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真的,”我说,“你劫持了她,还像囚犯一样把她关起来!”
“我完全有权利约她到我家里来会面。她爱的就是我这个人。”
“你听着,”他说,“如果我向你证明我这个人被人家爱上了,你能答应今后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反驳说:
“好,我答应,”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丑八怪是不可能提供这样的证明的。
“你心里很清楚:是克里斯蒂娜·达埃!”
“好吧,一言为定!这事很简单!……克里斯蒂娜·达埃喜欢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就可以走,不过她还会回来的!……是的,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喜欢回来……她一定会自己回来的,因为她爱的就是我这个人!……”
“那是谁?”
“哦!我不相信她会回来!……但是,你的义务是放她走。”
“我到这里来,找的不是埃利克!……”
“我的义务,大傻瓜!(原文照录)放她走是我的意愿,我的意愿……而且她一定会回来……因为她爱我!我告诉你,这一切的结局会是一场婚礼……一场在玛德莱娜大教堂举行的婚礼,大傻瓜!(原文照录)。说到底,你相信我吗?我再告诉你,我的结婚弥撒曲都已经写好……‘主啊,怜悯我们……’你就等着瞧吧!”
说着,他坐进小船的后部,用脚后跟敲打船板,等我回答;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他还在用脚后跟敲打脚下的船板,像是在为自己的吟唱打拍子,他低声唱道:“主啊,怜悯我们!……主啊,怜悯我们!……主啊,怜悯我们!……”接着他说:“这是弥撒曲,你就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什么也不能担保!……如果埃利克的秘密不再是埃利克的秘密,那么很多人就得自认倒霉!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除非你是个大傻瓜(原文照录),不然的话,我对你说得够明白了;除非你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你听着,”我最后说,“如果我看见克里斯蒂娜·达埃走出湖滨的房子,并且又自愿回到那里,我就相信你!”
他又大声喘气。
“而且你不再管我的事?好吧,今天晚上,你就等着瞧吧……你来参加假面舞会。我和克里斯蒂娜会到那儿去兜上一小圈……到时候,你就躲进杂物间,你会看见克里斯蒂娜回到自己的化装室,然后别无他求,重新走进巴黎公社社员的暗道。”
“是的,再说一遍,最后一遍,你必须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我告诉你,由于你的不谨慎——你已经两次被那个头戴毡帽像影子般的人逮住,他不知道你在地下室里干什么,只好把你送到两位经理那儿,经理们以为你是个痴迷幻景剧机关和布景滑槽的波斯人(我当时就在那儿,是的,就在经理室里;你知道我无处不在)——我告诉你,由于你的不谨慎,人家最终会想你在这里找什么……人家最终会知道你在找埃利克……于是人家也会像你一样,来找埃利克……会发现湖滨的房子……那时候,就惨了,老朋友!就惨了!……我什么也不能担保!”
“一言为定!”
他非常生气,我当时不便打断他的话。他喘了几口粗气以后,向我挑明了担心的事——正好和我心里害怕的事不谋而合。
要是我果真看到了那一幕,就只好认输了,因为一个大美人爱上一个极其吓人的丑八怪,当然是她自己的权利,尤其是这个丑八怪有着音乐方面的魅力,而美人又恰巧是位非常杰出的歌唱家。
“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四小时,”他对我说,“你碍了我的事!我通知你,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我对你的耐心够大了!……你以为在跟踪我,大傻瓜(原文照录),其实是我在跟踪你,你知道我多少事,我心里清清楚楚。昨天,在我的巴黎公社社员暗道里,我已经放过你;不过,说实话,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会再在那儿见到你了!这样的事做得很不谨慎,我发誓!我在想你是不是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现在,你走吧!我得去买东西了!……”
于是,我守候在湖岸上等他出现——阿维纳湖,他多次在我面前这样叫他的湖,是对他的湖的戏称——长时间的耐心守候弄得我很累,心里便在想:“他从另一扇门,从‘第三层地下室’的那扇门出去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夜色中响起一阵轻轻的划水声,看见两只金色的眼睛如探照灯般闪闪发光,随即,小船靠了岸。埃利克跳上岸朝我走来。
