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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承认他设下了骗局。他爱我!他跪倒在我脚下,表现了一种宽厚和悲壮的爱!……他劫持我,就是出自这种爱!……他把我和他一起关在地底下,就是出自这种爱……但他尊重我,他卑躬屈膝,他呻吟,他哭泣!……拉乌尔,当我起身要走,当我对他说如果他不立刻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会鄙视他时,难以相信的是……他给了我自由……只要我想走……他准备把秘密通道指给我看……但是……但是他也站了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想起,他虽不是幽灵,天使,也不是天才,但他总归是那个声音,因为他唱了起来!……

“可怕的是,”她接着说,心情越来越激动,“我对他感到恐惧,但并不讨厌他。拉乌尔,怎么能对他恨得起来呢?要是您看到埃利克在地底下的湖滨寓所里,跪在我脚下时的情景就好了。他不断地自责,咒骂自己,请求我原谅!……

“我听着听着……就留了下来!

“恐惧!”姑娘说道……这两个铿锵有力的字盖过了夜色中的一阵叹息。

“那天晚上,我们互相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拿起一把竖琴,开始用他那男人的声音,那天使的声音,为我唱起《苔丝狄蒙娜〔2〕的罗曼史》。一想到自己也曾唱过这支歌曲,我便觉得羞愧难当。我的朋友,这音乐有一种奇效,它能使您觉得除了扣人心弦的音符之外,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刚才所经历的怪事,只听到那声音在尽情歌唱,我如醉如痴地跟着它在和谐的音乐世界里漫游,我成了奥菲士〔3〕的羊群中的羊羔!它带着我去体会痛苦、欢乐、磨难、绝望、喜悦、死亡和喜气洋洋的婚嫁……我听着……它唱着……它给我唱一些我不知道的段子……让我听一种新的音乐,引发一种温柔、惆怅和安详的奇怪感觉……这种音乐先是在你心里掀起巨浪,然后渐渐抚平,直至把你送入梦乡。我睡着了。

“在回答您之前,”拉乌尔最后慢条斯理地说,“我希望知道,既然您不恨他,那他让您产生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躺在一张长椅上,是在一个陈设简单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摆着一张普通的桃花心木床,墙上挂着彩印棉布饰物,还有一个路易-菲力普时代式样的旧五斗橱,大理石的桌面上放着一盏照明的灯。这个新的布景是怎么回事?……我用手摸摸额头,好像要驱散这场噩梦……可惜!不大一会儿,我就觉察到我不是在做梦!我成了囚徒,走出这个房间,惟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一个十分舒适的浴室,冷热水可以随意使用。我回到房间里后,看见五斗橱上有一封用红墨水写的短信,它明明白白告诉我目前难堪的处境,要是还有必要怀疑的话,那它也把我的疑虑一扫而光,让我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实了。信上写道:‘亲爱的克里斯蒂娜,您对自己的命运完全可以放心。在这个世界上,您绝对不会有比我更好、更尊重您的朋友了。您暂且一个人待在这间属于您的房间里。我出门到商店里去给您买您可能需要的各种衣物。’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可怕的冷场,不,是三个人之间……两个在谈话,还有那个影子在后面偷听……

“‘可以肯定!’我大声喊道,‘我落到了一个疯子手里!我接下来会怎么样?这个可怜虫,他打算把我在他的地牢里关多长时间?’

“这么说,您要我回到那儿去!”姑娘断然截住他的冷笑,说道,“您听好了,拉乌尔,我已告诉过您:我要是回去,那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像个失去理智的人在这个小套房里跑来跑去,想要找一个出口,但根本找不到。我痛苦地责备自己如此迷信真是蠢极了,我随即又可怕地在自嘲中寻找乐趣,嘲笑自己真是幼稚透顶,竟然接受了穿墙而来的音乐天使的声音……一个人蠢到这种地步,必定大难临头,咎由自取!我真想打自己一顿,面对自己的下场又是笑又是哭。正是在这种状态下,埃利克找到了我。

说完,他冷笑起来……

“他在墙上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静悄悄地从一扇门里走了进来,这扇门我刚才并没有发现。他让门开着,抱进来好些纸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床上,这当儿,我用恶毒的话骂得他狗血喷头,还命令他摘下假面具,谁叫他掩饰自己的真面目的。

“唉!那又何必说这么多话!……您肯定爱他!您的害怕,您的恐惧,这一切仍然出于爱情,出于最美妙的爱情!您不敢承认的爱情,”拉乌尔苦涩地解释说,“一想到它就让您发抖的爱情……想想吧,一个住在地下宫殿里的男人!”

“他却泰然自若地回答我说:

“不恨!”克里斯蒂娜直截了当地回答。

“‘您是永远看不到埃利克的脸的。’

“啊!我恨死他了!……”拉乌尔嚷嚷道,“您呢,克里斯蒂娜,您告诉我……我要您先告诉我这事,我才会心平气和地继续听您讲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您呢,您恨他吗?”

“接着他责备我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梳洗,还告诉我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让我在半个小时里梳洗停当,他边说边仔细地给我的手表上发条,对准时间。随后,他请我到餐厅里去,还告诉我,有一顿丰盛的午餐正等着我们去吃。我当时确实很饿,便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门,自己进了浴室。我洗澡之前,先拿一把锋利的剪刀放在身旁,要是埃利克像疯子一样,有越轨之举,我就用剪刀自杀。清凉的水让我感到非常舒服,我重新出现在埃利克面前的时候,已作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不顶撞他,冒犯他,必要的时候,还要奉承他,争取尽快获得自由。他先开口对我说了他对我的安排,还把细节都告诉了我,据他说是为了让我放心。他自称有我作伴非常高兴,所以,不能像昨天看到我大为生气,就一时冲动同意我离开时那样,马上放我走。我眼下应该明白,根本就用不着害怕看见他在我身边。他爱我,但只有等到我允许的时候,他才向我表白,其余的时间在音乐中度过。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您知道了我是如何从他那儿出来的,您就会明白了……”

“‘这其余的时间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既然可以远走高飞,您为什么还要先回到他身边去?”

“他肯定地回答说:

“不行!不行!一点都不能和埃利克对着干!只能远走高飞!”

“‘五天。’

克里斯蒂娜摇了摇头说:

“‘然后,我就可以自由了?’

