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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树

灯光重新照亮之后,凯忙着按摩那女人有力的手指在她手腕上留下的那一圈手镯般疼痛的印记。她的困惑多于愤怒。她决定问一下列车员能不能给她另找个座位。可是等他走过来拿起她的车票时,她反而磕磕巴巴地说不出口了。

“哎哟,你不会想就这么离开我们,伤了他的感情吧,是不是啊,亲爱的?”那女人轻柔地低吟道。“坐下——下——好了,这才是个好姑娘。啊呀,多么漂亮的一把吉他。多么漂亮,漂亮的吉他……”她的声音逐渐减弱下去,这时突然传来另一辆火车呼啸前来的静电噪声。一瞬间车厢里的灯光全都熄了,在黑暗中那列呼啸而过的火车金色的车窗一亮一灭:黑—黄—黑—黄—黑—黄。那男人手里的香烟就像萤火虫的光亮一样搏动,他吐出的烟圈仍旧继续平静地冉冉升起。外面,有铃声刺耳地响起。

“你说什么,小姐?”

凯把手里的香烟给掉了,那男人捡了起来。他懒洋洋地靠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吐起了烟圈,一连串花哨的烟圈就像空洞的眼睛般冉冉上升,然后消散于无形。

“没什么,”她道。

“坐下,亲爱的。”

他就这么走了。

“是真的,我没说谎。”

小隔间里的三个人就这么在神秘的沉默中相互打量着,还是那个女人先开了口,“我这儿带了样东西想给你看看,小甜甜。”她再一次在那个油布包里翻腾起来。“你看一眼之后就不会这么爱答不理的了。”

那女人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腕。“你妈妈没告诉过你,撒谎是种罪过吗?”她就像在舞台上旁白一样地道。那顶淡紫色的帽子从她头上翻滚下来,她也懒得重新戴好。她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见凯仍旧站起身来,她攥紧了她的手腕。“坐下,亲爱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哎呀,我们就是你唯一的朋友啊,我们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们的。”

她递给凯的是张传单,印在那么发黄、古旧的纸上,看着活像有好几个世纪的历史了。上面用纤弱的、过于花哨的字体写着:

凯尴尬之下,惴惴不安地打开一包香烟,点着了一根。她想知道前面的车厢里会不会还有空座。她再也受不了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男人了,一分钟都忍受不下去了。可她又从来没碰到过哪怕稍微有点类似的情况,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非常抱歉,”她说,“我得离开一会儿了。非常高兴跟您聊天,不过我答应过一个朋友要在这趟车上跟她碰面的……”

拉撒路[2]

“你要是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人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爱答不理的了,”那女人道,来回摇动着她那颗硕大的脑袋。“我们可不是无名小辈,绝对不是。”

活埋奇迹

一个列车员走进了这节车厢,带进来一阵凉风,搅动起过道上的垃圾,也暂时使沉滞的空气为之一新。他脚步沉重缓慢地走过来,时不时停下来给车票打个洞或是跟某位乘客说句话。已经过了午夜了。有个人在很专业地吹一管口琴。还有人在争论某位政客的功过。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哭喊起来。

亲睹为快

“就种了点丁香。”

成人票:两毛五——儿童票:一毛钱

那女人一下子容光焕发。“我一起头就想去新奥尔良的。当年,哦,那是一九二三年啦,我在那儿开过一家甜蜜的算命小店。让我想想啊,那是开在圣彼得大街上。”沉吟了片刻,她弯下腰,把那个空金酒瓶子搁在地上。瓶子滚到了过道上,来回滚动着,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呆滞响声。“我是在得克萨斯长大的——在一个大农场上——我爸爸挺有钱的。我们这些孩子一直都养尊处优的;穿的都有法国巴黎的衣服。我敢打赌你们家也有幢漂亮的大宅子。你们有花园吗?种花儿吗?”

