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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仁的故事 해인의 이야기

“她们是僵尸还是什么呀,为什么都聚在一起喃喃自语呢?大姨可得小心点,小心被她们咬了。”

与感叹的大姨不同,海仁觉得那种情景很奇葩。

海仁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大姨却眯缝着眼睛瞪她,跟妈妈说:

“并不是说她们学习多么好,但她们都很正派、很可爱。以前经过学校前面的公交车站时,看到她们手里都拿着小册子站着,喃喃自语地背着什么。她们竟然在等车那么短的时间里还背书呢。”

“等她也上了江河女高,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从大姨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江河女子高中操场。大姨说,江河女高的学生不裁短校服裙子,不披头散发,而且完全不化妆。

妈妈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把无公害苹果切成八块儿,把果核挖了出来。当时,学费对于她家不成问题。只是没有那个念头而已。

鼓动海仁上这所学校的是居住在多兰洞的大姨。小时候,大姨在所有姐妹中最不显眼,但她凭借特有的细心及超强的交际能力,成为保险产品策划,获得巨大成功。作为大龄剩女,她跟长得像影星般帅的姨夫结婚,生了两个跟姨夫一样帅气的儿子。但是,没人能事事如意。长得帅的两个儿子学习很差,让大姨操碎了心。海仁学习好,所以大姨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疼她。从海仁上小学开始,她就总是说让海仁上江河女子高中。

新荣镇居民都说:为了到多兰洞上学,最重要的不是孩子学习好,而是妈妈勤奋。海仁的妈妈特别勤奋。每天早晨,她比别人早起一个小时,做饭,还用浸泡过的海带和香菇熬汤,做凉拌蔬菜。洗手间总保持干燥,客厅里找不到一根掉落在地的头发,门口整齐地摆放着姐弟俩的拖鞋。妈妈平时到爸爸的公司帮忙,每周还去一趟位于居民中心楼二层的公共图书馆做志愿者。此外,她还常参加消费者团购协会的聚会。她还把协会里不常用的幼儿书包收集起来,寄给发展中国家的儿童。孩子们一旦不再上辅导班、托儿所、幼儿园,就不会再背印有那些机构名称的书包。孩子们上同一所机构的时间最长也就两三年,还有出于种种原因中途退学的,所以频频发生很多完好的书包被丢弃的情况。

江河女子高中是一所位于多兰洞地区的私立高中。由于是地区私立学校,只有住在首尔并毕业于首尔地区初中的考生才有资格报考该校。这所学校以收费高而闻名,因此,该校的竞争率不高。学费、餐费、特别活动费、教材费、辅导书费……收费项目繁多,金额也很高。没钱、没房、没工作、没前途的爸爸竟然让海仁上江河女子高中呢。

海仁的妈妈会先把那些书包清洗干净,再把它们包装好交给总部。所以,她家阳台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书包。海仁觉得“爱幼儿园”“巧克力托儿所”“蓝色托儿所”“宝宝乐园托儿所”等名字很可爱、很温馨,就高声朗读起来。海仁看到妈妈一直到深夜还用干抹布擦拭书包并装进袋子,就问她累不累。那时,爸爸正歪躺在客厅沙发上,看闭路电视频道的美国电视剧。他插话道:

“对了,海仁,你上江河女子高中吧。你只要认真学习就可以了,问题都已经解决了。爸爸已经找到那人了,我会把我们一家人的住址改成大姨的住址,你知道就行了。”

“由她去吧,她自己喜欢做。”

爸爸点点头,进了房间。他仍然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海仁,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妈妈脸上原本挂着微笑,一听这话,表情一变,收起笑容。爸爸挠了挠头和后背,又说了一句没过脑子的话:

“刚才换完衣服,忘了开了。”

“什么环保啊、绿色产品啊、做志愿服务啊、募捐啊。你以为那么做,就能变成一个有思想的人?当然,这比一群婆娘去喝咖啡、聊电视剧要强。”

“门怎么锁着呢?”

