后院呈现为一种图形,物体呈现为一种姿势,从楼顶上传来鸽子一大早沙哑的咕咕声。一道日光喷薄而出。又一道。

“我本来有枚戒指的,我已经把它卖了,”她道,他有种感觉,她好像是在恍惚状态中说这番话的。“是枚很漂亮的戒指,一枚婚戒——不是我的——上面还刻有铭文。我本来也有件大衣的。”她使劲扭着一个衬衫上的纽扣,直到把它硬拽下来,像只鸟眼滚落在地毯上。“我并不想要得太多——五十美元;这个价格还不公道吗?”

她终于低下了头;不管她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她都没有找到。抑或,当她噘起嘴唇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不禁怀疑,她已经找到了?

一个没有头的形象身穿一件僧侣一样的长袍,得意地斜倚在一个俗气的杂耍表演的箱子顶上;她一只手拿着根冒着烟的蓝色蜡烛,另一只手上是一个微型的黄金笼子,她被斩下的头鲜血淋漓地躺在她脚下:是那个姑娘的,这个头,可在画上她的头发是长的,很长很长,有一只雪球般的小猫睁着两只水晶般喷火的眼睛在顽皮地用爪子抓挠她的头发,就仿佛那是一个线轴,散开来的线束。一只鹰的双翅,无头鹰,胸部猩红,鹰爪如铜,就像夜色降临的天幕般遮住了整个背景。这是幅粗拙的绘画,浓烈纯粹的色彩以男性的粗犷塑造成型,虽说没有明显技巧上的价值,可是它却具有你经常在深切地感受到的东西上所看到的力量,虽然它传达的方式非常原始。文森特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那感觉就仿佛偶然间的一个乐句一下子激起了内心深处一个共鸣的音符,或者一行诗句一下子击中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心弦:他感觉一股强有力的愉悦的寒战顺着他的脊柱奔涌而下。“嘉兰德先生眼下在佛罗里达,”他小心谨慎地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看看这幅画;你能不能暂时把它留在这儿,比如说一个星期?”

“哎哟,您回家挺早的嘛,是不是,沃特斯先生?”是布伦南太太,公寓管理员那位罗圈腿的妻子。“还有啊,哎,沃特斯先生——多好的天气,是吧——我想跟您说件事儿。”

略微踌躇后,她在地板上跪下,开始把裹在外头的漫画版剥了去。文森特注意到那原来是新奥尔良《时代小报》的一部分。“从南方来的吧,你?”他道。她没有抬头,可是他看到她的肩膀收紧了。“不,”她道。他微笑着考虑了片刻,觉得要戳破这么明显的谎言未免太不明智了。或者她是不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他马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摸摸她的头,抚弄一下她男孩子气的头发。他把手往口袋里一抄,朝窗户瞥了一眼。窗户上闪烁着二月份的霜花,某个路人已经在窗玻璃上涂抹出一个淫猥的图形。“请看,”她道。

“布伦南太太”——要呼吸,要讲话是何等地艰难;词句咯吱咯吱地通过他疼痛难忍的嗓子,听起来像打雷一样高亢——“我病得挺严重的,所以要是您不介意的话……”他一心从她身边脱身。

他摇了摇头,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总是能激起他好奇的向往。那感觉就像是个孩子对狂欢节上的怪胎怀有的情感一样。在他喜爱的人身上,总是有点失常的、破损的东西。可奇怪的是,这种本来构成一种魅力、令他兴奋的特质,却屡屡以被他毁掉而告终。“当然,我说了一点都不算,”他重复道,把橘子皮划拉到一个废纸篓里,“可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想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

“说起来,这多倒霉啊。食物中毒吧,肯定是食物中毒。没错啦,我跟你说,一个人再小心都不为过呀。都是他们那些犹太人,你知道。那些熟食店可不都是他们开的。唉,唉,我可是从来都不碰那些犹太人做的东西。”她从门口跨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路,表示告诫地伸出一根手指头:“你的麻烦就在于,沃特斯先生,你过的可不是一种正常的生活。”