“但是,他的住处并不是无法找到的……可以到那儿去找他呀。从知道埃利克不是幽灵开始,就可以和他谈谈,甚至强迫他回答!”

“‘您自由了,克里斯蒂娜,因为,这五天过去后,您就学会不再怕我了;于是您就会不时来看望可怜的埃利克!……’

“甚至为我去犯罪!”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语气让我深受感动。我仿佛从中听出一种真实的、令人同情的绝望,不禁心里一软,抬头望着那张假面具。我无法看清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但这丝毫没有减轻我心头那种挺奇怪的不舒服感觉,使我越发想要揭开那块神秘的黑色丝质方巾;可是,方巾下面,面具的边缘流出了一滴、两滴、三滴、四滴眼泪。

“这么说,他很爱您?”

“他一声不响,指了指面前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房间中央有一个独脚小圆桌。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为我演奏了竖琴。我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不过胃口倒很好,吃了几只虾和一只淋了点托卡伊葡萄酒的鸡翅。他告诉我说,这酒是他特地到以前福斯塔夫〔4〕常去的柯尼斯堡酒窖里买来的。而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问他是哪国人,埃利克这个名字是不是表明他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他回答说他没有姓氏,也没有祖国,埃利克这个名字是随便起的。我又问他,他既然爱我,为什么不用其他方法向我表白,而非要硬把我拉到他身边,关在地底下!

“但是,这场搏斗也是平等的……因为我们也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

“‘在一个坟墓里,’我说,‘是很难谈情说爱的。’

姑娘又用低沉的声音补充说:

“‘只能有这样的“约会”,’他用一种特别的声调回答说。

“拉乌尔,您说得对,在这件事上……我的出走会使他痛苦死的……”

“接着他站了起来,伸手来拉我,因为据他说他想带我去看看他的房间,但我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还吓得尖叫一声。原来伸过来拉我的那双手骨瘦如柴,还有些汗湿,于是我想到这是双死人的手。

“既要不引起埃利克痛苦,又要永远逃离他,这是很难两全的。”

“‘哦!对不起,’他低声说。

“我告诉您,如果他明天晚上听不到我的演唱,会终身痛苦的。”

“然后他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门。

“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预感告诉我,我们等到明天晚上那就错了,我们应该立刻远走高飞!”

“‘这是我的房间,’他说,‘进去看看一定很有意思,您要进去看看吗?’

“我的朋友,我们要担心的,只是舞台地板上的活板暗门,我们待在这里,就离活板暗门最远……我没有权利到剧院外面去见您……现在还不是惹他生气的时候……我们不能引起他的疑心……”

“我并没有犹豫。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所有神态都告诉我,他是可以信任的……我觉得根本用不着害怕。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克里斯蒂娜?夜里很冷,我怕您会受凉。”

“我走了进去,感觉好像进了一间死人的房间。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幛子,但在孝幔上平常缀白色泪珠状装饰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一个巨形乐谱架上放着《死神》的乐谱。房间当中,有一个垂挂着红色织锦缎帐幔的天篷,天篷下面是一具打开的棺材。

克里斯蒂娜讲到这里,再次戛然而止,两个年轻人仿佛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阵的回声:埃利克!……什么回声?……他们回头一看,才知道夜幕已经降临。拉乌尔的身子动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但克里斯蒂娜却把他留在了身边:“留下吧!您应该在这里知道一切!”

“看到这种情景,我吓得直往后退。

“‘这是真的,克里斯蒂娜!……我一不是天使,二不是天才,更不是幽灵……我是埃利克!’”

“‘我就睡在那里面,’埃利克说,‘生活中的一切都必须去适应,连来生都一样。’

“那男人一直跪在地上,大概是明白了我为什么流泪,因为他说:

“这吓人的场面惨不忍睹,我转过头去,目光落到了一架管风琴的键盘上,它大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乐谱架上放着一本乐谱,上面涂满了红色的音符。我请求让我看看乐谱,我看见第一页上写着:《胜利的唐璜》。

“我不再去想自己的可怕处境,不再问自己接下来会怎样,如此冷酷无情地把我带到这个客厅里来居心何在,为什么要像把囚犯关进牢房,把女奴关进后宫那样对待我。不!不!不!这些事我都没有去想,满脑子只想着:那声音原来是个男人!于是我哭了起来。

“‘对,’他对我说,‘我有时也作曲。这项工作,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做了。等做完了,我就把它带到棺材里,并且再也不醒过来。’

“于是,我听出了面具下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这声音面具是无法掩饰的,跪在我面前的原来是个男人!

“‘那应该尽可能慢点干,悠着点,’我说。

“他这种谦卑的动作又给了我某种勇气。借着光线,周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不管我的这次历险显得多么神奇,但现在围绕着它的却是一些能让我看得见摸得着的静物。壁毯、家具、烛台、花瓶,还有那些鲜花,对这些鲜花,我几乎能说出它们放在金黄色的小柳条筐里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价格是多少,所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最终都把我的想象力锁定在一个和别的客厅同样普通的客厅的范围内,别的客厅只是没有设在歌剧院的地下室里罢了。我大概遇上了一个可怕的怪人,他像其他怪人一样,出于某种需要,并和行政当局达成了默契,神秘地住在地下室里,并且最终在这座现代巴别塔的顶层找到了藏身的地方,这座现代巴别塔里充斥着阴谋,人们在那儿用各种语言唱歌,用各种方言谈情说爱。

“‘我有时会日以继夜,一连干上半个月,眼睛里只有音乐,然后就休息几年。’

“而后,他跪在我面前,再也没说一个字!

“‘您愿意弹一段《胜利的唐璜》给我听听吗?’我要求道。我以为自己的这个要求一方面能讨得他的欢心,另一方面也能克服自身对呆在这个死人的房间里所产生的厌恶感。

“说完,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

“‘永远不要对我提这个要求,’他回答说,声音阴沉,‘这个《唐璜》可不是根据达·蓬特〔5〕的歌词作曲的,它的灵感来自美酒、微不足道的爱情和邪恶,最后受到了天主的惩罚。如果您愿意,我给您演奏莫扎特的《唐璜》,它会让您流下善良的眼泪,让您进行一番认真的思考。但我的《唐璜》心里却像在燃烧,克里斯蒂娜,不过,他绝对没有被天火烧毁!……’

“‘如果您不碰我的假面具,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说着,我们回到了刚才离开的客厅。我注意到这个套房里哪儿都没有镜子。我正要寻思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埃利克已坐在钢琴前,他对我说:

“我又惊又气,猛地扑向他戴的假面具,想把它扯下来,看看那声音的真面目。人影对我说:

“‘克里斯蒂娜,您瞧,有一种音乐非常可怕,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您还没有接近这种音乐,因为您将失去鲜艳的脸色,等您重返巴黎后,再也没有人会认出您。我们唱歌剧吧,克里斯蒂娜·达埃。’

“原来是那个声音!

