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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房姑娘

有天夜里,当他们俩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时,奥蒂丽突然间感觉到房间里有另一个的存在。然后,幽幽地在床脚处闪烁着,她就像从前一样看到了一只窥视的眼睛;于是她知道她原本也有所意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波拿巴虽然死了,却并没有离开。有一次,当她一个人待在屋里时,她听到一阵笑声,还有一次是在外头的院子里,她看到那只山羊盯着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直看,而且还不停地摆动着耳朵,那是原本老太太抓住他的脑袋时他才会做出的反应。

现在整个家都属于奥蒂丽了。没有了老波拿巴的无理纠缠和她需要清理的故意捣乱,她也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消磨这些时间。她摊开四肢躺在巨大的铜床上,她坐在镜子面前虚掷光阴;单调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嗡嗡直响,为了把这种苍蝇一样的嗡鸣声赶走,她会唱起在香榭丽舍的自动唱机上学会的歌。在暮色中等着罗伊尔回家时,她会想起她在太子港的朋友此时正在门廊中一边聊着八卦一边等着转弯过来的汽车的头灯亮起;可是她一看到罗伊尔从容地从小径上溜达上来,看到他砍甘蔗的镰刀像一弯新月般在他身边摇晃,她就会把这些思绪都抛到九霄云外,心满意足地跑上前去迎他。

别再摇晃床了,罗伊尔道,而奥蒂丽,把一根手指抬到那只眼前,悄声问他难道他没有看见。当他回答她说她在做梦时,她抬手去碰那只眼,因为碰到的只是空气而尖叫起来。罗伊尔点亮了一盏灯;他把奥蒂丽抱在膝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则告诉了他她在针线篮里的发现,还有她是如何处置那些东西的。她的所作所为错了吗?罗伊尔不知道,对错不该由他来说,不过他的意见是她将不得不因此而受罚;可为什么?因为老太太希望这样,因为否则的话她将永远不让奥蒂丽得到安宁:她这就是被鬼缠上身了。

罗伊尔招来了哀悼者。大家从村子里,从附近的几座山上纷纷赶来,哀嚎得如同午夜的野狗,把他们这个家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太太们用脑袋撞击着墙壁,哀悼的男人拜伏在地上:这是一种哀悼的艺术,你越是表现得悲痛欲绝,你就越是受到钦佩和赞美。葬礼之后大家纷纷作鸟兽散,对自己完美地完成了一项工作都倍感满意。

据此,罗伊尔第二天早上取了根绳子来,打算把奥蒂丽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她要一直被绑到日落西山,而且得不吃不喝,每个经过的人都会明白她是在受罚,处在一种耻辱的状态。

老波拿巴明白了;她只觉得血管猛然间膨胀开来,立时舌头肿胀,张口结舌,她浑身哆嗦着挣扎起来,然后砰然跌倒在桌子上。夜幕降临前她就呜呼哀哉了。

可奥蒂丽爬到床底下拒不出来。我要跑掉,她呜咽道。罗伊尔,你要是想把我绑到那棵老树上去,我就跑掉。

因为,奥蒂丽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我不喜欢喝秃鹫汤;我也不喜欢面包里夹着蜘蛛,炖菜里掺上蛇肉:我对这些恶心的东西一概没有胃口。

那我就得去把你抓回来,罗伊尔道,对你来说那可就更糟了。

第二天上午,正在准备中饭的时候,奥蒂丽又在针线篮里发现了一条盘着的小绿蛇,她把它剁成肉酱,均匀地洒在了炖菜里。每天几乎都是对她发明创造的考验:烤蜘蛛,煎蜥蜴,煮秃鹫的胸肉。每一样老波拿巴都大吃而特吃。她那双眼睛还一刻不停地跟着奥蒂丽,找寻她施的咒语已经开始灵验的征兆。你看起来气色可不好,奥蒂丽,在她那酸溜溜的语气上特意掺上了点蜜糖。你吃得跟蚂蚁一样少,来呀,你干吗不喝一碗这么鲜美的浓汤呢?