“德斯特罗尼利先生。”

一剜一剜的疼痛就像块致命的宝石镶嵌在他脑袋的正核心;每一个引发疼痛的动作都使那宝石的棱角烁烁放光。管理员的妻子还在嘚啵嘚啵唠叨个没完,不过幸运的是,有些空白的时刻他根本就听不见。就像是收音机——音量调低,然后突然又冲到了最大音量。“现在我知道她是位体面的信教女士了,沃特斯先生,否则的话像你这样的一位绅士会怎么对待——不过呢,事实上,库伯先生是从来不说瞎话的,而且他还是个真正沉得住气的人。他当这个地区的煤气抄表员,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长时间啦。”一辆卡车碾过来为街道洒水,她的声音先是淹没在卡车的轰鸣当中,然后又像是鲨鱼一样蹿了出来。“库伯先生有绝对的理由相信她是想杀了他——哎哟,您想想看,她就站在那儿拿着把剪刀,还大嚷大叫的。她叫他的是个意大利的名字。可是你只要看一眼库伯先生就会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大利人。哎哟,你也看得出来,沃特斯先生,像这么的轻率举动可是注定要给这幢房子带来多坏的……”

“谁?”文森特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尖利的阳光一直侵入到他眼睛的最深处,刺得他眼泪直流,而管理员的妻子,一直摇晃着手指,像是裂成了互不相干的碎块:一个鼻子,一个下巴,一只红红的眼睛。“是德斯特罗尼利先生,”他道。“实在抱歉,布伦南太太,我得先告退了。”她以为我是喝醉了,而我真是病了,难道她看不出我病了?“我的客人就要走了。她今天就走,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自己画的,”她柔声坚持道。“周二和周四是我们的绘画日,我画了整整有一年。别的人,他们不断地把画儿给糟蹋了,而德斯特罗尼利先生……”突然间,就像意识到她失之鲁莽似的,她停住话头而且咬住了嘴唇。她眼睛眯缝起来。“他不是您的一个朋友吗?”

“哎哟,你可别说,”布伦南太太道,把舌头弹得咔咔响。“看来她是需要休息一下,可怜的小东西。这么苍白,真是的。因为我可不想再跟那些意大利人什么的纠缠不清了,可是你想想看,竟然把库伯先生当成个意大利人。哦哟,他可是跟您或者是我一样白呢。”她热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遗憾你觉得这么不舒服,沃特斯先生;肯定是食物中毒,我告诉你吧。一个人是再小心都不为过哟……”

文森特说,“是呀,当然啦,可事实上”——他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姿势——“事实上我说了可不算。嘉兰德先生——这是他的画廊,你知道——出城去了。”站在精美的大幅地毯上,她的身体因为包裹的重量向一旁倾斜着,她看起来就像个悲伤的布娃娃。“也许,”他又道,“也许六十五街的亨利·克鲁格可以……”可她并没有在听。

门廊里有烹饪和焚化炉烟灰的气味。有一道他从没用过的楼梯,他的公寓在第一层,正前方。一根火柴刺啦一声划着了火,摸索着往前走的文森特看见一个小男孩——最多也就三四岁——蹲在楼梯井底下,正在玩一大盒厨房用火柴,文森特的出现像是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只是又划着了另一根。文森特的脑子没办法正常运转,以便构成一句申斥的话,而就当他等在那儿张口结舌之际,一道门,他的门,打开了。

“是我自己画的,”她道,她的嗓音嘶哑而又含混,带着南方口音。“我的画——我画的。有位女士告诉我这一带有些地方买画儿。”

快藏。因为她要是看到他,她就会知道出问题了,就会有所怀疑。而要是她开口问他,要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他就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件事进行到底了。所以他挤进了小男孩身后一个黑暗的角落,而小男孩说,“你干吗呢,先生?”她走过来了——他听到了她凉鞋的啪嗒声,她雨衣绿色的窸窣。“你干吗呢,先生?”他的心脏在胸口里怦怦怦跳得飞快,文森特弯下腰,把小男孩紧紧贴在他身上,用手捂住他的嘴,让他一声都不能出。他没看见她经过;直到后来,听到公寓的大门咔哒一声响之后,他才意识到她已经走了。小男孩重重地往后坐到了地上。“你干吗呢,先生?”