妈妈也不还口,只是默默地打包书包。海仁的内心崩溃了。爸爸对妈妈说的话,总是化成一把匕首刺痛海仁的心。

爸爸的声音。海仁急忙把手伸进T恤,扣住胸罩,打开房门。爸爸只是探头进来,环顾四周。

“爸爸也正在看电视剧,为什么还骂别人看电视剧呢?”

“海仁?”

“这是美国电视剧,跟我们的狗血剧档次不一样。”

海仁正在手机上看防弹少年团在国外拍摄真人秀的新闻,这时门把手咣当咣当地响起来,继而是咚咚的敲门声。海仁取下耳机。

“美国电视剧档次都高吗?爸爸,那可是崇洋媚外。”

海仁从未去过演唱会或签名会。她只能满足于在影院观看演唱会实况录像。尽管那样,她都觉得能通过大屏幕、生动的音响,与志趣相投的观众一起哼唱、鼓掌、落泪,也是一件美事。她会提前两个小时去影院,在附近的卡通店买贴纸和盖毯,还打印了定制的票根。这是海仁唯一的乐趣。

爸爸可能把女儿的话当成玩笑了吧,只是咯咯地笑。海仁回到自己的房间,伏在书桌上扯起了头发。其实,海仁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本想说:不做事、没脑子的人还装斯文,自己置身事外却只会嘲笑别人。那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也都不想。

搬到新家后,海仁总是反锁房门。不知怎的,尚敏对海仁一直生闷气,爸爸妈妈等尚敏睡着后,经常在客厅里吵架。尽管锁了房门,但透过那层薄薄的墙,令人生厌的生活的杂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尽管那样,海仁觉得在咔嗒一声按住房门锁按钮的一刹那,仿佛生成了一种把自己与家人隔开的保护膜。然后,海仁解开胸罩扣,插上耳机,播放防弹少年团的歌曲,这才松了口气。海仁的Melon(3)播放列表里有“BTS_A side”和“BTS_B side”两个列表。A side里有FIREIDOLRUN等欢快的音乐;B side里则存着Spring DaySave MEWhalien52等抒情歌曲。

海仁和尚敏一旦患病或受伤,成绩下降,爸爸总是埋怨妈妈。爸爸认为照顾、教育子女的职责,完全属于妈妈。他自己既没有任何负罪感,也没有任何责任感。爸爸总是以指责、贬低有事可做的人的方式,给无所事事的自己找借口。海仁喃喃自语道,爸爸才是那个需要做事带脑子的人吧。

恩智妈妈的车还没开出胡同口,恩智就发来了消息:“等你家收拾完房间,邀请我来玩吧。”海仁虽然不想让恩智看到自己现在的家,但她能这么说,海仁心里很感激。

当她家不仅没搬到多兰洞,还被逐出原来的房子而住进新家后,爸爸却非常关心女儿进江河女子高中的事情。好像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作为家长的存在价值。经不住爸爸的软磨硬泡,妈妈把全家户口非法迁户到大姨那里。姨夫已经去世,两个表哥一个人服兵役,另一个人在国外留学。于是在那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大姨一个人居住。所以,即使海仁一家同住,也一点都不奇怪。

“回头给你发短信。”

海仁填写江河女子高中志愿书,必须有班主任签字。海仁手里提着封得严严实实的文件袋,犹豫了一阵,才走进教务室。海仁看到多润跟英语老师坐在一起,正在填写京仁外国语高中的志愿。海仁有意不瞅多润,多润也好像注意到海仁进了屋,却故意装作没看到似的。

星期日晚上,恩智妈妈开车把海仁送回来。恩智落下车窗,冲她摆了摆手,说:

海仁小心翼翼地把志愿书放在书桌上,班主任却随意从袋子里取出志愿书翻了翻,问:“现在跟姨妈住在一起了?”海仁一时不敢回答,犹犹豫豫。班主任拍了拍海仁的后背,说:“好好听姨妈的话。”难道班主任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懂?海仁猜不透班主任的用意。

