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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最后一道门

沉默。然后:“这么做真是卑鄙,沃尔特,相当卑鄙。”

“对什么失望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只不过失望了。”

“再见,沃尔特。”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啦?”

出店门前,他向账台付了一杯咖啡的钱,那咖啡他根本就忘了喝。大楼里有家理发店。他说他想修面;不——理发;不——还是修指甲吧;突然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他的脸几乎就像理发师的围裙一样苍白,他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罗莎没说错,他确实卑鄙。他总是乐于坦白承认他的错处,因为,承认了以后,他仿佛就能把它们一笔勾销似的。他回到楼上,在办公桌前坐下,感觉他的内心像是在流血,非常希望他能相信上帝。一只鸽子在他外面的窗台上高视阔步。有段时间,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阳光下那熠熠生辉的鸽羽,那摇摆而又安详的步态;然后,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抄起一个玻璃镇纸扔了出去:鸽子气定神闲地飞起来,玻璃镇纸就像颗巨大的雨点斜刺里落了下去:他想,要是砸到了什么人,把人给砸死了可怎么办?他静待着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打字员手指敲击键盘的嘀哒声,还有一记敲门声!“嘿,兰尼,K.K.想见你。”

“是吗?”

“我很抱歉,”库恩哈特道,拿一支金笔在胡涂乱写。“我会给你写封推荐信的,沃尔特。随时都愿意效劳。”

“怎么啦?你听起来怪怪的。”

电梯里到处都是敌人,把他淹没在其中,紧紧夹在他们中间;玛格丽特也在,头发上扎了根蓝色发带。她看了他一眼,她的脸跟别的脸不同,不像他们那么漠无表情,那么毫无生气:她仍旧有怜悯之情。可是当她看向他时,她的目光同样穿透了他。我这是在梦里:他绝不允许自己相信还有别的可能;然而他的胳膊底下夹着的却是跟梦境相反的一样东西,一个装着他办公桌上所有私人物品的马尼拉纸的大信封。当众人从电梯里出来,纷纷走向大堂时,他知道他必须得跟玛格丽特谈谈,求她宽恕他,求她保护他,可她飞快地朝一个出口溜去,正隐身于他那些敌人当中。我爱你,他道,跟在她后面飞跑,我爱你,他道,可什么都没说出口。

沉默。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沃尔特呵呵一笑:“你觉得他是从哪儿弄到那些材料的?”

她转过身。蓝色的发带正好衬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睛,抬头望着他,柔和起来,变得相当友好。或者是怜恤他了。

“是。”

“行行好,”他道,“我一直想着我们应该一起喝一杯的,就去本尼酒吧吧,也许。我们原来挺喜欢本尼酒吧的,还记得吧?”

“哎,你见到温彻尔了?”

她摇了摇头。“我有个约会,已经迟了。”

“没。”

“噢。”

那天早上他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当他走过一排排办公桌时,在打字员当中激起了一小阵可喜的骚动。不过没人说什么。大约十一点钟,他兴高采烈而又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一个钟头之后,到楼下的杂货店去喝咖啡。公司里的三个同事杰克逊、瑞特和伯德也在那儿,沃尔特走进店里的时候,杰克逊用胳膊肘碰了碰伯德,伯德又碰了碰瑞特,三个人一起转过身来。“你都说了些什么呀,大名人?”杰克逊道,他面色红润可已经过早地谢顶了,另外两位哈哈大笑。沃尔特装作没听见,快步迈进了电话亭。“杂种,”他骂道,假装在拨一个号码。他等了很久,看到他们都走了,他才真的打了个电话。“罗莎,哈啰,我把你吵醒了吗?”

“是呀——呃,是已经迟了,”她道,开始跑起来。他站在那儿看着她沿着大街跑下去,她的发带迎风飘扬,在渐渐暗下来的夏日余晖中闪闪发光。接着她就消失不见了。

八月三号,一个周五,就在那里,他的大名赫然出现在温彻尔[9]的专栏当中。“大名人广告经理沃尔特·兰尼与乳品公司女继承人提醒亲近好友尽速购入大米。”这消息是沃尔特本人透露给温彻尔一位朋友的朋友的。他在惠兰饭店吃早饭时,主动把那专栏拿给站柜台的小伙子看。“那就是我,”他道,“我就是那个人。”小伙子脸上的神情大大促进了他的胃口。

