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未落,就有一连串尖锐的爆裂声透过敞开的窗户翻滚进来。吉斯敏惊得一声低呼,在梳妆台上的一个盒子里胡乱摸索出一枚硬币,向一盏电灯跑去。立刻,整个城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熔断了保险丝。
“是……是那个逃跑的意大利人……”
“快来!”她向他喊道,“我们到屋顶花园去,到那儿去看!”
“它们是专门上这儿来的吗?”
她从近处抄起一件披风,拖起他的手跑出门外。距塔楼的升降机只一步之遥,在她揿下那个将他们升向高处的按钮时,他用胳膊搂住她,在黑暗中吻了她。爱情终于降临到了约翰·T.昂格尔头上。不一会儿,他们出了升降机,来到一片星光的天台上。天上,朦胧的月亮在朵朵白云间穿行,月亮之下,有十来架黑翼飞机在不停地兜着圈子滑翔。山谷里到处有火光飙向飞机,紧跟着就是猛烈的爆炸声。吉斯敏高兴地拍起手来,可不一会儿兴奋就变成了惊愕——那些飞机按照预先设定的信号开始投弹了,转瞬间整个山谷回荡着深重的轰响声,四处都是刺目的火光。
“至少有一打。刚才我还看到有一架贴着月亮飞过去。后面悬崖上的警卫鸣枪示警了,是枪声把爸爸惊醒的。我们马上就要跟它们开火了。”
不久,攻击者的火力目标便集中在高射炮所在位置上,有一门炮几乎瞬间就变成巨大的残渣一堆,倒在玫瑰花丛中徐徐冒着黑烟。
“飞机?大概就是飞机声吵醒了我。”
“吉斯敏,”约翰恳求着,“要是我说这次进攻正好赶在要弄死我的头天夜里,你会开心的。要不是我听到警卫在后面关口开枪,那么现在我已经死得梆硬了……”
“不是,”她兴奋地打断了他,“飞机!”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吉斯敏大声喊道,盯着眼前的情景,“你得说大声一点!”
“我听到你爸爸的奴隶在我的……”
“我是说啊,”约翰也大声喊着,“我们最好在他们把炸弹丢到城堡之前赶紧离开这里!”
“哦,原来是你!”她低声说,穿过房间向他走来:“你听到他们了?”
突然之间,黑人居住区的整个门廊部分都吃了炸弹,断得四分五裂的,烈焰从门廊下喷薄而出,许多巨大的大理石碎块被炸飞到湖边。
她的客厅门开着,灯也亮着。吉斯敏穿着安哥拉羊毛质地的和服,正站在窗前,似乎在倾听什么。约翰悄悄地朝她走过去,她转过身来。
“五万美元的奴隶完蛋了,”吉斯敏叫起来,“这还是战前价格。尊重财产的美国人太少太少了。”
显然是有什么不祥的祸事发生了,但这祸事至少在这一刻暂时延迟了他本人的一场小难。会是什么事?是黑人们起来造反了?是飞行员们冲开了栅栏的铁条?还是菲舍尔村人误打误撞地进到山里,用他们抑郁不欢的眼睛凝注着这绚丽浮夸的山谷?约翰不知道。他听到飕飕的微风声,升降机呼呼地升上去,一会儿又呼呼地降下来了。也许是珀西急着赶过去帮他父亲,约翰突然醒悟到这正是他与吉斯敏会合、策划逃跑的绝佳机会。他等到升降机没了声响之后又再待了几分钟,湿透的睡衣透着丝丝凉气抽打着他,他不由得微微打着哆嗦。回房后迅速穿好衣服,然后爬了长长一段楼梯,拐进那条铺着俄国黑貂皮、通向吉斯敏房间的走廊。
约翰又催逼她离开。飞机的投弹目标一下更比一下瞄得精准,现在只有两门高射炮仍在还击。守备区已被火海环绕,显然,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三个黑人立刻冲进升降机,升降机的门刚阖上,那椭圆形光便如吸饱了墨一般消失了,大厅里重又只有约翰一个人了。他“砰”地一下倒在象牙楼梯上。
“快走!”约翰大喊,拖起吉斯敏的手臂,“我们必须离开了。你不明白吗,如果那些飞行员发现你了,那毫无疑问得把你杀了。”
“进来!你们三个全进来!他妈的赶快!”