恩智、恩智妈妈和姥姥都不穿胸罩。所以,海仁一到恩智家,都不知道眼睛应该往哪儿看,每次都很慌张。海仁在家里,不管是吃饭,还是独自待在卧室,甚至睡觉都穿着胸罩,海仁妈妈也如此。意识到胸罩的存在后,海仁顿时觉得胸闷,喘不过气。她放下筷子,回到恩智的房间,脱下了胸罩。然后,她微红着脸回到饭桌前。恩智的家人对此毫不在意。那晚,海仁吃了两碗米饭。

海仁从教务科出来后,逃也似的跑了起来。在走廊尽头,她跟同班同学撞了个满怀。尽管双方都没留神才撞上的,那个同学却很不耐烦,让她走路时看着点。

“穿着胸罩吃饭,你不觉得闷吗?”

“哦,对不住。”

“我现在很舒服啊。”

海仁很快道歉了。同学反而觉得尴尬,拨弄了一下海仁的兜帽,问:

“待得舒服些。”

“去哪儿了?教务科?”

吃晚饭的时候,恩智妈妈直勾勾地看着海仁,说:

“嗯。”

从星期五夜晚到周末,海仁一直住在恩智家。海仁一日三餐吃恩智姥姥做的饭,还与恩智一起站在水槽边,一边玩肥皂泡,一边洗碗。然后,跟恩智妈妈等四人围坐在客厅茶几边涂指甲油。

“去教务科干什么?你,不会是去申请报私立高中吧?要报哪儿?”

初中生活就那么适应下来。那里有不少小学同学,还有恩智。海仁想和恩智进同一个社团,于是报了无人争抢的电影社。虽然她们喜欢在播放电影的时候睡觉,但一想到秋天还得准备庆典,就迷茫起来。而且,她还不大喜欢其他一年级的社团成员。其中一人仿佛有什么乐事似的总是乐呵呵的,另一人好像对什么都不满意似的整天噘着嘴。海仁想:算了,又不跟她们交朋友,以后只要适应刚搬的新家就可以了。想着想着,海仁就睡着了。

“帮人跑腿而已,哪儿来的私立高中?”

海仁装作睡着,没回答。倦意忽然袭来,她确实很困。

那日的辩解,却成了预言。因为海仁非法迁户的事情露馅儿了。

“什么优良传统啊?”

房门外,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她好像在跟姨妈通话。没说别的,只说了四次“没关系”,然后,静默了好长时间。海仁心想,怎么这么快就挂了?她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房门,只见妈妈双手紧握手机,望着窗外。

“所以,这种‘优良传统’呢,你姥姥遗传给了你妈,你妈遗传给了你。”

透过客厅的窗户,能看到她家以前住的公寓楼群,还能看到那里稀稀落落地亮着的黄色灯光。海仁家曾经也属于那灯光中的一员。在如同窟窿般凹陷的妈妈的双眼里,看不到任何情感。啊,妈妈!海仁正在犹豫应不应该安慰妈妈。这时,妈妈无声无息地笑了,笑得露出了门牙。海仁蹑手蹑脚地回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没看错,妈妈的确是笑了。

海仁扑哧笑了一下,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像说梦话似的嘀咕起来:

妈妈把爸爸和海仁叫到客厅,转述了与大姨通话的内容。她说:在江河女子高中做背景调查时,海仁非法迁户的事情被发现了。小屋的衣架上,挂着海仁的校服和运动服;在窗边的小矮桌上,铺着初中数学习题集,在习题集之间还插着自动铅笔。但是,在姨妈家里,找不到一件海仁家人的东西。

“对哦,我确实是在问你,能不能问。反正我是问了。”

爸爸紧紧咬住暗红色的下嘴唇。

“这不是问,而是问我可不可以问。”

“那现在,海仁的高中该怎么办?”

“所以,我现在问你嘛。”

爸爸又流露出那熟悉的眼神。

“你家真奇怪。这么晚了,我要在你家睡觉却没有一个人不同意呢。你妈妈过来接我,你姥姥也竟然只问我吃没吃晚饭。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搬家了?你的头发和衣服怎么乱糟糟的?老人通常对这些是要刨根问底的。”

“当妈的,连孩子要上高中的事都没弄好。你难道只是在人家家里布置了一间和海仁房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你还做了其他的事儿没有?只布置海仁的房间有什么用?”