“他对我说:

“‘克里斯蒂娜,您放心,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我们唱歌剧吧,克里斯蒂娜·达埃。’这句话好像是对我的侮辱。

“的确,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在地底下看到这个湖和这条船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是您要想到,我到达湖畔时的处境却是不寻常的。死人的灵魂到达冥河边上时也未必会感到更加不安。卡戎〔1〕肯定不会比这个把我抱到小船上去的人影更悲伤,更沉默寡言。迷魂药的药力耗尽了吗?这地方的清新空气足以使我完全清醒吗?总之,我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渐渐消失,我稍稍动了动,表明恐惧又开始袭上我的心头。我身边那个可怕的人影想必对此也有所察觉,他迅速挥了一下手,示意恺撒快离开,白马随即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我听到马的四只铁蹄在楼梯的梯级上奔跑时发出的得得声;接着,那人影蹿上小船,解开铁缆绳,操起双桨,敏捷有力地划了起来,藏在面具后面的两只眼睛紧盯着我不放,使我无形中感到了那双一动不动的眸子的压力。周围的湖水寂静无声。我们在我刚才对您说过的那片淡蓝的湖光水声中悄然前行,接着又重新完全潜入黑夜中,最后就靠岸了。小船撞到了坚硬的东西。我又被人抱走。这时,我已有了喊叫的力气,便大声叫嚷起来。突然,一道亮光照得我眼睛发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是的,一道强光,强光中我被放了下来。我倏地站了起来。我已恢复了体力。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到处摆满鲜花的客厅里。这些漂亮的花儿用丝带扎成花束,放在一些花篮里,显得有些呆板,就是在大街上的花店里出售的那种,这些花儿太文明了,我每次‘首演’结束回到化装室里,总是发现这样的鲜花。在客厅中央,在这个巴黎味十足的香花丛中,那个戴着假面具的黑色人影站在那儿,交叉着双臂……他说道:

“可是我来不及强调他对我说这番话时的那种样子了。我们立即开始唱《奥赛罗》的二重唱,灾难已经落到我们头上。这一次,他让我演唱苔丝狄蒙娜一角,我的歌声里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一种真正的恐惧。这样一位对唱者站在我的身边,并没有把我吓倒,反而使我有了一种对他肃然起敬的恐惧感。我当时所遇到的这些倒霉事使我特别贴近诗人的原创意图,我找到了一些使音乐家心醉神迷的音符。至于埃利克,他的声音非常洪亮,他那复仇的灵魂体现在每一个音符上,可怕地增加了音符的力度。爱情、嫉妒和仇恨在我们的周围化作撕心裂肺的尖厉歌声迸发了出来。埃利克的黑色假面具让我想起了威尼斯的摩尔人的那张天生的面具。他就是奥赛罗本人。我以为他马上就要来打我,我就要被他打倒在地……但是,我并没有像羞怯的苔丝狄蒙娜那样,想要逃离他,避开他的怒火。相反,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我深深地被他吸引,被他迷住,并在这样一种激动中看到了死亡的魅力;但是,在临死之前,为了最后看一眼他的尊容,我想一睹永恒的艺术之火使他那无人见过的真面目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想看清那声音的真面目。完全出自本能,一个我无法控制的动作,因为我再也没有自控能力,我的手迅速伸过去摘下了他的假面具……

“我一动不动,任凭它带着我走……渐渐地,一种奇怪的昏昏欲睡的感觉代替了这次地狱中的历险给我造成的焦虑和恐惧状态。黑影扶着我,而我也不再有什么要想摆脱他的举动。一种奇特的平静感传遍我的全身,我想这是一种迷魂药在对我起作用,我的感觉都不大听使唤了。但我的眼睛已经习惯在黑暗中看东西,再说,黑暗中,这儿那儿,偶尔也有短暂的闪光出现……我判断,我们是在一条狭窄的环形走廊里;我想,这条走廊是环绕歌剧院巨大的地下室的。我的朋友,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下到了这个神秘庞大的地下室里,但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再往前走了。我的脚下还有两层,大得可以容纳一座城市。出现在我前面的一些鬼影把我吓跑了,那是些黑衣魔鬼,聚集在锅炉前,挥舞着铁铲、叉子,拨动着炽热的炭火,让炉火熊熊地燃烧,要是您敢走近一步,它们就突然冲着您打开炉子的血盆大嘴,威胁您!……就在这噩梦般的夜里,恺撒泰然自若地驮着我走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很小很小的东西,就像把单筒望远镜倒过来看到的那样,就是那群聚集在制热锅炉的红色炭火前的黑魔……它们时隐时现,随着我们的脚步临近,它们奇怪地再次出现……最后,它们完全消失了。那个人影一直扶着我,恺撒兀自往前走,步伐稳健……我无法告诉您,我们这样在黑夜里走了多长时间,即使是大概有多少时间也说不上来;我只觉得:我们在绕着圈走!我们在绕着圈走!我们顺着螺旋梯不停地往下走,一直走到地下深渊的中心;难道是我在头晕?……但是,我想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当时头脑非常清醒。恺撒一度昂起鼻子,呼吸空气,然后稍稍加快了步子。我感到空气挺潮湿,又过了一会儿,恺撒停下不走了。这时,夜色已褪,我们的周围泛着淡淡的蓝光。我看看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发现是在一个湖的边上,铅灰色的湖水一望无际,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但蓝色的微光照亮了这边的湖岸,我看见有条小船系在码头边的铁环上!

