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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哈维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只听说过她一次。那是我离开耶鲁那个夏天的事儿。"

她笑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大学时代历险的一部分?"

他闭上眼睛喝干了他的伏特加。"那个夏天我搭便车去了趟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还记得吗?我的鼻子也就是那会儿被人给打断的。在加利福尼亚尼德尔斯的一次酒吧斗殴当中。"她喜欢他那断掉的鼻子,它抵消了他脸上那极端的温文尔雅;他曾经说起过后来鼻子又重新断过、接过一回,不过那次她早就详详细细地问明白了。"当时是九月初,正是南加利福尼亚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超过一百度[12]。我本该犒劳一下自己乘一段公车的,至少横穿过沙漠。可我当时就像个傻子一样,身陷莫哈维沙漠腹地,还拖着个五十磅重的帆布背包,真是汗如雨下,到后来连汗都出不来了。我敢打赌就是在阴凉处也有一百五十度[13]。而且那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阴凉。除了沙子、牡豆树和那煮沸了一样的蓝天以外,什么都没有。有时会有一辆大卡车驶过,可它根本就不会停下来捎上我。只会碾死从公路上爬过的响尾蛇。

"呃。那是她的艺名儿。她曾经是个跳滑稽舞的。"

"我不断地想着:某样东西终归会在某个地方出现的。比如一个修车厂。时不时地也有小汽车驶过,可我仍旧像个隐形人一样没人理会。我开始自怨自艾起来,开始理解孤苦无助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开始理解为什么佛教徒把小和尚派出去化缘行乞是好事一桩了。那是种磨炼。它会把你最后的那层婴儿肥彻底剥掉。

"你真认识一个叫艾沃里·亨特的人?"

"然后我就碰上了施密特先生。我原本还以为那是个幻觉呢。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出现在四分之一英里前面的公路上。他站在路边,一圈圈的热浪环绕着他。走到更近了以后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根拐杖,戴了副漆黑的墨镜,穿着打扮就像要去教堂一样正式----白西装、白衬衣、黑领带、黑皮鞋。

"一个叫艾沃里·亨特的女人。"

"我们中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也没朝我看就大声喊道:'我叫乔治·施密特。'

"你在想什么呢?"

"我就说:'是。下午好,先生。'

"什么,亲爱的。"

"他道:'已经下午啦?'

"乔治?"

"'三点多了。'

她想放张唱片,还是不要了,这个房间只需要毕剥的炉火声。

"'那我一定在这儿站了有两个小时都不止啦。你能告诉我我现在在哪儿吗?'

"我也爱你。"

"'在莫哈维沙漠。尼德尔斯以西大约八英里的地方。'

"我爱你,乔治。"

"'想想看,'他道。'竟然把一个七十岁的瞎子一个人扔在沙漠里。口袋里只有十美金,然后就一文不名啦。女人真像是苍蝇:就会往糖块或是大粪上扑。我倒不是说我是糖块,可她现在肯定是扑到大粪上去啦。我叫乔治·施密特。'

他呻吟了一声。"呣。感觉真舒服。"

"我说:'是,先生,你告诉过我了。我叫乔治·怀特洛。'他想知道我打算去哪儿,我是干什么的,当我告诉他我打算一路上搭便车去纽约以后,他问我能否拉着他的手,帮他朝前走一段,也许我们能搭上辆顺风车。我忘了提到他说话带有德国口音,块头儿非常大,几乎要算是肥胖了;他看着像是终生都在吊床上躺着似的。可我一拉起他的手,就觉得很粗糙,感觉到他的手劲儿极大。你是不会想要这么一双手掐住你的喉咙的。他说:'是呀,我这双手是挺有劲儿的。我已经干了五十年的按摩师啦,最近这十二年就在棕榈泉[14]。你带了水吗?'我把我的水壶递给他,里面还有半壶水。他又说:'她把我扔在这儿,一滴水都没给我留。这还真是挺让我觉得意外的。虽然不该这么说,因为我实在太了解艾沃里啦。她是我妻子。艾沃里·亨特,她叫。是个脱衣舞娘;她在一九三二年芝加哥的世博会上表演过,要不是出了那个萨丽·兰德,她早就一炮走红啦。艾沃里发明了那种叫扇子舞的玩意儿,可是被那个兰德女人给偷了去啦。至少艾沃里是这么说的。也没准儿只是她的信口胡说。啊-噢,小心那条响尾蛇,他就在那边的不远处,我能听到他在放声歌唱呢。我就怕两样东西。蛇和女人。他们有很多共同点呢。其中一个共同点就是:最后死的才是他们的尾巴。'

她去给黑尔斯夫妇打电话并安排安娜在一个钟头的时间内把汤和蛋奶酥的晚饭准备好,他则将一杯鲜艳的猩红色伏特加一饮而尽,感觉胃里面燃起了一把火;在他妻子回来之前,他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摊手摊脚整个在贵妃榻上躺下来。她跪在地板上,把他的鞋脱掉,开始按摩他的脚:上帝知道,他可没有毛蹄子。