他抓住她的脚踝硬生生把尖叫不已的奥蒂丽从床底下拖了出来。被拖到院子里的一路上她碰到什么就抓住什么,门,藤蔓,山羊的胡子,可什么都救不了她,都制止不了罗伊尔把她给绑到树上。他在绳子上打了三个结,就一边吮着手上被她咬到的地方一边干活儿去了。她声嘶力竭拿所有曾经听说过的脏字骂他,直到他消失到山下才住口。那头山羊、朱诺还有小鸡们都聚拢过来,盯着她这种屈辱的样子看;奥蒂丽脑袋冲下,伸出舌头来想把它们都轰走。

当她打开针线篮的时候,她却有了一个不祥的发现:针线篮里竟然有一个被活活切下来的黄猫的猫头,就像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线团一样。这么看来,那个卑劣的老女人又有了新花招了!她这是想给我施咒呢,奥蒂丽想,一点都不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揪着一只猫耳朵把猫头拎起来,提溜着来到炉子前,把它扔进了一只沸腾的汤锅里:中午的时候老波拿巴嘬着牙花子,一迭声地连说奥蒂丽给她炖的汤出乎意料地鲜美。

因为她几乎都睡着了,奥蒂丽原来还以为她是在做梦,因为就在此时贝比和罗西塔在一个村子里小孩的陪同下,摇摇摆摆地踩着高跟鞋,打着华丽的阳伞,踉踉跄跄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从山间小路上爬了上来。既然她们都是梦中的人物,她们可能不会因为发现她被绑在树上而感到惊讶吧。

有一天发生了两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男孩儿从村里跑来给奥蒂丽捎了封信;先前有段时间不断有从香榭丽舍寄过来的明信片,都是那些曾跟她春宵一度的水手和出差到此地的男人寄给她的,不过收到真正的信件这还是头一遭。因为她不识字,最先的冲动就是撕碎了完事:留下它牵肠挂肚的一点用都没有。当然她终有一天识了字能看信了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把它藏到了她的针线篮里。

上帝啊,你疯了吗?贝比尖叫道,隔得老远就停下了脚步,恐怕这的确是现实了。说话呀,奥蒂丽!

不过,真正的痛苦还是来自于老波拿巴。她都快把奥蒂丽给折磨疯了。要是奥蒂丽在做饭,那个可怕的老太太就肯定会跑到炉子旁边来指指点点,碰上她不喜欢奥蒂丽做的吃食,她就会含上一大口再吐到地上。她想尽一切办法故意捣乱,跟她过不去:她尿湿床铺,坚持把山羊放进屋里,触手所及,不论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么撒在地上要么弄破摔碎,而且她还对罗伊尔抱怨,说一个女人连丈夫的家里都收拾不利索,简直是一钱不值。她一整天都故意地碍手碍脚,她那双红红的、冷酷的眼睛很少闭上;这还不是最糟的,最让奥蒂丽不能容忍、终于激得她忍不住威胁要把老家伙干掉的是这个老女人总是偷偷摸摸地从各种地方冒出来,狠命地掐上奥蒂丽一把,指甲印都触目可见。你要是再来这么一次,你要是还敢造次,我就抓起那把刀子把你的心给剜出来!老波拿巴知道奥蒂丽真干得出来,虽说她不敢再去掐她了,可是又想出了别的恶作剧:比如,她成心故意地在院子里的一块地上来回地溜达,假装不知道奥蒂丽刚在那儿种了点菜。

眨了眨眼,咯咯一笑,奥蒂丽道:真高兴见到你们。罗西塔,请帮个忙把我解下来,这样我就能拥抱你们俩了。

他们结婚大约五个月之后,罗伊尔又开始干起了他在婚前干的营生。别的男人都在傍晚赶到咖啡馆里,整个礼拜天都在斗鸡——他不懂奥蒂丽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可她说,他无权干出这种事来,要是他爱她的话他就不会留下她一个人整天整夜跟那个可恶的老女人在一起了。我爱你,他道,可一个男人也该有属于他的娱乐嘛。有些夜里他一直取乐到月上中天;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就会大睁着两眼躺在草垫子上焦躁难安,想象着离开了他的怀抱她根本就无法入眠。