“天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听说过,”小伙子回答说,“不过,克里斯蒂娜,告诉我,您上了《预言家》中的那匹白马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蒂娜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好像还在用颤抖的双手驱赶那可怕的一幕,夜空中也好像早先回荡着埃利克的名字一样,回荡着三声惊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被这件事吓得团结得更紧密了,他们抬头朝静谧、晴朗的夜空中闪烁着的星辰望去。

“我一直昏迷了多少时间?我说不上来。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我和黑衣人仍然待在黑暗中。地上放着一盏昏暗的灯,亮光处有一汪泉水从墙上汩汩流出,然后立即消失在我躺着的那片地面下。我的头枕在那个身裹披风、头戴黑色假面具的男人的膝盖上,这个陪伴着我的男人,一声不吭,正用冰冷的泉水擦拭我的太阳穴,给我降温,他那种细心、专注和体贴入微,在我看来比刚才劫持我时的那种粗鲁更让人害怕。他的双手,不管动作多么轻巧,仍让我觉得是死人的手。我推开这双手,但没有什么力气。我有气无力地问道:‘您是谁?那个声音在哪里?’回答我的只是一声叹息。突然,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黑暗中,我隐隐约约看见黑色人影的旁边有个白色的影子。黑影把我抱起来放在白影身上。随即,一声欢快的嘶鸣传进我的耳朵,我大吃一惊,低声喊道:‘恺撒!’只觉得身下的白影哆嗦了一下。我的朋友,我原来是半躺在一个马鞍上,我认出了这白影原来是《预言家》中的那匹白马,我以前常常给它吃糖果什么的。可是,剧院里流传说,有天晚上,它失踪了,被歌剧院幽灵偷走了。我呢,我一直是相信那声音的,但从来都不相信幽灵。于是,我心头一震,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成了幽灵的阶下囚。我在心底里呼喊那声音快来救我,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那声音和幽灵竟是同一个人!拉乌尔,您听说过歌剧院幽灵吗?”

拉乌尔说:

“周围一片漆黑,远处,有一道微弱的红光照着一个墙角,那是岔道的一个拐角。我大声喊叫。只有我的声音在墙与墙之间回响,那歌声和小提琴声已经停止。突然,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或者,更准确地说,有一样瘦骨嶙峋的冰冷东西钳住了我的手腕不放。我拼命地喊叫。一条手臂把我拦腰抱了起来……我在恐惧中挣扎了一阵子;手指沿着湿漉漉的石壁一路划过去,什么也抓不住。而后,我再也不能动弹,以为就要吓死了。我被抱向那道微弱的红光,到了亮光里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落入了一个身裹黑披风、头戴假面具的男人之手……我想作最后的努力:我的四肢已经僵硬,只好再开口喊救命,可是,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感到那是死人的手!我昏了过去。

“真奇怪,克里斯蒂娜,这如此温和宁静的夜怎么充满了哀怨。好像它在和我们一起悲叹!”

“唉!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做梦!我不知怎么,发现自己已经在化装室外面!我的朋友,有一天晚上,您也亲眼看见过我从镜子中消失,您或许能向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而我不能!……我惟一能告诉您的,是我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突然看见前面的镜子没有了,我就到后面去找……可是,镜子没有了,连房间也没有了……我是在一条昏暗的走廊里……我心里很害怕,大声叫了起来!……

她答道:

“怎么!您不知道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千万别再做梦了!”

“现在您就要知道整个秘密了,您的耳朵里会像我的耳朵里一样,充满了一声又一声的悲叹。”

说到这里,拉乌尔冷不丁打断了她的话:

她紧紧握住拉乌尔那双仿佛是保护神的手,一阵长时间的哆嗦过去以后,她继续说道:

“就在这场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拉乌尔,我同时想到了您和那个声音,因为在那个时期,你俩在我心中各占一半。我为您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因为我看见您坐在您哥哥的包厢里,我知道您不会有任何危险。至于那个声音,它告诉过我那晚它会来看演出,我真为它担心;是的,确实担心,好像它是‘一个也会死的平常的活人’。我心里在说:‘天哪!吊灯可能砸到了那声音。’当时我正在舞台上,吓得准备跑到大厅里在死伤的观众中寻找那声音,但随即又想到,如果它安然无恙,肯定已经在我的化装室里等着,急于要让我放心。我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化装室。那声音不在那儿,于是,我把自己关在化装室里,含着泪恳求它,如果它还活着,就出现在我面前。那声音没有回答,但我突然听到一声凄惨而熟悉的长叹。这是拉撒路听到耶稣的声音,开始睁开眼睛,重见阳光时发出的那种呻吟。这是我父亲那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拉乌尔,我听得出父亲的弓法,就是这琴声使我们呆呆地站在佩罗的路上听得出了神,就是这琴声好像给那个墓园之夜‘施了魔法’似的。接着,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乐器又得意洋洋地奏出欢快的生命呼唤,那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开始唱起那句令人慑服的歌词:‘来吧!要相信我!信我者将获得新生!走过来吧!信我者不会死亡!’我无法告诉您当时的感受,这歌声在宣扬永生,而我们的身边,一些被那可恶的枝形大吊灯砸死的可怜人,却献出了灵魂……我觉得那声音似乎在命令我过去,在命令我站起来,朝它走过去。它渐渐地离去,我跟在后面。‘来吧!要相信我!’我相信它,我来了……我来了,事情也真怪,我往前走,房间就好像在我前面向前延伸……向前延伸……当然,这应该是镜子在起作用……因为镜子就在我面前……突然,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化装室外面。”

“哦!对了,要是我能活上一百年,就会一直听到他发出的那种不同于凡人的叫嚷,这是他痛苦的叫喊,恶魔般的怒吼,这家伙一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吓得睁大了双眼,嘴巴合不拢,也叫不出声来。

“知道真相!……拉乌尔!……摆脱噩梦!……真不幸,我进入这场噩梦,仅仅是从知道这个真相那天才开始的!……您别说了!您就别再说了!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您……现在,我们要从天上来到人间,拉乌尔,埋怨我吧!……埋怨我吧!……有一天晚上,倒霉的晚上……哎……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那天晚上卡洛塔在舞台上时可能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丑恶的癞蛤蟆,一张开嘴,‘呱呱’声就脱口而出,好像一辈子都栖息在池塘边似的……那天晚上剧院大厅里突然间一片昏暗,那盏枝形大吊灯掉下来,砰的一声巨响,在地板上砸得粉碎……砸死砸伤了一些人,整个剧场惊叫声四起,一片混乱。