"有一两辆小汽车经过,我伸出大拇指,那老人也试图挥舞着手杖让它们停下,可我们俩肯定是看起来太怪了----一个一身粗布工装的邋遢小伙子跟一个盛装打扮的瞎眼胖老头儿。我想,要不是碰上那个卡车司机,我们俩没准儿现在还在沙漠里转悠呢。那是个墨西哥人。他在路边停下来是为了修一个漏气的轮胎。他也就能说大约五个美-墨单词,而且都是四个字母的,不过我还记得不少西班牙语,那是那个夏天跟古巴的阿尔文叔叔学的。那个墨西哥司机告诉我说他这是要去埃尔帕索[15],要是那也是我们要去的方向,他欢迎我们上车。

※ ※ ※

"可是施密特先生却并不怎么热心。我实际上是硬把他拽上车厢的。'我恨墨西哥人。从来就没碰到过喜欢的墨西哥人。要不是为了一个墨西哥人----那小子才十九,而她,从她的皮肤摸起来,我得说艾沃里都是个年过六十的女人啦。我几年前跟她结婚的时候,她说她有五十二。你知道,当时我住在一一一号公路边上的那个活动房屋营地里。是位于棕榈泉和教堂城[16]正中间儿的一个营地。教堂城!听着挺气派的,可是除了下等酒馆、台球厅和同性恋酒吧以外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下三滥的鬼地方。唯一你能说道说道的是平·克劳斯贝就住那儿。管它呢,反正挨着我住在另一间拖车活动房里的是我的朋友赫尔嘉。自从我妻子过世以后----她跟希特勒死在同一天----赫尔嘉就一直开车送我去上班;她在那家犹太人俱乐部里当女招待,我是那里的按摩师。俱乐部里的男女招待都是金发碧眼的大高个儿德国人。犹太人就好这口儿;凭这个还真能吸引到大批客人。有一天,赫尔嘉跟我说她有个表亲要来看她。就是艾沃里·亨特。我忘了她的真名了,结婚证上写的是真名,可是我忘了。她之前应该有过三任丈夫了;也可能她自己都不记得出生时候的真名啦。管它呢,反正赫尔嘉跟我说她这位表亲,艾沃里,过去曾是个有名的舞蹈演员,可是现在她刚从医院里出来,而且把最后一任老公也给丢了,因为她生肺结核在医院里住了一年时间。这也是赫尔嘉请她到棕榈泉来的原因。因为那里的空气。再说了,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啦。她过来的头天晚上,赫尔嘉把我也邀过去了,我立马儿就喜欢上了她这位表亲;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收音机,不过我喜欢艾沃里。她的嗓音真是好听,非常慢又非常柔和,她说起话来就像是护士应该有的声音;她说她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还是上帝的教会中的一员,跟我一样。打那以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赫尔嘉家里去了。'"

"嗯,这也不纯是托词。我想我是感冒了。"

乔治点了根香烟,他妻子又给他倒了一小杯胡椒伏特加。出乎她本人的意外,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丈夫讲述当中有几件事激起了她内心深处一直都存在,却通常被麻醉强压下去的焦渴;她无法想象他的回忆最终会导向何处,但她知道确有某个终点,因为乔治绝少会信口开河。他以第三名的成绩毕业于耶鲁法学院,从未以法律为业,却转而进了哈佛商学院,在班上成绩第一;在过去这十年里他曾被总统任命为内阁成员,还有驻英国或法国或者随便哪里的大使职位,随他挑选。然而,真正让她觉得需要来杯红色伏特加----这在火光中红玉般熠熠生辉的小玩意儿的,却是乔治·怀特洛已摇身一变,隐然成了施密特先生这一令人不安的行为;她丈夫可是位罕见的模仿天才。他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们的某些朋友。可这次却不再是随便的模仿;他像是已经着了魔,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人的意识。

"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你感冒了。"

"'我原本有辆旧雪佛兰,自打我妻子去世后就再没人开它了。可是艾沃里把它给发动了起来,没过多久就不再是赫尔嘉,而是艾沃里开车送我去上班再把我捎回家了。现在回顾起来,我看得出那根本就是赫尔嘉和艾沃里商量好了设的个套儿,让我往里钻呢,可当时怎么也没往这上面想。我们那营地周围的每个人,还有但凡见过她的每个人,没有一个不夸她有多么可爱啦,大大的蓝眼睛,漂亮的长腿。我当时觉着纯粹是她心地好,是上帝的教会的缘故----我觉着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不辞劳苦每天傍晚都给一个瞎老头儿做饭和收拾房间的。有天晚上,我们正在听收音机里的流行音乐排行榜的时候,她吻了我,而且用手抚摩我的大腿。不久我们一天之内就要干两回啦----一次在早饭前,一次在晚饭后,而我可都是个六十九岁的老头儿啦。不过看起来她对我的鸡巴就跟我对于她的小屄一样狂热----'"

"抱歉,"他道;他也确实觉得抱歉。他总是很小心地注意不要冒犯了她,正像她也对他存着同样的小心:这种相安无事的结果既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又使他们貌合神离。

她把自己的伏特加倒进了壁炉里,泼得火焰嘶嘶直响,腾起明亮的火苗;可这抗议完全无效:施密特先生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

"乔治!别使用那个字眼。你知道我讨厌它。"