这么说来那个畜生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罗西塔道,一边解着绳索。看我见到他怎么收拾他,竟然像对待一条狗一样打你,还把你绑在院子里。

因为她爱罗伊尔,奥蒂丽也就强咽下自己的委屈,竭力不想去怨恨老波拿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幸福;她并不怀念她在香榭丽舍的朋友和生活;尽管如此,她仍旧把她旧日的那些纪念品好好地保存起来:用贝比当作结婚礼物送给她的针线篮,她把自己的几条丝裙子和绿色的丝袜修补一新,现在她再也不穿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穿的场合:只有男人才会聚集在村里的咖啡馆或者斗鸡场里。女人们想见面的时候都是在洗衣服的溪水边碰头的。可是奥蒂丽忙得团团转,根本就没时间觉得孤单。天一亮她就划拉起一堆桉树叶子来生火做饭;要喂鸡,挤羊奶,还有老波拿巴整天叽叽咕咕地无事生非。一天里她有三四趟要装满饮水桶,给在一英里下面的甘蔗地里干活的罗伊尔送水。她并不介意他在这种场合对她总是粗声粗气的:她知道他这是在别的男人面前显示一下谁是一家之主,而那些男人也都像裂开了口子的西瓜一样咧开嘴巴冲着她笑。可是到了晚上,等他回到家以后,她就会揪着他的耳朵噘着嘴埋怨他像条狗一样待她,在流萤飞舞的院子里,他就会抱住她,在她耳边悄声甜言蜜语,直到把她逗笑为止。

哦,不,奥蒂丽道,罗伊尔从来没打过我。只不过我今天正在受罚。

每天夜里,小夫妻都得等到他们觉得老波拿巴睡着了以后才能做爱。有时候,全身舒展地躺在月光下的草垫子上,奥蒂丽能肯定老波拿巴一直都大睁着两眼在看着他们。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一双黏黏糊糊的昏花老眼在黑暗中闪着光。可是跟罗伊尔抱怨根本就没用,他只会笑她:一个早已阅尽人生的老太太想再多看一点儿又会有什么害处?

你就是不肯听我们的话,贝比道。现在你倒看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吧。那家伙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她又补充道,挥舞着她的阳伞。

可是奥蒂丽却并不睡在这张大床上。就连在床上坐坐都不准,因为这是罗伊尔的祖母,老波拿巴的财产。老波拿巴就像块皱巴巴的焦炭,两条侏儒一样的罗圈腿,一个秃鹫一般的秃脑壳,可是在方圆数英里内她被当作一个会念咒伤人的巫婆而广受尊重。有很多人都生怕她的影子落到他们身上;就连罗伊尔都惧她三分,当他告诉她他带了个媳妇回家的时候忍不住结结巴巴的。示意奥蒂丽走上前来,老太太恶毒地掐得她浑身青紫,而且告诉她孙子,他这个新娘太瘦啦:要不了多久就会死掉。

奥蒂丽拥抱了她的两位朋友,吻了她们。房子很漂亮吧?她道,领着她们进屋去。就像是你采了一大车鲜花,用它们建了一幢房子:我就是这么想的。进屋来躲开那大太阳。里面凉爽得很,而且气味如此芬芳。

罗伊尔的家就像个花房;紫藤荫蔽着房顶,藤蔓遮挡着窗扉,百合绽放在门口。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大海微微的波光,因为房子高悬在山顶;这里,阳光火热地炙烤,但树荫下却凉飕飕的。房间里总是很阴暗凉爽,四壁的墙上用浆糊张贴的红红绿绿的报纸飒飒作声。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个炉子,一张大理石餐桌顶上挂着面摇摇欲坠的镜子,还有一张足够三个胖男人睡觉的大铜床。

罗西塔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表示她闻到的气味根本就没什么芬芳,然后用她那低沉的声音宣布道:是呀,躲开大太阳是好一点,既然奥蒂丽的脑袋看似都给晒昏了。