他的公寓,格拉莫西公园附近一个没有电梯的单间,需要通通风、打扫一下了,可沃尔特灌了一杯酒下去以后,骂了声去他妈的,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沙发上。有什么用呢?不管你怎么做也不管你多么努力地去尝试,最后一切还不是等于零;每时每地每个人都无不在受骗上当,可又该归咎于谁呢?不过也够怪的;躺在这个暮色渐浓的房间里呷着白兰地,他倒觉得好长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鬼知道有多长时间了。这就像小时候他代数考试不及格,却感到如释重负,感到自由自在一样:不及格是肯定无疑的,带有一种确定性,而无论怎样的确定性总带有一种心平气和。现在他打算离开纽约,来一次休假旅行;他还有几百美金的积蓄,足够维持到秋季的了。

听啊,那风扇:转动的叶片声声耳语:他说你说他们说我们说周而复始时快时慢时光就在无止无休的哼哼唧唧中追忆着自己。老旧破损的风扇打破了沉寂:八月三号三号三号!

一开始琢磨该去哪儿,脑子里就像开始放电影一样,眼前立刻浮现出丝质便帽,樱桃红和柠檬黄,还有一副聪明相、身着精致的圆点衬衫的小个子男人。闭上眼睛,他突然间回到了只有五岁的时候,甜美地回忆起欢呼声、热狗肠还有他父亲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萨拉托加!太阳西沉,阴影已经罩住了他的脸。他打开一盏灯,又倒了杯酒,在唱机上放了张伦巴唱片,开始跳起舞来,他的鞋后跟在地毯上发出轻响:他过去常想,只要稍加训练,他就能成为一个专业舞者。

4

音乐声刚一停止,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很怕去接听,灯光也好,家具也罢,屋里的一切都一下子一片死寂。当他终于以为铃声停下来的时候,它却再度响起;而且似乎更响,也更急迫了。他在一个脚凳上绊了一下,拿起听筒,失手落下又再度捡起,问道:“是谁?”

现在爱的问题开始困扰到他,主要是因为他一直没把它当作一个问题。还有就是他觉得没人爱他。这种认识就像是他胸膛里又多出了一个心脏在跳动。可他又没有爱人。安娜,也许吧。安娜爱他吗?“噢,”安娜道,“任何东西何曾有过表里如一的时候?一会儿是蝌蚪,一会儿就变青蛙了。看起来是金子,可戴到手指上却成了个绿环儿。就拿我第二任丈夫说吧:他看着真是个不错的家伙,谁承想又是个混蛋。抬头看看这个房间:你不能在那个壁炉里熏香,还有那些镜子,它们放大了空间,可不过是种幻觉。没有一样东西,沃尔特,是表里如一的。圣诞树是赛璐玢,雪花也不过是肥皂片。在我们体内四处飞翔的是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你死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死;没错,我们活着的时候也压根儿没活。你是想知道我爱不爱你对吧?别傻了,沃尔特,咱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长途:从宾夕法尼亚的某个镇上打来的,地名他没听清。经过一系列间歇的咔哒咔哒之后,一个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男女,总之是个他从没听到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哈啰,沃尔特。”

或者,“我有次在一家书店,有个男人站在那儿,我们就攀谈起来:一个中年男人,和蔼可亲,非常聪明。我出来之后他就跟着我,隔开几步路的距离;我过街,他也过街,我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就这么走了六七个街区的距离,当我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真给他逗乐了,我就想捉弄他一下。于是我就在一个街角停下来,叫住了辆出租车;然后我回过头去,盯着那家伙看了好长好长时间,于是他就急忙奔过来,满脸堆笑。然后我跳进汽车,把车门砰地关上,把身子探出窗外哈哈大笑:他脸上那表情噢,太难看啦,简直就像是耶稣受难。我一直都忘不了。告诉我,安娜,我为什么会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来?简直就像是对所有伤害过我的人蓄意报复,不过也不尽然,谁知道呢。”他会向安娜倾诉完这些故事后,回家上床睡觉。他的梦境一碧万顷。

“你是谁?”