"'没错,先生,艾沃里就是个小屄。不管你想以什么方式来用这个词儿。打我头一次碰到她到我娶她,正好是一个月时间。她没怎么变,她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她总是很有兴致地听我唠叨俱乐部里的那些犹太人,是我主动把性事的次数给减下来的----大大地减下来啦,因为我的血压跟整个的身体状况。可她也从来都没抱怨过。我们一起读《圣经》,而且夜复一夜,她都大声给我读杂志上的文章,都是些上好的杂志,像《读者文摘》、《星期六晚邮》这类的,直到我睡着为止。她一直都说,她希望她能死在我前头,因为要不然的话她就会伤心欲绝而且一贫如洗啦。我身后也确实没多少东西可以留下的。没有保险,就一点银行的存款,我已经转成了两人共有的户头,我还把那活动房屋都转到她名下啦。是的,我们俩之间连句重话都没讲过,一直到她跟赫尔嘉大吵了一架。

"此话不假,亲爱的----你不会介意?这么做对于黑尔斯夫妇像是挺不仗义的。尽管她是个傻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她们俩是为什么闹翻的。我只知道她们谁也不再搭理谁啦,我问艾沃里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只说:"没啥。"就她那方面而言,她没有任何跟赫尔嘉过不去的地方:"可你知道她酒喝得有多厉害。"这话倒是不假。呃,我记得跟你说过,赫尔嘉是俱乐部里的女招待,有一天她脚步踉跄地走进了按摩房。我按摩床上还有位客人呢,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儿,可她才不在乎呢----她闻起来就像是你来到了四玫瑰酒厂里。她都几乎站不住啦。她跟我说她被炒了鱿鱼,然后突然间就开始破口大骂而且撒起尿来。她冲着我大喊大叫,把尿撒得遍地都是。她说营地里的每个人都在笑话我呢。她说艾沃里就是个老婊子,她攀上我实在是因为她已经潦倒落魄到没有办法啦。她还说她实在搞不懂我竟然傻到这种地步,我难道不知道我那个老婆自打鬼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姘上了弗雷迪·菲奥,把那个小白脸的卵子都给操掉啦?

她道:"这种晚上出去可真够糟糕的,而且你看起来这么疲惫。咱们还是待在家里就着炉火用晚饭吧。"

"'唉,那个弗雷迪·菲奥是个四处游荡的美-墨小子----他刚刚才从某个地方的监狱里出来,活动房屋营地的经理是从猫城的某个同性恋酒吧里捡到他的,让他到营地里来干点杂活儿。我猜他应该不是百分百的同性恋,因为他一直靠跟附近的一大帮老姑娘承欢逗乐赚她们的钱。赫尔嘉就是其中一位。她跟他可是如胶似漆地老混在一块儿。大热天的晚上,他经常跟赫尔嘉坐在她活动房外头的秋千座上喝纯龙舌兰酒,不加酸橙汁,他会弹起吉他唱那种鬼西班牙歌。艾沃里跟我描述过,说那是把绿色的吉他,上头用水钻拼出他的名字。我得承认,这帮西班牙鬼佬还真是会唱歌。可艾沃里总是宣称她受不了他;她说他就是个油头粉面的墨西哥小贱种,一心想把赫尔嘉的每一分钱都榨干净。至于我自己,我跟他之间恐怕都没说上十个字,不过我之所以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讨厌他身上的气味。我的鼻子比警犬都灵,隔开一百码远我都能闻出他的味儿来,他头发上抹了太多的润发油,还有艾沃里称之为夜巴黎的玩意儿[17]

她穿过房间在半途中迎上她丈夫。她吻了吻他的面颊,嘴唇碰到的血肉感觉就像窗户上的雪花一样冰冷。他身材魁伟,爱尔兰人,黑发绿眼,虽说近来颇有些发福而且有点双下巴了,不过仍旧很帅。他浑身散发出一种溢于言表的活力;仅凭这一点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被他深深吸引。可是仔细观察之后,你却又会感觉到一种隐秘的疲惫,一种任何真正的乐观精神的缺乏。他妻子就尤为真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不呢?她本人就是造成这一结果的主要原因。

"'艾沃里呼天抢地赌咒发誓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她会让弗雷迪·菲奥这样的一个美-墨猴子动她一手指头?她说那是因为赫尔嘉被那小子给甩了,她是掀翻了醋坛子,气得失心疯啦,她以为他会把从猫城到印第欧的所有女人都操个遍呢。她说我竟然听信这样的谰言,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尽管赫尔嘉更应该得到同情而不是辱骂。她还脱下我给她的婚戒----那原本是我头一任妻子的,不过她说过没关系,因为她知道我过去一直很爱海达,这只有更好----把婚戒递给我,说,我要是不相信她,那就请把婚戒收回,她会乘上下一班公共汽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于是我又把婚戒给她戴了回去,我们俩一起跪下来祈祷上帝。

她丈夫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赞许地冲她点了下头:他属于那种真正能注意到一个女人外形的男人,一瞥之下就能将整体的气氛尽收眼底。他是个真正值得为他装扮的男人,而这还只是她之所以爱他的较为次要的原因。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像她父亲,一个曾经并将永远在她人生中无法抹去的男人;她父亲是开枪自杀的,可是谁都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因为他一直是个具有非凡自制力的绅士,几乎就是审慎的代名词。在他开枪自杀前,她已经毁弃了三桩婚约,可她父亲死后两个月她就遇到了乔治并嫁给了他,因为不论是相貌还是举止他都像极了她永远痛失的最爱。

