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巴顿先生喘着气,“哪个孩子是我的?”
“那……请这边走,巴顿先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她身后。来到长长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传出各种样式的哭嚎声——后来人们把这样的房间称之为“哭房”。
“在那儿!”护士说。
“快点!”他沙哑着嗓子喊道,“我受不了了!”
巴顿先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所见的情景如下:用宽大的白绒毯裹着、被勉强塞进摇篮里的——是一个约莫着得有七十岁的老头儿——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下巴上垂着长长的烟灰色胡须,正滑稽可笑地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来回飘荡。他抬起黯淡无神、蒙蒙眬眬的双眼,望着巴顿先生,眼里藏着疑问。
“好吧!巴顿先生,”她压低嗓音,“很好!但您得知道今天早上,医院上上下下的处境!太忍无可忍了!医院的名声……”
“是我疯了吗?”巴顿先生大吼,他的恐惧化为了狂怒,“见鬼,你们医院开的什么玩笑?”
咣当!盆子跌到了一楼。护士再次控制住了自己,向巴顿先生致以发自内心的轻瞥。
“我们可不认为这是开玩笑,”护士严肃地说道,“我不知道您疯没疯……但那的的确确是您的孩子。”
“我要看我的孩子!”巴顿先生濒临崩溃,几乎要失声尖叫。
更多冷汗从巴顿先生的额头上钻出来。他死死地闭紧双眼,然后,再睁开,再看一次。没错——他正盯着一个七十岁的人——一个七十岁的婴儿,两只脚悬荡在他原本应该用来安睡的小小摇篮的栏杆外面。
咣当!盆子摔到地上,滚到楼梯口,接着咣当咣当滚下楼去,似乎翻滚的盆子也渐渐感受到了这位先生所挑起的恐慌。
老人淡定地挨个打量着他们,突然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我父亲吗?”他问道。
她指了指上楼的方向。巴顿先生滴着冷汗,跌跌撞撞转身上楼。在二楼大厅,一名护士端着盆子向他走来。“我是巴顿先生,”他竭力让自己口齿清晰,“我想看看我的……”
巴顿先生和护士都大吃一惊。
护士发出轻轻的一声尖叫。“噢……当然!”她有点儿歇斯底里起来,“楼上,楼上右转,去……上去吧!”
“如果您是的话,”老男人继续抱怨道,“我希望您带我出去……要不……至少也得给我弄一个舒服点的摇摇椅。”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巴顿先生说。
“你究竟从哪儿来的?你是谁?”巴顿先生疯狂地大喊大叫。
他话音刚落,极度恐慌的神情就在女孩的脸上蔓延开来。她站了起来,像是要从大厅飞将出去——很明显,她在拼命地控制着自己。
“我不能确切地告诉您我是谁,”那个抱怨的声音回答道,“因为我才生下来几个钟头……但我肯定姓巴顿。”
“早上好!我……我是巴顿先生。”
“你撒谎!你个冒牌货!”
“早上好!”她抬起头愉快地看着他。
老人疲惫地转向护士。“这样欢迎一个新生儿倒不错啊?”微弱的声音抱怨道,“你干吗不告诉他是他错了呢?”
晦暗的医院大厅,一个护士端坐在桌子后面。咽下了耻辱,巴顿先生朝她走去。
“您错了,巴顿先生,”护士严正地说,“这就是您的孩子,还是好好做做打算吧……我们要求您把他接回家去……尽快,就在今天某个时间。”
巴顿先生站在人行道上,茫然不知所措,从头到脚哆嗦着。到底遭遇了怎样的不测?他一下子失去了往“马里兰淑女与绅士私立医院”一探究竟的欲望——过了一会儿,他举步维艰地强迫自己踏上台阶,走进了医院大门。
“回家?”巴顿先生重复道,他完全难以置信。
接着,他猛地转过身,没再说一句话,一头钻进停在路边的马车扬长而去。
“是的,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真不能,您明白吗?”
“不,不是三胞胎!”医生语带讥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去看!还有,你另请高明吧。年轻人,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做了你们家四十年家庭医生……可我……现在不干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或你们家的任何人,再见!”
“回家我很开心啊,”老人哀恳地说,“这真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年轻人能待的地方。你听听,这么些哭声嚎叫声,连眼都闭不上。我还想吃东西呢,”——说到这儿,他亮起嗓门抗议起来,“他们却只给我一瓶子牛奶!”
“到底怎么了?”巴顿先生吓坏了,“三胞胎吗?”