不过安娜对他倒是真不错,在她不那么情绪低落、不那么满怀恶意的时候,还是很乐于听他哼哼唧唧地絮叨他的苦衷,耐心听他解释他为什么成了现在这副德行。他这辈子如何总是被人欺骗,只拿到一手的烂牌。他认为安娜纵有万般邪恶,至少冰雪聪明,所以他喜欢把她当作忏悔神父向她倾诉衷肠:但凡他说得出口的,她从来都不会有任何的非难或者不赞成。他会跟她这么说:“我是在库恩哈特面前造了很多玛格丽特的谣;我也觉得这确实是挺操蛋的,可换了是她,也会这么对待我的;而且话说回来了,我又不是想让他炒她的鱿鱼,而是希望能把她给调到芝加哥分公司去。”

电话那端没有回答,只听到强烈的有节奏的呼吸声;线路的效果真是好极了,那个人简直就像是站在他身边,嘴唇紧贴着他的耳朵。“我不喜欢开玩笑。你到底是谁?”

“他真是个难缠的孩子,”她道。“他喜欢用一把点二二的手枪从窗户里往外乱射,还扔东西,从伍尔沃斯[8]偷东西:一个可怕的小鬼,就跟你一样。”

“噢,你认得我,沃尔特。你我可是老相识啦。”咔哒一声,电话就断了。

他是通过罗莎认识安娜·思迪姆森的。一家时尚杂志的主编,几乎有六英尺[6]高,整天穿一身黑套裙,喜欢戴个单片眼镜,拿着根手杖,叮叮当当地披挂着好几磅重的墨西哥银饰。她结过两次婚,一次嫁的是巴克·斯壮[7],就是那位西部片偶像,她有个儿子,已经十四岁了,她不得不把他给送到她所谓的“教养学院”里去。

5

可是可人儿却极少是认真的,罗莎对他根本就不认真。他也不怎么在乎。他能借助这些周末建立很多人脉:泰勒·奥文顿,乔伊丝·伦道夫(一个小明星),E·L·麦克沃伊,十几位这样的人物,他们的名字在他的通讯簿上熠熠生辉。有天晚上他跟安娜·思迪姆森一起去看一部这位伦道夫姑娘主演的电影,他们几乎都还没落座呢,过道周围所有人已经都知道了她是他的朋友,知道了她滥饮无度,淫荡无忌,实际上远没有好莱坞将她打造的这般美丽可爱。安娜跟他说,他简直就是个贫嘴贱舌的小姑娘。“你只在一个方面还算是个男人,小甜甜,”她道。

火车到达萨拉托加时已是深夜,而且在下雨。旅途的大部分时间他就在睡觉,闷热潮湿的车厢让他汗流不止,他梦到了一座古旧的城堡,里面只住了些老废物,又梦到一个梦,牵涉到他父亲、库特·库恩哈特、某个没有脸的人,玛格丽特和罗莎,安娜·思迪姆森还有一个怪异的胖太太,有一双钻石的眼睛。他站在一条荒僻的长街上,除了慢慢驶近的一长列像是送葬的车子以外,根本就没有生命的迹象。而且他还知道,每一扇窗户后头都有看不见的眼睛在观看着他的裸体,他发疯般朝第一辆大轿车挥手致意;车停下来,一个人,他父亲打开车门表示欢迎。爸爸,他大喊,奔上前去,可是车门砰然关闭,生生碾碎了他的手指,而他父亲哈哈哈捧腹大笑,从车窗探出头来扔出个巨大的玫瑰花环。第二辆车上坐的是玛格丽特,第三辆是那位长着钻石眼睛的太太(会不会是卡茜小姐,他原来的代数老师?)第四辆车上坐的是库恩哈特先生和他的新宠儿,那个没有脸的人。每辆车都打开车门,然后砰然关闭,全都哈哈大笑,全都扔出玫瑰。车队平稳地驶过寂静的街道,开走了。沃尔特凄厉地尖叫一声,跌倒在小山一样的玫瑰当中:玫瑰的刺划出道道伤口,骤雨突至,灰色的倾盆大雨,打落了朵朵鲜花,也冲淡了叶子上的血迹。

初夏的大部分周末,他都消磨在了罗莎·库柏长岛的大宅子里。这幢宅子照例总是挤满了充满活力的耶鲁和普林斯顿的大学生,这很让人恼火,因为在他故乡哈特福德,他们这类男生都是能让他心里七上八下、自惭形秽的主儿,他们怎么会容忍他在他们的地盘上跟他们平起平坐。至于说到罗莎本人,她倒真是个可人儿;每个人都这么说,就连沃尔特也不例外。

