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智觉得被困在顶楼上很丢人。她把脸埋在双膝间,“哇哇”放声大哭起来。害怕?还是感到委屈?恩智也弄不懂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哐哐”拍着铁门,大喊救命。
她进来的时候,门明明是微微开着的,门缝约有一尺呢。恩智用右手抓住了门把手,觉得很烫,吓得松了手。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后,恩智再次抓住门把手推了推。打不开,门只是“哐当哐当”地摇晃而已。她用肩膀撞也无济于事。她蹲坐下来。
恩智想给妈妈打电话,但停住了。妈妈对自己要求不多,所以恩智几乎没做过妈妈禁止的事情。如果妈妈知道女儿上了自己曾经叮嘱不让上的顶楼,会很惊讶、很失望的。恩智又想给姥姥打电话,但是一想到姥姥被吓得手忙脚乱的情景,就不愿意那么做了。况且,联系姥姥,最终妈妈也会知道的。关于恩智的事情,姥姥不会告诉妈妈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也从不隐瞒。恩智脑海里又闪过夏恩。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想起她?恩智感到很可笑。最终,恩智给妈妈打了电话。
恩智并不伤心,心想:现在明确了夏恩的想法,所以可以放弃了,这倒是一件好事。恩智从塑料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铁门。一个细长的影子缠住她的脚,不离不弃地跟来。恩智不感到孤单,真的没什么感觉。但是,门竟然锁了。
“手机电量充足吗?”
恩智在顶楼上转了一圈,但没见到人。她很失望,暂时坐在遮阳伞下。这么薄薄的布片还蛮能遮挡阳光啊。原来大家都坐在这里抽烟啊。突然,只觉得一股潮湿、腐臭的气味从下面升腾起来。应不应该给夏恩发短信呢?恩智愣愣地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放弃了这个念头。那颗原本闪烁的、洁白的心,像白糖似的融化了,黏糊糊地滴淌着。
“还剩78%。”
恩智低声喊着夏恩,向前走去。屋顶上孤零零地丢弃着已经倒闭的美术辅导班的牌匾。那里还有空调外机、卫星电视天线、便利店里使用的遮阳伞、桌子和四把椅子。桌子上和地上,以及椅子旁,每个角落里都丢着插满烟头的易拉罐。但就是看不到夏恩。
“别再浪费电量,也别去栏杆那边。没事的。妈妈马上给你回电话。”
“夏恩!”
听到妈妈沉着的声音,恩智放下心来。倦意涌来,她就倚靠着铁门旁边的墙面闭上了眼睛。应该会挨训吧,活该。想着这些事,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恩智紧握在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妈妈?恩智想接电话,身子却不听使唤,醒不过来。“妈妈,妈妈,妈妈……”她自言自语着,又睡着了。感觉冰冷的手在拍打自己的脸,还看到英语辅导班老师的面孔,以及被儿科医院院长背到背上的瞬间……这些记忆断断续续地连接在一起,其余的她就记不清了。
恩智也扭身通过那个门缝,抬起的左脚很难落在顶楼地面。她犹犹豫豫、晃晃悠悠地还是踏上了顶楼。这可是生平第一次啊。白天的热气迎面扑来,恩智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恩智还以为自己在屋里睡午觉呢。姥姥等恩智上学后,打开窗户通风,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换上了被阳光晒得很香的床罩、被子、枕头。恩智上完最后一节体育课大汗淋漓,一回家就洗澡,跳上床立刻就睡着了。她没有做梦,睡得很熟。
铁门不知道涂了几层油漆,厚实而笨重。不知是谁在稍稍开着的铁门下方垫了一个小木块儿,门上挂着摇摇晃晃的铁锁。那个缝隙不大,一个成人侧身才能进出。看来锁门的人想法很奇特,既不想把门锁死,又不想让人轻松通过。
恩智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儿。要是她睁开眼睛时,没有一眼看到妈妈,她肯定会大叫起来的。
恩智深吸一口气,登上了通往楼顶的台阶。台阶左侧,堆放着撕开的快递纸箱、旧椅子、铁质搁板、胶合板等物品。这些几乎挡住了一半窗户,所以显得很阴暗,令恩智感到害怕。她觉得这是一条通往黑暗处的幽径,于是步伐沉重。她缓缓地、尽可能缓慢地走了上去。当她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时,就在一步之遥处,出现了通往楼顶的象牙色铁门。
“这是儿科。”
“嗯,快来吧。”
“延世之爱医院?”
