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
三月的一个星期六,和风轻拂、白云飘荡,艾弗·贝里先生从布鲁克林的一家花店里买了一大束上好的黄水仙,捧着这束花先是乘地铁,然后步行,来到皇后区一片巨大的墓园,自从去年秋天他妻子埋葬在这里之后他还一直都没来过。今天他重返此地却并非因为念起了旧情,因为他跟贝里太太结婚已有二十七年之久,两个女儿也都已成年而且终身有靠,他这位太太可说是性情复杂多变,而绝大部分都让人难以忍受:他实在是无意重续这么一段令人烦恼的旧情,哪怕仅限于精神层面。不;可是严寒的冬季刚刚过去,他感到一种需要,想活动一下筋骨,透透气,在预告春天即将到来的美好天气中舒心提气地溜达溜达;当然还有额外的好处,能够告诉他两个女儿他特意来给她们妈妈上坟也是件好事,尤其是借此可以稍微抚慰一下大女儿的情绪,她似乎对贝里先生竟然这么轻松自在就接受了鳏夫的生活颇有点怨愤。
这个墓园却算不得恬静优美的所在;事实上是个相当可怕的地方:灰蒙蒙的石头拥挤在数英亩青草稀疏、无所荫蔽的高地上。曼哈顿的地平线倒是可以一览无遗,为这里提供了一种舞台道具般的美——高楼大厦的轮廓耸立在这片坟地之上,就像是陡峭的墓石在纪念这些油尽灯枯、已然安眠于此的曾经的市民:这种反差极大的并置不禁使贝里先生微微一笑,实际上已经轻轻笑出了声,身为税务会计的他对于无论多么残忍的反讽都是能甘之如饴的——不过老天在上,其中深藏的意味也不免让他觉得心寒,他在墓园坚硬的鹅卵石小径上的轻快步伐也不禁丧了气。他越走越慢,直到停下了脚步,想道:“我原该带莫蒂去动物园的。”莫蒂是他外孙,只有三岁。可要是半途而废的话未免太不像话,报复心太重:而且干吗要浪费这束花呢?节俭和德行的双重激励使他重新迈动了双腿;当他终于弯下腰,把那束黄水仙往一个石瓮里一插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石瓮底下是块粗糙的灰色墓石,用哥特体刻着:
萨拉·贝里
1901—1959
艾弗忠诚的妻子
艾维和丽贝卡慈爱的母亲
主啊,知道这个女人的一张利嘴终于闭上了,真是何等的快慰。可这念头虽然让人心安,而且进一步得到他那个又新又安静的单身汉公寓的支持,却并未能重新点燃那突然间熄灭的与天地同寿、活得兴头十足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今天一早还曾在他心中勃勃跳动过的。他出发时原本期待着能享受到新鲜空气,远足以及春天即将再度降临的芬芳气息的好处。现在他倒是但愿出门时脖子上能围条围巾了;那明媚的阳光不过是种假象,并不真正带来温暖,而风呢,他也觉得似乎已经刮得相当凶猛了。他一边稍稍修饰整理了一下那束黄水仙,一边懊恼没法给它们浇点水以延缓凋谢的时间;放开那束花儿之后,他就打算转身离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路当间儿。除了他以外,墓园里虽只有寥寥无几的凭吊者,先前他却并没注意到她,也没听到她走过来。她并没有侧步闪开。她瞥了一眼那束黄水仙;钢丝边眼镜后头的那双眼睛很快就转回到贝里先生身上。
“嗯。是亲戚?”