斗鸡表演只过了两天之后,罗伊尔就扛着奥蒂丽的纸板箱,陪伴她一起在薄暮中朝大山里走去。当听说她已经离开香榭丽舍以后,好多客人都照顾别的地方的生意去了;剩下的虽说仍旧忠于旧游之地,却都抱怨这里气氛的低落:有些傍晚,几乎谁都不肯为女士们买杯啤酒喝。渐渐地,大家都开始觉得奥蒂丽终究是不会回来了;六个月就要过去的时候,老板娘道:她肯定已经死了。

好在我们赶过来了,贝比道,在她那个巨大的手袋里摸索着找什么东西。你还真得谢谢贾米森先生。夫人说你死了,而且你又从来不回我们的信,我们就以为你肯定是死了。可是贾米森先生,真是你认识的最可爱的男人,他为我和罗西塔,你最亲爱忠实的朋友雇了辆车,开上山来,这才发现我们的奥蒂丽到底出了什么事。奥蒂丽,我手袋里还装了瓶朗姆酒呢,给我拿个杯子来,咱们好好喝上一轮。

香榭丽舍的老板娘正告贝比和罗西塔:别管她,就让她去好了,不出几个礼拜她肯定会回来的。老板娘带着平静的失败语气道:为了留住奥蒂丽,她曾许诺给她香榭丽舍最好的房间,一颗新的金牙,一台柯达照相机,一个电风扇,可奥蒂丽却不为所动,她就这么把她的东西归置到一个纸板箱里扬长而去。贝比想帮她收拾的,可她哭得那么厉害,奥蒂丽不得不劝止了她:眼泪都滴到新娘的嫁妆上了,这多不吉利啊。而对罗西塔她说:罗西塔,你该为我高兴才是,怎么只知道站在那儿绞你的手。

这两位城里女士那端庄优雅的外国派头和耀目生辉的华丽服饰已经完全迷住了她们的那个小向导,那小男孩一双偷偷窥视的黑眼睛不断在窗户边闪现。奥蒂丽也同样印象深刻,因为她已经有很久不再涂口红或是浑身香水味儿了,当贝比斟上朗姆酒的时候,她把她的缎子鞋,她的珍珠耳环都拿了出来。亲爱的,当奥蒂丽打扮起来之后罗西塔道,随便哪个男人都会心甘情愿给你买整整一桶啤酒喝的;想想看吧,你这么一个魅力十足的尤物竟然远离开那些爱你的人躲在这儿受苦。

当她躺在地上的时候,奥蒂丽又看到了她的宿敌,蜜蜂。轻悄悄地,蜜蜂就像是蚂蚁般排成一行,在距她不远处的一截断裂的树桩上爬进爬出。她把自己从罗伊尔的怀抱中解脱出来,在地上抚平一块地方把他的头放下。她伸出手来放到蜜蜂的路径上时,禁不住地哆嗦,第一只爬过来的蜜蜂跌倒在她的手掌上,当她攥拢手指时它并没有要蜇她的举动。她轻轻数到十,只为了能够确定,然后张开了手,那只蜜蜂打着旋儿飞到了空中,开心地嗡嗡鸣唱。

我也没受多少苦,奥蒂丽道。只不过事出偶然。

好了,够了,她恳求道,虽然她并没当真这么觉得:只是在跟他待了这一个小时之后,她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这时他安静了下来,他把毛绒绒、痒酥酥的头枕在她的前胸上,她嘘走在他睡意蒙眬的眼前飞舞的小虫子,她嘘声制止在周围欢腾跳跃、冲着天空喔喔啼鸣的朱诺。

好了好了,贝比道。不必再说这个了。不管怎么说都结束了。来,亲爱的,再干上一杯。敬咱们的旧时光,还有咱们的将来!今晚贾米森先生打算请我们所有的人喝香槟:夫人答应给他打个对折。

疯了,奥蒂丽道,挑逗着他,疯了,她在树木间奔跑,他在后面追随,两只胳膊张开着宛如擎着一张网。那只公鸡朱诺展开了翅膀,喔喔啼叫着,飞落到地上。奥蒂丽在树荫和暮色中轻快地跑动时,戳人的树叶和苔藓刺激着她的脚底;在跑进一丛虹彩蕨时,一根刺猛然间扎入了她的脚踵。当罗伊尔帮她把刺拔出来时,她畏缩了一下;他吻了吻刺扎进去的地方,嘴唇又移到了她的双手,她的咽喉,那感觉就像是她置身于飘动的树叶当中。她呼吸着他的气味,深沉、爽洁的味道就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须,天竺葵,或者是参天大树。

哦,奥蒂丽道,很羡慕她的朋友们。还有,她想知道,大家都是怎么说她的,有人想着她吗?