放着好好的床不睡,恩智和海仁非要躺在地板上。这时,恩智说了这么一句。海仁一整天都感觉很累,还哭过。她刚洗了个热水澡,躺下来,觉得身心松弛,睡意蒙眬。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做梦一样。她想诉说一切,困意却袭来。海仁硬睁开迷迷糊糊中合上的眼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答非所问。

“那你为此做了什么?当我在求姐姐、布置房间、去居民中心申报转户的时候,你为孩子升学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没资格说我。”

“我可以问吗?”

“别忘了,多亏有我,你才一直过得舒舒服服的。”

海仁的哭声反而慢慢减弱,她跟妈妈说想去恩智家里过夜。

“不管你事业成功还是失败的时候,我都没说什么。对自己没做的事情,我绝对不会乱评价。”

“没必要找什么借口。看看我们家的现状,确实让人想哭。所以,你想哭就哭吧。”

两人的嗓门越来越高,海仁觉得后背直发热,脸痒痒的。不能再让妈妈继续听爸爸那充满暴力的言语。她握紧拳头大喊:

海仁哑口无言。她本想停住哭泣,但自己没法控制,就站在阳台行李堆里继续哭泣。妈妈伸出手,像救人似的把海仁从阳台上拉了回来。

“我错了!”

“你确定不是在为自己哭闹找借口?”

自己并不想上江河女子高中,也没请父母把自己的户口非法迁移到大姨家里。没人征求过海仁的意愿。这并不是海仁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

“至于,那个本子很重要。”

“这不是你的错。海仁啊,你回去学习吧,不,该睡觉了,时间不早了。”

“至于那么哭闹吗?那本子有那么重要?”

妈妈反而安慰自己,海仁要哭了,就赶紧转身,想回自己的房间。这时爸爸叫住了她。

“就是找不到那个本子!怎么找也找不到!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书箱!没了怎么办?无意中扔了怎么办?”

“李海仁!你怎么不跟爸爸道个晚安就这么进去呢?”

海仁被自己翻弄东西而扬起的灰尘弄得眼睛疼,想咳嗽。她连续打了五个喷嚏,觉得鼻子泛酸,眼睛里也噙满泪水。不一会儿,她掉下一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海仁用脏兮兮的手背擦拭着泪水,大发雷霆。

海仁再次转身,给爸爸鞠了一躬。一回房间,她就悄悄把门反锁了。她胡乱拉下叠在柜子上的被子,把疲倦的身子丢在上面。她蜷缩膝盖,自言自语道:“去他的,想让我给你行礼,为啥自己不先给我行个礼。”

“你的手臂在流血,你知道吗?”

当晚,父母那分不清是聊天还是吵架的交流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海仁不得而知。她用极其不舒服的姿势躺在被子上,美美地睡了一觉,连梦都没做。早晨起来,头也不疼,真是难得。

“找数学笔记本。”

那个跟爸爸保持着若有若无联系的朝鲜族合伙人,再次玩失踪,消失得无影无踪。爸爸没再去找他,而是扛下所有,奔走于银行、区政府和律师事务所,放弃了生意,申请了低保,也求得受害者的谅解。他开始在一座小型商业楼做起了保安。为寻找更稳定的职业,他还投递简历,抽空去参加面试。跟以前一样,他每天都刮净胡子、穿着整齐、经常洗手,还对海仁和尚敏说了对不起。海仁觉得此时的爸爸很了不起,但她并不喜欢。

“你在干什么?”