看到坐在对面的女人紧盯着他的眼神,他立刻明白他肯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来着。他羞怯地朝她微微一笑,她把目光别开了,他觉得她的目光中带了点尴尬。她是个瘸子;左脚穿了只巨大的鞋子。后来,在萨拉托加车站,他帮她拿行李,两人共乘了一辆出租车;不过没有交谈:各自窝在自己的角落里望着外面的雨和模糊的灯光。几个钟头前在纽约,他从银行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锁了公寓的大门,连张字条都没留;而且,在眼下的这个城镇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这种感觉相当不错。

3

旅馆已经满员:更别提那些拥来观看赛马的人了,接待人员告诉他,这里正在开一个医学会议。不,抱歉,他也不知道哪儿还有空房。也许明天有希望吧。

唉,厌恶至少还是一种肯定的态度,而他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就是模棱两可的人际关系,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情感本就优柔寡断、含混暧昧。他从来都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不是喜欢X。他需要X的爱,可又不能爱他这个人。他从来都不能跟X赤诚相见,从来连一半的真话都不会向他吐露。可另一方面,他又绝不可能允许X具有跟他同样的缺点:沃尔特确信,不定什么时候X肯定会背叛他。他怕X,怕得要命。他读高中的时候曾经抄袭过一首诗,登在了校刊上;他忘不了那最后一行,我们所有的举动都是源自恐惧。当他老师最后把他给揪出来的时候,在他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公道的事吗?

于是沃尔特找到那间酒吧。既然打算待上一整夜,那就索性痛饮一番吧。那酒吧很大,很热又很吵,挤满了夏季特有的各色怪胎:裹着银狐皮的太太,个头矮小的赛马骑师,一身廉价花哨格子衣服、大呼小叫的苍白男人。不过,几杯酒下肚之后,喧闹声也就似乎退下去了。这时,他四处打量了一番,看到了那个瘸子。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一本正经地在呷一杯薄荷酒。他们相视而笑。沃尔特于是起身跟她坐到了一起。“我们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他坐下来的时候,她道。“来看赛马的吧,我猜?”

第二天在办公室,他在饮水机旁边停了一下,玛格丽特正站在那儿。她紧盯着他微微一笑道:“哎哟,我原不知道你还是个贼呢。”这是他们之间敌对情绪的首次公开爆发。沃尔特突然间想到,他在整个办公室连一个同盟都没有。库恩哈特?他永远也不能指望他。其余的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杰克逊、爱因斯坦、菲舍、波特、凯普哈特、瑞特、维拉、伯德。噢,当然啦,他们都不傻,只要K.K.对他的热情还没有过去,就当然不会跟他挑明。

“不是,”他道,“只不过休息一下。你呢?”

他看了看那台收音机,一个小绿盒子;他们曾经总是和着音乐做爱,不论什么种类的音乐,是爵士,交响曲还是唱诗班的合唱: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信号,因为不论什么时候她想要他了,她就会说:“咱们听听收音机好吗,亲爱的?”不管怎么说都结束了,而且他恨她,这才是他应该记住的。他又找出来那瓶香水,把它揣到了兜里:罗莎也许喜欢一个惊喜呢。

她扁了扁嘴巴。“也许你注意到我长了一只畸形脚了。噢,肯定是的,别故作意外啦:你注意到了,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呃,你知道,”她道,转动着杯子里的吸管,“瞧,我的医生要在这次会上作个报告,打算谈到我和我的脚,因为我是个相当特别的病例。唉,我真害怕。我是说我将不得不把我的脚展示给大家看。”

玛格丽特对这一插曲是只字未提,沃尔特也乐得不提。结果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现如今除非有什么公务要商量,两人是既不说话,也不见面。有天下午,知道她那时肯定不在家,他就去了趟她的公寓,用很久以前给他的钥匙开了门;里面有些他留在那儿的东西,衣服,几本书,他的烟斗;四处翻找收集他的物品时,他发现了一张他的照片,上面用口红涂得乱七八糟:一时间他真感觉恍如梦境。他还偶然发现了他送给她的唯一礼物,一瓶“蓝调时光”香水[2],还没有打开。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抽了根烟,用手抚过凉丝丝的枕头,想起她的头枕在上面的样子,也想起以往星期天的上午,他们俩是如何一起躺在这儿,大声地朗读报上的连环漫画,巴尼·古狗[3]和迪克·特雷西[4]以及乔·帕鲁卡[5]

沃尔特说他难过,而她说,噢,没什么好难过的;毕竟她因此还可以休个小假呢,不是吗?“我都有六年时间没出过城了。还是在六年前,我在熊山客栈度了一周的假。”她两颊绯红,雀斑挺多的,两只眼睛又靠得太近,是熏衣草色的,很热情:像是从来都不眨一下。无名指上戴了个金的结婚戒指;肯定是装样子的:谁都骗不了。