"'我确实相信了她;至少我以为我相信了她;但是我脑子里总像是有块跷跷板,按下葫芦瓢又起----信她,不信,信她,不信。而且艾沃里也已经失去了她的松弛状态;从前的时候,她身体里总有一种从容和放松,就像她声音里的从容和放松一样。可她如今全身都像是布满了金属丝----紧绷绷的,就像俱乐部里那些不断埋怨和叫骂的犹太人,因为你没办法把他们的焦虑都给按摩掉。赫尔嘉在米拉马尔找了份工作,不过在宿营地我一闻到她走过来的气味,就总是赶快避到一边。有一次她到我身边来悄声对我说:"你知道你那个甜蜜的老婆送给那个墨西哥小滑头一副金耳环吗!可那小滑头的男朋友却不让他戴。"我不知道。艾沃里每天晚上都跟我一起祈祷上帝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保佑我们的精神和肉体安康。不过我确实注意到了......呃,在那些温暖的夏日夜晚,当弗雷迪·菲奥来到外面在黑地里唱歌弹吉他的时候,她不管收音机里放的是鲍伯·霍普[18],是埃德加·伯根[19]还是谁的节目,都会半中腰就把收音机给关了,走到外头去坐下来倾听。她说她是在看天上的星星:"我敢说全世界不论在哪儿你都看不到像这儿这样的星星。"可是后来她又突然间讨厌起了猫城和棕榈泉。这整个沙漠,那些沙暴,那些气温高达一百三十度的夏天,除非你是有钱人或是网球俱乐部的会员,否则根本就没有任何事可干。有天早上她就这么宣布道。她说我们应该收拾起我们的拖车,迁到随便哪个空气凉爽的地方安顿下来。威斯康星。密歇根。我觉得这主意也不错;我一心琢磨着这么一来她跟弗雷迪·菲奥之间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当她在二楼书房的壁炉旁边摆好姿势的时候,她听到了她丈夫上楼的脚步声。那是个优雅的姿势,跟书房一样温馨诱人,书房是个不常见的八角形房间,墙面漆成了肉桂色,地板则是黄色,黄铜的书架(这个创意借自比利·鲍德温[10]),两丛巨大的棕色兰花安置在黄色的中国花瓶内,一匹马里诺·马里尼[11]的马站在一个角落里,壁炉架上是一幅南海时期的高更画作,壁炉里还有一丛微弱的火苗在翕动。透过法式落地窗可以看到已经黑下来的花园,飘洒的雪花和灯火通明宛若灯笼般漂浮在东河上的拖船。一张华丽的贵妃榻,覆以摩卡咖啡色的天鹅绒,面朝着炉火,贵妃榻前面是张跟地板同色的黄漆桌子,上面摆了只装满冰块的银质冰桶;冰桶里埋了个卡拉夫瓶子,盛满胡椒风味的红色俄罗斯伏特加。

"'说起来了,我在俱乐部有个客人,一个底特律来的家伙,他说他没准儿能在底特律的体育俱乐部帮我谋到个按摩师的职位;一切都还说不准,只不过有人也许能给我安排。不过这对于艾沃里来说已经足够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发!她已经把拖车活动房连根拔起,那拖车扎根在地上都有十五年啦,那辆雪佛兰也准备好随时发动起来,我们所有的积蓄也都转成了旅行支票。昨晚她从头到脚给我擦洗干净,还给我洗了头,今天早晨天一放亮我们就正式出发啦。

感谢上帝。这样她就不必再去忍受那半个钟头的游戏时间,还有讲故事、最后亲吻互道晚安的照顾孩子的日常程序了;她或许算不上慈爱的母亲,不过她一直尽职尽责----就跟她自己的母亲一模一样。七点钟了,她丈夫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七点半回家;八点他们应该跟希尔维斯特·黑尔斯夫妇一起去赴个晚宴,黑尔斯夫妇是从旧金山来的朋友。她洗了个澡,洒了点香水以去除对本特森医生的记忆,重新化了妆,这次的妆容再淡雅不过了,换了件灰色的丝质宽松长袍,一双灰色带珍珠搭扣的丝质拖鞋。

"'我意识到哪儿有点不对劲儿,要不是一上路我就打起了瞌睡,我早该明白过来啦。她肯定在我的咖啡里下了安眠药。

她回家的时候一直在酝酿的雪终于开始往下落了,她仍旧步行回到比克曼广场上的住宅。大门漆成了淡黄色,有个状如狮爪的黄铜门环。安娜,在她家服务的四个爱尔兰女仆之一,前来应门并向她禀报两位小少爷下午在洛克菲勒中心溜冰累坏了,已经用过了晚餐并被送上床睡了。

"'可我一醒过来,我就闻到了那小子的气味。润发油和廉价香水的味儿。他就藏在拖车里。就像条蛇一样盘在某个地方藏着呢。我想到的是:艾沃里跟那小子打算杀了我,弃尸荒野留给秃鹫啄食啦。她说:"你醒啦,乔治。"从她说话的语气,从隐含的恐惧当中,我感到她已经知道我脑子里转的念头了。她知道我已经全都猜到啦。我跟她说,把车停下。她问我为什么要停车?因为我得撒泡尿。她把车停下,我能听到她在哭。我下车以后,她说:"你一直都对我不错,乔治,可我除此以外实在是没别的办法啦。你有一技之长,总能在哪儿找到份工作的。"

※ ※ ※

"'我下了车,也真撒了泡尿,可我还站在原地的时候,汽车就发动了起来。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哪儿,直到碰上了你,乔治......?'