非法迁户的事情被揭穿后,海仁反而心里舒坦起来,学习也更好了。一日,学校的课程结束后,海仁去了辅导班。当她在自习室学习时,尚敏打来电话。海仁没接,干脆把手机放进书包。直到开始上课时,海仁既感到好奇,又有些不安,取出手机瞅了一眼,发现这期间未接电话竟然有四个,未读短信有两条。

她到阳台翻另一个箱子。阳台上原本胡乱堆放着用黄色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经她一折腾,这些箱子全都坍塌下来,箱子发出破裂的声响。海仁的手臂流血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刮伤的。那些纸箱长得都一样,用的还是同一款黄色胶带。她硬生生地拆开胶带。妈妈在旁边一直默默地看着,突然问了她一句:

第一条短信:爸爸让你马上回家。

那是恩智送给她的一个漂亮的日记本,海仁曾经在那上面写过日记,最近则写在普通的笔记本上。日记本封面上写的是“数学”,跟别的笔记本一起插放在书架上。搬家的时候,海仁的书被分装在六个箱子里,但由于没地方摆放,就扔掉了其中的四箱,剩下的两箱,一箱堆在阳台,另一箱装着海仁每天都看的书籍和题集、笔记本,也有可能装着“数学”笔记本,这个纸箱被搬进了海仁的房间。海仁仔细地翻看了每本书和笔记本,但那本“数学”笔记本的确不在里面。

第二条短信:爸爸疯了,很可怕,快回来。

直到午夜,他们才好不容易腾出了能供四人睡觉的空间。海仁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伏卧在积满灰尘的书桌上。一整天站着搬东西,感觉浑身都疼。她这才明白肉体的疼痛比心灵的痛症更令人难以忍受。海仁很想把这份痛苦铭刻在心。她强忍泪水寻找日记本,但怎么翻书包、书桌抽屉、书堆,都找不到。

如果只收到第一条短信,海仁是不会回家的。但没过十分钟再发过来的第二条短信很凌乱、很糟糕。而且,还没到爸爸下班的时间呢。海仁心里十分纠结,是要装作不知道,还是回去保护弟弟,她很难做出决定。海仁拿起羽绒服又放下,如此反复。最终,她把黑色羽绒服披在肩上,悄悄地溜出教室,好几个同学回头,以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房子迟迟未能整理干净。不管怎么扔、堆、塞那些搬来的家具、衣服、书籍、寝具及大小家什,依然很难放进比原房子小一半的新屋里。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时,搬家公司的员工们把家什满满地堆放在客厅后就走了。爸爸大发雷霆,指责他们这是违约,还咣咣地跺脚、摔箱子,但搬家公司的人都走了。他的出气筒只有家人而已。

回到家里,尚敏给她开了门。他的额头红肿着。海仁冲着正在阳台上抽烟的爸爸大喊:

海仁上初中后不久,她家就搬进了对面那陈旧的多户型住宅里。所谓的新房小得很,中间的客厅与厨房合二为一,不仅摆不下沙发和餐桌,就连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都很难。厨房两边是对望的卧室,屋内的任何一扇门开关时声响都特别大。尚敏的书桌被放置在父母和尚敏居住的卧室窗户边,尚敏走进洗手间,关上咯吱作响的门,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整个屋子都能听到。尽管海仁睡觉时要把腿伸进桌子底下才能伸直,但还能有自己的单独房间,海仁只能以此自我安慰了。

“爸爸,你疯了?你打尚敏了?!”

以前,妈妈只是每天上午去爸爸的办公室帮忙,后来她找了新的工作。每逢工作日,凌晨妈妈就到位于地铁站的紫菜包饭店卷包饭,白天则到家附近的大型超市当收银员;每到周末,她就到离家十分钟车程的烧烤店刷盘子。每天早晨,妈妈摆上早餐,煮好供家人晚上吃的泡菜汤,放进冰箱后,最先出家门。她白天出去忙忙碌碌,做那些以前从来没做过的杂活儿;晚上回到家,打扫完屋子后,读着书会迷迷糊糊地睡着。顺便说明一下,那些书是她从曾经做过志愿者的图书馆借来的。海仁很想帮妈妈分担一些,但妈妈很利索地做好了一切事情。

“他撞在你的书架上了。”

“太大了,中国土地太辽阔了。当初欢天喜地,以为那里遍地是机会,遍地都是黄金呢,原来也会遇到迷宫和沼泽啊。”

“别骗我!”