听她这么一说,文森特的微笑僵住了。“我们展画。”

四片阿司匹林,一片紧接着一片,他回到了屋里面;床有一个星期没有整理过了,一个泼翻了的烟灰缸把地上弄得一片狼藉,零零碎碎的衣物装点在各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诸如灯罩之类的所在。不过只要到明天,他如果觉得好些了,就可以进行一次大扫除;或许他该把墙面重新漆一下,或许他该修整一下小院。明天他就可以重新开始想想他的朋友们,接受邀请,款待客人了。可是这一前景,预先品尝后已经是兴味索然:他原本熟悉的一切现在在他看来全都枯燥乏味、假模假式了。门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电影已经结束,这个午后已经过去啦?发烧会使时间过得如此怪异,一瞬间他觉得仿佛骨头都松垮垮地漂浮在身体里面。橐——橐,是个小孩子懒散的落脚声,脚步声沿着楼梯一路上去了,文森特动弹了一下,朝着带镜子的衣橱飘过去。他一心想快刀斩乱麻,知道他必须如此,可是空气却似乎成为黏糊糊的流体,重浊黏腻。他把她的手提箱从衣橱里取出,把它放在床上,一个可怜兮兮的廉价手提箱,锈迹斑斑的锁和扭曲变形的皮革。他满怀愧疚地看着它。她能去哪儿?她又能怎么生活?当他跟康妮、乔丹和所有其他人绝交时,至少还保留下了一定的尊严。可是他实在是只能如此,别无他途了——他已经彻底考虑清楚了。所以他才把她的东西给她收拾起来。玛莎·拉夫卓伊·霍尔从那件皮夹克底下往外窥视,她音乐老师的脸上绽出一抹躲躲闪闪的责备的微笑。文森特把她翻了个个儿,面朝下,往相框里塞了个信封,里面装着二十美元。这够她买张车票回到玻璃山,或者不论她来自的哪个地方了。现在他想把这事就此了结,可是他烧得实在是太虚弱了,只得一头倒在床上。有黄色的翅膀忽闪着飞进窗户。一只蝴蝶。他此前从来没在这个城市里看到过一只蝴蝶,它就像是一朵飘浮的神秘花朵,像某种形式的警示,当它在空中翩翩起舞时他怀着某种恐惧观看着。外面的某处,有个乞丐的手摇风琴开始热闹地奏响;听起来像是一台出了故障的自动钢琴,演奏的是《马赛曲》。那只蝴蝶停落在她的画上,慢慢爬过画上那水晶般的眼睛,展平翅膀就像个蝴蝶结系在砍掉的头上。他在手提箱里摸索着,最后摸到了她的剪刀。他本想砍伤蝴蝶的翅膀,谁料它盘旋着飞上了天花板,像颗行星悬挂在上面。剪刀刺中了鹰的心脏,像一张狼吞虎咽的铁嘴般啃透了画布,画作的碎片如剪掉的僵硬头发散落到地面。他膝盖着地爬过去,把碎片拢成一堆,放到手提箱里,砰地把箱盖关上。他在哭泣。透过泪水,那只蝴蝶在天花板上被放大了,巨大得如同一只鸟,还出现了更多的蝴蝶:一大圈翩跹舞动、闪闪烁烁的黄色;它们寂寞地飒飒做声,如同浪花拍岸。它们的翅膀扇出来的风把房间吹到了太空。他拼命朝前奔去,手提箱砰地撞了一下他的腿,把门一把拉开。一根火柴火光一闪。