“我妻子,”他道,又叹了口气,仿佛这叹惋的声音是义不容辞的。
她也叹了口气;一种隐含着喜悦的奇怪叹息。“呀,很抱歉。”
贝里先生的脸拉长了。“嗯。”
“真可惜。”
“是啊。”
“希望不是什么拖得很久的病症。不太痛苦。”
“不——不痛苦,”他道,把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在睡梦中去的。”感觉到对方犹不满足的沉默,他又加了句,“是心脏病。”
“呀。我父亲就是害这个病去的。就最近的事儿。这倒使咱们有了点儿共同点。有了点儿,”她道,语调异常地哀伤,“有了点儿可以谈谈的话题。”
“——能明白你的切身感受。”
“至少他们都没怎么遭罪。这也是个安慰。”
贝里先生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直到现在为止他的目光一直礼貌地保持低垂,在最先打量了她一眼之后,一直只看着那女人的鞋,那是双坚固耐用,所谓明智实惠的鞋,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和护士们常穿的。“巨大的安慰,”他一边说,同时完成了三项任务:抬起眼睛,脱帽致意,跨前一步。
那女人却仍旧坚守阵地;简直仿佛是受雇前来阻止他的。“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我那块旧表,”她一面说,一面忸怩地轻敲了下腕上戴的那块娇小的手表,“还是我高中毕业得到的礼物呢。所以现在走不准了。我是说,它是很旧啦。不过样子还不错。”
贝里先生只得解开轻便大衣的扣子,伸手摸索深埋在背心口袋里的金表。与此同时也细细端详那位女士,把她的面相五官一一看了个分明。她小时候一定是白肤金发的,从整个的皮色上就看得出来:她有斯堪的纳维亚人那种光洁明亮的肤色,胖嘟嘟的脸颊就像健康的农民那样红彤彤的,还有一双蓝汪汪的和善眼睛——如此诚实无欺,虽然有细细的眼镜钢边罩着,仍旧颇有魅力;可是土黄色毡帽底下露出来的头发却烫得很不高明,说不出什么颜色地拳曲着。她比贝里先生略高一点,加上鞋跟的高度她有五英尺八[1],体重也可能比他重;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想象她会很高兴踩到磅秤上去的。她的一双手一看就是惯于操劳的,指甲不但啃得高低不平,还涂了层珍珠色指甲油,闪着怪异的光泽。她穿了件普通的棕色大衣,挎了个朴素的黑色手袋。细细打量又把各个部分重新组合起来以后,他发现她总体来说是个非常体面的人,他喜欢她的相貌;指甲油涂得固然是不敢恭维,他仍旧觉得她是个你可以信赖的人。就像他信赖埃丝特·杰克逊——他的秘书杰克逊小姐一样。的确,她让他想起了杰克逊小姐;这种比较是有失公允的——对于杰克逊小姐而言,因为她拥有,用他曾在一次口角中对贝里太太宣称的话说:“智识以及其他方面的优雅”。不过,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浑身上下都似乎洋溢着善意,这正是他赏识他的秘书杰克逊小姐,埃丝特(他近来总是心不在焉地这样称呼她)的地方。而且,他猜想她们俩年纪也该相仿:就要年届四十了。
“中午。正好十二点。”
“都这时候了!哎呀,你肯定饿死啦,”她道,打开她的手袋,朝里面瞧了瞧,就仿佛那是个野餐篮子,塞满了足以摆一桌北欧冷餐会的美味。她掏出一把花生来。“自从爸爸——自从我不用给任何人烧饭了以后,我差不多就靠吃点花生过活。我必须得说,我确实也是这么说的,我真想念我的烹饪手艺;爸爸一直都说我的手艺比他去过的任何一家馆子都强。可是只为了你自己烧饭实在是毫无乐趣,哪怕你能把馅饼的酥皮做得跟树叶一样细巧。来吧,吃点吧。都是新烤的。”
贝里先生接受了;他对花生一向都有孩子气的热爱,当他坐在他妻子的坟头上吃起来以后,巴不得他这位朋友多带些来呢。他招了招手,示意她挨着他坐下;意外地看出他这个邀请似乎让她有点局促不安;红润的两颊又突然平添了一抹飞红,仿佛他在邀请她把贝里太太的棺材架用作合欢床一般。
“你坐是没关系的。至亲嘛。可是我。她会喜欢一个陌生人坐在她的——安息之处吗?”
“请吧。做个客人嘛。萨拉不会介意的,”他跟她说,暗自庆幸死人是听不见的,因为他既觉得后怕又觉得开心,想到萨拉这个惯会撒泼打滚、一心想找寻口红印儿和金发丝儿的泼妇,如果看到他竟然跟一个并非全无姿色的女人一起坐在她的坟头上剥花生,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然后,当她在坟墓边沿正襟危坐之后,他才注意到她的腿。她的左腿;直挺挺地戳出来,就像是想把过路人绊倒在地的恶作剧。发觉他的注意之后,她微微一笑,把那条腿抬起来又放下。“一次事故。你知道。我小时候。在科尼岛上乘过山车时摔了下来。是真的。当时还上了报呢。谁都搞不懂我怎么还能活下来。唯一的麻烦就是膝盖不能打弯了。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不能跳舞了。您很喜欢跳舞吗?”
