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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我承认,”吉斯敏打断了他,耸了耸肩,“我们并不能把她们像禁锢那些飞行员那样很好地关起来,这样我们会天天责备自己的。对佳思敏和我来说,那么做总是多少会觉得好受一点儿……因为爸爸下手比我们料想中要快。这样一来我们也就避开了任何道别的场景……”

“太可恶了!太……哎,我准是要发疯了!你真的都承认了……”

“所以你们就杀了她们!嗯!”约翰叫道。

“一般都在八月里……要不就九月初。从她们身上尽可能地榨取欢乐,这只是一件对我们来说再自然不过并且首先要做的事了。”

“干得很干脆利索妥帖的。她们是在睡梦中被毒死的——给家里人都说她们是在山里得猩红热死掉的。”

她点点头。

“可……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还要不断地邀请她们来!”

“你是说,你父亲在她们离开之前把她们都杀了?”

“我没有,”吉斯敏大喊道,“我从来也没邀请过谁,是佳思敏干的。再说啦,她们也总是会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在快结束的时候,她也给了她们最好的礼物。也许,以后我也应该邀请客人来……我会变得坚强起来的。我们不能让像死亡这样不可避免的事情挡着我们享受生活……在我们还拥有它的时候。想想看吧,在这么个地方,要是连一个客人也没有会有多寂寞。喂,爸爸妈妈也不例外啊,他们也牺牲过他们最好的朋友。”

“看吧,我什么都说给你听了……我本不应该说的。”她说着,突然间平静地擦拭着她幽蓝的眼睛。

“所以呢,”约翰大声指责道,“所以,你就让我向你求爱,再假装着有所回应,还谈什么婚姻,其实自始至终,你都万分清楚我不会从这里活着出去……”

揭穿秘密所产生的恐惧瞬间击晕了约翰,他惊呆了,张大嘴巴坐在那里,感觉到体内的神经像好多只麻雀唧唧喳喳栖息在他脊椎骨,他不住地颤抖着。

“不是这样的,”她激动地辩解着,“不再是这样了。最开始是,现在不是了。你已经在这儿了。我忍不住,并且我也曾经想过,兴许在你最后的日子我们俩都会很快乐。但我真的爱上你了啊,而且……而且对于你会……你会被处置,坦白讲我真的很难过……虽然我宁肯你被处置了也不愿你再去亲吻别的女孩。”

一阵悲伤铺天盖地袭来,她说不下去了。

“哦,你宁肯……你真的宁肯?”约翰残忍地叫嚷着。

“比那更糟,”她断断续续地咕哝着,“爸爸是绝不会冒险的……可佳思敏一直写信让她们来,她们过得特别愉快!”

“是这样的。另外,一直以来都有这么个说法:一个女孩子和一个她明知永远也不会嫁的男人在一起会有更多乐趣。哦……我干吗要跟你说这个?我八成已经把你的快乐时光一股脑儿给毁了。你不知道这事之前,我们过得真的很好。我就知道现在多少有点让你郁闷了。”

“你的意思是她们出去跟人说了,然后你父亲就把她们……移走了?”

“哦,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约翰气得声音发抖,“这事真让我听够了。如果你不能做点比和一个差不多是尸体的人谈恋爱更骄傲和更有尊严的事情的话,我就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

约翰心头生出一团黑色的不祥之云。

“你不是一具尸体!”她惊慌失措地辩解,“你不是一具尸体!我不想你说什么我吻了一具尸体这样的话!”

“是……那个……那个……所有的麻烦都……由此而起。我越来越爱黏着那几个人。佳思敏也是,但她还是不断邀请她们来,我搞不懂。”

“我没说那样的话啊!”

让他震惊的是,吉斯敏居然哭了起来。

“你说了!你就是说了,说我吻了一具尸体!”

“高兴的事?!”他穷追不舍道,“可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她们不是好姑娘吗?”

“没有!”