爸爸的——其实是全家的—更严格地说是以家人的未来、稳定及幸福作为担保借来的钱全没了。爸爸在中国滞留了一个多月,苦苦寻觅,一无所获,只能灰溜溜地回了国。

这时,尚敏抓住了海仁的胳膊。

海仁想,这未必是件坏事。爸爸为了见国内负责人、签合同、租赁办公室和仓库,一直忙得要命,就连海仁的小学毕业典礼都未能参加。但是,打算与爸爸共同创业的朝鲜族合作伙伴,卷走了爸爸所有的资金后,销声匿迹了。他可是跟爸爸合作了十多年的生意伙伴。

“爸爸确实没打我,姐姐,你的书架倒了。”

“不去。只是爸爸会比以前更频繁地去中国而已。”

我的书架?海仁觉得后脑勺火辣辣的。她急忙跑过去,打开房门。书架倾斜着,倚在对面墙上。由于房间狭窄,没有完全倒下,只是书掉落在地面上,一片狼藉。海仁没有向前跨进一步,站在原地。就在这时,尚敏走到她身旁。

“去中国?那我们去中国吗?”

“爸爸好像在找什么。”

“你爸爸说,干脆直接在中国注册公司,在那里做生意,可能这样稍微好一些吧。”

海仁大步横穿过狭窄的客厅,走到阳台。虽然在爸爸身上闻不到酒气,但他鼻梁上满满都是血丝,好像用圆珠笔画了似的。海仁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爸爸:“房间为什么成了那个样子?”

随着韩国产品在中国大受欢迎,仿制品也猖獗起来。爸爸的公司一直经营质量上佳的正牌货,反而遇到了危机。爸爸决定转型,把生意转向化妆品出口。海仁问妈妈:“冒牌化妆品不是更多?”若是直接问爸爸,答案会更准确,但海仁不想问。

爸爸又拿出一根香烟点了火,把头转向海仁的反方向,吐出烟圈。风一吹,烟雾一下子扑向了海仁。

“啊,真帅啊!多有男子气概!不是吗?”

“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海仁她爸,照照你身旁的镜子吧。”

“你说什么?”

“知道啦。你也打扮一下嘛,皮肤都成啥样了?”

“说是女孩子。说分明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她说出了咱家的地址和你大姨家的地址,让他们去调查呢。”

妈妈实在忍无可忍,就回了一句。但爸爸仍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海仁在原地僵住了。

“别胡说了。”

“她给学校教务室和行政室打电话,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两处地址。这不瘆人吗?这不是个完全陌生的竞争对手,是你知根知底的好朋友。我一定要把她给揪出来,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得益于此,海仁的爸爸比别人家小孩的爸爸更了解偶像明星与美容知识。要说因此爸爸就跟海仁和尚敏沟通更畅通无阻?并非如此。爸爸不停地给他们传达各种与中国相关的、分不清是新闻还是八卦的信息:哪个艺人涉黑、哪个明星因在中国惹是生非而被封杀,等等。海仁对此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爸爸对妈妈也一样,他不停地指出妈妈外貌的缺陷,督促她打保妥适、使用填充剂等。到最后,他还每每都说这么一句:“最近没有人像你这样不爱打扮。”

夹在爸爸手指间的香烟正在燃着,海仁盯着那细细的烟雾画出的烟圈。半晌,海仁缓缓地开了口。

从海仁记事开始,爸爸就在做向中国出口美容产品的生意。从保妥适(2)、填充剂到脂肪分解剂、减肥助剂等各种产品。

“都是那样子的,爸爸。”

那我哭给您看?海仁默不作声。大姨说:“跟你妈说一声我打过电话。”然后“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什么?”

“你在听吗?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冷漠啊!”

“我说都那样子。”

窗外的天空已然被染成朱红色,对面楼玻璃上反射过来的阳光落在狭窄的客厅地板上。眼前一片朦胧。海仁觉得好不真实,用脚“哐哐”地敲地板。

“什么都那样子?”