巴顿先生瘫坐在儿子近前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掩面。“天哪!”他恐惧地喃喃自语,“别人会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听着啊!”基恩医生气急败坏地吼起来,“你自己去看!真受不了!”他几乎只用了一个音节就把最后一个词喷了出来,然后背转身,嘟哝着:“你以为这样的事会抬高我的声誉吗?要是再来一桩,我就毁了……不管是谁都得给毁了!”
“你必须把他接回家,”护士坚持着——“立刻,马上!”
“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一幅古怪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这个备受煎熬的男人眼前——他沿着拥挤的城市街道行走,恐怖的怪人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如影随形。
“好。”
“不行,不行!”他呻吟着。
“我太太都好吧?”
人们会停下脚步和他攀谈,而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必须介绍——这个七十来岁的这位——“这是我儿子,今天早上才出生的。”然后这个老家伙,会再裹紧毯子,继续跟着他,一起迈着沉重的步履缓缓前行。走过生意兴隆的商店,走过贩卖奴隶的市场——有那么一个黑暗的瞬间,巴顿先生真恨不得他儿子是黑人——走过住宅区的豪宅,走过老年公寓……
基恩医生皱起眉,“是吧,我想是……多少算是吧!”他看了巴顿先生一眼,眼神有些怪异。
“好了,打起精神吧。”护士命令道。
“小孩出生了吗?”巴顿先生恳切地询问。
“你看,”老人突然开口,“如果你以为我会裹着这条毯子走回家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把话说清楚!”基恩医生刻薄地喝止他道,看上去有些愠怒。
“小婴儿都得用毯子裹着。”
“怎么样?”巴顿先生气喘吁吁地冲上前去,问道:“男的还是女的?母亲平安吗?是男孩吧?是什么呀?怎么……”
老人举起一件小小的白色婴儿装,“叭”地一抖。“看啊!”用他颤巍巍的声音说,“这就是他们为我准备的。”
听到喊声,医生四下环顾,然后站住了等着他。巴顿先生快到眼前时,他那紧板着的医生面孔方始现出一丝怪异的神色。
“婴儿都穿这个。”护士一本正经地说。
罗杰·巴顿先生,是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董事长——朝着基恩医生一路小跑着过去,全然罔顾在那绚丽时代南方绅士所应有的风度和尊严。“基恩医生!”他喊道,“嗨,基恩医生!”
“好吧。”老人说,“过两分钟我这个婴儿就只好一丝不挂了。毛毯让我全身痒痒,他们早就应该给我一条床单。”
在离“马里兰淑女与绅士私立医院”尚有一百码时,他看到他的家庭医生基恩从医院前门台阶上走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像在洗手似的搓着双手——是医生就得这么做,大概这是他们这个行当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裹上!裹上!”巴顿先生急吼吼地。他转向护士:“我该怎么办?”
在那个神圣的九月清晨,重大事件行将发生。六点钟他就张惶失措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还打了一个毫无瑕疵的宽领结,匆匆忙忙地沿着巴尔的摩的街道往医院赶去——他要去确定一件事:暗夜的怀抱中一个新的生命是否已然诞生。
“进城去,给你儿子买几身衣服。”
罗杰·巴顿一家在内战前的巴尔的摩,无论在社交界还是商界,都拥有让人艳羡的显赫地位。他们跟好些名门望族都多多少少沾亲带故,诚如每个南方人所知道的那样,借此,他们也就拥有了成为南方庞大贵族集团一员的资格。第一次经历生小孩这一令人陶醉的古风遗俗——巴顿先生自然会紧张了。他希望生个儿子,这样就能把他送到康涅狄格的耶鲁大学去——巴顿先生自己就是在那儿度过了四年的时光的,并且多多少少顺理成章地被同学们叫做“袖口”[1]。
巴顿先生走到大厅时,身后传来他儿子的声音:“还有拐杖,父亲!还要一根拐杖。”
那我来说说都发生了什么,由你自己来做判断吧。
“砰”的一声,巴顿先生狠狠地摔上了大门。
早在一八六〇年,小孩在家里出生还是挺正常的一件事。据闻,如今那些伟如神祇的医学界高层已颁布法令: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应该响彻弥漫着麻醉剂气味的医院——而且最好是一家时髦的医院。是以,一八六〇年夏天某日,年轻的罗杰·巴顿先生及其夫人做出了让他们第一个孩子生在医院的决定——这一决定整整超前了他们的时代五十年——至于这一桩并不甚合时宜的事件是否跟我接下来要讲述的这段令人惊诧的历史有关,则将永远是个谜了。
[1]巴顿(Button)为纽扣的意思,故Cuff在此译作“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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