“我总是唱一首赞美诗再读一篇布道词,”那女人道。“实在是太悲惨了:真有人会哭出来的,特别是那些老年人。我还给自己准备了一套优雅绝伦的丧服:黑色面纱外带黑色套裙,噢,非常得体。他则身穿一套订制的高档新郎礼服,头上裹着穆斯林式的头巾,脸上抹了很多滑石粉。你瞧,我们竭尽所能把它弄得像个货真价实的葬礼。可你说说看,现如今你最可能碰上的就是一帮来找乐子的自作聪明的家伙——所以有时候我真高兴看到他就像罪有应得那样备受折磨,否则的话他的感情没准儿就会受到伤害了。”

凯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好几个城市的名字一起涌上心头。终于,她从这片混乱当中选了个答案:“新奥尔良。我家住在新奥尔良。”

凯道,“你是说你们是马戏团表演杂耍之类的吗?”

“你从哪儿来,孩子?”那女人又重新拾起话头。

“不,就我们俩,”女人一边重新把滑落的帽子戴正一边道。“我们已经表演了有好多好多年啦——我们在南方火车停靠的每个小镇都表演过:密西西比的新加松,路易斯安那的斯庞基,亚拉巴马的尤里卡……”一连串的名字从她的舌尖有节奏地翻滚出来,就像下雨般连成一片。“赞美诗唱完,布道词讲完后我们就把他给埋喽。”

凯眼看着反对也没用,为了避免引发不愉快,只得屈从了。她呷了一口,浑身哆嗦了一下。这酒实在太糟糕了。她喉咙火烧火燎的,眼睛里溢出了泪花。趁着那女人没有盯着她看,她飞快地把那杯酒倒到了吉他的音孔里。可那男人却看到了;凯情急之下竟然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求他别把她给卖了。可从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上她也看不出来他明白了多少。

“装在棺材里?”

“他?不,先生:他需要保持他剩下来的那点理智哪。来吧,小甜甜,干了这杯。”

“差不多吧。非常漂亮,棺盖上整个儿都印满了银色的星星。”

“请别误会,”凯道,话音有些哆嗦了。“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去做我不乐意做的事。你看,我把这杯酒给那位先生喝了怎么样?”

“我想他会窒息的吧,”凯大惊道。“他要埋多长时间?”

一抹危险的微笑把女人的脸可怕地扭歪了。“到底怎么啦?你觉得我不配跟你喝一杯还是怎么的?”

“总计大约一个钟头吧——当然不算引子的时间。”

“可是……”

“引子?”

“行行好,拿稳喽。怕什么呀,你这个年龄!我是哆嗦得像片树叶啦,那可是有原因的。哦,主啊,我是没辙啦。”

“嗯哼。就是我们在表演的前夜进行的前奏。瞧,我们踅摸个店铺,只要是有大玻璃窗的都成,就请店主让他坐到这个橱窗里,嗯,进行自我催眠。整个晚上就像跟拨火棍儿似的直挺挺待在那儿,让大家伙过来看:把他们的魂儿都给吓飞喽……”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一根手指伸到耳朵里掏弄,还时不时抽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有一次密西西比那个扛着铺盖卷儿的流浪汉治安官竟然还想……”

“不,请你……”

接下来的故事变得没有意义、不可理解了:凯也就懒得费心去听了。不过,她听到的部分已经激起了她的幻想,她叔叔的葬礼模模糊糊地又重现在她眼前;说老实话,这个事件并没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因为她几乎都不怎么认识他。就这么着,就在她三心二意地盯着那个男人看的过程中,她叔叔的脸的形象,雪白地靠在苍白的棺材丝枕上,在她脑海中浮现。同时观察着这两张脸,那男人的和她叔叔的,她觉得她辨认出了一种古怪的相似:那男人的脸上带有同样一种令人震惊的、涂了一层防腐香料般神秘的沉静,就仿佛在某种意义上,他真的就是装在一个玻璃笼子里的一件展品,只满足于被看,根本不想去看人。

“别扫兴,”那女人坚决地说。“来,做个好姑娘,好好拿着你的杯子。”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不想喝,”凯说,把酒瓶还给她。“我从来都不喝酒:我讨厌那股酒味。”

“我说:我真希望他们能让我们借用一下真正的墓地。我们现在只能是逮到哪儿就在哪儿凑合着演……大部分也就找块空地,十次倒有九次撞上个臭烘烘的加油站,真是不咋地。可我们的表演呢,就像我说的,真是漂亮,绝了。你要是有机会真该来看看。”