于是,我走了,心里仍在为克里斯蒂娜·达埃担忧,但想到埃利克说我不谨慎的那番话,一阵阵恐惧感又重新袭上心头。
几天以后,我耳闻目睹了埃利克和克里斯蒂娜·达埃相见时的情景,在巴黎公社社员的暗道里(暗道的尽头,在地底下),我无意中撞见丑八怪身子俯向滴着水的小泉眼,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克里斯蒂娜·达埃冷敷额头,我当时别说有多惊讶。一匹白马,也就是在歌剧院的地下马厩里失踪的《预言家》中的那匹马,安静地站在他们身旁。我走到明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埃利克的眼睛直冒金星,没等我开口说话,额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顿时昏死过去。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埃利克、克里斯蒂娜和白马已不见踪影。毫无疑问,可怜的女歌星已被软禁在湖滨寓所里。我没有犹豫,当即决定回到湖岸去,哪怕再次遇到上次那样的危险,也在所不辞。我躲在湖岸的暗处,足足守候了二十四小时,等丑八怪出现,我满以为他得去买吃的,一定会出来。说到这里,我应该附带讲一下,当他出门去巴黎市中心,或者敢于在公共场所露面的时候,总是在那个可怕的黑洞处装上一只用纸板和石膏做的假鼻子,还蓄着假唇髭,尽管如此,还不能完全掩饰他那张吓人的丑脸,他走过的时候,背后总有人在说:“瞧,走过去一具活僵尸。”不过,经过这番打扮,他总算勉强(我说的是勉强)能见人了。
我在问自己:“这一切会怎样结束呢?”尽管我信奉诸事听天由命,但仍无法摆脱心中难以形容的焦虑,因为以前是我放了这个魔鬼一条生路,而现在他对很多人构成了威胁,我对此负有难以置信的责任。
此外,我还发现丑八怪和克里斯蒂娜·达埃之间建立了一种奇怪的道德关系。我躲在和年轻女歌星的化装室相连的杂物间里,偷听了他们有关音乐的出色交谈,显然,克里斯蒂娜已陶醉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然而,我从不认为埃利克的歌声——他的歌声能随心所欲,时而如雷鸣般嘹亮,时而如天使的仙乐般甜美——能让人忘记他的丑陋。当我发现克里斯蒂娜还没有和他见过面时,便明白了一切!一天,我有机会进入女歌星的化装室。我想到埃利克以前教我的方法,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机关,镜子的承受墙这扇暗门也就悄然打开。我发现他利用空心砖的传声作用使克里斯蒂娜听到他的声音时,觉得他仿佛就在她身边。在那里,我还发现一条通向泉眼和地牢(巴黎公社时期的地牢)的暗道,以及一扇能让埃利克直接到达台仓的活板暗门。
令我大为吃惊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果然如埃利克说的那样。克里斯蒂娜·达埃离开湖滨的房子后,又多次回去,从表面上看,她不像受到什么胁迫。于是,我主观上想不去理会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恋爱,但由于内心的恐惧,实际很难做到不去想埃利克。不过,我做事慎之又慎,没有犯重新回到湖岸去和重新走进巴黎公社社员的暗道这样的错误。然而,第三层台仓的那个暗门却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我不止一次直接去了那地方,我知道那儿白天常常没有人。我躲在《拉合尔王》的布景后面,无所事事,没完没了的守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把布景留在那儿,因为不常演《拉合尔王》。持之以恒终有回报。一天,我看见丑八怪跪在地上,朝我的方向爬过来。我断定他没有看见我。他从布景和撑架之间爬过去,一直爬到墙那儿,在一个地方按了一下机关,一块石头移开,露出一条暗道,我躲在远处,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消失在暗道里,石头的机关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我终于掌握了丑八怪的秘密,在我需要的时候,可以潜入湖滨寓所。
我简直活不下去了!……尽管埃利克已向我郑重声明他已改过自新,并且自从他这个人被人家爱上以后,已成为世界上最有道德的男人。“自从他确实被人家爱上以后,”此话顿时吓得我不知所措,我一想到这个丑八怪,就不禁毛骨悚然。他那张人见人怕、世上独一无二的丑脸使他受到众人的鄙视,我常常认为,单凭这一点,他就应该觉得自己已不再对人类承担任何义务。他居然用这种方式对我谈起他的爱情,这只能增加我的忧虑,因为从他用我听惯了的吹牛口气暗示的这个事件中,我预感到酿成新的悲剧的起因,这些新的悲剧比以往的还要可怕。我知道埃利克的痛苦可能会达到何等悲壮的绝望程度,他对我说过的话——隐隐约约预示着将发生最可怕的灾难——不断地回响在我的耳际,使我胆战心惊。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至少等了半小时,然后我也上前按那机关。一切都像埃利克刚才那样。可是我没有进入暗道,我知道埃利克正在自己的家里。此外,我想到呆在这儿可能会被埃利克逮住,还进而突然回想起约瑟夫·布盖的死,我不愿重蹈覆辙,而很多人则可能难逃厄运,我根据一套从波斯开始就一成不变的操作方法,小心翼翼地将石头暗门复位,然后离开了台仓。