“哦!拉乌尔,这可怕的家伙!怎样才能不再看见这家伙!要是我的耳朵里永远都充满了他的叫喊声,要是他的脸永远在我的眼前晃悠,那可怎么办!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怎样才能不再看见,怎样让您也见识见识?……拉乌尔,您已经见过风干了几个世纪的死人骷髅头,如果说那天晚上在佩罗您并不是在做噩梦的话,那您也许已经看见了他的死人骷髅头。还有,在上一次假面舞会上,您已经见过走来走去的‘红衣死神’!但所有这些死人骷髅头都是静止不动的,它们给人造成的是无声恐惧,并不是活生生的!但是您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您能想象一下的话,那个死人的假面具当时突然开始活起来了,从眼睛、鼻子和嘴巴四个黑洞里喷射出极强的怒火,这是魔鬼的狂怒之火,眼睛的两个黑洞里没有目光,因为正如我后来知道的那样,只有在深夜里才能看见他炭火般发光的眼睛……我吓得身子紧贴在墙上,露出一脸的惊恐状,而他的脸则是丑陋不堪。

“但是,最后,”拉乌尔听到这里大声说,他看到克里斯蒂娜像个不大‘知情的’孩子,为自己的过分天真幼稚痛哭流涕。“但是,最后您很快就知道了真相!……您为什么没有摆脱这场噩梦呢?”

“这时候,他那没有嘴唇遮拦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煞是吓人,他逐渐向我逼近,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一些荒诞的事,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一些骂人的话,疯话……我怎么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的朋友,我只好给您写封信,让您也跟到佩罗去。我怎么会被愚弄到如此地步?面对那声音所打的那些小算盘,我怎么没有想到其中有诈呢?唉!我再也把握不住自己:我是它的囊中之物!……那声音有的是办法,可以随意摆布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

“‘看吧,’他俯身对我吼道,‘你想看看清楚!那你看看清楚吧!你就一饱眼福,让我这张该死的丑脸满足你的好奇心吧!看看埃利克的脸吧!现在,你知道那声音是什么面相了吧!你说,难道听见我的声音你还不满足?你还想知道我长得怎么样。你们这些女人,总是那么好奇!’

“‘随您的便,’它回答说,‘但您要知道我也会到佩罗去的,因为您在什么地方,我就会在什么地方,克里斯蒂娜,如果您始终没有愧对过我,您没有欺骗过我,那我会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在您父亲的坟上,用死者的那把小提琴,为您演奏《拉撒路的复活》。’

“他突然大笑起来,重新又说道:‘你们这些女人,总是那么好奇!……’这笑声如狼嚎,似虎啸,还唾沫四溅,可怕极了……他还说了些这样的事:

“‘够了!’我生气地对那声音说,‘明天,我要去佩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我要请拉乌尔·德·夏尼先生陪我一块儿去。’

“‘你满意了吧?我很帅,对吗?……如果一个女人看见了我的真面目,就像你一样,那她就是我的人了。她得永远爱我!我,我是唐璜式的人物。’

“可惜!无法骗过那声音!……它,它倒是认出了您!……那声音吃醋了!……接下来的两天,它对我大发脾气……它对我说:‘您准是爱他!如果您不爱他,就用不着躲避!他是您的老朋友,您就应该和他握握手,就像和其他朋友握手一样……如果您不爱他,就用不着害怕单独同他和我待在您的化装室里!……如果您不爱他,就用不着赶他走!……’

“接着,他直起身子,一手叉腰,摇晃着肩膀上那个算是脑袋的丑陋东西,用雷鸣般的声音吼道:

“我感到精疲力竭,”克里斯蒂娜说,“我闭上了眼睛……重新张开时,看见您在我身边!可是,那声音也在场,拉乌尔!……我为您担心,所以,那次,我不想和您相认,当您提醒我说,您曾在海里捡回我的披肩时,我故意一笑了之!……”

“‘看着我!我就是胜利的唐璜!’

“哦,克里斯蒂娜!”拉乌尔想到那晚的事,流着眼泪说,“那天晚上,我的心随着您的歌声在震颤。我看见您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就和您一起哭泣。您怎么能边哭边唱呢?”

“我一边扭过头去,一边求他原谅,但他猛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拧回来,他那死人的手指插进了我的头发。”

“就在举行告别晚会的那天晚上,卡洛塔怎么没有来剧院?我怎么被叫去顶替她?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我上台演唱了……我演唱时有着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激情;我好像觉得有人给我插上了翅膀,飘飘欲仙;我一度以为我那正在如火一般燃烧的灵魂已经离我的躯体而去!”

“够了!够了!”拉乌尔打断了她的话,插嘴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克里斯蒂娜,告诉我那个湖滨餐厅在什么地方!我必须杀了他!”

“第二天,”克里斯蒂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化装室。那个声音在那儿。噢,我的朋友!它对我讲话时语气非常忧郁。它明确对我说,如果我一定要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间,那它,那个声音,就只好重新回到天上去了。它说这话时的语气和凡人一样痛苦,我从这天起只得多长一个心眼,开始明白我就这样奇怪地成了自己神经过敏的牺牲品。但我仍然完全信赖这个声音的显灵,因为它是和我对父亲的思念十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万万不能不再听到这个声音。另外,我也考虑了我和您之间的感情,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没有什么意义的冒险,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不管怎样,您在社会上的身份和地位永远不可能使我想入非非,和您名正言顺地结婚;于是,我向声音发誓,您只是我的兄弟,绝对没有其他关系,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世间的男女爱情……我的朋友,这就是您在舞台上或者走廊里,试图引起我的注意时,我故意扭头不看的原因,这就是我不和您相认的原因……这就是我对您视而不见的原因!……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上课时间在一种神授的狂热中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达到过如此完美的程度,有一天,那声音对我说:‘现在行了,克里斯蒂娜·达埃,你可以给人类带去一点天上的仙乐了!’

“唉!拉乌尔,你先别说话,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说到这儿,克里斯蒂娜停顿了一会儿。她把头靠在拉乌尔的胸前,两人依偎着,静静地待了一阵子。他们的心里十分激动,也就根本看不见,或者说,根本觉察不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影子在移动,那影子长着两只黑色的大翅膀,趴在屋顶上,朝他们爬来,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扑上来就能把他们掐死……

“那好吧!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又是为什么回到那儿去的!这是秘密,克里斯蒂娜,那你就保密吧!别的事都无所谓!但不管怎样,我都要杀了他!”