之后不久的一个周六,他本来约好跟她在中央车站碰头。他们打算去哈特福德跟沃尔特一家共度周末的,她为此还特意买了新裙子、新帽子和新鞋。可他竟然没有露面。反而跟库恩哈特先生一道驱车前往长岛去参加罗莎·库柏首次正式登上社交界的舞会,而且成为三百个来宾当中最引人瞩目的明星。罗莎·库柏(原姓库柏曼)是库柏奶制品公司的女继承人:一个黑黑胖胖、生气勃勃的孩子,讲话带着不自然的英国口音,那是她跟朱厄特小姐待了四年的结果。她给一个叫安娜·思迪姆森的朋友写了封信,安娜事后把信拿给沃尔特看了:“碰上了堪称完美的男人。跟他跳了六支舞,真是个完美的舞者。他是个广告经理,漂亮得简直超凡入圣。我们约会了——晚饭外带看戏!”

“我是个女佣,”她说,是在回答一个问题。“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个正当职业,我也喜欢做。我帮工的那户人家有个最可爱不过的孩子,罗尼。我待他比他母亲还要好,他也更爱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母亲,成天价都醉醺醺的。”

“这可得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厚望了,”她道。

听这些话实在很扫兴,可是沃尔特突然间很怕一个人待着,就留下来,喝着酒,像他从前跟安娜·思迪姆森诉说那样说了起来。嘘!她一度提醒他小声点,因为他的声音已经提得太高,有好多人都在看他们了。沃尔特说去他妈的,他才不在乎呢;感觉上他的大脑好像是玻璃做的,他喝下去的那些威士忌都变成了一把锤子;他能感觉到敲碎的玻璃片在他脑袋里哐啷作响,焦点扭曲,图像失真;比如说那瘸子,看着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了好几个:欧文,他母亲,一个叫波拿巴的男人,玛格丽特,都是这些人外加很多别的人:他越来越认识到,人生的经历就是个圆周,没有哪一刻能够被孤立和忘记。

他道:“你是在抱怨我捷足先登了?我可算得上是不负厚望啦。”

6

“你真是个白痴,”玛格丽特告诉他。“我的上帝,K.K.的这种小交情我都看到过十几回啦,根本就一钱不值。他还曾跟总机的接线员打得火热呢。K.K.想要的不过是找个人来扮傻子。你就听我一句话吧,沃尔特,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步登天的捷径: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做好自己的工作。”

酒吧要打烊了。他们各自付了自己的酒账,在等找头的时候,谁都没说话。她那一双眨都不眨的熏衣草颜色的眼睛望着他,她看似挺镇定的,可是他觉得出来,她内心深处正涌动着某种微妙的激动。酒保找好钱后,他们把找头分了,这时候她说:“你要是愿意,可以来我的房间。”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是说,你不是说过没地方睡觉嘛……”沃尔特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手:她给他的微笑羞涩得动人。

沃尔特知道她居心何在;她从来就甭想愚弄得了他;他一时想把真实的想法告诉她的,不过终究忍住了没说;时候还没到。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他会不得不把她给除掉,而且要不了多久。让他为玛格丽特打下手,简直是有失体面。而且,从现在的苗头看起来是要竭力把他往下压的。可谁都休想得逞,他暗想,一边望着库恩哈特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谁都休想把他沃尔特给压下去。

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散发出刺鼻的廉价香水味儿,只穿了件俗丽的肉红色晨衣,还有那只丑陋的巨大黑鞋子。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她那只脚。他还从来没为自己感到如此的抱歉:就连安娜·思迪姆森恐怕都难以宽恕他这次的所作所为了。“别看,”她道,嗓音发颤,“有人看我的脚我就会很不自在。”

“扫兴吗?”玛格丽特道,一面拉直他的领带,摘掉他西装翻领上的一根绒毛。“没那么回事。只不过——呃,库恩哈特是个出色的老板,只要你别把自己给纠缠进去了就没事儿——否则你可能就要得不偿失了——就这么回事。”