“我的辅导课结束了,打算现在上去。你还在那儿吗?”
妈妈点了点头。
上辅导课的时候,恩智一直回想着跟夏恩在游乐场滑梯上玩儿的往事。当时定的游戏规则很简单:猜拳输的一方,滑一次滑梯,然后再划拳。为了尽早在下一轮赢对方,输的一方不爬梯子,而“哐哐”地踏着铁板跑上去。她们相依坐在那里唱歌,还吃巧克力或饼干。也没什么新鲜的,但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一丝当不良学生的刺激与快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恩智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她打开手机再次查看了夏恩的短信,然后回复了。
“可是,妈妈没上班?”
恩智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不赴约的理由:听说楼顶上有很多可怕的姐姐和哥哥啊、妈妈好几次嘱咐我千万不要上楼顶啊、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夏恩这次也会爽约。但恩智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下班了。况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不上班重要吗?”
这个商业楼共分三层。里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辅导班。所以,楼顶自然而然地成了辅导班老师们休息、吸烟的地方。学生也经常逃课到那里,或偷偷地抽烟。因此,附近楼栋的居民们频繁地投诉。位于一楼的房地产中介老板是这栋商业楼的商户代表。他买来一个硕大的锁挂在那里,但只是挂在门扣上而已,并没有锁。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房地产中介老板,他们都小心翼翼地进出那里。
妈妈用手掌摸了摸恩智的额头,把手背贴在她的双颊上,说:
恩智正在那个商业楼里的英语辅导班听课呢,所以直接上去就可以了。
“医生说好像没中暑,而是受到了惊吓。还好你睡在阴凉处。脉搏啊、体温啊,都正常。”
“上次我受伤了,就取消了约会。当时,我忙着去医院,没能联系你。我们现在在商业楼楼顶上,你也来吧。”
“没感觉哪儿不舒服。”
夏恩没做任何解释。跟以往一样,不跟恩智说话,也不正眼看她一眼。恩智也装作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过了几天,恩智收到了夏恩的短信。
“打完点滴回家吧。别跟姥姥说,免得她担心。”
电梯迟迟不来,恩智慌忙跑下楼梯。她觉得自己双手握着巧克力棒的样子很傻,怕在回家的路上碰见朋友。她低着头,再次猛跑起来。
恩智点了点头。
“不,不是的,不是的。”
“如果姥姥先知道了,她肯定会跟妈妈说的。难道妈妈可以跟女儿说,而女儿不会跟妈妈说实情吗?”
“给朋友打过电话吗?”
妈妈摇了摇头。
对老太太的提问,恩智说“没有”。老太太不理会她的回答,又问:
“原本就是妈妈得知道女儿的事。恩智的事情得让妈妈知道,妈妈的事情得让姥姥知道。”
“看来你是邻居家小孩儿的朋友啊,你在等朋友?”
恩智就想起许多妈妈并不知道的事情。妈妈,不是那样的。在现实生活中,女儿不告诉妈妈的事情更多。由于妈妈很温柔地看着自己,恩智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妈妈一直这么看着恩智,抚摩她的脸和手。过了一会儿,妈妈问她:“你为什么上顶楼?”
一看手表,已经五点三分了。恩智双手握着巧克力棒和果冻,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她给老太太鞠了一躬后,摁了摁电梯按钮。
这座商业楼没装监控,但是位于顶楼阶梯旁边的钢琴辅导班装有校方的监控。他们朝走廊及进出口方向各安装了一台。那台朝向走廊的监控,虽然看不到顶楼进出口,但能看到走向台阶的人。
“你不是对门邻居家的孩子呀?!”
校长犹豫了一会儿。偶尔有人想抓偷偷吸烟的孩子或扔垃圾的人,会要求查看监控,但他从没给人看过。他就回复:请拿公安局的公文过来。但没人走那种程序。这所学校是恩智从七岁到十一岁一直上的学校。妈妈说出原委,校长就先让她回去,说等自己先查看监控后再联系她。妈妈以为这是委婉的拒绝,几乎放弃了查监控。
恩智慌了,没做任何回答。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校长打来了电话。妈妈想给校长买些饼干或蛋糕卷,但觉得这反而会让校长感到有负担,就只带着恩智的手机和U盘去了钢琴辅导班。
“孩子!你是谁呀?”