不出所料,她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她也再没有见过他----除了有一次,那是一年后,她挨着他坐在格朗努耶餐馆[9]的长条软座上;他正跟玛丽·赖因兰德一道共进午餐,她很开心地看到是赖因兰德太太签的单。

"'乔治·怀特洛。'我忍不住说:'天哪,这简直就像是谋杀。把一个盲人就这么彻底无助地扔在沙漠当间儿。咱们一到了埃尔帕索就去警察局报案。'

"也许吧。我会给你打电话,"她道。

"他说:'见鬼,不行啊。就是没有警察她麻烦也够大的啦。她自己往大粪上扑----就由她去好啦。艾沃里就是这么各别。再说啦,我爱她。一个女人能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来,而你仍旧爱她。'"

阿斯泰尔的唱片放完了。她把最后一口葡萄酒咽了下去。

※ ※ ※

"自作聪明。周五怎么样?"

乔治又把酒杯倒满;她往火里添了根小圆木,新蹿出来的火焰只比她颊上突然的飞红亮那么一点点。

"哦,你有的。就像一匹马。所有二三流的驽马都有毛蹄子。纯种马就没有。良种马的蹄子平滑而又闪亮。向塞尔玛问好。"

"那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她道,语气好斗而又挑衅。"只是个疯子罢了......你认为我也会做出这种事来吗?"

就像许多心理分析医生一样,本特森医生相当地死心眼儿;有那么一会儿她都以为他真会把袜子扒下来检查一下他的脚后跟了。很粗鲁地,就像个孩子一样,他道:"我没有毛蹄子。"

他眼神中的表情,一种特别的明显可见的沉默,惊到了她,逼使她移开了目光,撤回了质问。"呃,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呵呵一笑道:"我只喝白葡萄酒,而且喝得也不多。不,我的朋友。只是因为你有两只毛蹄子。"

"施密特先生?"

她看得出来他大吃一惊。他当然会想念她的----她漂亮,她体贴,他向她借钱的时候她从来都没二话。他在床边跪下来,抚弄着她的乳房。她注意到他上嘴唇上冒出了冷汗。"到底怎么啦?嗑药了?喝醉了?"

"施密特先生。"

她道:"不,谢啦。"他正在打他的领带,不由停了下来;她仍旧躺在床上,什么都没盖,赤身裸体;弗雷德正在唱"独自一人"。"不,谢啦,亲爱的本医生。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在这儿见面啦。"

他耸了耸肩。"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餐车式小饭馆里喝牛奶,一辆停在埃尔帕索城外的卡车。我挺走运的;搭上了一辆卡车一路就到了纽瓦克[20]。这件事我差不多都忘了。可是最近这几个月来我发现自己老在琢磨这个艾沃里·亨特和乔治·施密特。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啦;我自己都开始觉得我老了。"

"噢,那么,"他道,"周五行吗?五点左右?"

她再次跪倒在他身旁;她拉起他的手,手指跟他的交叉在一起。"五十二?你已经觉得老了?"

本特森医生很熟悉她这种滥用生僻行话的习惯,他也已经学会了假装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了;他对她的情绪就如同她对他的一样莫知莫觉,可是他性格上的狡诈多疑又不允许他承认这一点。

他把手缩了回去;他开口讲话时,就像是一个人感觉吃惊时候的自言自语。"我一直都是自信满满。就连走在大街上,我都觉得跩得很。我能感觉到大家都在看我----不论是在大街上,在餐厅里,还是在派对上----在嫉妒我,在琢磨这个家伙到底是谁。不论什么时候我步入一场派对,我知道只要我想,我就能轻易地征服房间里一半的女人。可这一切都过去啦。老乔治·怀特洛就像是变成了个隐身人。没有一个脑袋转过来。上周我给咪咪·斯图尔特打了两次电话,可她一个电话都没回。我没告诉你,昨天我在巴迪·威尔逊家住了住脚,他正在搞一个小型的鸡尾酒会什么的。在场的有不下二十多个相当迷人的姑娘,可她们全都对我视而不见;对她们来说我不过是个一直在傻笑的疲惫不堪的老家伙。"

"我就这意思。人家一看到你就会知道你长了两只毛蹄子。有些人就是不肯招待长毛蹄子的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她道:"我还以为你仍旧在跟克里斯汀约会呢。"

他的缺乏幽默感又冒了出来:"这可他妈的奇怪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肯给我安排餐位?"

"我告诉你个秘密吧。克里斯汀已经跟费城来的那个卢瑟福小子订婚了。从十一月开始我就再没见过她。那小子挺配得上她的;她很高兴,我也替她高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是很小很时髦,老板才不会给你安排餐位呢。"

"克里斯汀!哪个卢瑟福小子?凯恩还是保罗?"

"塞尔玛的!我们的结婚二十周年。我想带她去......告诉我现在附近最好的餐厅是哪一家?"