从这天起,我便放弃了从湖上闯入他寓所的念头!显然,那儿的入口防备森严,尤其是他知道我已经有所了解以后。不过,我想还应该有别的入口,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见埃利克消失在第三层台仓里,我当时在监视他,却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回事。无须多说,自从我知道埃利克住在歌剧院里,重新找到他后,我就一直生活在经久不断的恐惧中,对他那些可怕的怪念头忧心忡忡,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担心他对其他人做出什么事。〔4〕每当发生意外,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我马上就会想到:“这可能是埃利克干的!……”就像其他人在我边上说:“这是幽灵干的!……”我不是多次听见有些人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吗?这些人实在可怜!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幽灵其实也是血肉之躯,而且比他们所说的那种虚幻的鬼影更可怕,我发誓他们一定再也笑不出来了!……要是他们知道埃利克神通如何广大,尤其是在一个像歌剧院这样的活动天地里,那就好了!……要是他们了解我内心深处的恐惧,那就好了!……
你们一定认为,我始终对埃利克和克里斯蒂娜·达埃之间的离奇关系大感兴趣,这并非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有一种病态的好奇心,而是因为,正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的心里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我在想:“如果埃利克发现他并没有确实被人家爱上,那么可想而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于是,我小心翼翼,不停地在歌剧院里游荡,很快就知道了丑八怪见不得人的爱情的实情。原来,他用恐吓的手段控制了克里斯蒂娜的精神,而姑娘的芳心却整个儿属于拉乌尔·德·夏尼子爵。当克里斯蒂娜和拉乌尔逃离埃利克的魔爪,在歌剧院的楼顶上玩纯洁的订婚游戏时,他们没有料到有人在监视他们。我决定孤注一掷: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杀掉恶魔,然后去司法当局说明缘由。但埃利克却不再露面,为此,我的心里也没有把握。
他一边说,一边冷笑,站在船的后部,灵巧地摇着橹远去。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座险恶的岩礁,两眼闪着金光。不一会儿,我只能看见他那双眼睛,最后,他消失在湖面的夜色中。
我必须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我以为,丑八怪会由于妒火中烧而走出寓所,这样我就能不冒什么风险,从第三层台仓的暗道潜入湖滨的房子。为了所有的人,我首先要打探房子里的确切情况!一天,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打开那扇石头暗门,立刻听到一阵美妙的音乐声;丑八怪打开了屋里所有的门,正在创作他的《胜利的唐璜》。我知道这是他生命的结晶。我没有挪动脚步,小心地呆在黑黝黝的洞里。有一会儿,他停止了演奏,像疯子似的在屋里横冲直撞,然后放声大吼:“这一切必须提前结束!圆满结束!”这句话还是没有让我放心,音乐声再起时,我轻轻地关上了石头暗门。但是,暗门虽然关上了,我仍能隐隐约约听到从远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歌声,这歌声来自地下,就像我上次听到女妖的歌声来自水底。我又想起有几个置景工在约瑟夫·布盖死时说过:“吊死鬼的尸体周围好像有一种类似于安魂曲的声音。”这些话后来被当作笑料。
“用得太久了,亲爱的达洛加!用得太久了,那盏大吊灯……它自己掉下来……砰的一声!现在,给你一个忠告,达洛加,快去把身上弄干,免得脑袋瓜感冒!……永远别再上我的船……尤其是别再试图进我的家门……我不是一直都在那儿……达洛加!要是让我为你献上我的追思弥撒曲,我心里一定会很难过的!”