贝里先生摇了摇头;他嘴巴里塞满了花生。
“那么咱们又有另一个共同点了。跳舞。我原本可能会喜欢的。可我不喜欢。不过我喜欢音乐。”
贝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还有花儿,”她补充道,摸了摸那束黄水仙;然后她的手指继续摸下去,像是在读布莱叶盲文一样,拂过刻着他名字的大理石。“艾弗,”她道,把他的名字念错了。“艾弗·贝里。我叫玛丽·奥米恩。不过我倒希望自己是意大利人。我姐姐就是;噢,她嫁了个意大利人。哎哟,他可真是有意思极啦;生性快活,开朗友善,就跟所有的意大利人一样。他说我做的意大利面是最好吃的。尤其是加海鲜酱料的那一种。你真该尝尝看。”
贝里先生吃完了花生,掸掉衣襟上的花生壳。“你已经有了个主顾啦。不过他并不是意大利人。贝里听起来像是,但我是犹太人。”
她眉头一皱,倒不是表示不满,而是仿佛他莫名其妙地让她气馁了。
“我们家是从俄罗斯来的;我生在那儿。”
这句话非但重新引发了她的热情,而且比先前更起劲了。“我才不管报纸上都在说些什么呢。我确信俄国人跟别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人嘛。你看过电视上放的大剧院[2]的芭蕾吧?这难道不让身为俄国人的你感到自豪吗?”
他心想:她是一番好意;就没有做声。
“红菜汤——热的或是冷的——加上酸奶油。呣,明白了,”她道,又掏出一捧花生来,“你是饿啦。可怜的家伙。”她叹了口气。“你不定多怀念你太太做的饭菜呢。”
真给她说着了,的确如此;闲谈勾起了他的食欲,也引动了他的思念。萨拉烧得一手好菜:花样百出,开饭准时,而且色香味俱全。他不禁想起那些肉桂飘香的节日大餐。肉汁和红酒,浆硬的桌布,“上好”银器的那些午后;饱餐之后还可以打个盹儿。而且,就连把洗净的盘子擦干的活儿,萨拉都从来不让他干(他能听到她在厨房里心平气和地哼着曲子忙活),她从没抱怨过家务活太重;而且她有办法把抚养两个女儿的重任完成得思虑周到、样样顺心、知疼着热;贝里先生对这一双千金的成长做出的贡献不过是做个见证、表示赞赏即可;如果说这一双千金为他增光不少的话(艾维住在布朗克斯威尔,嫁了个牙医;她妹妹则是芬尼甘、洛布和克拉科沃律师行低级合伙人克拉科沃的太太),他该感谢的就是萨拉;两个女儿就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杰作。萨拉有很多值得念叨的地方,他很高兴发现自己这么想,很高兴发现自己记得的不是她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让他活受罪,数落他的坏习惯,指责他打牌、追女人的罪行,而是那些更加温雅的表现:萨拉喜滋滋地炫耀自己做的帽子,萨拉在积雪的窗台上撒下面包屑喂冬天的鸽子:这些美好的情景如同潮水,将那些不太愉快的垃圾回忆冲向了大海。他感到,骤然间不无愉悦地感到有些哀伤,为他之前没有早一点感到难受而难受;不过,他虽说突然间真心念起了萨拉的好,他却没法假装为他们的共同生活已经完结而遗憾,因为总体而言,眼下的安排还是要好得多。不过他仍旧后悔不该买黄水仙,应该给她带朵兰花来,就是女儿的男友送的那种漂亮的兰花,她总是抢救下来存放到冰箱里直到枯萎才扔掉。
“——是不是?”他听到,一时间搞不清楚是谁在说话,直到把眼睛眨了眨,才认出是玛丽·奥米恩,她一直在说话可他却充耳不闻:她的声音腼腆而又温婉,块头这么大的体形发出来的声音竟然这么细小和年轻,实在有些奇怪。
“我说她们肯定很漂亮,是不是?”