“根据那个声音的命令,我的进步仍然严加保密,只有那个声音、瓦勒里乌斯妈妈和我知道。奇怪的是,当我一出化装室,我的歌声还是平时的老样子,谁也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变化。那个声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它对我说:‘必须等待……您看着吧!我们会让整个巴黎震惊!’于是,我就这么等着。我生活在一种由它控制的梦境里,心醉神迷。就在这种时候,拉乌尔,有一天晚上,我在歌剧院演出大厅里看见了您。我简直欣喜若狂,甚至回到化装室里时也不想掩饰。真是我们的不幸,谁知那声音已经等在那里,它从我的脸上一眼就看出有了新的情况。于是它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并不觉得把我们之间的甜蜜故事讲给它听,告诉它您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有什么不妥。可是,它听后却默不作声:我叫它,它不回答;我求它,也无济于事。我害怕得快要发疯了,我怕它会一去不回!但愿,拉乌尔……那天晚上,我在绝望中回到家里,马上扑到瓦勒里乌斯妈妈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你知道吗?那个声音走了!它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她听了也和我一样惊慌,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对我说:‘见鬼!那声音吃醋了!’拉乌尔,我的朋友,这事倒让我想到我是爱您的……”

“哦!我的拉乌尔!你听着!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听着!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拖过去,于是……于是……哦!比刚才还要可怕!”

“几个星期之后,我唱歌的时候,竟然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一度害怕自己中了什么邪;但瓦勒里乌斯妈妈劝我放心。她说,她知道我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是不会受到魔鬼捉弄的。

“好了,说呀,现在就说!……”拉乌尔气急败坏地嚷道,“你快说呀!”

“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音乐,是从墙后面传过来的,音非常准。而且,拉乌尔,我的朋友,那声音好像确切地知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教到我哪儿,他用的是那种简单的办法;就这样,我想起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的发音器官想起了过去所学的课程,并且随着上新课,我得益匪浅,我的技艺突飞猛进,这是在其他条件下,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取得的!我的朋友,您该想到,我这个人相当娇弱,我的嗓音开始时也没有什么特点;低音自然不大发达,高音相当生硬,而中音又显得低哑。为了帮助我克服这些缺点,我父亲作了一番努力,并暂时获得了一些成功,但那个声音却教我彻底克服了这些缺点。渐渐地,我的音域达到了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宽度:我学会了如何使自己的运气臻于完美,呼吸自如。尤其是,那声音还把在女高音中如何发挥胸声的秘诀传授给了我。最后,那声音仿佛用灵感的圣火点燃了这一切,唤醒了我热情、虔诚和崇高的生命。那声音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在让我听到的时候,把我也提升到它的高度。它带着我一起展翅高飞。那声音的灵魂就居留在我的嘴上,发出美妙悦耳的声音!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什么?我让你害怕了?这有可能!……你也许以为我还有一张假面具,对吗?这个……这个!我的头,是一张假面具?那好,但是!’他吼了起来,‘那你像对待另一张一样,把它也摘下来!来呀!来呀!再摘下来!再摘下来!我愿意这样!你的手!你的手!……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的手不够用,把我的手也借给你……我们两个人一起把这面具摘下来。’我蜷缩在他的脚下,但他抓住我的手,拉乌尔……把我的手拉到他那张可怕的脸上……用我的指甲在他肌肤上划来划去,那是可怕的死人的肌肤!

“当然,无法想象!我根本无法想象,”小伙子语气坚决地说,“你们用什么乐器伴奏?”

“‘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他用发自喉咙深处的声音嚷道,那喉咙像火炉似的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知道我完全是一具僵尸了吧!……一具彻头彻尾的僵尸!……这具僵尸爱你,崇拜你,永远都不再离开你!永远不再离开!……克里斯蒂娜,以后,等我们的爱情到了尽头的时候,我会让人把棺材加宽!你瞧!我不再笑了,你看见了,我是在哭……我在对你哭,克里斯蒂娜,你摘下了我的假面具,就为这事,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了!……只要你会以为我很帅,克里斯蒂娜,你就会回来!……我知道你会回来……但现在你知道我长得奇丑无比,你就会永远逃离我……我得守住你!!!你为什么要看见我呢?你简直疯了!克里斯蒂娜,你想看见我,你简直是疯子……我的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而我的母亲,为了不再看见我,我的第一张假面具就是她哭着送给我的礼物!’

“三个月前,我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时,我也像您一样以为,这个突然在我身边唱起的美妙歌声是有人在隔壁的化装室里唱歌。我出门到处去寻找这歌声;但是,拉乌尔,正像您知道的,我的化装室和其他化装室离得很远,我不可能在自己的化装室外找到那声音,它肯定是在我的化装室里。它不仅唱歌,还和我讲话,回答我的问题,它和平常的男人声音没什么两样,惟一的区别是音色很美,像天使的声音。该如何解释这个如此难以相信的怪事呢?我过去一直在想念一位‘音乐天使’,那是我可怜的爸爸答应过我他一升天就派‘音乐天使’到我这儿来。拉乌尔,我之所以敢告诉您这样一件幼稚可笑的事,是因为您认识我父亲,他也非常喜欢您,您小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对‘音乐天使’信以为真,我可以肯定您不会嘲笑我,瞧不起我的。拉乌尔,我的朋友,我至今仍保留着当年的小洛特的温柔和单纯的灵魂,容易轻信。瓦勒里乌斯妈妈的呵护也使我童心未泯。我稚嫩的双手捧着这幼小纯洁的灵魂,天真地把它献给了那男人的声音,自以为是献给了天使。当然,我的养母对此也出了点错,我把这件无法解释的怪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她第一个对我说:‘这应该是天使,不管怎么样,你可以去问问他。’于是,我就这样做了,那男人声音回答我说,它确实是天使的声音,他就是我等待已久的、我父亲临死前答应到了天国给我派来的天使。从此以后,我和那声音之间就建立了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我对他绝对信任。他对我说,他从天上来到人间,是为了让我领略永恒艺术给人类带来的欣喜,他请我允许他每天来给我上音乐课。我激动地答应了。他约我每天凌晨一点在我的化装室里,在歌剧院的这个角落夜深人静时,教我唱歌,我一次也没有失约。这些课实在是太妙了!您就是亲耳听到了那声音,也无法想象。”