克里斯蒂娜·达埃被劫持的那个晚上,我是很晚才到剧院的,听到坏消息后吓得身子直发抖。当天白天,我是在倍受煎熬中度过的,自从在晨报上看到克里斯蒂娜和夏尼子爵结婚的公告后,心里就一直在想,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去揭发那个丑八怪。但我恢复了理智,最后还是相信这种态度只会使可能发生的灾难提前到来。
埃利克笑的时候样子更加吓人。他跳上小船,露出狰狞的笑,我不禁浑身直打哆嗦。
当我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歌剧院门前时,我望着这座大楼,看见它还耸立在那儿,好像我心里着实感到惊讶!
“哈哈!”他冷笑着说,“那件事,那盏大吊灯……我很愿意告诉你!……那盏大吊灯,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它用得太久了,那盏大吊灯……”
我像所有善良的东方人一样,有些宿命的观念,所以我还是走了进去,准备面对命运的一切安排!
“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克里斯蒂娜·达埃在“监狱”一幕的演出中被劫持,自然让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但我却有所准备。这肯定是埃利克把她变掉了,因为他确实是位魔术大师。我心里很清楚,这下克里斯蒂娜完了,而且也许所有的人都得完。
“什么,那盏大吊灯?”
因此我一度在想,是否要叫还留在剧院里没有走的人统统快逃。不过,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要是这样做的话,别人肯定会把我当作疯子。当然,我还知道,换一种办法,如果为了让所有这些人离开,我大喊一声“着火啦!”,反而会弄巧成拙,夺路而逃的人就会挤得透不过气来、互相践踏、展开恶斗,这样的灾难同样可怕,而我却是罪魁祸首。
“什么事!……那盏大吊灯……那盏大吊灯?埃利克……”
刻不容缓,我决定单独行动。再说,我觉得时机也很有利。当时,埃利克一心想着他的俘虏,我就有很多机会。我必须趁机从第三层台仓的暗道潜入他的寓所,为了这次行动,我想到和悲痛欲绝、可怜的子爵联手;小伙子对我深信不疑,一口答应,使我很感动;此时,我已派仆人回家去取我的双枪。大流士带着装有两把手枪的盒子到克里斯蒂娜的化装室里和我们会合。我把其中的一把交给子爵,并叮嘱他像我一样随时准备射击,因为毕竟埃利克有可能躲在墙后等着我们。我们必须从巴黎公社社员的暗道和活板暗门那儿过去。
“什么事?”
子爵看到我的两把手枪时问道:“我们是不是去决斗?”当然!艰苦的决斗!我这样回答。我没有时间向他作别的解释。年轻的子爵很勇敢,但他对自己的对手几乎一无所知!这样反倒更好!
“告诉我……你能把那件事告诉我吗?”
这是去和一个最具天才的魔术大师斗法,与此相比,去和一个最可怕的击剑手决斗又算得了什么呢?连我自己也难以想象,我是去和一个只有在他想让你看见的时候才能看见的人斗争,而他却在你两眼一抹黑的时候能一目了然!……这个怪才思路敏捷,想象力丰富,能支配一切自然力量,并把这些力量巧妙地组合成一个梦幻世界,让你看得听得晕头转向!……而且这场斗争还是发生在歌剧院的地下室里,也就是说,发生在本身就像是魔窟仙境的地方!想到这一些,谁不胆战心惊?要是把一个既凶狠又滑稽的罗贝尔-乌丹式的人物关进歌剧院——地下五个房间和地上二十五个房间——此人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嫉恶如仇,时而掏空你的口袋,时而又把你杀了,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居住在歌剧院里的人会耳闻目睹些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你想过吗,“和喜欢摆弄活板暗门的人斗智斗勇”?——天哪!这个喜欢摆弄活板暗门的人以前在我们波斯国,在我们的王宫里,设计制造的那些旋转式暗门真是绝妙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在到处是暗门的地方,和喜欢摆弄活板暗门的人斗智斗勇!……
“什么?”他接口说,“你知道的,我不会信守誓言。誓言是用来耍弄那些傻瓜的!”