"那个大的。"

"我们的周年纪念日?"

"那是凯恩。你知道了以后竟然不告诉我?"

本特森医生穿着一双带袜带的黑色厚袜子,他在"做爱"的时候从来不把它们脱掉;现在,当他把那条吊着袜带的腿伸进一条屁股磨得油光可鉴的哔叽长裤时,他道:"我们看看。明天是周二。周三是我们的周年纪念日......"

"我有好多事没告诉过你呢,亲爱的。"

特别原因?事实上,她生活中是有几个问题,最终把她引诱到了本特森医生诊所的躺椅上,最主要的就是自打第二个孩子出生以来她就没办法跟她丈夫发生性关系了。她结婚的时候二十四岁;她丈夫比她大十五岁。虽说他们经常吵架,而且相互吃对方的醋,他们婚姻的头五年在她的记忆中仍旧是毫无瑕疵的一段美妙时光。问题开始出现在他求她生个孩子的时候;要不是她那么爱他,她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她在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怕孩子,知道现在有个孩子从旁做伴仍旧使她觉得心神不安。可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儿子,而怀孕的经历使她的身心备受伤害:在她肉体上的痛苦已经完结之后,她在想象中却仍在受罪,分娩之后她就陷入了精神抑郁,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时间。每天她靠服用速可眠[7]要昏睡十四个钟头;剩下的那十个钟头里,她又要靠不断地服用安非他命[8]保持清醒。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是一次醉酒之后的意外----虽说她怀疑实际上是她丈夫设计安排的。她刚刚知道她又怀孕了就坚持要做流产;他却告诉她如果她一意孤行,他就跟她离婚。好呀,那就让他后悔去吧。孩子提前两个月早产,差点就死了,又因为大量的内出血,她也是,母子俩经过数月的重症特别看护才终于把两条命都捡了回来。自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跟她丈夫同床了;她也想,可就是不行,因为一旦他跟她裸裎相见,一想到他进入她的身体,就会唤起她无法忍受的恐怖。

这话却不尽然。因为自从他们不再同床以后,他们就开始一起分享讨论----确实称得上通力协作----他的每一桩韵事。爱丽丝·肯特:维持了五个月;因为她要求他离婚娶她而告终。琼斯妹妹:维持了一年,在她丈夫发现之后告终。帕特·辛普森:一个《时尚》杂志的模特儿,去了好莱坞,许诺要回来的却一去不返了。阿黛尔·奥哈拉:一个嗜酒成性,无法无天的美人儿,总是当众出丑闹事,他主动跟她掰了。玛丽·坎贝尔,玛丽·切斯特,简·维尔-琼斯。等等。现在是克里斯汀。

"崭崭新。挺好玩的。她来找我的特别原因多多少少跟你是一样的;她的处境也几乎完全一样。"

有几位是他自己发现的;绝大多数是由她本人一手策划和导演的"罗曼司",她主动介绍给他的都是她的朋友,她信任的闺密,为他提供一种发泄途径的同时又不会有越界的危险。

"哦?赖因兰德太太是你的新病人啰?"

"喔,"她叹了口气。"我想我们也不能怪罪克里斯汀。凯恩·卢瑟福确实是个值得猎取的目标。"与此同时她的脑子仍在转动,就像火焰颤抖着烧穿圆木一样地在搜寻:搜寻一个填补空白的名字。爱丽丝·科布斯:唾手可得,但太迟钝了。夏洛特·芬奇:太有钱了,而乔治对于比他自己更有钱的女人----或者是男人,在这方面而言----会自觉底气不足。也许那个埃里森女人?那个时髦的哈罗德·埃里森太太,她在海地已经迅速离了婚......

"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道:"别皱眉。"

"玛丽·赖因兰德?她父亲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他们曾一起拥有过一群赛马呢。她的一匹马还得过肯塔基赛马会的冠军。可是可怜的玛丽。她嫁了个货真价实的混蛋。"

"我没皱眉。"

"你认识一位罗杰·赖因兰德太太吗?"本特森医生道。

"那只意味着要植入更多硅胶,要付给奥伦特雷西更多的账单。我宁肯看到人类的皱纹。谁的错都没有关系。我们全都会,有时候,相互把对方遗弃在苍穹下,而且我们从来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了海梅·桑切斯。

回声,在洞穴里往复回响:海梅·桑切斯和卡洛斯和安吉丽塔;赫尔嘉和弗雷迪·菲奥和艾沃里·亨特和施密特先生;本特森医生和乔治,乔治和她本人,本特森医生和玛丽·赖因兰德......