“这个人可能不是故意的,或以为外面没人就锁了门。”
恩智感觉腿疼,就蜷缩起来,最后索性蹲坐在地面上。过了多长时间呢?对面901号的大门开了,里面出来一位老太太。
这是校长的第一句话。
不会吧。
“我知道您很为难。拜托了。”
恩智摁了书妍家的门铃,毫无动静。时间正好是四点四十五分。恩智想:她们还没下课吧。书妍家的门牌号是“902”,恩智倚在大门上,铁门上凉飕飕的冷气逼人。恩智因为刚跑过来,出了一身汗。这时,汗水开始变凉,确切地说不只是变凉,而是变冷。在盛夏时节,恩智站在别人家门口,双手拿着巧克力棒和果冻,冻得直哆嗦。她就那么等了约十分钟,又摁门铃。然后,她砰砰地敲着门,喊了一声“书妍”。
“并不是因为感到为难……”
辅导课一结束,恩智就去了公寓一楼的便利店。她钱包里只有三张一千元面额的纸币,那是妈妈让自己买零食吃的。包括自己一共是六人,仅用三千元买六人的零食,得精打细算一下。她买了一盒一千五百元的巧克力棒和一袋一千二百元的果冻,已经四点四十了。恩智拿着巧克力棒和果冻,奔向书妍家。
校长没再继续说下去。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恩智想,下次得让朋友来我家了。就这么很自然地约定下次见面。看来,夏恩这是要跟我和解啊。所以,她才把朋友们召集在一起还让我过去的。恩智真的很想好好地回报这次宝贵的邀请。
“是您的学生吗?”
“知道了,下次把她们带到咱家吧。还有,妈妈会给姥姥打电话的,你六点半前必须回家。”
校长这次也没回答。夏恩也上过这个钢琴辅导班。妈妈给他看了夏恩和恩智来往的短信。校长长叹一声,把监控记录拷贝到了U盘上。这是个小地方,大多数学生生活在这片区域,所以不仅是孩子之间,就连家长之间都彼此熟悉。弄不好会讹传,老师和辅导班都会受到谴责。看到充满歉意的妈妈,校长反而安慰道:
恩智的嘴里冷不丁地冒出这句事先没准备的话。妈妈好像在考虑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
“没关系,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妈妈,就这一次。朋友们都去呢。我不去的话,以后她们就不带我玩儿了。”
监控里如实地记录着耷拉着脑袋、步伐沉重的恩智,以及过了一会儿夏恩和书妍尾随恩智,又飞奔着匆忙返回的影像。这可是多亏妈妈反应迅速、坚持不懈才得到的重要证据。但是,在此期间,姥姥也知道了恩智的事情。
不知道。
就在妈妈要求学校召开校园欺凌治理委员会会议的当晚,她们正要吃饭时,家门口的对讲机响了,屏幕里出现一位中年男子的身影。那男子身穿衬衫,手里提着购物袋。妈妈问:“您哪位?”对方却反问:“恩智爸爸在吗?”这下,恩智、恩智妈妈、恩智姥姥都不高兴了。
“家里不能只有孩子,书妍的父母都在公司上班吧?现在,她家大人在家吗?”
“您是哪位?找恩智爸爸干吗?”
夏恩灿烂地笑着,朝她挥挥手,然后匆匆地跑进后门。跟平时不同,那天后门口既没有班车,也看不到人。夏恩跑进后门的场景像做梦一样奇幻。恩智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数学辅导课程结束后,要去书妍家玩儿。”
“我是夏恩的爸爸。”
“一定来啊!待会儿见!”
“恩智爸爸不在。”
不是“你想来吗?”而是“你也来吧”。恩智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恩智爸爸还没下班吗?”
