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跟你们说过目前的状况了。我并不想你们留在这里,我向老天祈祷,恨不得从来没看见过你们。是你们自己的好奇心带你们上这儿来的。任何时候吧,只要你们能想出一个既能保护我又能保护我利益的法子,我都乐于考虑。但是,如果你们仍旧一门心思地把自己的劲使在挖地道上的话……是的,我知道你们已经又开始挖一条新的了……挖不了多远的。这个道理你们也应该不难搞懂吧……你们成天在这儿哭天抢地想见你们爱的人,如果你们真是牵挂家人的人,当初就不会干上飞来飞去的勾当。”
布拉道克·华盛顿直等到他们再次安静下来,才又开口:
有个高个儿从人堆里走到一边,举起一只手以期引起抓捕者的注意。
“把我们弄上去,自然就有办法了!”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他叫道,“你这个假扮公正的人。”
“为了爱,我们决定就在这里待下去了!”
“太荒唐了。像我这样地位的人怎么可能公正对待你呢?你还不如说,在一块牛排面前,一个西班牙人表现得很是公正。”
东一句西一句,唯有一个声音从下面飘上来。
听罢这番苛刻的说辞,围观的二十几张脸都垮耷下来,但那高个儿仍在继续:
“你们想出摆脱困境的法子没有?”
“好吧!”他喊叫着,“我们以前已经争论过这个了。你不是人道主义者,你也不公正,但你是人……最起码你说你是……你应该能够设身处地好好替我们想一想,多么……多么……多么……”
除了少数几位沮丧、蔫巴得叫不出声来的以外,一阵齐声叫骂升腾至艳阳高照的半空。可布拉道克·华盛顿听着他们的骂声,依然心湖不起一丝波澜,相当镇定自若。等最后一波叫骂声消退了,他方始重新发话。
“多么什么多么?”布拉道克·华盛顿冷冷地问道。
“我说,还好吗,小伙子们?”他和蔼可亲地询问道。
“……是有多么不必要……”
布拉道克·华盛顿拖过来一张花园椅子,在大坑边坐下来。
“我不是说我自己啊。”
他们脚下现出一个碗形的中空大坑。坑壁很陡,表面上看就像抛了光的玻璃,微凹的碗底站着二十多个穿着像飞行员制服,又像道具装束的男人。他们仰起的脸上满是愤怒、怨怼、失望和愤世嫉俗……以及蓄了很久的胡须。但是除了少数几个形容憔悴的人之外,他们看上去吃得还不错,身体也很健康。
“嗯……多么残忍……”
“这全是些不幸发现了‘黄金国’的具有冒险精神的海军陆战飞行员。”他说道。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如果是出于自卫本能,那残忍就不存在啦——你们都当过兵,自然懂得这一点。试试其他理由吧。”
坑里太黑,虽然看不清,约翰还是从他们语言中的粗鄙乐观,声调中的生气勃勃听出他们来自美国的中产阶级,属于脾气比较火爆的那一拨。紧接着,华盛顿先生抽出手杖,用它杵了草丛里的一个按钮,下面的场景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那么……多么愚蠢。”
“给我把他砸个稀巴烂,行不行?”
“这个么,”华盛顿无异议,“这点我可以同意。但还是试试看有没有其他方法吧。我提出啊,如果愿意,我可以把你们一起或任何一位毫无痛苦地解决掉;我提出过把你们的老婆、情人、孩子和母亲都绑架了弄到这儿来。我也会把下面这个地方扩建扩建,供你们吃供你们穿,让你们在这里度过余生。如果能有什么法子能让人永久失忆的话,我宁愿都给你们做了手术,然后立刻释放,放到我领地以外的地方去。不过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喂,小伙子,你要是把那个跟你一起的家伙推下来,我们就给你看一出瞬间失踪的好戏。”
“怎么不试试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不会去告发你?”有人喊着。
“给一个老甜甜圈好吗?伙计,要不给几个吃剩下的三明治?”
“你提这个建议一点儿都不严肃,”华盛顿一脸不屑,“我倒真的放一个人出来过,教我女儿意大利语。可上个星期他跑了。”
“嘿!扔根绳子下来!”
二十几个喉咙忽然爆出狂乱的欢呼雀跃声,接着是一派喜悦欢腾、无比混乱的场面。囚徒们跳起木屐舞[1],大声欢叫,用真嗓假嗓轮番上阵高歌,还有突然血气勃发捉对儿摔跤的。突然之间勃发起动物般的劲头,他们甚至沿着玻璃碗壁尽全力往高处跑,然后再一屁股滑下来落到碗底的人肉坐垫上。大高个儿开始唱上歌了,其余的人也全都跟着唱起来:
“你好,小子,上面的空气怎么样?”
哦,我们要把皇帝
“下来吧,到地狱来!”
