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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珀西压低声调,耳语一般:

“是什么东西?”

“飞机,”声调依然低沉,“我们搞了六门高射炮,并且全都部署妥当了……不过,已经死过几个人了,还逮了一大帮俘虏。我们倒不在乎这个……你知道,我父亲和我……可这却让我母亲和家里的女孩子们担惊受怕、心烦意乱的,此外,这种担心也存在于我们没能及时部署高射炮的时候。”

“不,”珀西咧嘴笑着说,“他们试过三次,想要堪测这块地。第一次我祖父贿赂了整整一个州的土地测量局;第二次他把美国官方地图给胡乱改了改——这样又拖了他们十五年。最后一次就困难了些。是我父亲想办法让他们的指南针处于最强的人工磁场之中,接着,他又造了一整套土地测量仪,这套仪器有那么一点点小误差,可以让这个地带在仪器中无法显现,他偷梁换柱,用这一套换了他们要用的那套测量仪。之后,他再把一条河改了道,做成河两岸全是村庄的模样——让他们看见了还以为那是一个离峡谷北边十英里远的镇子。我父亲只害怕一样东西,”珀西最后总结道,“世界上只有这么一样东西能用来找到我们。”

碎布条般的银灰色鼠皮云彩挂在绿月天幕中,掠过绿月亮,如同珍贵的东方织物在列队接受着鞑靼可汗检阅似的。约翰以为现在还是白天,似乎在头顶上方还能望见一群小伙子在空中飘过,撒下许多传单和专利药品的宣传单,给岩石丛生的绝望小村庄带来希望的讯息。他仿佛能看见他们从云朵中探身出来,俯望并凝视着——凝视着这个他要去往的地方所值得凝视的任何东西——都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们会不会受到什么狡猾的装置的感应,降落到这里来,使他们远远地隔绝开那些专利药品和传单,被禁锢起来,看不到那些专利药品宣传单及传单,直到审判日来临的时候——或者,倘若他们没有掉进陷阱,那么一团突起的烟雾和带着尖啸的炮弹也会把他们打回到地面上来的——还会让珀西的母亲和姐妹“担惊受怕、心烦意乱”吗?约翰摇着头,从双唇间无声地挤出幽灵般空洞的笑意。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非要铤而走险的勾当?是哪位性情怪异的大富豪道德上的权宜之计吗?这里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金色谜团呢?

“为什么没被测量过呢?难道他们忘了这五平方英里了?”

现在灰鼠皮云彩已经飘走了,车窗外,蒙大拿的夜亮如白昼。巨大的轮胎轧过光滑的缀锦砖路面,他们环着一面宁静的、满是月光的湖向前驶去。驶入一片松林,在黑暗中行驶了片刻,满是辛辣刺鼻的气息和凉意。钻出小松林便来到了一条宽阔的草皮覆盖的大道,约翰发出一声惊呼来,与此同时,珀西也不声不响地来了一句“我们到家了”。

“不是。咱们在蒙大拿落基山脉中部。现在你啊,正身处于这个国家绝无仅有的、从未被堪测过的五平方英里的土地上。”

漫天星光下,一座精美的城堡矗立在湖边,散发着大理石的光泽,一直攀延到毗邻那座山的半山腰,然后带着优雅的身姿、完美的对称、晶莹剔透的女性的慵懒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阴影里。许多高塔,雕满了轻巧花饰的窗格镶嵌在倾斜的矮护墙上,成千扇金光万丈的椭圆、六角形、三角形的雕镂精美、蔚为奇观的黄窗,星光与蓝影交汇出斑驳、柔和的平面——这一切像一曲音乐的和弦在拨动着约翰的心。在高塔群中有一座最高、基座最黑的塔尖外部装饰着彩灯,像是在空中飘浮的流光溢彩的仙境——正当约翰热烈、心醉神迷地仰望着高塔的时候,上面隐约飘来一阵洛可可风格[1]的小提琴和弦声,这与他之前听过的所有的音乐都不同。俄顷,汽车驶到宽大、高耸的大理石台阶前停下,台阶旁边花团锦簇,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芳馥的花香。两道巨大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琥珀色的暖光向黑暗中倾泻而出,辉映出一位优雅夫人的剪影,漆黑如点墨的头发绾着高高的发髻,她向他们张开了手臂。

“咱们这是在加拿大?”