她勉强同意了。
在这瞬间,三个黑人——在这之前约翰从未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们一定是职业刽子手——戛然止住冲向约翰的身形,继而转去望着升降机里的男人,在一边静候待命。他狂吼着发出命令,声音急促而专横:
“我们得叫醒佳思敏!”在急匆匆往升降机走时她说,然后又带着孩子气欢脱地补了一句:“我们要当穷人了,是吧?就像书里的人一样。我还会变成孤儿,完全自由。自由和穷!多有趣呀!”她停住脚,嘟起嘴巴,高兴地吻了他一下。
他弹跳出浴池,向那扇海蓝宝石门跑去,他知道那里通往二楼的象牙露台,吸饱了水的睡衣在他身后拖出一条巨大的水迹。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盏深红色的灯在巨大的穹顶里“燃烧”着,把华丽气派的雕花转梯照得美轮美奂。约翰踌躇了一下,被周遭沉静的壮观景象搞得惊骇莫名,好像这里要用硕大无朋的垂幔和轮廓将他这孤零零、湿漉漉、在象牙露台上瑟瑟发抖的人形包裹起来。接着,同一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事:他住的起居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冲进来三个裸体黑人。约翰在发了疯的惊恐中踉跄着向楼梯跑去时,走廊另一侧的另一扇门缩回了墙壁,约翰看见布拉道克·华盛顿站在有灯光照明的升降机里,穿着一件裘皮外套,踩着一双齐膝马靴,膝上是一件闪亮的玫瑰色睡衣。
“这两样东西摆不到一起,”约翰冷酷地说,“人们早已发现这一点了。非在这两样里头选一样的话我宁愿要自由。另外提醒一句,你最好把首饰盒里的东西全倒进口袋里去。”
或许出于突然来袭的恐惧,或许是下了决心,约翰蓦地做了个动作——揿下了床边的按钮,下一刻他便坐在隔壁毗连的那个陷于地板之中的绿色浴室里了,在半池冷水的一激之下,他恢复了警觉。
十分钟之后,两个姑娘在暗黑的走廊里与约翰会合后下到城堡的主层。他们最后一次穿过富丽堂皇、豪华壮观的大厅,在外面的门廊上站了一会儿,望着燃烧中的黑人居所和坠落在湖另一边的两架余烟未尽的飞机残骸。一门孤独的高射炮还在负隅顽抗呯呯发射着炮弹,袭击一方似乎胆怯了,不敢再飞得更低,只是围绕着它盘旋,并投出一团团电闪雷鸣的烟火,等待哪一发可以正好歼灭掉那个埃塞俄比亚裔的司炮手。
夜深了,约翰的身体神经质地猛地一抽,他霍地坐直身子,睡眼惺忪地盯着房间里的轻纱。目光穿透的那些深蓝色方块是敞着的窗,他听到远处有一个孱弱的声音,这个声音还未在他记忆中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已被那些令他心神不宁的梦所缠绕,然后随风而逝。但接踵而至的那一阵清晰的声响却显然离得很近,就在房间外面——有门柄转动的咔嗒声,有脚步声,有低语声——他说不清楚。备受折磨的他紧张地侧耳倾听,心窝里像堵着一个硬块,整个身子绷得生疼。接着,薄纱的一层像是消融了。一片黑暗中,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影子站在门边,那是淡淡勾勒并矗立在黑暗中的人形——与帷帐的褶皱混在一处,混得变了形,像是从一块脏玻璃反射而来的映像。
约翰和两姐妹顺着大理石台阶往下又急转向左,随后开始登上一条蜿蜒得像钻石山的吊袜带似的窄路。吉斯敏知道在半路上有一个树木浓密的地方,在那儿他们既能隐藏起来又能看到山谷中的乱象——如果到了最后的必要关头,还可以顺着岩沟里的一条秘密小路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