“最后,他松手放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打着可怕的嗝儿,在地板上走着。不一会儿,他像游蛇一样悄悄地出去,进了他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我独自待在那儿,心里很害怕,陷入了沉思,不过那个怪物的阴影倒是摆脱了。出奇的寂静,风暴之后,静得就像死寂的坟墓;于是我能反思刚才摘下他的假面具会带来怎样的可怕后果。这丑八怪最后的几句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我是作茧自缚,永无出头之日,我的好奇心铸成了我的一切不幸。他曾三番五次警告我,一再对我说,只要我不碰他的假面具,就不会有任何危险,然而我还是碰了。我咒骂自己此举实在太不谨慎,但我发觉丑八怪的思路还是符合逻辑的,不禁浑身一阵哆嗦。是的,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我肯定还会再来的……假面具后面流淌的泪水已经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兴趣和怜悯,无法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总之,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虽然不能如愿以偿,但我不能忘记他就是那个声音,他的才华已使我重新振作起来。我一定会回来的!但现在,我一旦离开这座地下墓穴,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人会来和一具爱他的僵尸一起幽禁在一座坟墓里!

“您第一次是怎么看到他的?”

“刚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看我时那种凶狠的目光,或者更确切地说,他那两个不见目光的黑洞凑近我时的那种凶狠的样子,我不难从中看出他的激情带有一种兽性。他并没有在我毫无抵抗能力的情况下,把我抱在他的怀里,这就足以说明丑八怪还有着天使的善良一面,也许,不管怎么说,他有点像天使,音乐天使,也许,如果天主给他穿上漂亮的而不是破烂的外衣,那他完全就是音乐天使!

他俩站了起来,朝周围张望……硕大的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人。于是他们放心了,拉乌尔问道:

“一想到自己的命运,我就已经六神无主,生怕看见那个停放着棺材的房间的门重新打开,再次看见那张摘去假面具的丑八怪的脸,我悄悄地溜进自己的套房,拿起那把剪刀,想就此了结自己可怕的命运……这时,耳边传来了管风琴的声音……

“我啊,我无法告诉您,”克里斯蒂娜直率地说,“即使他不在那儿,我的耳朵里也充满了他的叹息声……不过,要是您听到了……”

“我的朋友,就在这一刻,我才开始明白埃利克曾用让我吃惊的轻蔑口气对歌剧院音乐说过的那番话。我此刻听到的竟与此前我听到的那些迷人音乐截然不同。他的《胜利的唐璜》(因为我觉得他全身心扑在自己的杰作上,无疑是为了忘却眼前暂时的可怕处境),他的《胜利的唐璜》,刚开始的时候在我看来只是一种长时间的、可怕的和动人的泣诉,可怜的埃利克倾注了他的全部倒霉的不幸。

“这里有人在叹息!”拉乌尔说,“也许有人受伤了……您听见了吗?”

“我眼前又出现了那本红色音符的乐谱,很容易想象这些音符是用鲜血写的。它带着我走遍全部的苦难历程,走进深渊,也就是丑陋的男人居住的深渊的角角落落;它让我看到埃利克凶狠地用他那颗可怜的丑陋脑袋撞击这地狱的阴郁墙壁,他逃到这里,是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不吓着他们。我亲眼目睹痛苦之神的这部雄伟乐章的诞生,顿时觉得自己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可怜巴巴,被征服了;过了一会儿,这些来自深渊的声音突然汇集成一股神奇而气势磅礴的强音,宛如旋风般的千军万马好像追日的雄鹰直上天际,这样的一部胜利交响乐似乎使人人都激动不已,于是我明白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丑插上爱的翅膀敢于直面美了!我像喝醉了酒似的,用力一推,那扇把我和埃利克隔开的门打开了。埃利克听到我的声音站了起来,但不敢转身。

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同时转过头去。

“‘埃利克,’我大声说道,‘让我看看您的脸,不用怕。我发誓,您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崇高的男人,如果今后克里斯蒂娜·达埃看见您浑身发抖,那一定是她想到您的才华是多么伟大!’

这时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时候,埃利克转过身来,因为他相信我,而我,唉!……我也相信自己……他激动地举起双手伸向命运之神,然后跪倒在我的膝下,嘴里说着情话……

“因为我看见他了!!!”

“……死人的嘴里说着情话……音乐停止了……

“为什么?”拉乌尔问道,他着实被克里斯蒂娜说出这番令人惊奇的知心话时所用的语气吓了一跳,“为什么您以为他快要死了?”

“他吻着我的裙摆,没有看见我紧闭着双眼。

“这实在太可怕了,”克里斯蒂娜坦言,“时时刻刻都这样胆颤心惊!……不过,在这儿,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们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是在我的家里,头上是天空,是在露天,天色也没有黑。太阳像一个火球,那些夜鸟是不喜欢看见太阳的!我从未在阳光下见过他……不然的话,那一定很恐怖!……”她用迷茫的目光望着拉乌尔,结结巴巴地说,“啊!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快要死了!”

“我的朋友,我还能对您说什么呢?现在您知道了这场悲剧……半个月中,它不断地上演……半个月中,我一直在欺骗他。我的谎言和那个吓得我说谎的丑八怪同样可怕,惟有以此为代价,我才能获得自由。我烧毁了他的假面具。而我自己也伪装得不错,因此,即使他不再唱歌的时候,也敢于看看我的眼色,就像一条胆怯的狗在主人身边绕来绕去。就这样,他还像一个忠实的奴仆围着我转,悉心侍候我。我渐渐得到了他的信任,他终于敢带我到阿佛纳斯湖畔去散步,乘船去游铅灰色的湖;在我被囚禁的最后日子里,天黑以后,他就带着我穿过关闭通往斯克里布街的地道的栅栏门,登上一辆早已在那儿等候我们的马车。马车载着我们前往僻静的森林。

“没有,”拉乌尔肯定地说,“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我们碰上您的那个晚上,差点给我酿成一出悲剧,因为他对您嫉妒之极,直到我向他断言您不久就要启程离开法国时,才把他的妒火压下去……在这半个月难熬的囚禁日子里,我受到怜悯、激动、绝望和恐惧的轮番煎熬,在这以后,当我告诉他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相信了我。”

她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您确实回去了,克里斯蒂娜,”拉乌尔哽咽着说。

“您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是的,朋友,我还应该说,帮助我信守诺言的,并不是作为释放我条件的那些可怕威胁,而是他站在墓室门口发出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叹了一口气,随即觉得自己身后响起了另一声叹息,和她遥相呼应。

“是的,那声哭泣,”克里斯蒂娜痛苦地摇着头,重复道,“把我和无尽的痛苦拴在了一起,这种痛苦比我在向他告别的那一刻所想象的还要不幸。可怜的埃利克!可怜的埃利克!”