我希望他把再次昏迷不醒的克里斯蒂娜·达埃送到湖滨寓所后,不再离开她半步;我怕他这会儿已经躲在我们周围的某个暗处,在准备旁遮普套索。
“埃利克,埃利克,你发誓……”
他使用旁遮普套索的技艺举世无双,正像他是魔术大师一样,他也是用套索把人勒死的魔王。当年,他曾在马赞达兰的美好时光里,把娇小的苏丹王妃逗得乐不可支,接着她要他表演个节目把她吓得发抖。于是,他拿出了拿手好戏,表演旁遮普套索。埃利克曾在印度住过一段时间,带回来一种不可思议的用套索把人勒死的技艺。他叫人把他关在一个院子里,再关进一个手拿长矛、佩带利剑的武士,通常是死刑犯。埃利克只带着他的套索。就在武士漂亮一击自以为击倒埃利克的时候,只听到“嗖”的一声,套索头上的绳圈飞了出去。埃利克手腕一抖,细细的套索便勒紧敌人的脖子。然后,他立即把武士拖到站在窗前观看的王妃和她那些伴娘面前,乐得她们鼓掌喝彩。王妃自己也学会了抛旁遮普套索,还因此杀死了好几个伴娘以及来访的女友。说到这里,我最好还是抛开马赞达兰的美好时光这个可怕的话题。我刚才之所以提起这些往事,是想说明我带着夏尼子爵到达歌剧院地下室时,为什么要我的同伴非得保持防备的姿势,以应付被勒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来势汹汹,始终存在于我们周围。其实!一进入地下室,我们的手枪就变得毫无用处,因为我敢肯定,要是我们进入巴黎公社社员的暗道时没有遭到埃利克的迎头痛击,那他就不会再露面了。不过,他随时都可能把我们勒死。当时我没有时间向子爵解释这些,即使有时间,我也不知道是否会告诉他,周围的某个暗角落里随时会“嗖”的一声,飞过来一个旁遮普套索的绳圈。把情况弄得复杂化,于事无补,因此我只是嘱咐夏尼先生始终把手举到与眼睛齐平,手臂弯曲,成等待“开枪”命令的射击姿势。只要保持这种姿势,就连最机智的旁遮普套索手,也不可能使抛来的绳圈奏效。绳圈在套住你脖子的同时,连同一条手臂或者一只手都套住了,这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套索也就变得没有攻击性了。
我话锋一转,对他讲出了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件事:
我和子爵相继避开了警长和关门员,首次遇到灭鼠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头戴毡帽的人眼皮底下经过,然后来到第三层台仓,布景撑架和《拉合尔王》布景之间。我按下机关打开石头暗门,和拉乌尔先后跳进埃利克的寓所——它建在歌剧院的双层墙基当中(这里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僻静的地方,埃利克曾是歌剧院的建筑师菲利普·加尼埃最早的泥水工程承包人之一,在战争、围困巴黎和巴黎公社期间,工程被官方下令暂停时,他仍在单独秘密施工)。
“这一切,”我郑重其事地说,“都过去了……可是还有现在……你应该把现在的情况告诉我,因为当初如果我愿意的话,你就不会有现在了!……埃利克,你要记住:我救过你的命!”
我十分了解埃利克,自然抱有一种奢望,想要最终发现他当年可能设下的所有机关:我跳进他的寓所时心里还没有一点底。我知道他把马赞达兰的某些宫殿建成什么样子。世界上最正经的房子,一经他手,很快就变成了魔窟,人在里面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监听或者通过回音传出去。这酿成了多少家庭悲剧啊!这个恶魔从他设下活板暗门时起,身后留下了多少血案啊!且不说,在他做了“手脚”的迷宫里,人进去以后就无法确切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的有些发明令人叹为观止,尤以酷刑室最为神奇,最为恐怖。除了某些特殊情况,娇小的苏丹王妃把市民关进去折磨是为了取乐外,关进去的几乎都是死刑犯。在我看来,这是马赞达兰的美好时光里的最残忍的异想天开之举。此外,当关在酷刑室里的人觉得“受够了”时,就会允许他用铁树下为他准备的旁遮普套索,上吊自杀!