可此时,约翰的好奇心已经被激发了起来。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干扰使他们俩一下子都闭了嘴,立时安静下来。有脚步声正沿着小径朝他们这边过来,不一会儿,布拉道克·华盛顿拨开玫瑰花丛出来了,那张漂亮却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慧眼正盯着他们。

“哦,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程度上……”她答道,“我们来说些高兴的事吧。”

“谁吻了尸体?”他显然相当不快地问道。

“但你们不是……你父亲不是害怕人家去外面乱说一气吗?”

“没有谁,”吉斯敏飞快地回答道,“我们开玩笑罢了。”

“哦,是啊,”她赶忙说,“我们是有过几个。”

“不管说什么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他粗声粗气地说,“吉斯敏,你应该……应该跟你姐姐一块儿阅读或者打高尔夫球吧。看书去!打高尔夫去!我再过来时别让我看见你在这儿!”

话一出口,吉斯敏像是有些后悔。

他向约翰躬了下身子,便沿着小道扬长而去。

“哦,如此说来你们还有过别的客人?”约翰惊叹道。

“看见没有?”吉斯敏待父亲已经走远了才气冲冲地说,“你把一切都给毁了。我们也没法再见面了……他不会让我再见你的。要是他察觉到我们相爱了,那他一定会把你毒死。”

“我倒曾经认识一个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吉斯敏说,“我可不觉得你会对她心满意足。她是我姐姐的朋友,到这里做过客。”

“我们不爱了,不再相爱了!”约翰拼命地大叫,“他完全可以放宽心了。还有啊,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不要以为我还会待在这儿等死。要是我必须在那些山里咬出一条血路来的话,用不了六小时我就会到山的那边、往东去。”这时他们俩都已经站起身来,听了这番话,吉斯敏靠过去,用胳膊挽住他的胳膊。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永远也不会结婚的,”他语带伤感地说,“你太富有、太高贵。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富有的人能像普通姑娘一样。我应该在奥马哈[2]或苏城[3]娶上个家道殷实的五金批发商的女儿,有她那五十万美元的陪嫁就能心满意足。”

“那我也走。”

那日,他们在两人最爱的小树林里,约翰在亲吻的空当儿陷入了某种罗曼蒂克色彩的不祥预感中,幻想着在两人的关系中添点辛辣的味道。

“你准定是疯了……”

八月末的一个午后,吉斯敏相当偶然的一番话改变了整个局势的面目,也让约翰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

“我当然要走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

“太荒唐啦,”吉斯敏表达自己的意见,“想想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干体力活的,所有的人,统共就只有两个侍女,还不是活得很好。”

“你百分之百不会走的,你……”

“我知道,”约翰热切地赞同,“我去拜访施尼泽尔-墨菲家的时候,他们家大女儿格温多林嫁给了一个父亲拥有半个西弗吉尼亚的男人。她写信回家来还说什么她丈夫拿着银行小职员的薪水让她多么多么艰苦挣扎……然后在结尾处说‘感谢上帝,不管怎么说吧,我还有四个使唤丫头,多少算是有点儿帮助。’”

“好极了,”她平静地说,“不如我们追上爸爸,然后把事情跟他讲明白。”

“要是能在这里结婚就更好了,”吉斯敏坦承道,“可我们压根儿就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准许。所以啊,两相一比较,我宁愿私奔。现在美国有钱人结个婚太可怕了——他们总是得在报纸上发公告,说什么他们打算靠着家中剩下的货色结婚,个中含义无非就是,他们拥有很多老货珍珠和欧仁尼皇后[1]穿戴过的旧花边。”

约翰败给她了,虚弱地笑了笑。

八月接近尾声了,约翰开始为很快就必须返校而惋惜惆怅起来。他和吉斯敏已经决定来年六月一起私奔。

“好极了,我最亲爱的,”他同意了,带着苍白勉强的爱意,“那我们一起走。”

“哦,”珀西回答道,“说起来让人脸红啊,是一个做电影的家伙搞的。他是我们找来的唯一一个习惯于无休无止花钱的人……虽然他硬是要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去,并且还是个文盲,不会读也不会写。”

他对她的爱又回来了,稳稳当当地着落在他的心上。她是他的——她将会跟他一起走,与他共患难。他搂住她,发狂一般地亲吻她。毕竟她爱他,事实上,还是她救了他。

“但是,”约翰好奇地问道,“是谁给你们设计了那些美妙的接待室、大厅、门径和浴室……?”