“驾!驾!我的小牛仔们……”那女人嚷嚷道。她坐下来,大声地宣布,“简直跟个巫婆一样头晕眼花!累得像条死狗!咦唷!”她从一大把“莉莉”纸杯里取出两个来,剩下的就随便往罩衫上一扔。“好好地把它们给收起来,哈哈哈……”她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一阵过去以后,她显得平静些了。“我这个男朋友很逗吧?”她问道,小心翼翼地轻捶着胸口。“啊,他多甜蜜呀。”她看着就像是要昏过去似的。凯巴不得她真的昏过去。

“噢,我很乐意,”凯道,心不在焉的。

过了一会儿,他庄严地放下抚摸她的那只手,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愚蠢地咧嘴一笑,整张脸都为之变形了,就仿佛他表演了个聪明的噱头,希望大家鼓掌喝彩似的。

“噢,我很乐意,”女人嘲弄地模仿道。“哎哟,谁求你了?有谁求你了吗?”她撩起裙子来,兴高采烈地用衬裙褴褛的裙边擤了擤鼻子。“相信我,就算挣一块钱也没那么容易的。知道我们上个月赚了多少?五十三块呢!亲爱的,你改天倒是试着挣挣看哪。”她哼哧哼哧地擤鼻涕,然后又把裙子重新整理齐整。“唉,总有一天我这个甜蜜的小男孩就真会死在底下;就算到了那一天,还是会有人说那个是在骗人呢。”

就在这时,一件奇事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生了:那男人伸出手来,温存地抚摸着凯的脸颊。尽管动作本身出奇地优雅体贴,可这一举动实在是过于肆无忌惮,凯一下子给惊呆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奇思怪想四处乱飞。他朝前俯下身来,一直到他那双怪异的眼睛贴近了她自己的眼睛;难闻的香水味冲鼻而来。相互探询地凝望了一眼之后,吉他沉寂了下来。突然间,她从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对他的怜悯之情;可是同时还有一种她无法抑制的压倒性的厌恶,一种绝对的嫌恶: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质,让她避之唯恐不及,禁不住让她想起——想起什么呢?

就在这时,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看似精细地涂了层虫胶清漆的桃仁,托在手掌心里。他望着对面的凯,确信她在关注着他,然后大睁双眼,开始以一种无以名状的猥亵方式揉捏着、爱抚着那桃仁。

凯打了个哈欠,把前额靠在窗玻璃上,手指头懒洋洋地胡乱拨弄着吉他:琴弦发出一种空洞的、催人欲眠的调子,就像窗外黑地里模糊的南方风景般单调而又让人心安,从车窗前掠过。一轮冷冰冰的冬月在火车顶上的夜空里滚过,就像是一个瘦伶伶的白色车轮。

凯眉头紧蹙。“他想要干吗?”

凯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说她并不想喝酒,那女人已经站起身来,开始不太稳当地沿着过道朝饮水机走去。

“他想要你买下它。”

“那就让咱们来共进一杯吧,”那女人建议道。她把手伸进一个油布包里,拽出小半瓶金酒来。她已经开始拧瓶盖了,不过像是又想了想,就把酒瓶递给了凯。“唉,我忘了你是客了,”她说,“我这就去给咱们弄两个像样的纸杯子去。”

“可那是个什么东西?”

凯仍旧呆呆地看着那男人;他打量她的方式弄得她很不舒服,可她就是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我想是这么回事,”她道。

“护身符,”那女人道。“一个爱的护身符。”

“他以为我醉了,”女人重复道。“最滑稽的是,我还真醉了。哦,你说说看——你怎么也得找点事儿做吧,是不是?”她低下头凑得更近了。“你说是不是啊?”

那个一直在吹口琴的人止住了琴声。别的声音,不那么独特的各种声音立刻填充进来:有人在打鼾,那个金酒瓶子来回滚动,睡意蒙眬的口角,火车车轮遥远的嗡鸣。

那男人瘫坐在座位上,左右摇晃着脑袋,透过眼角专心一意地端详着凯。那一双眼睛活像是两枚云遮雾罩的乳蓝色大理石,深藏在浓密的睫毛底下,漂亮得出奇。现在,除了某种程度的冷漠以外,他那开阔、光洁的脸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表情。就仿佛他没有能力体验或者反映哪怕是最轻微的情绪似的。他灰色的头发剪成齐根的短发,朝前梳成错杂的短刘海。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孩子通过一种离奇的法术骤然间长大了。他穿了身经纬毕现的蓝哔叽西装,抹了一种廉价的刺鼻香水。手腕上戴着块米老鼠的手表。

“你到哪儿还能买到更便宜的爱呀,亲爱的?”