他转向窗口,窗外密密麻麻的榆树叶子在雨中飒飒有声,虽距离太远听不见雷声,闪电却不断地闪着白光。“好了,”她道。沃尔特没有动。

所谓的K.K.A.[1]只是家中等规模的公司,不过却运营良好,算得上是家最好的广告公司。一九二五年创立这家广告公司的库特·库恩哈特,是个广有古怪声名的古怪人物:一个瘦削、挑剔的德国人,单身汉,住在萨顿广场一幢雅致的黑色宅邸中,这幢房子的家居布置相当有趣,别的姑且不提,他拥有三幅毕加索的作品,一个精致无比的音乐盒,不少南太平洋岛屿的土著面具,还有一个体格魁伟的丹麦小伙子做他的贴身僮仆。他时不时会邀请他手下的某个员工到他家里用餐,自然都是他一时青眼有加的人物,因为他总是不断地选择和更换新的宠儿。那可是个危险的位置,这种亲密关系总是心血来潮、反复无常的:这些宠儿经常是前天傍晚还跟他的恩主津津有味地共进晚餐,可第二天就发现自己在研究报上的招聘广告了。沃尔特作为玛格丽特的助理被招进K.K.A.的第二周,就收到了库恩哈特先生邀他共进午餐的便函,不消说,这当然让他兴奋莫名了。

“好了,”她焦虑地重复道。“我把灯关掉好吗?我是说,也许你准备的时候喜欢——在黑暗中。”

2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觉得你非常甜美可爱,可是……”

沃尔特当时在纽约已经待了有四个月了。他原本带来的五百美元资本也只剩下十五块钱了,玛格丽特借给他钱支付他布雷沃特公寓一月份的租金。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就不能搬到个便宜点的地方?噢,他告诉她,还是有个好住址来得好。那工作呢?他什么时候打算开始工作?或者,他到底有没有工作的打算?当然,他说,当然啦,事实上他一直都在考虑。可是他不想吊儿郎当地随便找个小差事混事儿。他想找个好工作,找个有前途的工作,比如说,从事点广告业什么的。那好吧,玛格丽特道,也许她能帮帮他;至少,她会跟她的老板库恩哈特先生提一下。

电话铃横插了进来。她呆呆地看着他。“我的上帝啊,”她道,用手捂住话筒,“是长途!我敢打赌肯定是罗尼出事了!我敢打赌是他病了,或者——哈啰——什么——兰尼?噢,不。你打错……”

“哦,不,你知道,”她告诉他,声音轻得就像耳语。“不,你知道;我们俩,我们已经教会了他怎么去恨。我知道在此之前他都不懂得什么是恨。”

“等等,”沃尔特道,拿过了听筒。“是我,我是沃尔特·兰尼。”

而沃尔特道,“真不知道你这什么意思。”

“哈啰,沃尔特。”

走回家以后,玛格丽特开始疲惫地轻声哭起来。“他这以后就再也甜蜜不起来啦,”她道。

那声音,单调、男女莫辨而又遥远,好像直接通到了他的胃袋里。房间像是秋千一样摇摆、起伏起来。他上唇上沁出了大片的汗珠。“你是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简直都不像是一句话了。

他下巴哆嗦着。“你走开,”他说,就仿佛在控诉某个在他童年时代折磨过他的恶棍似的,“我恨你。”然后,几乎是在做慢动作,他抡起拳头,就像捏着把刀似的,给了沃尔特当胸一拳。这一拳打得并不重,眼看着沃尔特就只是笑笑,根本就没怎么着,欧文一屁股跌坐在一个自动唱机上,尖声大叫:“跟我打呀,你个该死的胆小鬼;来呀,我要宰了你,我向上帝发誓一定要宰了你。”他们就是这么着离开他的。

“噢,你认得我,沃尔特。你我可是老相识啦。”然后就是沉默:不管对方是谁,已经把电话挂了。

“欧文,亲爱的,”玛格丽特道,然后就住了嘴,因为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哎,”那女人道,“你觉得他们是怎么知道你在我的房间的?我是说——是坏消息吗?你看起来有点……”

最后,欧文听到了风声,于是有个星期一晚上就出现了很龌龊的一幕,也是够奇的,竟然就是在他们最初相识的那间酒吧。那天傍晚本来有个专为玛格丽特的老板库特·库恩哈特(库恩哈特广告公司)举办的派对,她跟沃尔特一起去的,之后又弯到这家酒吧来喝上一杯。酒吧里除了欧文和一两个穿休闲裤的姑娘以外就没什么人了。欧文当时坐在吧台边,两颊已经粉红兮兮的,双眼也已经相当呆滞了。他看起来活像是个小男孩在硬充大人,因为他那两条小短腿都够不到高脚凳的脚蹬子;就那么像个洋娃娃赛的来回晃荡。玛格丽特一认出他,就想立马转身走人,可沃尔特却不让。而且不管怎么说,欧文也看到他们了:他那两只眼睛死盯着他们,他放下手里的威士忌,慢慢从凳子上爬下来,带着那么种悲哀的硬充好汉的强横劲头,大摇大摆朝他们走来。