他们边讨论着这件事边缓缓地走回城堡。他们有了决定——既然布拉道克·华盛顿已经看见他们在一起了,那么最好第二天夜里就走。尽管做好了安排,晚餐时约翰的嘴唇还是特别干,还紧张得把一大勺孔雀汤全灌进了左肺里。他不得不让一个管家给扛进了净是绿松石、黑貂皮的牌屋,连带着给他大力捶背——珀西认为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最起码的,他们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置他们自己。他们在一个单间儿里,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妄图对一个喷水池到底应该置于何处达成共识,次日清晨便全都发了疯,现在正舒舒坦坦地被关在康涅狄格州韦斯特波特一个精神病院里。

[1]欧仁妮·德·蒙蒂若(Eugénie de Montijo,1826—1920)是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妻子。人们称之为欧仁妮皇后,也译为尤金妮娅皇后或尤金妮皇后。

约翰对城堡和山谷里的奇观着了魔。珀西告诉他布拉道克·华盛顿找了个由头绑架了一名庭园设计师、一名建筑师、一名舞台布景师,以及上一世纪遗留下来的一名法国颓废派诗人。他把整个黑人大军派过去听候他们差遣、使唤,保证将普天之下能够找到的所有材料都提供给他们,并且放手让他们创造出灵感。可是,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出无能来。颓废派诗人曾经有一次因为与春天的林荫大道分离而悲愁伤怀——还含糊其词、语焉不详地对香料、猿猴和象牙发了一通评论,可就是没一句有实用价值的。到舞台布景师这儿,他想将整个山谷搞成一大套机关,从而呈现出超强的感官效果来——可那套东西华盛顿一家一定很快就会厌倦腻味的。至于说建筑师和庭园设计师,他们想的只是循规蹈矩照章办事,必须丁是丁卯是卯才行。

[2]奥马哈(Omaha)位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东部边界密苏里河畔,是该州最大的城市,过去曾是美国大荒野的一部分。

佳思敏是大女儿,与吉斯敏长得挺像——除了有点儿罗圈腿和手足肢端肥大而已——论性情,两人就完全不同了。佳思敏最爱读的书是关于穷人家的女孩子如何为其鳏夫老爹持家的。约翰从吉斯敏那儿得知,佳思敏一直沉浸在世界大战终结了的震撼和失望中不能自拔,当时她作为一名随军的餐饮专家正准备奔赴欧洲呢,甚至为此还憔悴了一些时日。因而布拉道克·华盛顿采取了一些措施,准备要在巴尔干半岛再来一场新的战争——但在她见到一张几个受伤的塞尔维亚士兵的照片之后,便对整个进程都失去了兴趣。而珀西和吉斯敏倒像是从他们父亲那里一点不少地承继来了自大傲慢的态度。他们的每一个念头都被程式化、纯粹而执着的自私贯穿着。

[3]苏城(Sioux City),美国爱荷华州西北部城市,伍德伯里郡(Woodbury County)郡治所在处。过去曾是北美印第安人主要部族——苏族的活动范围。

华盛顿先生每天都和两个年轻人去丛林深处打猎或者钓鱼,要不就在那叫人昏昏欲睡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约翰在这样的比赛中出于外交礼仪总归要让主人赢的——再不就是到山里凉爽宜人的湖里游泳。约翰发觉华盛顿先生有着某种苛刻的个性——除了他自己那套,对其他任何观点和想法全无兴趣。华盛顿太太时时刻刻都是冷淡疏离、有所保留的。她明显对那两个女儿毫不关心,一门心思扑在她儿子珀西身上,通常晚餐时只跟珀西用语速极快的西班牙语讲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