“哦,”贝里先生安全地不置可否。
“为人要谦虚。不过我敢肯定她们很漂亮。要是她们长得像父亲的话;哈哈,别当真,我开玩笑呢。不过说正经的,孩子们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情愿拿任何一个孩子去换随便哪个成年人。我姐姐有五个,四男一女。道特,就是我姐姐,她总是要我帮她看孩子,因为我有时间,不必每时每刻都照顾爸爸啦。她跟弗兰克,就是我姐夫,我提到的那个意大利人,他们说,玛丽啊,谁都不及你那么会对付孩子。而且还对付得高高兴兴的。这事说起来也容易;没有比热可可和枕头大战更容易让孩子犯困的了。艾维,”她道,大声读着墓碑上那阴郁的铭文。“艾维和丽贝卡。多甜蜜的名字。我深信你一定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两个没了娘的小姑娘——”
“不,不,”贝里先生道,终于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艾维自己都做母亲了。贝吉[3]也有孕在身了。”
她脸上的表情先是懊丧,马上又转为难以置信。“已经做外公了?你?”
贝里先生有几点自负:比如,他认为自己的头脑比别人都要清楚;还有,他相信自己就像个活的罗盘,从来不会迷路;他的消化能力,还有能倒着看书也是另外两个可以自大的项目。可他照镜子的时候却极少能够做到自我欣赏;他也并非不喜欢自己的相貌;他实在是貌不惊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几十年前他就已经开始脱发;现如今他的脑袋几乎是童山濯濯了。他的鼻子还算有个性,可是他的下巴,虽说已经堆叠为两重,却乏善可陈。他的肩膀挺宽;可他其余的部分同样也不窄。他当然很整洁:皮鞋锃亮,衣服常洗,一天刮两次脸,还在青黪黪的两颊上扑了爽身粉;可这些措施非但不能掩饰,反而凸显了他那中产阶级、中年男人的平庸无奇。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拒绝玛丽·奥米恩的奉承;毕竟,受之有愧的恭维往往才最无往而不利。
“见鬼,我都五十一啦,”他道,少说了四岁。“不过我自己倒是不觉得。”他也确实不觉得;也许是因为风已经停歇,太阳的暖意也变得更加切实了。不管原因何在,他的期望又再度点燃,他又自觉与天地同寿,踌躇满志起来。
“五十一。不算什么。还是壮年呢。只要注意保养就行。你这样岁数的男人需要人照顾。护理。”
在墓地里你肯定不至于碰上一心想找个丈夫的女人吧?这个疑问不禁掠过他的脑际,不过在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她那张亲切而又单纯的脸、审视了一下她的目光中是否有鬼之后,也就半途作罢了。虽说放下心来,他觉得还是提醒一下她他们所处的环境为好。“令尊。他”——贝里先生挺不自在做了个手势——“在附近吗?”
“爸爸?哦,不。他非常坚决,决不同意埋在土里。所以他在家呢。”一个令人不安的形象出现在贝里先生的脑海,虽说她马上加了句“他的骨灰在家里”,可仍旧不能将其完全驱散。“唉,”她耸了耸肩,“他就是要这么办。要不然——哦我明白了——你是奇怪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我住得离这儿不远。上这儿来散散步,而且这儿的景致……”两人都转身注视着远处摩天大楼的轮廓,有些大楼的尖顶一直刺破云端,一扇扇窗户被阳光映照得熠熠生辉,就像百万片闪烁的云母。玛丽·奥米恩道:“真是绝佳的游行天气!”
贝里先生暗想,你可真是个好姑娘;然后他就脱口说了出来,再然后他又后悔太过唐突了,因为她很自然地问他何出此言。“因为。呃,你说的那番话。关于游行的。”
“你看?这么多共同点!我从来都不会错过一次游行的,”她得意洋洋地告诉他。“那些军号。我自己就是号手;过去是,当初在圣心会[4]的时候。你先前曾说——”她压低了嗓音,仿佛谈到了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话题。“你曾表示你是个音乐爱好者。因为我有几千张老唱片。几百张吧。爸爸生前干的就是这行,那是他的工作。直到他退休。在一家唱片厂里为唱片涂刷虫胶清漆。记得海伦·摩根[5]吗?她简直要了我的命,真是让我神魂颠倒。”
“耶稣基督啊,”他喃喃道。鲁比·吉勒[6]、珍妮·哈洛[7]:这些明星虽说让他着迷,他还不至于执迷不悟;可是海伦·摩根,白得如同白化病人,身上缀满小亮片,在齐格菲[8]的脚灯照耀下宛若熠熠生辉的精灵——他曾经真的,真的爱死她啦。
“你能相信吗?她是喝酒喝死的?就为了一个歹徒而死的?”