沃尔特扑通一声跌倒在她身边,紧紧地抱住她,把濡湿的面颊紧贴着她的脸上。“抱住我,”他道,发现他竟然还能够哭泣。“求你抱住我。”

玛格丽特太聪明了,不可能看不出这里面蕴含的真相。于是有一天当沃尔特问她他是否不应该跟她做爱时,她说没关系呀,要是他愿意,她觉得也无妨。打那以后他们就经常做爱了。

“可怜的小男孩,”她道,轻拍着他的后背。“我可怜的小男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孤单极了,是不是?”不多久他就在她的怀抱中睡着了。

“蠢不可及,”他道。“欧文永远都成不了你丈夫,因为他实际上是你的小兄弟。欧文是所有人的小兄弟。”

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睡着,眼下还是睡不着,就连听着电扇懒洋洋的催眠声也仍旧是徒劳;在电扇的转动中他能听到火车轮子的铿锵:萨拉托加到纽约,纽约到新奥尔良。他选择新奥尔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过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镇,而且隔开了这么远的距离。四扇转动的风扇叶片,旋转和声响,一圈又一圈;最终,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个恶意和怨恨的网络根本就没有尽头,无处穷尽。

“欧文很甜蜜啊,”她说,“而且他爱我爱得很纯,谁知道呢:我没准儿还会嫁给他呢。”

水流从墙上的管道中冲刷下来,楼上有经过的脚步声,钥匙在门廊里刺耳地碰响,一位新闻评论员在远处的不知什么地方低沉地宣讲,隔壁有个小姑娘在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是房间里却有一种寂静感。他的两只脚在气窗透进来的亮光中闪烁,看着就像切开的石块:微微发亮的十个脚指甲就像十面小镜子,发出绿幽幽的反光。他坐起来,用毛巾擦了把汗;眼下最让他害怕的就无过于炎热了,因为它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把毛巾狠命扔出去,毛巾落到了一个灯罩上,来回摆动着。正在此时电话铃突然响起。响了又响。铃声是如此高亢刺耳,他肯定整个旅馆都听得到。一支大军马上就会跑来猛敲他的房门。于是他把脸埋进枕头,双手捂住耳朵,想:就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想想风吧。

这其中就有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多少算是欧文的女朋友。她相貌不过如此(一双肿泡眼,牙齿上总是沾着口红印子,穿得像个十岁的孩子),可她自有一种狂热的兴头劲儿,沃尔特倒觉得挺迷人的。他搞不懂她替欧文操的哪份心。“为什么?”有一次他俩照常一起在中央公园长时间散步时,他问她。

[1] 库特·库恩哈特广告公司(Kurt Kuhnhardt Advertising)的首字母缩写。

当时欧文是个甜蜜的小个儿犹太男孩,在下棋上很有天分,其他方面就乏善可陈了:他有一头丝般柔滑的头发,粉嘟嘟的娃娃脸,看起来也就十六岁。实际上他二十三了,跟沃尔特同岁,他们是在格林威治村的一个酒吧里认识的。沃尔特在纽约就一个人,很是孤单寂寞,所以当这个甜蜜的小欧文对他表示友好时,他也就决定或许他也报之以友好会是个好主意——因为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得清呢。欧文认识很多人,而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于是他就把沃尔特介绍给了他所有的朋友。

[2] 法国娇兰品牌出的一款著名香水。

可是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回想他自己,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那个圆心。那第一通电话?不,那只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儿,准确地说,那是结局,而并非开始。嗯,他可以就从欧文开始,因为欧文是他在纽约认识的第一个人。

[3] 巴尼·古狗是由著名漫画家比利·德贝克(Billy DeBeck,1890—1942)创作的著名连环漫画《巴尼·古狗和斯纳非·史密斯》(Barney Google and Snuffy Smith)中的主人公之一,是为历史上最长的连载漫画之一,始创于一九一九年,曾在二十一个国家的超过九百份报纸上连载。