“我们约定待会儿去书妍家玩儿呢,大约四点四十五分吧,大家上完辅导班后去。你也来吧。”
恩智妈妈觉得用对讲机不方便说话,就打开房门,后退了一步。夏恩爸爸也只到玄关入口,双手握在一起、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他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恩智妈妈。
原来是夏恩。
“冒昧前来,真的很抱歉。我去日本出差,昨天才回来。这是我排了长队,好不容易买到的饼干,请您品尝一下。恩智爸爸平时下班比较晚吗?”
“宋恩智!”
恩智妈妈眉间皱起了两道浅纹。
当恩智在后门等数学辅导班班车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啪”地撞在书包上。恩智吓得心一下子缩起来了。她僵住了,不敢转动眼珠,只瞅着前面。就在那时,书包上又响起有什么东西“啪啪”拍打的响声。
“我到日本出差时也经常买这个饼干,机场有很多地方卖。非常感谢,但我不会收的。您为什么找恩智爸爸呢?”
“在我的通知栏里,仍然贴着你送给我的英文字母贴纸”。这是恩智写给夏恩的字条中的一句。恩智的身体仿佛碎成了粉末般飘散,只觉得自己的手、眼睛、胸、心变得很小很小,怎么抓也抓不住。原来,他们在传看我的字条啊。就连男同学也知道这些内容,那么到底有多少人看过我那张字条啊?恩智回到座位,只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盯着自己。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是伏在书桌上,等待上课铃声响起。
“我听说孩子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想,男人之间喝着啤酒,坦率地聊一下可能会更好一些。所以,就这么冒昧地来了。”
“在我的通知栏里,仍然贴着你送给我的英文字母贴纸,啊啊啊。”
“您想说什么,跟我说吧。”
一日,恩智从后门进教室的时候,刚巧跟一个男生碰在一起。二人犹犹豫豫,不知道应该往哪边闪。那个男生冷嘲热讽地嘀咕:
妈妈的脸色唰地变了。夏恩爸爸的表情也立刻变僵了。他看起来有点尴尬,也有些不高兴。妈妈再次一字一句地说:
五人,相当于一个班女生的一半。而且,她们曾经是恩智最好的朋友。在学生少的班级,一旦出错或失去朋友就玩完了。恩智面带微笑,主动靠近她们,认真地问她们疏远自己的原因,还给她们打电话、发短信。不仅如此,恩智还把字条插在她们的书里,或者把信放进她们的抽屉里。但不管恩智怎么做,她们都一律不回应。
“有话就说,没话就回去吧。还有,以后不要再这么贸然地来了。”
恩智的组跳得最好。夏恩的组却很糟糕:夏恩被绳子绊了两次,第二次还直接把手支到了地上,摔了个底朝天。夏恩非常惊慌,犹犹豫豫,不敢接着跳。同学们就一边拍掌,一边喊“3,2,1”帮她找回节奏。表演结束后,夏恩伏在书桌上哭了好长时间,同一组的同学们围在四周安慰她。恩智觉得安慰她很尴尬,但装作不知道心里也不舒坦,于是在周围徘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自此,她们五人便不再正眼瞧恩智,也不再和她说话,即便恩智主动搭讪也不理她。
夏恩爸爸立刻说:“孩子们是闹着玩儿的。夏恩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再跟恩智一起玩的,但大人们突然蜂拥过来,还看到恩智被人背着出来,就吓得不敢说了。
恩智无暇询问现在是几个人,舞蹈编好了没有等情况,只是感到高兴、感谢、万幸而已。等测评结束后,恩智才得知这是老师特意吩咐会长安排的。
“我家夏恩也受到惊吓了,那天晚上连饭都没吃。”
“好!”
听到这句话,坐在餐桌前的姥姥腾地站起来,捂住心口大喊:
“你上次的体育课缺勤了?要不你进我们组?”