我们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他道。整个一座山,而在山顶上是我凉爽的家。奥蒂丽,你愿意来我家里坐一会儿吗?

奥蒂丽,你根本想象不到,贝比道;之前谁都没见过的男人来到咱们那地方指明问奥蒂丽在哪儿,因为他们远在哈瓦那和迈阿密就已经听说过你的名头啦。就拿贾米森先生来说吧,他压根儿正眼都不瞧我们这些别的姑娘,就过来坐在门廊上一个人喝闷酒。

因为我必须在这里找到你,就如同你一样,而且这里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在一个——呃,一家旅店工作。

是呀,奥蒂丽充满怀念地道。他一直都待我很好的,贾米森先生。

罗伊尔本人就没穿鞋子;他那双金色的脚纤长而又轻快,留下的脚印就像是只优雅的动物的足迹。他道:我是怎么在这里找到你的,找遍了全世界却只在这里,在这个一无是处,只有劣质朗姆酒、遍地都是窃贼的地方?为什么我在这里找到了你,奥蒂丽?

转眼间日已西斜,那瓶朗姆酒也七成都空了。一阵雷雨一度把山间浇了个透湿,而现在,透过窗户往外看,就如同蜻蜓的翅膀般闪着微光,一阵微风,满带着淋过雨的花香在房间里流淌,吹得墙上红红绿绿的报纸飒飒直响。她们已经讲了很多的往事,有些很滑稽,有些很伤感;就像是每天晚上在香榭丽舍的闲谈,奥蒂丽很高兴又重新成了其中的一分子。

她放纵身心吸了一撮。鼻烟让她想起了童年时光,想起那些岁月的不幸,思乡之情以其无远弗届的枝条触碰到了她。罗伊尔,她道,等一会儿,我想把鞋子脱掉。

可天已经不早啦,贝比道。我们可是保证过午夜前一定赶回去的。奥蒂丽,我们来帮你打包如何?

我一直都挺难过的,他说,看起来却并不难过。在我们村子里朱诺可是个冠军,可这里的公鸡都太凶悍、太丑陋了,要是我让他上场的话,我就只能有一只死朱诺了。所以我打算就这么带他回家去,就说他赢了。奥蒂丽,你要不要吸一撮鼻烟?

虽然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这两位朋友是期望她跟她们一起离开的,在她体内搅动的朗姆酒却也让这种做法显得未尝不可,她不禁微笑着暗想:我跟他说过我会跑掉的。只不过,她出声道:看来我连一个礼拜的时间都享受不了:罗伊尔会下山去接我的。

事实上,奥蒂丽根本就没有回到她两位朋友身旁。罗伊尔,这就是那位年轻人的名字,罗伊尔·波拿巴[2],他告诉她,本意并非是想跳舞。我们一定得找个安静的地方,他道,握住我的手,我会带你去。她本来觉得他很奇怪,可是跟他在一起以后却不感觉奇怪了,因为大山的习性还保留在她身上,而他整个儿就是大山的产物。他握住她的手,那只色彩斑斓的公鸡就在他肩头摇摆着,两人离开了帐篷,懒洋洋地沿着一条白色的马路走下去,然后拐上一条柔软的小巷,日光下的鸟儿透过倾斜的金合欢树那浓密的枝叶鼓动着翅翼。

她的两位朋友全都对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你可真傻,贝比道。我倒是很想看看罗伊尔被咱们那里的男人收拾的样子。