“这个……”

“您好像没听说过大多非法迁户都是由好朋友揭发的吧?完全陌生的竞争对手怎么可能知道你是非法迁户呢,没法揭发呀,毕竟人家对你一无所知。这都是身边的同学告发的。自己为了求学受苦受累,而上同一所学校及辅导班的朋友却花钱走了捷径,人家肯定觉得忌妒、委屈啊!”

“不能上江河女子高中,你会怎样?你家附近有可上的高中吗?”

“所以你才觉得那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吗?你不痛恨毁掉你前程的那个家伙吗?”

这是住在多兰洞的大姨打来的。由于大姨像打机关枪似的一下子提了很多问题,海仁一时竟什么也答不上来。大姨像在追责似的再次问道:

海仁直直地盯着爸爸,说:

“是海仁啊?哎呀,这怎么办啊,你的事情全被揭穿了!可是你妈妈还不接电话。她在做什么?在家吗?你第二志愿写哪儿了?”

“我的前程没被毁掉,并没有。爸爸。”

当沸腾的泡菜汤掀动锅盖时,电视机旁边的电话突然猛烈地振动起来,掉落在地。谁知道我家的电话呢?对海仁来说,与其说感到惊讶,不如说是好奇。安装座机电话,只是为了享受宽带费优惠。爸爸闭着眼睛倚墙而坐,尚敏正捧着四个菜盒,小心翼翼地挪到饭桌上。于是海仁接了电话。

然后,海仁静静地回到了卧室。她扶起倾斜的书架,把书又重新放回原位。她心想:或许爸爸是认为自己的前程被毁了吧?海仁一边整理书籍,一边或翻看或重新读起其中的几本绘本。她读起与恩智往来的书信,感到一丝肉麻,于是把它藏在书架的深处。

海仁把妈妈出门时放进冰箱里的泡菜锅取出来,放在煤气灶上加热。尚敏看着海仁的脸色,把立在冰箱旁边的小矮桌放在狭窄的客厅中央。海仁把抹布扔到饭桌上面,尚敏噘着嘴,不情不愿擦起了饭桌。

海仁即将上六年级那年,他们一家人还住在对面高楼上的时候,某个二月的下午,她呆呆地盯着云梯车直直地伸向高处的楼层。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二十二楼!海仁家在四楼,她想,住在那么高楼层的人得吃晕车药吧?而那个新住户就是恩智家。

“那当然。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解决不了的人都是蠢货。你要是不想再当蠢货,就出去摆餐桌,把菜从冰箱里拿出来。”

上六年级的第一天,海仁和恩智在电梯里碰见了,还如同命运的安排般进了同一个班级,成了好友。自此,海仁经常去恩智家玩儿。听说恩智的姥姥是女儿和女婿离婚后跟女儿住在一起的。老太太总是叫她“我们家海仁,我们家海仁”,像对待孙女般欢迎她的到来。每当海仁告辞回家时,姥姥就会说:“你常过来玩儿吧,省得恩智感到孤独。”每当那时,恩智都会皱起鼻梁,冲姥姥微微瞪眼睛。

“那爸爸也是蠢货吗?”

“姥姥,我一点都不孤独呢。”

尽管被海仁掐住了脖子,尚敏还挖苦她:

从恩智家的阳台上俯视,能看到马路对面的住宅区。那里的方形房子大小、高低不一,屋顶上还有黄黄绿绿的水箱,弯弯曲曲的胡同路上行驶着汽车。这些都显得太小,很像一个由积木堆成的玩具村。海仁非常喜欢站在恩智家的阳台上,观看积木村。

“你再这么叫,我就弄死你。你这连自己的饭都摆不上桌的蠢货。”

“那边上有一处瓦房呢!它到底是什么时候盖的呢?”

一听这话,海仁抓住尚敏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把他拉到卧室里,关上了门。尚敏虽然是小学六年级学生,身材却很矮小。海仁直接把他扔在地面上,跨坐在他胸口,掐住了他的脖子。尚敏满脸通红,挣扎起来,但海仁比他身材魁梧,他根本无法挣脱。海仁并没有松手,用轻蔑的眼神怒视着弟弟。

“我听说那个村子还有超过一百年房龄的老房子呢。”

“还是上饭吧,饭顺儿(1)。”

“真的?那种房子应该被定为文化遗产了吧?”