“那有什么关系。她真是可爱。”
“有时候,比如说我独自一人又有些腻烦的时候,我就假装是她。假装我正在一家夜总会里歌唱。挺好玩的;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贝里先生道,他本人最喜欢的幻想是想象自己如果是隐形人的话会有怎样的奇妙历险。
“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肯帮我个忙吗?”
“只要力所能及。当然啦。”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仿佛在一个羞涩的浪头下游泳;她终于浮出水面,道:“你肯不肯听听我的模仿?然后诚实地告诉我你的看法?”然后她取下眼镜:眼镜框在她脸上压出了一圈永久的印痕。她的眼睛,赤裸裸、水汪汪又可怜巴巴的,仿佛被突如其来的自由吓呆了;睫毛稀疏的眼睑眨个不停,就像久困笼中的小鸟乍得释放,拼命扑扇着翅膀。“你瞧:这里一切都很柔和,烟雾缭绕。你得运用一下你的想象力。就假装我正坐在一架钢琴上头——天哪,宽恕我吧,贝里先生。”
“别不好意思。好的。你正坐在一架钢琴上头。”
“我正坐在一架钢琴上头,”她道,梦幻般地把头后仰,直到摆出一个浪漫十足的架势。她把脸颊吸进去,张开了嘴唇;与此同时贝里先生则不禁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因为玛丽·奥米恩那圆滚滚红彤彤的脸蛋上极不得体地显现出一股媚态;她实在是不该这么做;真是摆错了地方。她等着,像是在倾听音乐响起;然后,“既然你已经来了,就永远不要离开我身旁!你就该属于这个地方。有你在一切都这么恰当,可你一走却全改变了模样。”贝里先生大吃一惊,因为他听到的的的确确就是海伦·摩根的歌喉,娇媚、甜美、优雅,唱到高音处那温柔、颤抖、如玉山倾倒的音色简直不像是借来的,而就是属于玛丽·奥米恩自己的,是她那深藏不露的个性最自然不过的表现。她渐渐放弃了那种舞台化的姿势,坐直身体、闭紧双眼动情地唱下去:“——我是这么依赖成性,当我需要抚慰的时候总是奔向你。永远不要离开我身旁!否则我将没有人可以仰仗。”等到她和贝里先生注意到有一队扶送棺木的送葬人员闯入他们的隐秘地带时已为时太晚:一队镇定沉着的黑人就像一条黑毛毛虫般盯着这对白人男女,仿佛意外撞上了一对喝醉了酒的盗墓匪徒——只有一个送葬人除外,那是个眼里没有泪痕的小姑娘,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怎么都停不下来;一直等到这队人马转过远处的拐角消失了很久以后,她那像打嗝一样的哄笑仍旧回荡不已。
“幸亏那倒霉丫头不是我的孩子,”贝里先生道。
“我真是丢死人啦。”
“嘿,听我说。你有什么好丢人的?你唱得真美。我这可不是客套;你真会唱歌。”
“谢谢啦,”她道;然后,仿佛要筑起堤坝挡住奔涌欲出的泪水,马上把眼镜戴了回去。
“相信我,我深受感动。我真心希望,希望能再听你唱一首。”
她就像个孩子接过了他递给她的一个气球,一个独一无二不断膨胀的气球,简直要带着她飞升起来,拽着她手舞足蹈,只有脚尖偶尔碰到地面。她落下来后道:“只是不能在这儿。也许,”她又道,再一次像是被托举起来,轻快地升到空中,“也许哪天你会让我给你做顿晚饭。我会烧出正宗的俄罗斯菜。咱们还能一起听听唱片。”
那个想法,那个幽灵般已经踮着脚尖一闪而过的疑虑,重又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面前,化身为一个胖嘟嘟、厚墩墩的实体,贝里先生再没办法视而不见了。“谢谢你,奥米恩小姐。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他说着站起身来,把帽子戴戴正,大衣整整好。“冰凉的石头坐得太久,你会着凉的。”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不行。你什么时候都不该坐在冰凉的石头上。”
“你什么时候来吃饭?”
