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就是他的提议。一切都得符合规矩,即使他给出的价太便宜,可他的这番论断并不卑俗。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接受或放弃这个礼物都悉听救世主的尊便。
他唯一吃不准的是他所给出的贿赂诱惑是否够大。当然上帝也有自己的价码。上帝是按照人的形象塑造的,所以一直有种说法:他必须有他的价码——而这价码想必是极为罕见的——没有哪座耗时多年建造的大教堂、也没有哪一座由千百万工匠建造的金字塔能与这座大教堂、这座金字塔相媲美的。
接近结尾时,他的话开始变得断续、短促以及不确定,他的身体看上去绷紧了,似乎绷紧着要去捕捉周围空气中最微小的生命律动及低语。在他与天讲话的过程中,他的头发渐渐变白了,此刻的他,向天空高扬起头,就像一个疯狂又老朽的先知。
向来没谁是他需要去拉拢或与之讨价还价的。
约翰看得头晕眼花入了迷。在他看来周遭的环境变得有些怪异:似乎天突然暗了下来,又似乎突然一阵狂风刮来一阵低语,一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像一件巨大丝袍发出沙沙一般的叹息。一时间,周边整个自然界也被这份黑暗所浸染——鸟不叫了,树木静止,从山那边遥远的地方隐约可闻地传来一阵沉闷骇人的雷声。
作为回报,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一件对于上帝来说容易得可笑的事情:让所有的一切重回昨日此时,并延续下去。就这么简单!只要把天国的门打开,把那帮人和他们的飞机吞将进去,然后再关上,让他再度拥有他的奴隶们,并让他们复活且身强体壮。
一切也就仅此而已。山谷里的风掠过高高的草丛,停下了脚步。一时间,黎明和白昼又恢复了原位,升起的太阳发出黄雾状的热浪,在它前方开出一条明道来。树叶在阳光下欢笑,笑声摇动每根树枝,恍若仙境中的女子学校。上帝拒绝接受贿赂。
在谈到献祭的细节时,他接着说——他愿献给上帝世上最大的钻石。这颗钻石能够切割出千万个雕琢面——比树上的叶片还多,并且整颗钻石成形后的精美可与一颗苍蝇大小的石头媲美。为此,许多人要加工劳作许多年。将为它打造一个巨大的黄金穹顶,雕刻上精美的花饰纹样,再配上镶蓝宝嵌猫眼的大门。钻石中空设置一座小教堂,祭坛上放置着光彩夺目的,一直分解、不断衰变的镭。崇拜者祈祷时只要抬起头来,眼睛就会被灼瞎。当然,只要上帝开心,于祭坛上,他可以宰杀他选取的任意牺牲品,即使是最伟大、最有权势的活人也无妨。
约翰又看了一会儿白昼的胜利,然后转过身去,他看见一个棕色的东西展翼飘落在湖边,又一个,然后再一个……像是从云端飞落的金色天使在跳舞。飞机降到地面了。
又过了一阵子,约翰领悟到,那就是贯穿他整个话语的主线。发了财的普罗米修斯在大声呼唤,他要为被忘却的牺牲、被忘却的祭祀和基督降生前已经废弃的祝祷文呼唤。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讲道采取了另一种形式:他提醒上帝看他的礼物,或提醒上帝别忘了那段过去:上帝曾经降贵屈尊接受过来自人类的献祭——如果他拯救城市于瘟疫之灾,便会得到人们奉献的大教堂和没药[1],得到黄金、活人、美女和被俘的军队,得到童男童女和皇后,得到林中的野兽、田野中的绵羊山羊、庄稼城池,以及为平息圣怒而奉出以贪欲和鲜血为代价的彻底被征服的土地。现在,他,布拉道克·华盛顿,钻石的君主,黄金年代的王者和祭司,辉煌与奢华的仲裁者,愿意献出一份过去的王子们未曾梦想过的宝藏,不是祈求,而是骄傲的献祭。
约翰悄悄地滑下巨石,沿着山坡跑回树丛那里。两个姑娘已经醒了,正在等他。吉斯敏一下子跳起来,口袋里的珠宝叮当作响,半张的嘴角挂满疑问。但是直觉告诉约翰,当下没时间讲话,必须马上离开这座山,须臾也耽误不得。一手拉住一个,他们毫无声响地在树干间穿行。树林此刻沐浴在阳光里,一会儿又笼罩在渐升的薄雾里。他们身后的山谷除了有孔雀在远处的抱怨啼鸣及清晨的欢快之外,一片静寂。
就是这样,毫无疑问。他的奴隶担着的钻石只是一件先期样品——是一个承诺:更多的还在后面。
走出大约半英里以后,他们避开了花园地带,进入一条通往下一个小山包的窄路。在山包的最高点停下步子四处打望,目光落在刚刚才离开的山坡上,心头碾压过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
“那边的你……”话说得太快,难以辩识,连珠炮似的一句紧跟着一句——约翰屏息聆听,不时抓住个只言片语的。而那声音的起承转合,忽而停下忽而继续——有时强硬得像是在跟人争辩,有时却又带着种缓慢而困惑的焦躁。接着,这唯一的听众渐悟到了什么,当某种认识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形,他全身血脉偾张,血液在每条动脉间奔涌。布拉道克·华盛顿在向上帝行贿!