就像是表示否认,那男人在嗓子深处发出一种古怪的沙哑声音,还拽了拽女人的袖子。“别烦我,小亲亲,”她道,就仿佛是跟一个粗心大意的孩子说话似的。“我没事。我们不过是在开心地聊聊天而已。给我乖乖的,要不然的话这位漂亮的姑娘可就要走啦。人家很有钱的;她在读大学呢。”然后她使了个眼色,加了句,“他以为我醉了。”

“是很漂亮。我是说很可爱……”凯道,在拖延时间。那男人把那桃仁放在裤腿上又是擦又是磨。他的头低下来呈一种求恳、悲悼的角度,而马上又把桃仁塞进牙齿间咬着,就像是在鉴别一块银元。“护身符倒总是给我带来坏运气。而且……求求你能不能别让他再那么干了?”

“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一直都没什么伴儿;有些人一挨近,他就会觉得不自在。”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女人道,声音一下子变得干巴巴的。“他又不会伤害到你。”

“是很舒适,”凯同意道,“多谢你让我坐进来。”

“让他住手,该死的!”

“那是自然啦。我敢打赌你肯定是的。这就是我喜欢火车的地方。大巴上的那些人就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可火车却是个把你的牌都亮到桌面上的地方,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轰轰隆隆的,沙沙的就像个男人。“可是就因为他,我总是尽量给我们找到这样的座位;更加私密些,就像个时髦的单间儿,不是吗?”

“我有什么办法?”女人问道,耸了耸肩膀。“你是那个有钱的主儿。你有钱。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美金,一美金而已。”

“当然。”凯回答道,也觉得挺好玩的。

凯把手袋往腋下一塞。“我带的钱也就只够回学校的,”她谎称,飞快地起身跨到了过道上。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等着看会有什么麻烦上身。可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也确实想跟我说说话吧,亲爱的?”

那女人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那男人也渐渐平静下来,把那护身符又塞回了衣袋里。然后他的手慢慢抚过座位,握住女人的手,松松地拥住她。

凯合上杂志,多少算是头一次打量了她一下。她五短身材;两只脚几乎都够不到地面。就像很多小个子的情况一样,她身材的比例也有些畸形,表现在她身上就是她有个巨大的倭瓜脑袋。她那张松垂的胖脸上搽的胭脂是如此明艳,你都很难猜出她的真实年龄:也许五十,也许五十五了。她那对巨大的羊眼斜睨着,就仿佛很不信任它们看到的一切。她的头发一眼就看出是染红的,扭成了干枯的、肥大的螺旋状卷卷。一顶一度还算雅致的相当巨大的淡紫色帽子懒洋洋地斜扣在脑袋一侧,她不断地忙活着把缝在帽檐上一串垂下来的赛璐珞樱桃拂上去。她穿了件普普通通、有些寒酸的蓝裙子。她的呼吸里有一股鲜明的甜丝丝的金酒气息。

凯关上车门,来到瞭望台前。露天中寒冷刺骨,而她又把雨衣给落在了车座上。她解开围巾,蒙上头。

“别看啦,”那女人道。“我需要跟人说说话。自然啦,跟他说话又一点都没趣儿。”她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个沉默的男人。“他真够受的:又聋又哑,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虽然她此前从未路过这里,火车经过的这个区域却显得出奇地熟悉:高高的树木,雾气沼沼的,被恶意的月光染得苍白失色,陡直地矗立在两侧,密匝匝的没有丝毫的缺口或空地。头顶上的天空是深不可测的纯蓝一色,麇集着一簇簇的星群,此消彼长、忽亮忽暗。她能看到火车头上冒出的一股股白烟就像是拖得极长的通灵的云霭。瞭望台的一角有一盏红色的煤油灯,投下色彩斑驳的光影。