那小男孩道:“你干吗呢,先生?”文森特把手提箱放到门廊里,窘迫地咧嘴一笑。他就像个小偷一样把门关上,把保险锁锁好,然后又拉过一把椅子来,把它斜顶在门把手底下。在静寂的房间里就剩下光影的细微变化和一只缓慢爬行的蝴蝶;它像是一片诡计多端的上色画纸飘落下来,停驻在一个烛台上面。有时候他根本就不是个人——她曾经告诉过他,蜷缩在床上,在黎明前的几分钟内迅速地诉说着——有时候他会有截然不同的化身:一只鹰,一个孩子,一只蝴蝶。然后她又会说:在他们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有成百上千的老太太,还有年轻男人,有个年轻男人说他是个海盗,有个老太太——她都快九十了——经常让我摸摸她的肚子。“摸摸看,”她会说,“摸得出来他踢得有多重吧?”这个老太太也去上绘画的课,她的画看着就像是些发了疯的棉被。他自然就在这个地方。德斯特罗尼利先生。只不过他自称为古姆。古姆博士。哦,他可骗不了我,就算他戴上灰白的假发,把自己化装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先生,我也知道是他。后来有一天我离开了,跑出来了,藏在一簇丁香丛下面,然后就有个人开着辆小红车出现了,他留了撮老鼠须样的小胡子,一对残忍的小眼睛。可是那就是他。当我告诉他他到底是谁以后,他就把我赶下了他的车。然后又有一个男人,那是在费城,在一个咖啡馆里搭上了我,把我带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他说的是意大利语,浑身都是刺青花纹。可那就是他。再下面一个男人,脚趾甲都涂上了指甲油,在一个电影院里挨着我坐下来,他以为我是个男孩,当他发现我不是以后却并没有上火,而是让我住到了他的房间里,还做了美味佳肴给我吃。他项链上有个银的盒式小坠子,有一天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张霍尔小姐的照片。于是我知道了那就是他,于是我感觉到她已经死了,于是我知道他打算要谋杀我。他会的。他会的。黄昏,夜幕降临,叫作沉默的声音纤维编织出了一个闪亮的蓝色面具。醒来后,他透过眼缝向外窥视,听到了他手表发出的狂热的滴答,锁孔里传来钥匙的刮擦。在日渐黄昏的这个钟头,某个地方有个凶手把他自己从暗影中分离出来,带着一根绳索,跟着丝袜的闪光上了在劫难逃的楼梯。而在这里,透过面具凝视外面的做梦的人梦见了欺骗。无需经过调查,他知道那个手提箱已经不见了,知道她已经回来过,又已经走了;那么,为什么他感觉安全的快乐是如此渺不足道,而只感觉受到了欺骗,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他透过一位老人的望远镜寻找月亮的那个夜晚?