"塞尔玛的问题就在于她不可理喻。她就是不明白。有时候这也就是能把信息传递给她的唯一途径了。一巴掌把她的嘴巴给扇肿喽。"

他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稍微加了点力道,又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颏,坚持直视着她的眼睛。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吻手心。

塞尔玛是他妻子;她是个儿童精神病医师,而且声誉相当不错。

"我爱你,萨拉。"

他咯咯一笑,这声音对他来说可不怎么寻常,因为他从来就缺乏幽默感。"真是挺可爱的,"他道,马上就开始剔牙。"你知道昨儿晚上出了什么事儿?我扇了塞尔玛一巴掌。不过很不错。我还捶了她的肚子。"

"我也爱你。"

她解释道:"那是根金牙签。"

可是他嘴唇的接触,那迂回暗藏的威胁,绷紧了她。楼梯底下,她听到了银器在托盘上碰撞的咔哒声:安娜和玛格丽特正端着他们的炉边晚餐走上楼来。

从外表上判断,性高潮在埃兹拉·本特森的生命中肯定是桩痛苦不堪的事件:他面孔扭曲,他假牙落地,他像一只吓坏了的杂种狗一样呜呜咽咽。当然了,她每次听到呜咽声总会长出一口气;这就意味着他那身汗津津的死肉就要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因为他可不是那种温存恋栈、会在你耳边倾诉衷肠的主儿:他就只是径直滚下来作罢。而且今天,他在完事之后,立马贪婪地去够那个蓝色盒子,知道那是送他的礼物。打开以后,他咕哝了一声。

"我也爱你,"她带着假装出来的睡意重复道,又装作浑身无力地走过去把窗帘拉上。拉上之后,那沉重的丝绸就遮住了夜晚的东河以及灯火辉映的拖船,冰封雪盖之下他们就如同日本画轴中所描绘的冬夜般淡泊寂然了。

换好床单,然后为自己做准备。在一个床头桌上她放了个亮闪闪的天蓝色纸包裹的小盒子;盒子里是一根她在蒂凡尼买的金牙签,送给本特森医生的礼物,因为他令人厌恶的习惯之一就是不断地剔牙,更有甚者,是用一根接一根的纸梗火柴来剔。她原想换了这根金牙签之后,那整个过程或许会变得稍微不那么让人讨厌。她往电唱机上放了一摞李·威利[5]和弗雷德·阿斯泰尔[6]的唱片,给自己倒了一杯冷白葡萄酒,把衣服全部脱掉,干了那杯酒之后在床上摊手摊脚地躺下来,随着美妙的弗雷德哼着曲子,一边注意听着门上她那位情夫钥匙的刮擦声。

"乔治?"在那两个爱尔兰女仆进来熟练地摆放晚餐前,她迫不及待地请求道:"求你了,亲爱的。我们想想还有谁合适吧。"

她的一位表兄以自己的名义为她承租了那套公寓。这位表兄娶了个十足的悍妇,家住格林威治,有时候也把他的秘书带到公寓里来,秘书小姐是个肥胖的日本女人,浑身浸满了刺鼻的蝴蝶夫人[4]香。今天下午,那套公寓里就散发着那位女士的香水味儿。据此她推测她那位表兄最近肯定在这儿逗留过。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得换套新的床单。

[1] 指美国加利福尼亚南部的莫哈维沙漠(Mojave Desert)。

那套幽会公寓位于东六十五街;今天她从家里步行过去,她家是位于比克曼广场上的一幢不大的市内豪宅。起风了,人行道上还有些残雪,空中又在酝酿新的降雪,不过裹在她丈夫圣诞送她的那件大衣里觉得挺暖和的----那是件紫貂色的皮大衣,衬里是真的紫貂皮。

[2] 将近两百斤。

走的时候她本想吻一下他的面颊,可仍旧止于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了,海梅。而且目前肯定一点帮助也没有。不过你要记住----总还有别的什么人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别再去找同样的人,就这些。"

[3] 波多黎各首都及最大城市。

他开始梳理她的头发;梳理的动作并不轻柔,不过她知道其中表现出来的愤怒针对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该死!"然后:"不。这就是大部分人自杀的理由。因为有人在折磨你。你想杀了他们,可你又下不了手。所有的那些痛苦就是因为你爱他们,而你杀不了他们,正是因为你爱他们。所以你只能杀了你自己。"

[4] 娇兰出品的一款经典香水。

尽管如此,她还是笑了,只不过笑的方式不会被海梅认为是真正的笑。而是有点像是表示同情的耸耸肩。"你不会杀死任何人的,海梅。"

[5] 李·威利(Lee Wiley,1908--1975),美国二十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红极一时的爵士乐女歌手。

她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因为她意识到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同样也因为她很知道,有些人确实只有在受到极端的惩罚之后,才会真正认识到事实,才会明白。

[6] 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舞蹈家和电影演员,以其优雅的舞姿著称。

"好过头啦。"他已经又拿起了剪子重新开始修剪。"不,我不是说反话。她是个极好的姑娘,非常娇小,就像只漂亮的鹦鹉,而且为人也好得过了头;都好到残酷的程度了。虽说她根本就觉不到自己有多残酷。比方说......"她瞥了一眼镜子里在洗脸池上动来动去的海梅的脸;已经不再是那张经常让她着迷的脸了,而是清楚地写满了痛苦和困惑。"安吉丽塔和卡洛斯结婚之后想让我继续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们仨住在一个公寓里。这是她的主意,可卡洛斯也说是呀!是呀!我们必须都待在一起,从现在开始他和我就要像兄弟俩一样一起住了。这就是我必须得杀了他的原因所在。要是他这么轻易就能对我无法忍受的痛苦处境视而不见,那就证明他根本就没真正爱过我。他说,'是的,我爱你,海梅;可安吉丽塔----这是另一回事儿。'这可不是什么另一回事儿。你要么爱要么不爱。你要么珍惜要么彻底毁坏。可卡洛斯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什么都甭想让他明白过来,什么都甭想----除非是一颗子弹或是一把剃刀。"

[7] 一种安眠药。

她觉得非常尴尬,她唯一想起来能问一下的就是:"她是个好姑娘吗?"