“是的,”他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回答说,“我确实很想忘记,不过,我的确给娇小的苏丹后妃带来过欢笑。”
我自以为潜入了恶魔的寓所,却猛然发现我和夏尼子爵先生刚跳进来的房间,恰恰是马赞达兰的美好时光里的酷刑室的翻版,这时别说我的心情有多激动。
“真卑鄙!”我大声说道,“难道你忘了在马赞达兰〔3〕的那些美好时光?”
我们的脚旁,就摆着让我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的旁遮普套索。我相信,这根细绳已经在约瑟夫·布盖身上用过一次。这位置景工的小头头应该和我一样,某天晚上,碰巧撞见埃利克在第三层台仓里,按下机关打开石头暗门。出于好奇,他赶在暗门自动关上前,爬进黑洞,结果掉进酷刑室,最后上吊自杀,横着出来。我完全想象得出,埃利克把不想搁在那儿的尸体一直拖到《拉合尔王》的布景跟前,然后把它吊上去,他这样做无非是想杀一儆百,或者加大迷信恐怖,帮助他守卫魔窟的四周!
“难道我真的,”他换上一种和颜悦色,问道,“犯了罪?”
不过,经过一番考虑,埃利克还是决定取回旁遮普套索,因为这种套索非常特殊,是用猫肠做的,可能会引起预审法官的好奇。这样,上吊绳的失踪也就得到了解释。
“你知道你答应过我什么,埃利克!别再犯罪!”
此刻,我发现套索竟在我们的脚旁,在酷刑室里!……我虽不是懦夫,但仍然吓得满头冷汗。
我“没有被他吓倒”,我非常明确地对他说:
我的手在发抖,我举起提灯,小小的红色光圈颤颤悠悠,在这间耸人听闻的房间的墙壁上照来照去。
他没有回答,站在我面前,像孩子那样露出一副凶相,那是我熟悉的。
夏尼子爵见状,问道:
“这个花招差点要了我的命!而且可能已经害了不少别的人!”
“出了什么事,先生?”
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我凶巴巴地向他示意,别出声,因为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们虽掉进了酷刑室,但恶魔还一点不知道!
“其实,这非常简单!”他对我说,“但用这玩意儿在水里呼吸和唱歌很合适!这一招我是从东京湾的海盗那儿学来的,有了它,可以在水底躲上好几个小时。”〔2〕
即便如此,这一丝希望也不能成为救命稻草,因为我不难想到,酷刑室设在第三层台仓这一边,是用来防守湖滨寓所的,而且这项任务也许会自动完成。
他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拿出一根长长的芦苇秆给我看。
是的,酷刑也许马上会自动开始。
埃利克这样说着,但此刻我别无他求,只想知道已经被我称之为女妖的花招的那件怪事是怎么回事。埃利克很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因为他虽说是个真正的恶魔——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我在波斯的时候曾有机会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但从某些方面看,又是个自高自大、爱虚荣的大孩子,他的最大爱好莫过于先让别人瞠目结舌,再证明自己有着名副其实超凡脱俗的聪明才智。
谁能说出我们会遭受什么样的酷刑呢?