终于熬到了局休时间。斗鸡场被清空了,一支鼓弦乐队开始奏出狂欢节的曲调,大家都拥进场内开始跳舞和跺脚。这时,那个年轻人才走到奥蒂丽身边;看到他的公鸡就像只鹦鹉一样栖在他肩上,她不禁开心地笑了。去你的吧,贝比道,因为一个农民竟然敢邀奥蒂丽共舞而大感愤慨,罗西塔表示威胁地起身站在年轻人和她的朋友之间。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承让,夫人,我想跟您女儿说句话。奥蒂丽觉得自己被举了起来,觉得她的臀部和着音乐的节奏跟他的臀部碰到了一起,她根本就不在乎了,任由他领着她走进最稠密的跳舞的人群。罗西塔道:你听见了吗,他竟然以为我是她母亲?贝比安慰着她,冷酷地道:说起来了,你还期望怎么着?他们不过是些本地人,两个人都是:等她回来的时候咱们就假装根本不认识她。

我可不想让任何人伤害罗伊尔,奥蒂丽道。再说了,这么一来我们回家以后他岂不是更生气了吗。

起先她还以为他肯定是她认识的什么人,因为他看着她的样子就仿佛她应该认出他来似的;可她怎么可能认识他呢?因为她从来就没见过竟有这么漂亮、腿这么长、耳朵这么小的男人。她看得出来他是大山里来的:他那顶乡民的草帽和那件已经陈旧褪色的蓝色厚衬衫已经告诉了她这些。他姜黄皮色,皮肤就像柠檬般闪着光,光滑得如同番石榴叶子,歪着的脑袋就像他手里抱的黑红相间的大公鸡一样傲慢自得。奥蒂丽是惯于勇敢地对男人展颜微笑的;可眼下她的微笑却裂成了碎片,挂在她的唇上活像是蛋糕的碎屑。

贝比道:可是,奥蒂丽,你根本就不会跟他回来了呀。

她说的可并非一般的斗鸡。全岛各地的竞赛者都已经带着他们最凶悍的公鸡来到了太子港。奥蒂丽于是想不妨去开开眼,就在耳朵上戴上了一对珍珠耳环。她们到的时候,游艺表演已经开始了;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人山人海的观众又哭又喊,还有挤不进去的另一大帮观众群集在边上。香榭丽舍的女士们要想入内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警察朋友为她们开出一条通道,还在斗鸡场边上的长凳上为她们安排好了座位。她们周遭的那帮乡下人发现身边突然冒出这么几位打扮入时的姑娘,看似都自觉挺局促不安的。他们羞怯地打量着贝比涂着指甲油的指甲、罗西塔头发上插的莱茵石梳子和奥蒂丽那副珍珠耳环熠熠的光彩。不过,斗鸡的场面异常火爆,几位女士不久也就被人抛在了脑后;贝比看到这一情景颇为恼火,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忙着搜寻男人们艳羡的目光。突然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奥蒂丽。奥蒂丽,她道,你有个仰慕者哎:看看那边那个小伙子,他盯着你看的样子活像要把你给活吞喽。

奥蒂丽吃吃一笑,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像是看到了其他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瞧你说的,我当然会回来,她道。

时值三月,大家正在为狂欢节做准备。在香榭丽舍,女士们都忙着缝纫狂欢节的戏服;奥蒂丽的双手却闲着,因为她已经决定根本不穿什么戏服了。逢到激情澎湃的周末,当鼓点随着初升的月亮敲响时,她就坐在窗边有些魂不守舍地望着一小队一小队的歌者跳着舞敲着鼓沿着马路迤逦而来;她听着口哨声和欢笑声,却并无加入进去的冲动。人家还以为你有一千岁了呢,贝比道,罗西塔也说:奥蒂丽,你干吗不跟我们一起去看看斗鸡呢?

转动着眼珠子,贝比拿出一把扇子,在脸前拼命地扇着。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疯狂的事儿啦,她撇着嘴唇道。这难道不是你听过的最疯狂的事儿吗,罗西塔?