“您是怎么也不会明白的!……”

“克里斯蒂娜,”拉乌尔站了起来,说道,“您说您爱我,可是,您获释以后,没过几个小时,就已经回到埃利克身边去了!……您回想一下那个假面舞会吧!”

她又补充说:

“事情确实如此……但您也得回想一下,拉乌尔,我和您一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对我俩是多大的危险啊……”

“不行,不行,”她痛苦地摇着头说,“现在不行!……这样做太残忍了……让他明天晚上再听我演唱一次,最后一次吧……然后,我们就逃。半夜十二点,您到我的化装室里来找我;十二点整。那时,他应该在湖畔的餐厅里等我……我们就可以自由了,您就带我走!……即使我到时候拒绝,拉乌尔,您也一定要把我带走,您得发誓……因为我知道,这次,如果我回到他那儿去的话,就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在那几个小时里,我甚至怀疑过您是否爱我。”

但是,克里斯蒂娜制止了他。

“那现在呢,拉乌尔,您还怀疑吗?……您应该知道,我每次陪埃利克出游都加剧了我对他的恐惧,因为每次出游非但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平息他的激情,反而使他爱得发疯!……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她痛苦地拧着自己的手,样子很可怕,而拉乌尔也仿佛受到了她那种绝望心情的感染,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不!不!您再也不会听到他对您说他爱您了!您再也不会看见他流泪了!我们逃吧!……克里斯蒂娜,我们立刻就逃!”他已经想要拉着她就走。

“您害怕……但您爱我吗?……如果埃利克是个帅哥,克里斯蒂娜,您会爱我吗?”

“如果我不回到他身边,就会发生大祸!……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心里知道应该可怜那些住‘在地底下’的人……但那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可是,时间又快要到了,我只有一天时间了!如果我不去,他就会用歌声来找我。他会带我到他家里去,到地底下去,然后跪倒在我面前,他长着一个死人骷髅头!接下来他会对我说他爱我,还流着眼泪!啊!这些眼泪!拉乌尔!死人骷髅头上两个黑洞里的眼泪。我再也不能看见那些泪水流出来了!”

“不幸的人!为什么要试试命运是否灵验呢?为什么要问我一些像人们深藏罪恶一样深藏在我心底的事情呢?”

“克里斯蒂娜,是什么事情强迫您回到那儿去的呢?”

她也站了起来,用颤抖着的美丽双臂搂住了小伙子的头,说道:

“现在,我害怕回去和他住在一起,住在地底下!”

“哦!我的一日未婚夫,如果我不爱您,就不会把我的嘴唇献给您。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献给您。”

说完,她浑身直打颤,身子缩成一团,用发抖的声音低声说:

拉乌尔吻了姑娘的双唇,但笼罩在他们周围的夜幕突然撕裂了一道口子,好像暴风雨就要来临似的,吓得他们赶紧逃跑;可怕的埃利克映入了他们的眼帘,没等他们消失在林立的高楼的屋顶中,他们便看见高空中,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有一只巨大的夜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它仿佛倒挂在阿波罗竖琴的琴弦上!

“我不知道,”她样子怪怪的,摇着头说,“他是个魔鬼!”

注 释

“这么说,克里斯蒂娜,您害怕到时候会改变主意?”

〔1〕 卡戎,希腊神话中渡亡灵过冥河去阴间的神。

说这番话的时候,姑娘显得咬牙切齿,好像在恨自己似的,不由地紧紧靠在拉乌尔身上,把小伙子吓了一大跳。

〔2〕 苔丝狄蒙娜,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主角奥赛罗的妻子,受伊阿古诬陷被其夫扼死。

放眼四周,是一个春天的夜晚,犹如在燃烧一般。朵朵彩云身披轻柔的纱裙,被落日的余晖染成金色和紫红色,它们拖曳着,慢慢地飘过两个年轻人的上空;克里斯蒂娜对拉乌尔说:“不久,我们就会比这些彩云走得更远,更快,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然后,拉乌尔,您就弃我而去。但是,如果到了您要带我远走高飞的时候,我不再同意跟您一起走,那么拉乌尔,您一定要强行把我带走!”

〔3〕 奥菲士,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能让猛兽听了俯首,顽石低头。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屋顶上。克里斯蒂娜身轻如燕,在屋顶上熟门熟路,行走如飞。两人的目光朝三个圆屋顶和三角楣望去,扫视着它们之间的一片空地。克里斯蒂娜长长地松了口气,她高居于巴黎之上,繁忙的城市尽收眼底。她用信赖的目光望了望拉乌尔,把他叫到身边,紧挨着她,两人肩并着肩,行走在屋顶上用锌和铁修建的大街小巷里;他们的身影双双倒映在一个个硕大的装满水的蓄水池中,到了合适的季节,舞蹈班的二十来个小男孩就会跳到这些池子里学习游泳。那个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影一直亦步亦趋,这时又冒了出来,只见他趴在屋顶上,舞动两只黑翅膀,在纵横交错的铁板小路上爬行,绕过蓄水池,悄悄地沿着圆屋顶潜行;而两个可怜的孩子却丝毫没有想到他的出现,双双自信地坐在保护神阿波罗的青铜像下,天神把他那把神奇的竖琴高高地举到火红色的天空中。

〔4〕 福斯塔夫,莎士比亚笔下脍炙人口的喜剧人物,体形肥胖,生性贪婪怯懦,喜发豪言或妙语,先后出现于《亨利四世》及《温莎的风流娘们》等剧中。

阿波罗的竖琴

〔5〕 达·蓬特(1749—1838),意大利诗人、歌词作者,犹太人,为许多音乐家撰写过歌词,其中为莫扎特作《费加罗的婚礼》、《唐璜》和《女人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