“你看你有多冒失,”他站在我面前,浑身淌着地狱之水,对我说,“为什么想闯入我的寓所?我可没有邀请你。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难道你当年救我,只是为了让我生不如死?不管帮我多大的忙,埃利克可能最后都会忘记的,你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控制埃利克,就连埃利克也无法控制自己。”
我叮嘱自己的同伴千万不要动。
因为正是他,改变了初衷,没有溺死我,他托着我游向湖边,然后把我轻轻地放在岸上。
沉寂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突然,水里伸出两条巨臂,有一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用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把我拖进无底深渊。如果我没有及时叫喊,埃利克没有听出我的声音,那我肯定完了。
我的手提红灯继续在酷刑室里照来照去……我认得这个地方……我认得这个地方……
我俯身下探,再下探……船就要翻了。
注 释
于是,我相信自己面对的是埃利克的新花招,而这个新花招又设计得完美无缺,我在小船上俯身下探并不是想识破他的鬼伎俩,而是要享受他的迷人魅力。
〔1〕 达洛加,在波斯意思是警察总督。——
如果我是个迷信的人,或者是轻信神话的人,那我此刻必然会想到我遇上了某种女妖,她的任务是搅得敢于在湖滨寓所的水面上泛舟的旅游者心绪不宁,但感谢上帝!我出生在一个过度迷恋幻想的国家,对幻想有深刻的认识,我本人曾对此作过大量的研究:某个内行只要略施小计,就能使普通人浮想联翩。
〔2〕 有份来自东京的行政报告1900年7月底送达巴黎,报告讲述了当地的匪首勒德坦和他的爪牙受到我们的士兵围捕后,如何利用芦苇秆逃之夭夭的。
波斯人写道:这是我第一次闯入湖滨寓所。以前,我曾请求喜欢摆弄活板暗门的人(在我们的家乡波斯,大家都这样称呼埃利克)为我打开那些神秘的门,但没有成功。他一再拒绝。我是受雇前来打探他的众多秘密和技巧的,曾设下圈套迫使他按我说的去做,结果也是白费心机。埃利克好像把他的住所选在歌剧院。自从我在歌剧院重新找到他以后,就常常监视他,有时在剧院的走廊里,有时在地下通道里,有时甚至在湖畔,当时他自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便上了一条小船,直驶湖对岸的那堵墙。但他的周围始终黑的,我无法看清他打开的那扇墙上的暗门在什么确切位置。好奇心,再加上想到他对我说过的某些话,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头脑中油然而生。一天我自以为别无他人,便跳上一条小船,朝那堵墙驶去,我看见埃利克就是在那儿消失的。没想到,守护这一带的水怪和我作对,这女妖的魅力差点要了我的命,详细经过是这样的:我上船后刚离开湖岸,寂静的湖面便不知不觉被一种游丝般的歌声搅乱,只觉得周围歌声缭绕,听上去既像是呼吸,又像是音乐。这声音自水面缓缓上升,不知用的什么魔法把我团团围住。我到哪儿,声音就跟到哪儿。这声音真是美妙绝伦,我也就不害怕了,反倒希望接近这摄人魂魄的悦耳声音的源头,便在小船上探身俯向水面,因为我深信这歌声来自水底。这时船已驶到湖心,除了船上的我,别无他人;那歌声——我清清楚楚地听出是人的声音——就在我身旁,在水面上。我俯身下探……再下探……湖面平静如镜,月光透过斯克里布街的气窗洒落下来,照亮了湖面,湖上空无一物,湖面平滑,湖水黑如墨汁。我以为可能是自己耳鸣,便摇摇头,想摆脱这种错觉,但我最后不得不明白,像游丝般的歌声这样悦耳的耳鸣是根本没有的,现在我被这挥之不去的歌声深深吸引了。
〔3〕 马赞达兰,伊朗北部省份。
波斯人亲自讲述了:他在那天夜里以前如何试图从湖上闯入湖滨寓所,结果徒劳而归;他又如何发现了第三层台仓的入口;以及最后他和夏尼子爵如何在酷刑室里和幽灵险恶的用心斗争。以下是他留给我们的记述(至于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的,留待我们稍后再作说明),我只字未改。我之所以原封不动地提供给读者,是因为我认为不应该让这位达洛加〔1〕在他和拉乌尔一起冒险之前,他个人围绕湖滨寓所经历的险遇默默无闻。如果说这段非常有趣的开场白一度看上去好像有点使我们远离了酷刑室,那也只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切入正题。有必要率先向读者解释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让读者了解波斯人的某些做人态度和行为方式,这些情节或许也是很奇特的。
〔4〕 在这里,波斯人原本可以承认,埃利克的命运也和他本人息息相关,因为他并非不知道,要是德黑兰政府得知埃利克还活着,这位前达洛加自然还能得到一份微薄的薪水。不过,也得说句公道话,波斯人确实宽宏大量、心地高尚;毋庸置疑,其他人遭受飞来横祸,他也跟着担惊受怕,这些灾祸一直在牵动他的心。此外,在本案全过程中,他所表现出来的品行就是明证,对他的任何褒奖都不会为过。——原注
波斯人在歌剧院地下室里的磨难既有趣又不无教益(波斯人的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