“我家恩智至今吃不下饭!睡不了觉!我现在这里,这里疼得直不起腰!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这时,恩智脸上的微笑才消失了。当她们都离去,只剩下恩智一人不知所措时,女会长靠了过来。
恩智虽然没胃口,但并不是一口都没吃。而且,虽然半夜会醒两三次,但没到无法入眠的程度。可她听到姥姥的这句话,心也酸疼起来。夏恩爸爸用手摸了好几下脸,低头鞠了一躬就出去了。妈妈“哐当”扣上了反锁链。
“不行,那样会弄得很乱。”
“人们都喜欢说这句‘闹着玩儿的’,真没意思。”
恩智没搞清状况,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夏恩再次拒绝了。
在恩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并不是恩智爸爸的“闹着玩儿的”和姥姥的“疼得直不起腰”,而是夏恩爸爸一直找自己爸爸的声音。
“还是一起吧,稍微改动一下编舞就可以。”
处罚的证据很充分。监控记录、短信、医院证明……恩智妈妈还去找书妍邻居家的老太太,录了音。妈妈向老太太说明当时的情况,并给她看了恩智的照片。那位老太太说:“啊,对呀,我记得这孩子。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小组恐怕不行吧?我们小组已经编好了五人舞。”
校园欺凌治理委员会的处理结果是这样的:让夏恩书面道歉,对她进行特殊教育、转班。夏恩递给恩智一封道歉信后,搬家、转学了。信以“致恩智”开头,写满了道歉的内容。这是一篇无可挑剔的、不管谁看都觉得写得很好的道歉信。但不知怎的,恩智看着这封没写任何辩解的信,感到心痛。
恩智一跑过来,她们的表情就僵住了,谁都没正眼看她。过了一会儿,夏恩说了一句:
恩智每晚都会哭闹着醒来。醒后,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妈妈每晚都紧紧抱着她睡觉。
“朋友们,老师说六人也可以组队!我们一起练吧!”
“恩智,你怎么啦?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呀!”
恩智从济州岛回来时,夏恩、书妍以及和夏恩一起上英语辅导班的三名同学已经组成了一组。恩智向老师说明了情况:因自己上次缺勤,未能加入舞蹈小组。老师就允许可以由六人组成一组。
“妈妈,我很想问夏恩一个问题。我明天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吗?”
体育课的测评课题是组队表演菲律宾的传统竹竿舞,基本动作难度不高,而且可以用皮筋代替竹竿,随时随地地演练。每组最多可以由五人组成,自由组队,自行选曲、编舞、练习,然后表演。组队的时候,恩智刚巧陪妈妈去济州岛旅行,就缺席了。
妈妈闭着眼睛考虑了好一会儿,回答说:
恩智觉得跟夏恩相处很融洽、很有意思,感觉很好。她俩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裂痕?恩智不晓得。在商定日程或去处的时候,只要不顺夏恩的心,她就发火。恩智却并不放在心上,适当地向她妥协,实在觉得过分的时候就找个借口溜走。比如:忘了今天姥姥让我早点回家、我得做辅导班的作业、突然感觉肚子疼就不能跟你们一起吃了。恩智觉得自己每次找的理由都“天衣无缝”。
“好吧。但有一条,假如夏恩说一句伤害你或让你伤心的话,你就立即挂电话。哪怕是没说完,也要挂断。你能保证这一点吗?”
从此,每到休息时间,恩智和夏恩就对坐在一起聊天、画画,玩bingo游戏。虽然一个月后她俩的座位变远了,但她俩还是每天早晨一起到学校图书馆借书,下午去辅导班前,还是会在操场上短暂地聊一会儿天。恩智还经常跟夏恩那些英语辅导班的朋友一起玩,那么多的孩子都蜂拥到恩智家里蹦蹦跳跳,还被楼下邻居抗议。
第二天傍晚,恩智离开满怀忧愁的姥姥和妈妈,进卧室反锁了房门。她缓缓地打开白色的手机盖,屏幕一亮,壁纸是一张恩智、妈妈和姥姥微笑的照片。恩智心想:就打一次,她不接就不再打了。就给夏恩打了电话。
夏恩送给恩智一整张软绵绵的卡通贴纸,恩智也很大方地把一张自己珍爱的镶钻贴纸给了夏恩。
“喂?”
“我也收集贴纸。”
恩智本想夏恩不一定接电话,不接更好。她虽然主动打了电话,但对方一接,恩智反而惊慌起来。
过了一会儿,夏恩把闪闪发亮的三张英文字母表贴纸——S.E.J.递给了恩智。恩智在通知栏自己的名字“宋恩智”上面,贴上了夏恩给的S.E.J.。恩智竖起封面给夏恩看,夏恩说了一句“漂亮!”她从包里取出装满贴纸的小拉链包,向恩智展示了一下。
“我是恩智。”
“哇,谢谢!”