她的唇上结了层硬壳,有一道道的皲裂,哆嗦着努力要说话又仿佛表达上有障碍似的,两只眼睛在眼眶里就像四处乱滚的石弹子一样转动。那种忐忑不安的胆怯是你只能在孩子身上才能看到的。“我有幅画,”她道。“你们买画吗?”

3

对文森特来说那天就是个假日。整个上午都没有一个人走进画廊,考虑到酷寒的天气,还真有些不同寻常。他坐在桌前一边大吃着橘子,一边入迷地阅读一本旧《纽约客》上一篇瑟伯[3]的小说。他开心地大笑,所以既没听到那姑娘进来,也没看到她走过暗色的地毯,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这个人,一直到电话铃响起。“嘉兰德画廊,您好。”她真是够怪的,头发很不规整,眼睛毫无深度——“哦,是保罗。Comme ci,comme ça,[4]你呢?”——穿得就像个怪胎:没穿大衣,就一件格子呢的所谓伐木工衬衫,海军蓝的休闲裤,还有——是故意取笑?——粉红色短袜和一双平跟皮凉鞋。“芭蕾?谁跳的?哦,她呀!”一边的胳膊底下夹着个滑稽漫画版报纸包着的扁平包裹——“听我说,保罗,等会儿我打回来怎么样?我这边有人……”把听筒放好,摆出一副事务性的微笑后,他站起身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就像一封撕碎的旧信,四处散落的爆米花被踩平了,而她,靠在路边摆出一副看守人的姿态,让她的目光在其间到处搜寻,仿佛在这儿那儿译解出一个词语,一个答案。她的目光小心谨慎地转移到登上楼梯的那个人身上,文森特。看得出来他淋了浴、刮了脸、洒了香水,焕然一新了,可是他眼睛下面仍旧有阴郁的黑眼圈,他换上的一身崭崭新的泡泡纱衣服使他显得重了些:整整一个月的肺炎,外带那些无法入眠的灼人夜晚已经使他的体重减了有十来磅还不止。每天早上,每天傍晚,在他的门口,在画廊附近,在他吃午饭的餐馆外面遇到她,一种无以名状的紊乱已经扎下根来,那是一种对于时间和身份的全然麻痹。她紧追不舍的哑剧表演收紧了他的心,在一些如同昏迷一般的日子里,她似乎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成为所有的人,一个多重的人,她的身影在街上化作所有的身影,跟踪着并被跟踪着。有一次他们单独待在一个自动电梯里,他忍不住尖声大叫道:“我不是他!只是我,只是我!”可是她微笑着,就如同她微笑着讲述那个脚趾甲涂满指甲油的男人,因为不管怎么说,她都知道。

2

晚饭时间,因为不知道去哪儿吃,他在一盏路灯下停下了脚步,路灯突然间亮起来,将复合光洒落在石头上;他等在那儿的时候,突然喀嚓一声霹雳,街上所有的面孔都抬起来看天,唯有两个人例外,他和那位姑娘。河面上吹来的一阵微风振动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手挽着手就像旋转木马一样欢腾跳跃,也带来了妈妈的声音,从一个窗户里俯下身来怒吼道:下雨啦,瑞秋,下雨啦——就要下雨就要下雨啦!满载着剑兰和常春藤的花车发了疯一样颠簸着前进,卖花的小贩一只眼朝天上斜睨着,一边拼命推着车子寻找避雨的地方。一盆天竺葵跌落下来,那帮小姑娘把花捡起来,插到耳朵后头。奔跑的脚步和雨点的滴落混杂在一起敲打着人行道,就像是木琴在叮咚奏响——大家都忙着关门闭户、拉下窗户,然后就除了寂静什么都不剩了,还有雨。不一会儿,她慢吞吞地拖拉着脚步,来到路灯下在他身边站定,感觉天空就像是一面被霹雳震碎的镜面,因为落在他们之间的雨就像是一面碎玻璃的幕布。

文森特住在一个地下室公寓里,他走下几级台阶,取出钥匙包;然后,他在走廊的门后犹豫了一下,透过镶板的窥视孔往回看了看。那姑娘正等在上头的人行道上;她靠在褐色砂石的楼梯柱子上,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爆米花雪花般在脚边散落了一地。一个满身污垢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爬上前去挑拣,活像只松鼠。

[1] “My Country,’Tis of Thee”,也称为“America”,是一首著名的美国爱国歌曲,歌词由S·F·史密斯所作,曲调则与英国国歌《天佑吾王》相同,是美国在十九世纪实际使用的国歌。

这是我居住的社区,我的街道,那幢有个门楼的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提醒他本人这一点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对于他来说,对于时间和地点的认识已经取代了对于现实的感觉。他满怀感激地瞥了一眼那些面容憔悴、苦着一张脸的女士们,还有那些抽着烟斗蹲坐在褐色砂石门廊周遭台阶上的男人。九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围着街角一辆卖花的推车,尖声喊叫着要讨几朵雏菊簪在头发上,可是小贩却“嘘嘘”地赶她们走,于是她们就像断裂的珠串般四散奔逃,然后在街上围成一圈,胆大的大笑着蹦蹦跳跳,害羞的默不作声、孤孤单单,仰起在炎夏中枯萎的脸:雨,就永远下不来了吗?