在天空的映衬下,一个憔悴的白发男子的清晰身影正缓缓走下陡坡,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黑巨人——他们抬着的重物,依然在阳光下闪耀着异彩。下至半山,有另外两个人影加入了他们——约翰认出那是华盛顿太太和她的儿子,她斜倚在儿子的胳膊上。飞行员们已经爬出机舱,扫荡着来到一望无垠的城堡前的草坪,手里端着来福枪,正排列成战斗队形向钻石山进发。
声音正变得坚强和充满自信起来。这不是孤立无助的祈求,如果真有什么的话,其中有的是一种怪异的俯就屈尊的味道。
但是,在远方高处的五个人,此时吸引了所有观望者的注意力。这五人队伍在一块大岩石前停了下来,两个黑人弯腰拉起了一道貌似山坡上的活门,一行五人全都消失在里头——白发男子先进去,然后是他的妻子、儿子,最后是两个黑人。他们的宝石头饰在太阳下闪了几下,随后活门落下,把他们悉数吞没干净。
“哦,高处的你!”
吉斯敏紧紧抓住约翰的胳膊。
“你……那里……!”他顿住,手臂依然擎起,专注地仰着头,像是在期待着某种回应。约翰使劲睁大双眼,想看是否有人从山上下来,但是山上根本寂寂无人。只有天空以及林间树梢传来的嘲弄的风鸣声。华盛顿是在祈祷吗?约翰很是诧异了一阵子。随之,幻觉消失了——那人的态度与祈祷完全相反。
“嗷,”她疯狂地叫着,“他们要去哪儿?想干什么?”
“你……在那里……”他颤抖着声音高喊。
“一定是条什么逃生地道……”
过了一会儿,白人扬起头,慢慢抬起胳膊做出要召来一大帮人倾听的姿势——但是没有人,只有广袤的群山和被下面林子里鸟儿的轻唱打破沉静的天空。站在马鞍形岩石上的人影带着沉闷及抑制不住的骄傲开了口:
两个姑娘的一声轻轻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在约翰观望的同时,他的主人正陷入谜一般的沉思之中。没一会儿,他向伏在他脚边的两个黑人示意,让他们把置于两人之间的担子抬起来。当他们挣扎着直起身子的时候,太阳的第一道黄光穿透了一颗巨大的、精心雕切过的钻石的无数棱面,一束耀眼白光直冲云霄,在空中闪耀得就像是晨星的碎片。抬夫在它的重压之下摇晃了几下,此时,他们汗湿皮肤下的波浪般凹凸的肌肉绷紧、变硬,三个人复又变得一动不动,带着挑衅一般的无奈面对苍天。
“看见没有?”吉斯敏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山上安了电网!”
四点过后很久,他注意到他们刚走过的路上有脚步声传来。屏住呼吸小心等着,直到脚步声的主人走过他占据的有利地形。这时空中透出一种非人类的轻微骚动,朝露清凉,他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约翰一直等到上山的脚步声走过一段安全距离听不见了,他才跟了上去。在离陡峭的山顶一半路的地方,不见树木,只有一块马鞍形巨石伸展开来,盖住了下面的钻石。马上就要抵达了,他放慢脚步,某种动物的直觉告诉他前面有人。他来到一块高高的巨形卵石旁,一点一点将头升出它的边沿。他的好奇心得偿所愿——这就是他看到的情景:布拉道克·华盛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灰暗的天空衬托出他的剪影,无声无息的,好像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太阳在东方喷薄而出,给大地增添了一抹金绿,将那个孤独的人影带进与新的一天卑微的对比之中。
她话音未落,约翰已经举起双手遮住眼睛。他们眼前这座山,突然整个儿变成了炫目燃烧的黄色火海,火海覆盖山体的草皮映现出来,就像光线透过人手显现出来一般。这不堪忍受的灼光持续了一会儿,便如同一根燃尽的灯丝一样熄灭了,露出一片烧焦的黑土,缓缓冒着蓝烟,裹挟走了剩下的植被和人类的血肉之躯。那些飞行员连一点骨头或鲜血都没留下——像掉进山里的五人一样,灰飞烟灭,彻底地消失了。
随着战火平息,山谷也逐渐寂静起来。就像蹲伏在草丛中什么怪兽的双眼——两架余烬未消的飞机残骸仍在烁烁发光。城堡黑暗、无声地戳在那儿,就算没有光它依然美丽,和阳光照耀下的美并无差别。而空中充满了复仇女神发出的木头般的嘎嘎声——那是她起起落落的抱怨声。这时,约翰发觉吉斯敏和她姐姐一样也已安然入睡。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剧烈的震荡,城堡整个儿地把自己抛上了天,升空,爆裂,火光四溅着燃烧的碎片,然后再跌回原地,露出水面的部分冒着滚滚浓烟。没有火光——浓烟也伙同阳光混在一起飘远了。几分钟过去,大理石的灰尘飘浮在这曾经珠光宝气的豪宅上空。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山谷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人。
三点钟,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很快,谦和、淡定的佳思敏便靠着一棵大树树干进入了甜蜜梦乡。约翰搂着吉斯敏坐在那儿,看着接近尾声的这场绝望之战慢慢退潮。清晨,那里还是一片花园,现在竟已是一片废墟。刚过四点,最后剩下的那门高炮哐啷一声,苟延残喘地喷出最后一条火舌便趴了窝。尽管月亮已经从空中隐去了,他们依然看得见空中的机体盘旋着越飞越低。一旦它们确认被围攻的再无还击之力了,便会即刻着陆,至此,神秘又耀眼的华盛顿家族统治行将灰飞烟灭。
[1]没药,又称作末药(myrrh),在东方是一种活血、化瘀、止痛、健胃的药材,产自古代阿拉伯及东非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