※ ※ ※

这是因为奥蒂丽经历了太多的事儿,罗西塔道。亲爱的,你干吗不在床上躺一会儿,我们来帮你打包收拾呢?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了贾米森先生。他已经年过五十,是跟某个工程项目有关的美国人。在她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手镯就是他送的礼物,奥蒂丽在经过一道开满白色忍冬花的篱笆时,琢磨着她对贾米森先生是不是没有一点真爱。黑色的蜜蜂正在忍冬花上采蜜。她心一横,猛一伸手抓住了一只正在打瞌睡的蜜蜂。蜂针狠命的一扎就像突然的一击,疼得她跪倒在地上;她就跪在那儿痛哭流涕,一直哭到几乎搞不清蜜蜂蜇的到底是她的手还是她的眼睛。

奥蒂丽看着她们俩开始收拾她的财物。她们收集起她的梳子和别针,她们卷起她的丝袜。她们脱下她身上的漂亮衣服,仿佛她要换一套更精美的衣裙;相反,她又把她平常的旧衣服穿回去了;然后,她轻手轻脚地,就像是帮她那两位朋友收拾一样,把所有的东西又都放回了原处。贝比眼看着发生的情形,急得直跺脚。

这让她感觉非常困扰,最后她专门跑去见一位伏都教巫师,巫师住在镇子上面的小山上。跟她的朋友不一样,奥蒂丽并不把基督的画片钉在她房间的墙上;她不信上帝,而是信很多神祇:食物神、光神、死神、毁灭之神。巫师跟这些神祇都有联系;他的祭坛上保存着这些神祇的众多秘密,他能从葫芦的敲击声中听到他们的声音,能在一服药里配备他们的神力。通过神灵附体,巫师给了她这样的指示:你必须抓住一只野蜂,他道,合拢手掌把它包在里面……如果野蜂并没有蜇你,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已经找到了真爱。

听我说,奥蒂丽道。如果你跟罗西塔真是我的朋友,请照我说的做:把我原样再绑回到院子里。那样蜜蜂就永远不会蜇我了。

当她的朋友口口声声说起爱情,说起她们曾经爱过的男人,奥蒂丽就会怒气冲冲:你们爱上人之后是什么感觉?她问。啊,罗西塔满眼的狂喜道,你会觉得心里就像撒上了胡椒面儿,血管里就像有小鱼儿在游泳。奥蒂丽摇了摇头;如果罗西塔所言非虚的话,那她就从来没有爱过,因为所有那些到香榭丽舍来的男人,还没有一个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真是醉糊涂啦,贝比道;可罗西塔却让她别说了。我想,罗西塔叹了口气道,我想奥蒂丽是找到真爱了。如果罗伊尔希望她回来,她就会跟他走的,事情看来就是这样,她们最好还是就此回去,跟夫人说她说得没错,奥蒂丽确实是死了。

她母亲已经死了,她父亲原本是个种植园主,早已返回了法国,她是在大山里由一户粗野的农家养大的,那家人家的每个儿子年纪轻轻就都在某个野地或是树荫里跟她睡过了。三年前,她当时年方十四,头一次下山到太子港的市场上来。她这一路足足要走上两天一夜,身上还背着个装满十磅谷物的口袋;为了减轻一点负担,她就故意让一点谷物播撒出来,然后再多一点,等她终于到达市场的时候,口袋里已经差不多什么都不剩了。奥蒂丽禁不住放声大哭,因为她想到要是她回家的时候交不出卖谷物的钱,家里人不定有多生气啦;不过她的眼泪并没有流多长时间:一个和蔼可亲的快活男人帮她把眼泪擦干了。他给她买了块椰子吃,还带她去见他的表姐,也就是香榭丽舍的老板娘。奥蒂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自动唱机的音乐,缎子女鞋和那些嬉笑颜开的男人就跟她房间里的电灯泡一样神奇而又妙不可言,她禁不住开心地把电灯开开关关,永不厌倦。不久她就成了这条道上最有名头的姑娘,老板娘可以拿她开两倍的价钱,奥蒂丽也就越来越虚荣了;她能在镜子前拿姿作态地一连照上好几个钟头。她几乎再也不去想大山里的生活了;不过,过了三年以后,山里的很多东西仍旧在她身上难以抹去:山里的风似乎仍旧在她身边吹拂,她那又硬又高的腰臀仍旧没有软化,没有变化的还有她的脚底板,仍旧像蜥蜴皮一样粗糙。