[2] 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流行颇广的一首流行歌。

于是文森特开始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他手里的伞发送密码般敲击着一块块铺路石。他的衬衣浸透了汗水,痒索索地黏在身上,各种噪音,现在是如此地粗厉,在他脑袋里轰轰直响:一辆招摇的小汽车喇叭鸣叫的是“我的祖国,那就是你”[1],雷鸣般轰隆作响的铁轨飞溅出灰蓝色的电火花,充满马尿气味的酒吧间凄凉的门里打嗝般传出一阵阵醉酒的笑声,自动唱机在播放着美利坚的音乐——“我踢响着马刺,叮当铿锵乒乓……”[2]他时不时会瞥见她一眼,一次是“保罗海鲜宫”的橱窗映出了她的身影,鲜红的龙虾在碎冰铺成的沙滩上晒太阳。她双手抄在雨衣口袋里紧跟在他身后。一家影院大门招牌上浮华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他想起了她是何等地热爱电影:凶杀片、间谍惊悚片、狂野的西部片。他转进一条通往东河的边街;这里很安静,就像礼拜天一样寂静无声:一个闲逛的水手大嚼着一根紫雪糕,一对精力旺盛的双胞胎在跳绳,一个头发雪白周身天鹅绒的老太太把网眼窗纱撩起来,没精打采地窥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一幅七月间的城市风景。他身后是柔和而又持续不断的凉鞋的拍击声。第二大道上的交通灯变红了;街角上一个络腮胡子的侏儒,“爆米花鲁比”哀嚎道,“黄油热爆米花啦,大包的,来一包?”文森特摇了摇头,那侏儒看起来非常恼怒,然后又奚落道:“看到了吗?”把一铲子倒回烛光照亮的箱子里,砰砰爆着的玉米在里面就像疯狂的蛾子四处碰撞。“你看,这位姑娘就知道爆米花营养丰富。”她买了一毛钱的爆米花,装在一个绿色的纸袋里,跟她的雨衣和眼睛很配。

[3] 瑟伯(James Thurber,1894—1961),美国幽默作家、漫画家,《纽约客》杂志编辑(1927—1933)和撰稿人,作品有小说《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活》、幻想小说《十三座钟》、画集《瑟伯画册》等。

文森特把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他知道就算是问她、想知道她靠什么为生又住在哪儿也是白搭,一如既往。他手指一弹把香烟给扔了,因为他不想再抽上烟,然后,原地转身,迅速从高架铁道底下横穿马路;就要走到对面路牙子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尖利的刹车声,突然间,就仿佛他耳朵里塞的棉花团突然被震出来了一样,各种市声蜂拥而入。一个出租车司机吼道:“看在耶稣分上,姐们,你动作麻利点行吗!”可那姑娘连头都懒得回;眼神恍惚,梦游般丝毫不受惊扰,径直盯着文森特,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看着她穿过街道。一个穿了身亮丽紫色西装的黑人男孩抓住了她的胳膊肘。“你病了吗,小姐?”他问,领着她向前,她没搭腔。“你看起来可真有点怪,小姐。你要是病了,我……”然后,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来,他松开了手。面前的场景中有什么东西使他一下子洞悉了内情。“啊是的,”他嘟囔了一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大黄牙,就此退出。

[4] 法语:马马虎虎,还行。

他叼起一根“老金”香烟,周身上下到处翻找火柴,却一根都没找着,叹了口气。那姑娘从店门口踱过来。她取出一个廉价的小火机;火焰腾起来的一刹那,她两眼暗淡、浮浅、猫眼般碧绿,带着一种警示的专注紧盯着他。她眼中带有一种惊诧不已、震骇万分的神情,就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可怕的事故,大睁着双目。前额上一圈蓬松随意的刘海;这种男孩式的发型更赋予她那两颊凹陷的窄脸一种孩子气和相当诗意的特质。这种脸形有时你可以在表现中世纪青年的绘画中看到。