“嗯,你还好吗?”
“要不把它贴在读书笔记旁边?”
夏恩的声音很沉稳,很是友善。恩智松了口气。
恩智欣然答应,不仅给了她一模一样的美术工具形贴纸,还给了她一个书形的贴纸。
“嗯,你也好吧?”
“好漂亮啊!给我一个吧!”
“嗯。”
恩智的妈妈在网上购书时得到的赠品桶包很宽敞,能放进各种尺寸的贴纸。恩智在包里放进很多贴纸,像插图似的贴在笔记本、教科书、读书笔记、日记本和作业本上。一天,恩智在告示栏里写下“准备水彩画工具”后,又在旁边贴上了画有毛笔、调色板的贴纸。这时,夏恩转身愣愣地盯着她,说:
“我想搞清楚一件事,就给你打了电话。你能不能如实回答呢?”
小学四年级时,夏恩和恩智是同班同学。但恩智只是在朋友的生日宴、等辅导班班车的时候偶尔碰见过夏恩,来往过几次而已,关系并不亲密。五年级的时候,恩智跟夏恩被分到同一个班。恩智跟附近小区的书妍玩儿,夏恩则跟一起上英语辅导班的三个朋友打成了一片。后来,有一次她俩被安排坐在前后排,便开始亲密起来。
“可以。”
原以为妈妈会刨根问底:为什么?哪里对不起?然后呢?或会咋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爸爸真搞笑。但是妈妈没说话。恩智后悔说这些,就稍微往后抽了抽身,抬头望了望妈妈,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恩智喜欢妈妈脸皮厚、睡得多,还喜欢她对自己不心怀歉疚。
“我俩原来不是好朋友的吗,但为什么突然变了呢?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上个月不是去参加奶奶的生日宴嘛。当时爸爸送我回家,他还跟我说了对不起呢。”
夏恩无言。恩智事先把自己想说的都记在纸上,一说完,也就无话可说了。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夏恩回答:
“你像我一样脸皮厚的话,就不会感到愧疚了。看来,你的性格像你爸爸呀。”
“我想了想,你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只是当时突然就讨厌你了。”
“妈妈脸皮厚嘛。”
“啊,是吗?”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想呢?跟你爸爸离婚的时候,我也没觉得对不住你啊。”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尽管那样,还是对不住你。”
“你要是问完了,我可以挂电话吗?”
“差不多。虽然距离远一些,但开车上汽车专用道很快就能到,所以花费的时间差不多。”
“嗯,好的。保重。”
“妈妈离公司更远了,对不起。”
“嗯。你也保重。”
妈妈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她挪了挪身体,给恩智腾出了地方。恩智就像猴子般跳到床上。妈妈用遥控器关掉电视,与恩智相对而卧。妈妈抱住她拍了拍,她就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恩智先挂了电话。这时,她才第一次明白,哪怕自己没做错事,也有可能变得不幸。还有,人活着,会被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事情所影响,还要对其负责,有时还得亲自解决问题。
“妈,我可以在这里睡一夜吗?就今晚。”
并不是恩智自己要求校园欺凌治理委员会出的面。她想,正如自己还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大人们就执行处罚程序一样,夏恩大概也不希望搬家吧。与夏恩之间的问题得到解决,恩智也就放心了。但是,在这过程中,自己并没做什么。这令她再次失去了自信。
离开首尔后,恩智家能购置更宽敞、房间也更多的楼房。恩智说:“我也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你可以一个人睡吗?”妈妈问了两次,姥姥又问了三次。恩智回答:“可以。”到最后,她都听得不耐烦了。虽然打了包票,但搬来的第一天,恩智还是抱着枕头,稍稍地推开了妈妈的房门。
跟夏恩通话后,恩智仍然未能恢复正常状态。恩智妈妈决定离开首尔。当然,这也不是恩智的决定。
恩智上六年级那年,她家搬到了新荣镇。搬来前,妈妈和姥姥以及恩智三人睡在同一个房间。原本姥姥住在次卧,恩智和妈妈住在主卧。妈妈下班晚的时候,姥姥就躺在主卧里哄恩智睡觉,自己也就睡着了。因此,三人自然而然地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