眼睛,地球,树的年轮,每样东西都是个圆环,而所有的圆环,沃尔特说,都有个圆心。安娜说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真是胡说八道。如果他真有什么错的话,那也是由他无法掌控的外部环境铸成的,比如说,他那位虔诚无比的母亲,或是他父亲,哈特福德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或是他姐姐,塞西尔,嫁了个大她四十岁的男人。“我只是一心想离开那个家。”那是她的借口,不过平心而论,沃尔特倒觉得这理由够充分的了。

[4] 迪克·特雷西是同名长篇连环漫画(Dick Tracy)的男主角,是个既有智慧又有头脑的警探形象,在美国流行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由漫画家切斯特·古尔德(Chester Gould)创作,故事和形象最早在一九三一年十月四日的《底特律镜报》上露面,一直刊登至一九七七年。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跑到这么个偏远的小镇上,住进了这么个闷死人的旅馆,他也说不清楚。房间里有个窗户,可是他不像是能把它打开,他又怕把那个服务生叫上来(那孩子有双多么古怪的眼睛!),又怕离开这家旅馆,因为万一迷了路可怎么办?要是他迷了路,哪怕只迷了一点点,那他整个人就会完全迷失。他饿了;早饭以后就再没吃什么东西,他从一个包里找到几块剩下的花生黄油饼干,那还是在萨拉托加买的,用最后仅剩的那一指高的“四玫瑰”威士忌冲下肚去。他觉得直犯恶心。结果吐在了废纸篓里,然后瘫倒在床上,一直哭到枕头都湿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只是躺在那儿,在闷热的房间里直打哆嗦,只是躺在那儿望着慢慢转动的风扇;风扇的转动中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就是个圆环。

[5] 乔·帕鲁卡是同名长篇连环漫画(Joe Palooka)的主人公,是位重量级拳击冠军,由漫画家汉姆·菲舍(Ham Fisher)于一九二一年创造,最早于一九三〇年开始刊载,最高峰时有九百家报纸刊载。

他说你说他们说我们说一圈圈地传来传去。一圈又一圈,就像头顶上转动的桨式叶片吊扇一样;转了又转,没用地搅动着污浊的空气,却发出钟表一般的咔哒声,在沉寂中计数着分分秒秒。沃尔特挪蹭到床上稍微凉爽点的地方,面对黑暗的小房间闭上了眼睛。那天傍晚七点钟他就到了新奥尔良,七点半住进了这家旅馆,边街小巷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时值八月,红彤彤的夜空里就像有篝火在燃烧,还有这些很不自然的南方景致,从火车上看来是如此勤勉恳切,而正是这一点在试图净化其他所有的一切,他重新回想着,加深了那种旅途已到终点的感觉,该下车了。

[6] 将近一米八三。

安娜曾经这样对他说,虽然他比较健康的一面告诉自己她并无恶意(如果安娜还算不上朋友,那谁还算得上?),他还是为此而厌恶她,到处跟碰到的每个人说他是多么厌恶安娜,她如何是个婊子。那个女人!他说,千万别信任那个安娜。她这种直言不讳的行为——不过是为了遮掩她强压下的敌意罢了;可怕的撒谎精,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危险极了,我的上帝!他说的所有这些自然又传回了安娜的耳朵里,所以在他打电话说起他们原本计划一起观看的一个新戏首演时,她告诉他:“抱歉,沃尔特,我再也受不了你啦。我非常了解你,对你也有一定程度的同情。你对人的恶意连你自己都没办法控制,你实在是太过分了,都不是责怪不责怪的问题了,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因为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实在承受不起了。”可为什么?他都做什么啦?是呀,当然了,他是散布了她的一些流言蜚语,可他并不是有意要中伤她呀,而且说到归齐,就像他跟吉米·伯格曼说起来的(人有他的一面就必然有他的第二面),你要是不能客观地议论朋友们,那要他们还有什么用呢?

[7] Buck Strong,意思是“强壮的公鹿”,或者“健硕的花花公子”。

“沃尔特,你听我说:要是每个人都不喜欢你,都跟你作对,别以为他们是蛮不讲理;这都是你自作自受。”

[8] 由美国商人伍尔沃斯创办的廉价连锁零售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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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温彻尔(Walter Winchell,1897—1972),美国著名新闻记者,他主笔的报刊专栏“百老汇评论”(1924—1963)和主持的无线电新闻广播(1932—1953)以广泛报道娱乐八卦和政治事件著称。

(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