[5] 美国一个很经典的波本威士忌品牌。

橱窗就像是阁楼的一角;一辈子的丢弃物堆成了一座无甚价值的金字塔:几个空画框,一顶浅紫色假发,哥特式的剃须杯子,珠子的灯饰。吊线上挂着个东方的面具,店里的一台电风扇吹出来的风搅得它慢慢地转来转去。文森特一点一点地将视线上移,径直地看着那个姑娘。她正在店门口徘徊,所以透过双层玻璃,她身上的绿色波纹般扭曲开来;高架列车轰隆隆从头顶上沉重地碾过,橱窗微微哆嗦起来。她的形象宛如银器上映出的影子,然后轮廓再度逐渐清晰起来:她正在看他。

[6] 全名显然是美国著名歌手和演员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1904—1977),他招牌式的中-低音歌喉使他成为二十世纪唱片销量最大的歌手之一。

文森特慢下脚步。他取出一块手绢擦了擦前额;他要是能一撒手就此跑掉,前往科德角,躺下来晒晒太阳该有多好。他买了份晚报,却失手把找头给掉了。那枚硬币滚进了排水沟,不声不响地掉到了一个下水道的格栅里。“不过就五分钱,老弟,”卖报纸的安慰道,因为文森特虽然实际上没意识到他丢了钱,看起来却伤心欲绝。他现在经常是这样,总有些丧魂失魄,总是不知道下一步迈出去是向前还是向后,往上还是往下。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伞柄挂在胳膊上,眼睛盯着晚报的各大标题——可这该死的玩意儿在说什么呢?一个肤色黝黑的女人抱着个购物袋推挤了他一下,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嘟囔出一连串激烈的意大利语。她话语中粗厉的棱角简直能割透好几层羊毛。当他走近绿雨衣姑娘等待着的古董店时,他的脚步就更慢了,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数到六,他在橱窗前停下了脚步。

[7] 图卢兹-劳特雷克(Henri Toulouse-Lauttrec,1864—1901),法国画家,以善于描绘人物本质特征著称,作品吸收日本浮世绘技法,自成一格,主要作品有油画《面对面的晚餐》、招贴画《红磨坊—饕餮客》、石版画《她们》等。

文森特关掉了画廊的灯。来到外面锁上门之后,整了整那顶雅致的巴拿马草帽的帽檐,他开始朝第三大道走去,伞柄的尖儿磕哒磕哒地轻敲着人行道。一大早就夏雨欲来,一直暗沉沉的,满天膨胀的云彩遮没了五点钟的太阳;天很热,可是却像蒙了层热带的雾气一样湿答答的,灰色的七月间街道上的人声和市声也像是蒙在了鼓里,带上了一重烦人的低音,怪异地迟钝。文森特觉得就像在海底移动一般。穿越市区的公共汽车缓缓地驶过五十七街,看着像是条绿肚皮的大鱼,摇摇晃晃迫近的人脸就像起伏摆动的面具。他端详着每个路人的面孔,寻找一个人,不久就看到了她,一个穿了件绿色雨衣的姑娘。她就站在五十七街和第三大道的拐角,消消停停地站在那儿吸一根香烟,给人的印象好像还在哼某个曲调。雨衣是透明的。她穿了条深色休闲裤,光脚没穿袜子,踩了双平跟皮凉鞋,上身是件男式的白衬衫。她头发是浅黄褐色,剪得像个男孩子。当她注意到文森特穿过街道朝她走来后,她就把香烟一扔,匆匆沿着街区朝前,来到了一家古董店的门前。

[8] 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1890—1950),俄罗斯著名芭蕾舞演员、舞剧编导,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男性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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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杜丝(Eleonora Duse,1858—1924),意大利著名女演员,以出演莎剧中的朱丽叶、左拉的《黛莱丝·拉甘》、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等著名,与作家邓南遮相爱并主演他专为其创作的剧作。

——《约伯记》24:13,16,17

[10] 首字母简写均为D.J.。

又有人背弃光明,不认识光明的道,不住在光明的路上。盗贼黑夜挖墙逾宅,白日躲藏,并不认识光明。早晨对于他们而言仿若死亡的阴影:如果你了解他们,他们是震怖于死亡的阴影。

[11] Kewpie doll,有双翅的胖脸赛璐珞或塑料制娃娃,形似爱神丘比特。

(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