“妈妈,”珀西说道,“这是我的朋友,约翰·T.昂格尔,从哈迪斯来的。”

“最糟的一段路已经过去啦,”珀西瞟了眼车窗外,“从这里再有五英里就到了,全是我们自己的路……缀锦砖铺就的……全是。这路是属于我们家的。父亲说美国领土到这里也就是到头了。”

后来约翰回忆起这第一个夜晚——充满斑斓的色彩,飞速变幻着的感官印象,柔软得像绵绵情话一般的音乐,以及各种美好的东西:光,影,动作和脸庞……一个白发男人在那里站立着,啜饮着置于金柄上的水晶套管里的琼浆玉露;还有一位花容少女,穿着像是泰坦尼亚星上的衣裳,发辫中缀嵌着蓝宝石。有一个房间,里边有一面坚实的墙,但手指触及的又遍是柔软——那是黄金造就的墙面啊。还有一个房间,似乎是按照柏拉图关于终极监狱的设想打造出来的——天花板、地板甚至所有一切全都排列着整颗整颗未加工过的、各种大小和形状的钻石,房间的四个角落点着紫罗兰色的灯,钻石炫目的光芒幻化成一片任谁也无法与之比肩的白,闪亮得让人眼花缭乱——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愿望,或者,梦想。

看来他们已经升到了刀锋一般直插云天的岩壁之上。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往下降,最后轻轻一震,落到了光滑平地上。

两个小伙子在这些房间组成的迷宫里漫步。有时候,他们脚下的地板会在底下的灯光照射下辉映出各种图案:犷悍而刺目的图形,精美的蜡笔画,纯白、精细又繁复的马赛克——这些款式无疑出自亚得里亚海边[2]的清真寺;有时候,在一层层厚厚的水晶砖底下,会看见湛蓝或者碧绿的旋涡,水中畅游的鱼儿,生机勃勃的七彩水草;接着他们会踩上各种不同质地和颜色的毛皮,或者是最洁白的象牙走廊——象牙开片极其完美,就像从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灭绝的恐龙的巨大长牙上完整切下来的一样。

他们显然正在爬坡,没过几分钟,汽车越过一个陡坡,从那儿他们瞄到远处一轮微淡的月亮刚刚升起。车子突然停了,从黑暗中钻出几个人形来——他们也是黑人。他们用同样听不太懂的方言问候了两个年轻人。接着,黑人便开始干上活儿了:四根粗大的缆绳从头顶上空悬垂下来,缆绳这端的钩子勾住宝石镶嵌的巨大轮毂。随着一声响亮的“嗨……呀”,约翰感觉汽车从地面上被缓慢地升起——再升再升——升过两侧最陡的岩石——还再往上攀升,直升到可以看见月光照耀下的一条逶迤的山谷,此情此景同他们刚刚离开的层峦峭壁的困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只有一侧还有山岩了——然后,就在忽然之间,他们身旁及周边便一块岩石也没有了。

随后场景转换,只依稀记得他们吃晚餐了——每一只盘子都镶嵌着两层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的钻石,这两层钻石之间又奇异地以精美的绿宝石做着装饰,薄得就像削下来的一片绿色空气。凄切婉转,淡淡低回的音乐,从远处的走廊飘过来。他的椅子上装饰着羽毛,椅背的曲线悄然抵住了他的背,当他喝下第一杯酒时,就像是要把他吞没和制伏似的。睡意蒙眬,他努力地想回答谁的问题,但是这加了蜜的豪华,锁住了他的身体,更平添了几分梦幻——珠宝、织物、葡萄美酒夜光杯和各色金属豪器,在他眼前混成了一片甜美的轻雾。

“尽是岩石,你看见了吧。一辆普通的汽车跑半个小时准得颠散了架。事实上,除非你认得路,否则非得开辆坦克才能过得去。注意了,咱们正在往山上开呢。”

“是的,”他努力保持着风度,答道,“对我来说,南方确实够热的。”

“要是月亮能照到这儿来,你会看到咱们是在一个大峡谷里。”珀西说着,竭力向车窗外眺望。他对着话筒说了几个字,男仆马上打开探照灯,一道巨光扫过山坡。

他还设法加上了一声鬼魅般的大笑,再后来便一动不动了,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他似乎飘了起来,飘远了,留下了一份冰镇甜点,像是一个绯色的梦——他睡着了。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并驶入两山之间的垭口,道路几乎立刻变得更为崎岖不平起来。

醒来时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他置身于一个安静的大房间里,四壁是黑檀木制成,幽暗的照明光线使得整个房间静谧、恬淡……其实那不能算作光。他的年轻男主人正站在他身侧。

如果这辆汽车只是约翰接下来或许会看到景象的一个提示,那么他的确已经做好让自己大吃一惊的准备了。哈迪斯城一向盛行简朴虔诚的财富崇拜,对财富的热切推崇和尊重即为教义的第一信条——除了无限谦卑这一种形式以外。倘若约翰在财富面前产生了另外的情绪,他父母定会被他这种亵渎的行为吓得掉头离开的。

“你晚餐时睡着了,”珀西说,“我也差一点就睡着了,过了一年的学校生活,再回到这样的舒服享受里……你睡着的时候,仆人们给你脱了衣服,洗了澡。”

“一个半小时咱们就到了,”珀西看着表说道,“我还告诉你啊,那里会和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一切都不一样。”

“我这是睡在床上还是云里?”约翰叹息一般地说,“珀西,珀西……在你离开之前,我得先向你道歉。”

说话间,他们在黑暗中穿行,向两山之间的隘口驶去。

“为什么呀?”