海仁冲着尚敏伸了伸拳头,用唇语说“揍死你”。尚敏吐了吐舌头,说:

“陈旧就必须是文化遗产啊?听说我爷爷家的房子也过了五十年呢。”

“海仁啊,该做饭了吧?”

海仁出生在楼房里,也生活在楼房里。串门去玩儿过的朋友家也都是楼房。这些房子结构和大小都很相似:一打开房门,就能看到摆放着电视机和沙发的客厅,厨房是开放式的,围绕着客厅排着两三个卧室、洗手间和阳台。

听姐弟俩的嗓门不断升高,爸爸插话了。

恩智说,马路对面的房子不会是那样子。要么没有客厅,要么厨房在屋外,得穿鞋出去,要么放马桶的洗手间和装有盥洗台的浴室是分开的。爷爷的故乡就是这样子。听到这里,海仁感到很神奇。恩智问她:“你是不是从未去过那样的房子?”海仁点了点头。

“在这个小地方你都学习不好,给我住嘴吧。”

“真的?你爷爷家也是楼房吗?”

“别人听了,还以为你学习有多好呢。在这个小地方,你成绩还算不错。你以后上了多兰洞的学校就玩完了。你得有自知之明。”

“爷爷和奶奶现在都不在了,听说他们在我爸爸很小的时候去世了。还有,外婆家也是楼房。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呢。”

“你不一直在闹,不想上辅导班吗?现在发哪门子疯?学习不好还想上辅导班?!”

“这样啊。我爷爷家就像是童话书里的那种古宅。院子边有仓库,里面存放着干野菜、青梅。屋顶上还有菜园,那里能摘南瓜、辣椒、生菜呢,很好玩儿。但是没有停车场,所以很不方便。上次中秋节,不知道谁把车停在爷爷家的大门口,车主和爸爸互相揪住衣领打架,还被抓到了派出所呢。”

“姐姐凭什么对我呼来喝去的,自己却上所有的辅导课?”

海仁觉得恩智讲的像电视剧一样有意思。她又问:“你爷爷家里还发生过什么趣事?”

“打住,李尚敏。”

“我们每次去,都能发现村里的中国人又多了,写汉字的牌匾一块块地多了起来。职业介绍所那样的办公室和中国餐厅也多了起来。爸爸很担心照这样下去,那里早晚会变成中国村。”

“咋了?英语、数学、科学,你上着这么多辅导班还有啥不满意的?”

“那有什么不好呢?”

爸爸没回答。海仁用略带责备的口吻低声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声音里充满责备之意。尚敏瞥了一眼姐姐,提高嗓门说:

“说是危险呢。爸爸整天说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谁知道是杀人的还是贩毒的呢?照他这个逻辑,我们邻居家也不知道是小偷还是诈骗犯呢。”

“我除了数学课,别的都不再上了。爸爸还不知道?”

海仁缓缓地点点头。海仁的爸爸也讲过类似的话。他说:“住宅区后面,有很多加工钢筋、钢管之类的小工厂,那里很偏僻、很阴暗,而且还有一群粗鲁的人,所以很危险。”因此,爸爸不让海仁和妈妈去那里。那是一个有趣而令人好奇,但也令人害怕的地方。海仁不想去那个地方,只想听听那里发生的故事。当时,海仁未曾料到自己以后会住在那里。

这时海仁的弟弟尚敏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爸爸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1)韩国对专职主妇的贬称。—译者注

“去了,刚回来。”

(2)保妥适(Botox),一种神经传导的阻断剂,治疗过度活跃的肌肉。在美容领域,指肉毒杆菌毒素,用于瘦脸。—编者注

填完高中志愿后,海仁经常头疼。她静躺在客厅时,爸爸以为屋里没人,就没敲门,而是输入密码打开门锁进来了。爸爸看到海仁,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没去辅导班。

(3)Melon,韩国最大的音源(在线音乐)网站。—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