“是吗?”凯礼貌地咕哝了一声,然后就打开一本杂志,表示不愿再纠缠这个问题了。灯光暗得不适合阅读,而且杂志里面的小说也没有一篇看起来吸引人的。不过,因为不想卷入一场无聊的交谈马拉松,她仍旧呆呆地盯着杂志看,直到她觉得膝盖上让人偷偷摸摸地轻拍了一下。

她找到一根香烟,想把它点着:风却把一根根火柴接连吹灭,直到仅剩下最后一根。她走到煤油灯的那个角落,两只手拢起来护着最后那根火柴:火苗点着了,劈啪了一声,灭了。她恼怒地把那根香烟和空烟盒都扔掉了;一直让她紧绷着的所有压力达到了极度恼怒的程度,她握起拳头捶着车厢的外壁,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就像个被激怒的孩子。

琢磨了一会儿之后,那女人得出结论说,“你在那样一个地方能学到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吧,亲爱的,我可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我在这里面就没看到过一所大学。”

凛冽的寒意搅得她头痛起来,她渴望着回到温暖的车厢里睡一觉。可又不能,至少现在不行;她没有去琢磨为什么不能,因为她知道得一清二楚。部分是免得上牙直碰下牙,部分是因为她需要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大声地开始说道:“我们现在是在亚拉巴马,我想,明天就到亚特兰大了,我今年十九,到八月份就二十啦,我读大学二年级了……”她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希望看到破晓的迹象,却只发现同样没有止境的树墙,还有那个同样雾沼沼的月亮。“我恨他,他实在是讨厌,我恨他……”她停下来,为她的愚蠢害臊了,她太累了,一直不敢正视那个现实:她怕极了。

不。凯解释说她是来参加一位叔叔的葬礼的。她当然没提,不过这位叔叔在遗嘱里什么都没留给她,就给了她那把绿色的吉他。她要去哪儿呢?哦,回就读的大学。

她突然有种怪异的冲动,直想跪下来抚摸那盏灯。它那个优雅的玻璃罩子很温暖,红红的灯光透过她的双手渗出来,让她的手也发出了光芒。火光烘暖了她冻僵的手指,连胳膊都觉得痒索索地暖了起来。

“是吗?你住那儿?”

她是如此全神贯注,一点都没听到门响。车轮滚滚,咔哒咔哒地盖过了那男人的脚步声。

凯说,“市镇在几英里以外呢。”

最终还是一丝微妙的第六感提醒了她;而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她才敢扭头朝后看。

“唉,多么偏僻的邋遢地方,”那女人道。“没个市镇,什么玩意儿都没有。”

他以一种无声的超然站在那儿,扭着头,两条胳膊在身边晃荡着。凝神仰视着他那张无辜无害、毫无生趣的脸,被煤油灯映照得红光满面,凯终于明白她怕的到底是什么了:那是一种记忆,一种童年的对于恐怖的记忆,多年前曾盘旋在她头上就像一棵夜树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枝干。姑妈们,厨子们,各色各样的陌生人——每个人都热切地想给她讲个鬼怪和死亡、恶兆、幽灵、魔鬼的故事或是教她一段歌谣。里面总有一个男巫那样的男人一成不变的威胁:可别离家太远了,孩子,否则一个男巫就会抓住你把你活吃喽!他无处不在,那个男巫一样的男人,危险也就无处不在。在夜里,在床上,听见他在敲窗户了吗?听!

火车突然摇晃着启动了;有一丝蒸汽咝咝地喷到了窗户上;那个寂寞的小车站上晦暗的灯火慢慢远去了。

紧紧抓住扶手,她慢慢直起身来,直到站得笔直。那男人点了下头,朝车门挥了挥手。凯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他们俩一起走进车厢。

谢过那个女人后,凯脱掉外套坐下来,把手袋和吉他归置在身边,杂志放在腿上:尽够舒适了,虽说她希望要是再有个枕头靠一下就更好了。

车厢里的空气睡意沉沉:一盏孤灯照着整个车厢,创造出某种人造的黄昏。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火车在缓缓地摇晃,只有被丢弃的报纸在鬼鬼祟祟地窸窣作响。