“这东西啊?”珀西笑笑,“哈,这种破烂玩意儿,我们只用在客货两用车上。”

“就为怀疑你当时说你们家有一颗像丽兹-卡尔顿饭店那么大的钻石。”

“多棒的车呀!”约翰又一次大为惊异地喊出声来。

珀西莞尔一笑。

“天啊,多棒的车呀!”这声惊呼是由车子的内饰勾出来的。约翰看到车内的装饰是由金色布料打底,以及一千条宝石和刺绣混织而成的精美奢华的丝挂毯构成的。两个少年尽情享受的两个扶手椅,座位上铺的是类似于起绒材质的织物,看上去好像是用数不清颜色的鸵鸟羽毛尖编织出来的一样。

“我就知道你不信。就是那座山,知道吧。”

“上车,”珀西对他的朋友说,他们的衣箱已经给扔到黑檀木车顶上了,“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让你乘那辆小马车跑这么远的路,当然,也不能让火车上的人或那些被上帝遗弃的菲舍尔村的家伙看见这辆汽车。”

“什么山?”

两个黑人穿着闪晶光的华丽制服——就像人们在伦敦皇家列队行进的画片里看到的那般模样——他们在汽车旁立正站好,当两位年轻人从小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用一种客人听不懂的语言向他们致意,那似乎是一种南部黑人的极端土话。

“城堡就建在这座山上。作为一座山来讲么,它并不很大。可是除了山顶上大约五十英尺厚的草皮和碎石子以外,它就是颗实心的钻石。一颗钻石,一立方英里大,没有一丁点儿瑕疵。你在听吗?嗨……”

过了半个钟头,暮色渐浓,凝结成一片黑暗,一声不响地驾驶着马车的黑人驭手,冲着他们前面模糊的某个黑影打招呼。作为回应,对方把一只明晃晃的圆盘转了过来,像从深不可测的无底黑夜中冒出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盯视着他们。马车驶近,约翰方始看出那是一辆极大的汽车尾灯,他从未见过比这更大、更豪华的汽车。车身是用一种比镍更闪亮、比白银更轻的金属制成的,轮毂上布满由闪亮的绿、黄两色组成的几何图形——约翰还真不敢猜那是玻璃还是宝石。

约翰·T.昂格尔又睡过去了。

在这个六月的晚上,那个伟大的司闸员——倘若他们会把什么人奉若神明的话,那么这个司闸员就是他们从天上选来的神仙——判定这趟七点钟快车要在菲舍尔村卸下些人类(或非人类)的寄存物。七点零二分,珀西·华盛顿和约翰·T.昂格尔下了车,他们从那些像被什么符咒镇住、目瞪口呆、带着惊惧眼神的十二个人眼前匆匆走过,登上一辆显然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四轮轻便马车绝尘而去。

[1]洛可可风格发展于18世纪前半期的法国,音乐特色是轻快、刻意、装饰华丽。

乌青淤紫的落日远方,荒凉大地上有一长串移动的光亮在慢慢爬行,菲舍尔村那十二个人形同鬼魅般地聚集在简陋的车站棚子旁,望着七点钟从芝加哥开来的州际快车通过。州际快车不知道是在谁的管辖范围内,每年会在菲舍尔村差不多停靠六次,每回停靠时会有一两个人下来,登上一辆总是从尘烟四起中冒出来的四轮轻便马车,向着淤紫的落日绝尘而去。观看这一毫无意义又荒谬可笑的景象,在这些菲舍尔村人中间已经变成了一种崇拜仪式。不过仅限于观看,如此而已。没有幻想,因为在他们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幻想的品质,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惊异或猜测,否则,在这样不可思议的观望中很可能会萌生出一种新的宗教信仰来的。但这些菲舍尔村人超然于所有的宗教信仰之外——即使基督教最赤祼祼、最原始的教义也无法在这片贫瘠的岩石地上有个立足之处——所以,这里没有祭坛,没有牧师,没有供奉,只有每天晚上七点钟在简陋的火车站小棚屋里无声的聚集,以及会众们含混、萎靡的祝祷声。

[2]亚得里亚海(Adriatic Sea),地中海的一个大海湾,位于意大利与巴尔干半岛之间。

蒙大拿的落日像一块巨大的淤紫悬在两山之间,冲着中了毒的天空伸展着自己暗黑色的动脉。在遥远的天空下面,蹲踞着微小、阴沉、被忘却了的菲舍尔村。据说菲舍尔村有十二个男人,十二个郁郁寡欢、让人费解的灵魂,他们吮吸着这块几乎全是岩石的土地上十分贫瘠的乳汁,这片山岩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们孕育而生。他们已经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菲舍尔村的这十二个人好像是一种大自然一时兴起把他们生了出来,但转念一想又把他们抛弃,任其自生自灭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