贝里先生的生计在相当程度上都仰仗他巧妙地拖延搪塞的本领。“什么时候都好,”他圆滑地回答。“只不过最近不行。我是个税务人员;你知道接下来的三月份我们有多忙。是的先生,”他道,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是该重返日常的苦差啦。”可他仍旧不能——能吗?——就这么一走了之,撇下她独自坐在萨拉的坟头上吧?他还欠她一份情;就算没别的,总还吃过她的花生,更何况还不止于此——或许正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才又想起了萨拉那保存在冰箱里渐渐枯萎的兰花。再说了,她为人确实很好,就他碰到的女人、陌生女人而言,算得上可亲可爱了。他本想托词天气不好尽快脱身,可天气实在不错:云更加淡了,阳光异常明亮。“转冷了呢,”他说道,一边搓着手。“可能会下雨吧。”
“贝里先生。我想冒昧问您一个很私人化的问题,”她道,把每个字眼都咬得坚定明确。“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会随随便便就邀请谁来家里吃饭的。我是想——”她的目光开始游离,声音开始打颤,仿佛先前那直截了当的态度只不过是假装,她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所以我想问你一个很私人化的问题。你可曾考虑过再婚吗?”
他呣了一声,就像收音机在发声前的预热一般;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了无生气:“噢,到了我这把年纪。连狗都不想养了。只需要有台电视看看,有点啤酒喝喝,一星期打一次牌。见鬼,还有谁愿意跟我?”他道;随之一阵心痛,不禁想起了丽贝卡的婆婆老A·J·克拉科沃太太,波琳·克拉科沃医生,这位女牙医(已退休)就曾肆无忌惮地跟他这个亲家公干出过兔子偏吃窝边草的勾当。还有,萨拉的闺密,那扭股糖一样缠人的“果仁巧克力”波洛克又怎么说?说来也奇了怪啦,萨拉健在的时候,他倒是颇为享受偶尔偷腥的机会,巴不得占“果仁巧克力”点便宜;萨拉去世后——他才终于告诉她别再给他打电话了(她则忍不住破口大骂:“萨拉说得真是一个字都没错。你这个肥头胖耳浑身是毛的三寸丁杂种!”)。然后,然后还有杰克逊小姐。虽说萨拉一直都疑心,事实上是坚信他们俩有一腿,他跟那位讨人喜欢的埃丝特(她的爱好是打保龄)之间倒是真没发生过什么不体面,或者说很不体面的丑事。不过他一直都在猜度,近几个月来更是坚信,如果有一天他提出跟她一起去喝一杯,吃顿饭,去某个球馆打打保龄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说:“我已经经历过了婚姻。足足有二十七年之久。这辈子已经足够啦。”可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在这一刻,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他要请埃丝特去吃顿饭,他要带她去打保龄,还要给她买一朵兰花,一朵打着淡紫色蝴蝶结的紫色节庆兰花。他还琢磨着他们新婚燕尔,在四月间该去哪儿度蜜月。最迟五月份。迈阿密?百慕大?就百慕大!“不,我从没考虑过。再婚。”
从她那专心致志的姿态上看来,你会以为玛丽·奥米恩正全神贯注听贝里先生讲话——只是她的目光已经开了小差,四处游荡着,像是在一群人中猎取一张有所不同、更有希望的面孔。她脸上的红润已然褪去;她那大部分健康的魅力也随之一起失去了。她咳嗽起来。
他也咳嗽起来。他举起帽子道:“遇到您真是非常高兴,奥米恩小姐。”
“彼此彼此,”她说着站起身来。“不介意我陪您一起走到门口吧?”
他真心介意;因为他本想一个人闲逛逛,尽情享受一下这春光明媚、适合游行的好天气,独自一人好好想想埃丝特的事儿,品味一下自己满怀希望、有滋有味、长生不老的快活心绪。“荣幸之至,”他道,调整了一下步幅,以适应她较慢的速度还有她那条伤腿造成的轻微蹒跚。
“可那主意听起来确实有道理啊,”她心有不甘地道。“还有老安妮·奥斯丁呢,她就是个现成的榜样嘛。唉,横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啦。我是说,大家都在撺掇我:想法儿结婚。自从爸爸死的那天起,我姐姐和所有的人就都在说:可怜的玛丽,她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又不会打字,又不会速记,一条腿还不利索,如此等等;连在馆子里端盘子都干不了。这么个姑娘——这么个成年女人——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没干过,她该怎么办呀?就只会烧饭和照顾她老爸。我能听到的就只剩下:玛丽,你一定得嫁人啦。”
“是这样啊。那你干吗要抗拒呢?像你这么好的人,是该找个人嫁了。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气。”
“这话没错。可到底是谁呢?”她猛然张开双臂,把手指向曼哈顿,指向曼哈顿后面的整个国家,整个世界。“我一直都在留意啊;我天性并不是个懒女人。可实话实说,坦白地说,女人到底怎么才能找到个丈夫呢?要是她们不是非常、非常漂亮;不是个跳舞好手。要是她们只不过——哦,相貌平庸。就像我这样。”
“不,不,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贝里先生喃喃道。“不,并不平庸。你为什么不能利用一下你的天赋呢?你的嗓音?”