那女人的头猛然抬起来,就仿佛人家不光是问了她个简单的问题,还同时拿针戳了她一下似的。不过她仍旧挤出一丝笑容。“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亲爱的,”她道,把脚放下来,而且还以一种奇特的不动声色,把男人的腿也搬了下来,那男的正盯着窗外看,根本就毫无反应。

唯有那个女人完全清醒。你看得出来她正兴奋莫名:她坐立不安地玩弄着她的发卷和那赛璐珞的樱桃,她那两条丰满的小胖腿在脚踝处交叉着,激动难安地前后晃荡。凯落座的时候她没表示注意。那男人坐下后把一条腿蜷起来压在身子底下,两条胳膊交叠在胸前。

只有一个空座。在车厢的尽头一个孤立的小隔间里,已经有一男一女坐在里面,都把脚懒洋洋地搁在对面的空座上。凯犹豫了片刻,问道,“介意我坐在这儿吗?”

为了尽力显得随意一些,凯拿起了一本杂志。她意识到那男人正望着她,不错眼地紧盯着她:她虽然不敢抬头确认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真想大喊大叫,把整个车厢的人都叫醒。可要是他们听不见呢?如果他们并没有真的在睡觉呢?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书页上的字迹晕开了,变形了,直到成为了一团模糊。她啪的一声猛然阖上杂志,抬眼望着那个女人。

凯强压下把鼻子捂起来的诱惑,小心翼翼地沿过道往前走,还是在一个正打瞌睡的胖男人伸出来的一条腿上绊了一下,好在没什么大碍。两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她经过的时候满怀兴趣地转头看着她;一个孩子站在座位上尖声叫道,“嘿,妈妈,看呀,班卓琴!嘿,女士,给我们弹弹你的班卓琴!”直到妈妈扇了他一巴掌,这才止住了他的喊叫。

“我买就是了,”她道。“我是说那个护身符。我买下来就是了,如果就这些——你想要的就这些的话。”

车厢里简直是古典装饰的一个遗迹:破败的红色长毛绒座椅已经秃得斑斑点点,碘酒色的木制构件片片剥落。天花板上安着盏旧式铜灯,看着挺罗曼蒂克的,很不协调。阴沉沉呆滞滞的烟雾在空气中流淌;车厢中的闷热闭塞更加重了丢弃的三明治、苹果核和橘子皮那陈腐的气味:这些垃圾,还包括“莉莉”纸杯[1]、汽水瓶和撕破的报纸,全都乱扔在长长的过道上。嵌在车厢墙上的饮水机滴滴答答不断地往地板上滴水。凯走进车厢时,那些抬头倦怠地瞥她一眼的乘客却似乎压根就没意识到有任何的不舒适。

那女人没吱声。她无动于衷地微笑着转向那男人。

当火车喷着蒸汽、闪耀着灯火从黑夜中奔驰而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停下之后,凯收拾起随身物品,登上了最后一节车厢。

在凯的注视下,那男人的脸似乎改变了形状,从她眼前后撤回去,变得模糊了,就像一块圆月形的石头慢慢滑到了水面之下。一阵暖暖的怠惰使她全身都松懈下来。当那女人拿走了她的手袋,轻柔地把雨衣拉上来像一袭尸衣盖住她头顶的时候,她只不过模模糊糊地若有所感而已。

时值冬令。一串裸露的电灯泡,似乎所有的温暖都已全部耗尽,照亮了小火车站寒冷、多风的站台。晚上早些时候下过雨,现在一条条冰凌沿着候车室的屋檐挂下来,就像是某种水晶怪物邪恶的牙齿。除了一个正值妙龄、个头高挑的姑娘以外,整个站台空无一人。姑娘穿了身灰色法兰绒套装,外罩雨衣,围了条格子呢围巾。她的头发是富有光泽的金褐色,从中间分开,然后干净利落地在两边卷起;她的脸形有些过于瘦削、狭窄,虽说不上明艳照人,还是很有魅力的。除了一摞杂志和一个上面以精巧的黄铜字母拼出“凯”字的灰色羊皮手袋以外,她还显眼地背了把绿色的夏威夷吉他。

[1] 美国莉莉·特利普制杯公司(Lily Tulip Cup Co.)大量生产的一次性纸杯。

(1945)

[2] 《圣经》人物,病死后又被耶稣基督从坟墓中唤醒。见《新约·约翰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