着啊,奥蒂丽道,因为这其中的戏剧性对她颇有吸引力。就告诉她们说我死了。

她们居住和工作的那幢房子摇摇晃晃的,瘦削得就像座尖塔,遍布着脆弱的、爬满九重葛的阳台。虽说外头根本就没有任何招牌名号,它还是被叫做香榭丽舍。老板娘是个老处女模样、病恹恹的残废,住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实施她的统治,她在里面深居简出,成天价就在一把摇椅上晃荡,每天要喝掉十到二十瓶可口可乐。总共算起来,她有八个女士为她工作;除了奥蒂丽以外,全都已经三十往上了。傍晚时分,当所有的女士都聚集在门廊里,一边闲聊一边把纸扇挥动得如同疯狂翻飞的蛾子,奥蒂丽看起来就像个开开心心正在做梦的孩子,被一大帮年老、丑陋的姐姐包围着。

于是她们一起走进院子;在院子里,贝比心潮起伏,眼睛睁得就跟白天划过天空的月亮一样圆,说让她把奥蒂丽绑到树上去她坚决不干,于是只能由罗西塔一个人动手。分别的时刻,倒是奥蒂丽哭得最凶,虽说她很高兴看着她俩离开,因为她明白今日这一别,以后她就再也不会想起她们了。她们踩着高跟鞋步履蹒跚地走下倾斜的小径,又回过头来跟她挥手道别,可奥蒂丽却没办法朝她们挥手致意,于是还没等她俩完全走出视线,她已经把她们给忘了。

贝比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还有另外一个朋友:罗西塔。贝比就像个车轮,圆滚滚,轰隆隆;廉价戒指在她好几个胖手指上都留下了绿色的圈圈,在她哈哈大笑的时候,你在海上都能听到,至少水手们是这么说的。罗西塔,她另外一个朋友,比大部分男人都高大、强壮;在晚上,身边有客人的时候,她会扭捏作态,装腔作势,咬着舌头硬逼出一种愚蠢的娃娃音,可到了白天,她走起路来大刀阔斧,说起话来宛如军人的男中音。奥蒂丽的这两个朋友都来自于多米尼加共和国,自觉有足够的理由比这个更加黑暗的国度里的本地人高出一截。她们倒是没想到奥蒂丽也是本地人。你有脑子,贝比告诉她,贝比钟爱的就是优秀的头脑。奥蒂丽经常担心她的朋友会发现她既不会读也不会写。

嚼着桉树叶子去掉呼吸中的酒气,她感觉到日暮时分的寒意已经在搅动周围的空气。白天的月亮黄得更深了,归巢的鸟儿飞回到黑乎乎的树叶间。突然,她听到山路上传来罗伊尔的脚步声,她故意把两条腿弯起来,把脖子耷拉下来,把眼睛深深地缩回到眼眶里。隔开一段距离看着就好像她已经可怜地惨遭横死了;听着罗伊尔的脚步飞奔起来,她开心地想道:这回可够把他吓一大跳啦。

奥蒂丽算得上太子港[1]最幸福的姑娘了。正如贝比跟她说的,看看你都能得到的所有这些东西吧。比如说?奥蒂丽道,因为她挺虚荣的,更喜欢对猪肉或是香水的恭维。比如说你的容貌啊,贝比道:你的皮色多么可爱亮泽,一双差不多湛蓝的眼睛,还有这么个标致、甜美的小脸庞——这条道上再没有别的姑娘有更稳定的客人啦,这些客人随便哪一位都乐意买啤酒请你喝,随便你喝多少。奥蒂丽也承认这是事实,还面带微笑继续细数她所有的财富:我有五条丝裙子,还有一双绿缎子鞋,我有三颗金牙,价值三万法郎,没准儿贾米森先生或是别的客人还会再送我一只镯子呢。可是,贝比啊,她叹了口气,还是没办法表达她内心的不满足。

[1] 海地首都及最大城市。

(1951)

[2] “罗伊尔”(Royal)本意是王室成员,“波拿巴”(Bonaparte)则是拿破仑皇帝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