[8] 中枢神经兴奋剂。

"我跟你提过安吉丽塔吗?我表妹安吉丽塔?她半年前来到这儿。她一直都爱着卡洛斯。自从她,哦,十二岁以来。现在卡洛斯也爱上了她。他想娶她,跟她生一帮孩子。"

[9] 一家高级法国西餐厅。

"我都不太确定能明白你的意思,海梅。"

[10] 比利·鲍德温(Billy Baldwin),美国著名室内装饰设计师。

他走到洗脸池前,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把脸擦干之后,他说:"我要杀了卡洛斯。"他等着,像是期望她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见她只是大睁着两眼,他继续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什么都不明白。我的话等于白说。我能跟他交流的唯一途径就是杀了他。然后他才会明白。"

[11] 马里诺·马里尼(Marino Marini,1901--1980),意大利雕塑家,作品尤以马著称。

"不好。"

[12] 美国习惯用华氏度,一百华氏度约合三十八摄氏度。

她于是问道:"怎么啦?你还好吧?"

[13] 约合摄氏的六十五度六。

昨天,在给她修剪头发的时候,他突然半途停下来,站在那儿喘起了粗气----并非像是喘不过气来,而像是强压下一声尖叫。

[14] 棕榈泉(Palm Springs)为加利福尼亚东南的城市,以沙漠绿洲以及广受欢迎的温泉旅游胜地著称。

可是,在最近几次找海梅做头发的时候,她发现小伙子那原本清澈见底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黯淡了下来,仿佛宿醉未醒的样子,而且他那双一直以来那么平稳而又能干的专业巧手,也轻微颤抖了起来。

[15] 埃尔帕索(El Paso),美国得克萨斯州最西端一城市,位于与墨西哥胡亚雷斯相望的里奥格兰德。

那把西班牙发梳。她的头发。这让她想起了海梅·桑切斯以及昨天发生的一桩事儿。海梅·桑切斯是她的发型师,虽说认识还不大到一年时间,他们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她可以对他推心置腹;他对她则更加无话不谈。直到最近为止,她都认为海梅是个快快活活、幸福感都快漫出来的年轻人。他跟一位颇有魅力的情人分享一套公寓,一个叫卡洛斯的年轻牙医。海梅和卡洛斯在圣胡安[3]的时候曾是同学;两人一起离开波多黎各,先是在新奥尔良定居,然后来到纽约,是海梅以美容师----颇有才华的美容师的职业收入供卡洛斯读完牙医学校的。现在卡洛斯已经开了自己的诊所,拥有了一批有钱的波多黎各和黑人客户。

[16] 加利福尼亚南部滨河县一城市。

他却从没送过她一样礼物。呃,有一样:一把珍珠母西班牙式的装饰发梳,他号称是母亲留给他的传家宝。当然啦,她根本就没办法戴,因为她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了孩子气的短发,蓬蓬松松的烟草颜色,像一圈光轮环住她那张颇有欺骗性的单纯而又年轻的脸庞。要感谢长期以来的节食、约瑟夫·佩拉托斯的健身私教课程,还有奥伦特雷西医生皮肤学上的护理,她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出头;其实她已经三十六了。

[17] 指香水。

她很富有;至少,她丈夫供给她的津贴相当充足,而她丈夫很富有,所以她也就负担得起幽僻之处的一套小型公寓的租金,供她一周跟情夫幽会一次,有时两次,从来没有到过三次。她也负担得起在这种场合他可能会有所期待的各种小礼物。倒也并非因为他真能欣赏它们的品质:佛杜拉的袖扣,保罗·福拉多的经典款烟盒,必不可少的卡地亚手表,还有(更为重要的)他时不时开口向她"惠借"的一定数目的现金。

[18] 鲍伯·霍普(Bob Hope,1903--2003),出生于英国的美国著名喜剧演员。

那个冬日下午五点,她跟本特森医生有个约会,此人原是她的心理医生,现在是她的情夫。当两人的关系由精神分析转向激情四溢时,他出于职业道德的立场,坚持她不该继续做他的患者了。倒并非真有什么切实的影响。他作为她的精神分析医师并未给过她多少帮助,而作为情夫----呃,她有一次曾眼见他跑着去赶一辆公车,两百二十磅的体重[2]、五短的身材、五十好几的岁数、一头小卷毛、屁股沉重、眼睛近视的这么个曼哈顿知识分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怎么可能爱上像埃兹拉·本特森这么个性情恶劣、品味粗俗的男人?答案是她并不爱他;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不过至少她不会把他跟屈从与绝望联系起来。她怕她丈夫;她可并不怕本特森医生。不过,她真心爱的仍旧是她丈夫。

[19] 埃德加·伯根(Edgar Bergen,1903--1978),美国著名演员和广播明星,尤以口技著称。

(1975)

[20] 纽瓦克(Newark),美国新泽西东北部城市,位于纽瓦克海湾----一个伸入大西洋的小海湾,在纽约城西部与泽西城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