吊到一棵酸苹果树上——
他停下了脚步。他们来到一个大坑前,大坑方圆有旋转木马转开那么大,大坑的口上覆着坚固的铁栅栏。布拉道克·华盛顿招呼约翰过来,并把他的手杖伸进铁栅栏。约翰走到大坑边定睛观瞧,耳畔立刻袭来狂野的叫嚷声。
布拉道克·华盛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莫测高深,直到他们把歌曲唱完。
“有点儿。他们中的十四个人已经向我的代理人通报说他们每人都杀死了一个与描述相符的人。不过当然啦,他们要的可能只是赏金而已——”
“看见了吧,”稍稍引起一点关注之后,他又开口道,“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你们日子过得高兴我也开心啊……正因为这样,我没把事情一股脑儿全告诉你们。那家伙……他叫什么来着?克瑞奇切罗?……已经在十四个不同的地方吃了我代理人的枪子儿了。”
“一点儿好运气都没有吗?”
并没有人猜那十四个地方各自指的是哪儿,可欢庆的喧闹声立刻平息下来。
“一个可怕的错误,”布拉道克·华盛顿气冲冲地说,“当然,我们很有可能已经把他逮住了,也有可能倒在林子里的什么地方,要不就是从悬崖上失足掉下去了。即使他真的跑出去了,他讲的故事别人也不会信。不管怎样吧,我已经派了二十几个人到附近的镇上去找他了。”
“可是尽管这样,”华盛顿一脸愠怒地厉声说道,“他就是想逃跑。有了这么一次教训,难不成还要指望我在你们其中哪位身上再冒一次险么?”
“妈妈刚告诉我,”珀西说,“那个意大利老师……”
又响起一串叫喊声。
“还少了一个呢,”他沉下脸突然叫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方始说道,“我们有麻烦了。”
“当然!”
布拉道克·华盛顿踉跄了一下,不自觉地咒骂了一句。
“你女儿想学中文吗?”
“很多人在笼子里,爸爸?”珀西突然问道。
“嘿,我能讲意大利语!我妈妈是意大利来的移民。”
“全是绿地,你看,没有平坦球道,没有乱草区,没有障碍区。”他愉快地对约翰微笑着。
“也许她想学纽约话吧!”
“这是高尔夫球场。”他接着说道,说话间他们正沿着一片天鹅绒般的冬草地溜达。
“她要是那个长着一双大蓝眼睛的妞儿,我能教她很多比意大利语好得多的玩意儿。”
“所有这些黑人全都是我父亲带到北方来的那些黑人的后代,到现在大概有二百五十个左右了。你注意到了吧?他们在这里的生活与世隔绝得太久,原有的语言几乎已经变成听不懂的方言土语了。我们从中挑了几个人,培养他们说英语——我的秘书和两三个料理家务的仆人。”
“我会唱几支爱尔兰歌,还会铜管乐器。”
约翰笑了笑,笑完决定严肃地点头表示赞同。布拉道克·华盛顿让他不舒服了。
华盛顿先生突然伸出手杖戳了一下草地里的按钮,地下的情景即时不见,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大嘴,嘴里阴森森地露着铁栅栏的黑牙。
“施尼泽尔-墨菲先生说什么一点儿不重要,我想都想得到,”布拉道克·华盛顿冷冷地打断了他,“我那些奴隶们并没有用浴缸装煤。他们被勒令要每天洗澡,他们每天也都洗了;要是他们抗命不遵的话,我就要下命令用硫酸香波了。最后没让他们每天洗澡完全是因为别的原因……他们有好几个人得了感冒,最后死了。对某些特定人种来说,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作饮料。”
“嗨!”下面传出一个孤单的声音,“你不跟我们说几句祝福的话就跑了?”
“我猜,”约翰谄媚地笑着,壮着胆子说,“他们用浴缸装煤了。施尼泽尔-墨菲先生告诉我,有一次他……”
可此时,华盛顿先生已经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伙子向高尔夫球场的第九洞溜达过去了,好像这个坑和坑里的人不过只是高尔夫球场上的一个障碍,只需轻挥一记他的铁杆,便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胜利。
“奴隶们的房子就在那儿。”他用手杖指着左面沿山腰建造的一排雅致的哥特式大理石建筑说,“我年轻时,有一阵子被十分荒唐的理想主义鬼迷了心窍,悖离了生活本真。那时候他们过得当真豪华,例如,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都装了瓷砖浴室。”
[1]木屐舞(Clog dance)或称钟舞(Clock Dance),男舞者穿着木屐表演,一边绕圈,一边以木鞋敲击地板发出明显的节奏声音。
约翰与布拉道克·华盛顿先生面对面站在艳阳下。这位男性长辈大概四十岁,长着一张傲慢、茫然若失的脸,一双狡黠的眼睛,还有一副结实的身板。早上的他散发着一身马味儿——最棒的良驹。他拄着一根素净的灰桦木手杖,上面只嵌了一整块蛋白石作柄。他和珀西正带着约翰在各处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