她停下脚步,站在那儿把手袋扣紧又打开。“别取笑我啦。求求你。这在我可是性命交关的事。”接着她又坚持道:“我是相貌平庸。老安妮·奥斯丁也不比我好看啊。她说我真正能找到个丈夫——一个体面、殷实男人——的地方就是在讣告栏里。”
对于一个一直自诩活罗盘的人,贝里先生尝到了迷失方向的焦虑感;幸而看到公墓的大门就在前面一百码的地方,这才松了口气。“是吗?她这么说?老安妮·奥斯丁?”
“是呀。她是个脚踏实地的女人。她一星期靠五十八块七毛五就能养活六口人:吃穿用度统统在内。听她解释起来也是有道理。因为讣告栏里可不就有大把的单身男人嘛。鳏夫呀。你就顺藤摸瓜赶去参加葬礼,以吊唁安慰的名义把你介绍出去不就得了。要么就到公墓里去:拣个好天到这儿来,再么就去伍德劳恩,这种地方总会有鳏夫在那儿溜达的。他们都免不了在怀念家庭生活,没准儿也在惦记着再结次婚呢。”
等贝里先生终于明白了她并不是在开玩笑,是真心诚意要找个男人嫁掉,他真是吓了一跳;不过同时也觉得挺好玩的:他把手往口袋里一抄,仰起头哈哈大笑。她也忍不住跟他一起笑起来,这一笑又回复了红润的面色,她开玩笑地靠在他身上前仰后合。“就连我——”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道,“就连我也看得出这有多滑稽。”可她这种嘻嘻哈哈的样子并没有持久;突然间沉下脸来,她说:“可老安妮就是这么撞上她丈夫的。两任丈夫都是:先是克鲁尚克先生,然后是奥斯丁先生。所以这想必是个很实用的办法。你不觉得吗?”
“哦,我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
她耸了耸肩。“可实行起来效果真不咋地。就拿咱们俩来说吧,咱们看起来可是有非常多的共同点呢。”
“总有一天,”他说着加快了脚步。“你会碰上个精力更充沛的男人的。”
“不知道。我也真碰到过很不错的人。可结果总是这样。就像咱们……”她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一个新的凭吊者,刚刚进入公墓大门,引起了她的兴趣:一个活泼的小个儿男人,吹着轻快的口哨,迈着铿锵的步伐。贝里先生也注意到了他,瞥到他那翠绿色的粗花呢大衣的袖口上缝着一圈黑箍,于是乘机道:“祝你好运,奥米恩小姐。多谢你的花生啦。”
[1] 不到一米七三。
[2] 大剧院芭蕾舞团(Bolshoi Ballet)为俄罗斯最著名的芭蕾舞团,以精心演出保存十九世纪古典舞蹈传统的古典舞剧和儿童舞剧而闻名于世。该团名称始于一八二五年,当时新建的莫斯科大剧院继承了其前身彼得洛夫卡剧院(建于一七七六年)的芭蕾舞团,该团的风格逐渐形成(后被称为“莫斯科风格”),由于受到俄罗斯民间文艺的影响,因而比起圣彼得堡的传统(所谓“圣彼得堡风格”)更其自然。
[3] 丽贝卡的昵称。
[4] 圣心会(Society of the Sacred Heart)是一天主教女修会,除了宗教义务外尤以致力于贫民子女的教育工作著称。
[5] 海伦·摩根(Helen Morgan,1900—1941),美国著名女歌手和演员。
[6] 鲁比·吉勒(Ruby Keeler,1910—1993),美国女演员、歌手兼舞者。
[7] 珍妮·哈洛(Jean Harlow,1911—1937),美国女演员,尤以金发美女的形象著称。
[8] 齐格菲(Florenz Ziegfeld,1869—1932),美国戏剧导演,以其夸张的时事讽刺歌舞剧“齐格菲活报剧”而闻名,从一九〇七到一九三一年每年上演一次(除一九二六、一九二八和一九二九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