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酒,我们要早饭。缺了哪样都不行。两者不可分。”
此时,内先生和外先生正在愉快地讨论关于未来的计划。
“我们两样都要!”
他开始往这边走过来,像有什么话要跟他们说似的,却发现对方马上眯起眼睛打量他,露出一副毫不相识轻蔑的神情来。他只好在旁等着,一直等到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了,方始跟上,隔着约莫四十步的距离,一边自己暗暗发笑,一边反复用兴奋又期待的口吻低声说着:“哦,老天!”
“两样都要!”
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个又矮又黑的士兵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此人面色惨淡、疲惫不堪,一直无精打采地在人行道上游荡。
天已大亮,过往的路人纷纷开始好奇地盯着这一对。很明显,他们正在讨论着什么事情,而且这事情又让两人都觉得出奇的好笑,时不时他们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此时的两人,仍然手挽着手笑得直不起腰来。
手挽着手,他们走出大门,往东拐到四十四街,向康默多尔走去。
到了康默多尔,他们跟睡眼惺忪的守门人对骂了几句,再有些费劲地通过旋转门,穿过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人的大堂,而大堂仅有的几人还是被他们吓了一跳。他们走进餐厅,一个迷惑不解的侍者将他们领到偏僻一角的桌子旁。他们仔细研究着菜谱,冲着对方嘀咕着上面的菜名。
“咱们去……去康默多尔。”
“菜单上没看到有酒啊,”彼得埋怨起来。
“我们说不定会弄一大堆早饭。”
侍者听到了,但听得一头雾水。
“哟嗬!”
“再说一遍,”彼得耐着性子继续说,“菜单上没有酒啊,这解释不通呀,莫名其妙。”
他们走上前去,握着对方的手,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浑身乱抖。
“有啦!”迪恩自信地说,“让我来对付他。”他对侍者说:“给我们来……给我们来……”他急匆匆地浏览着菜单,“给我们来一夸脱香槟酒和……一份……一份火腿三明治吧。”
“外先生!”他耀武扬威地炫耀,“内先生遇见外先生。”
侍者一脸疑惑。
他依样把自己那块牌子也插好。
“拿来!”内先生和外先生异口同声地吼着。
“嘿哟!”迪恩喝了声彩,“内先生。”
那个侍者干咳着走掉了。在短暂的等候间歇,侍者领班已经对他们进行了详细的审查,而对此,此二位完全没有察觉到。香槟端上来了,一见着酒,内先生和外先生立刻欢脱起来。
彼得取下左侧门上的牌子,尽力想把它藏到自己身上。可牌子相当大,藏起来是个困难事儿。忽然他想到个办法,装神弄鬼地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又戏剧化地转回来,向一脸艳羡的迪恩伸展开双臂展示自己:牌子被他插在西装背心里面,完全遮住了衬衫前襟。其结果就是那个大大的黑体字“内”已经印在衬衫上头了。
“想想看,他们反对咱们拿香槟酒当早饭……想想。”
“也许是一对非常稀有、非常珍贵的牌子呢。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
他们两人聚精会神设想着这种可怕的可能性,但是此番思考对他们来说是无法胜任又力不从心的。他们两人的想象加在一块儿,也想不出居然会有人不愿意别人拿酒当早饭这样的事情。侍者启开瓶塞,“噗”的一声——他们的玻璃杯里立时注上了泛着泡沫的淡黄色液体。
“好主意。”
“祝你健康,内先生。”
“看那两块牌子,咱们把它们拿走吧。”
“也祝你健康,外先生。”
“什么?”
侍者退下,几分钟过去,瓶里的香槟要见底了。
彼得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这也太伤人了,”迪恩突然说。
“快看!”他开心地叫出来。
“什么事伤人了?”
他脱下大衣和帽子正要往钩子上挂,这时,他四处打量的目光被衣帽间两扇门上的两大块方纸板牢牢地吸住了。左侧门上写着大黑体字“内”,右侧门上明晃晃地写着同样醒目的“外”字。
“想到他们反对咱们早餐时喝香槟。”
“没关系,”迪恩口气很大,“我也把我的留在这儿,咱们俩就穿得一样了。”
“伤人?”彼得考虑着,“对,是这么个词儿……伤人。”
“完全有可能。”
他们又大笑起来,嗷嗷叫着,又摇又晃,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的,互相不断重复着“伤人”这个词——每重复一遍似乎都会让这件事显得更加荒唐。
“说不定是哪个谢菲尔德的学生。”
几分钟的美好时光又过去了,他们决定再来一夸脱酒。焦头烂额的侍者赶忙去跟他的上司商量。那位谨慎上司含蓄地指示不能再给他们上香槟。于是,账单被拿了过来。
“没了,我想,是被谁给偷了吧。”
五分钟以后,手挽着手,他们离开了康默多尔,沿着四十二街,穿过注视他们的好奇人群,来到范德比尔特大道尽头的巴尔特摩。在那里,他们灵机一动想到了闯关办法,不自然地挺直身子,迅速迈开步子,顺利地穿过大堂。
进去以后,彼得在昏暗无人的衣帽间里摸索来摸索去,找他的大衣和礼帽,但一无所获。
一进餐厅,他们便又重复了一回刚才的表演:一忽儿哈哈大笑,笑到浑身痉挛,一忽儿又扯到政治、学校和他们阳光般的人性的讨论中。他们的手表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九点了,他们隐约记起他们参加过一个难忘的舞会,那是他们永世都要铭记的。第二瓶酒花了他们很长时间。只要谁一提到了“伤人”二字,两个人马上就能爆笑得喘不上气来。现在,餐厅已经在他们眼中打转、移动;一种奇妙的轻松气息弥漫并净化了餐厅的沉重气氛。
出租车司机不干,他现在就得要钱。两位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把钱付了。
付了账,他们走出餐厅进到大堂。
“过一会儿,不是现在……我们叫你等着。”
这时候,大堂里面的一道门被旋开,这也是它在这天上午的第一千次开启。进来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美女,顶着黑眼圈,穿着皱皱巴巴的晚礼服。她由一个朴实、健壮的男人陪着,可很明显那人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护花使者。
他们吃了一惊,摇头拒绝。
在楼梯顶端,这二位碰上了内先生和外先生。
“得给车钱啊。”
“伊蒂丝,”内先生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愉快地向她走去,深鞠一躬,“亲爱的,早安。”
“嗯?”
壮男疑问地瞄着伊蒂丝,仿佛只是询问,只要她一声令下,立马就把这号男人扔出去。
“嘿!”出租车司机喊道。
“请原谅我的放肆无礼,”彼得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伊蒂丝,早安。”
没错,就是这个,彼得的大衣和礼帽。他把它们落在德尔莫妮科了。弄清楚了这一点,他们从出租汽车里下来,手挽着手朝入口走去。
他抓住迪恩的胳膊肘,把他推到前边去。
“和大衣有关……”出租车司机提醒说。
“来见见外先生,伊蒂丝,我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的,内先生和外先生。”
这多少有点儿让人犯迷糊。他们不得不花几分钟凝了凝心神,既然给司机发过这么个指令,那就一定有发指令的理由。
外先生走上前去,鞠躬行礼。事实上,他走得太靠前,弓得又太低,以至于身体微微向前一倾,不得不把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伊蒂丝的肩膀上,才保持住平衡。
出租车司机提醒他们说德尔莫妮科到了。
“我是外先生,伊蒂丝,”他欢快地叨咕着,“内先生和外先生。”
“干吗呢?”
“是内和外先生,”彼得骄傲自豪地说。
出租汽车突然在百老汇拐弯,顺着十字街开了一会儿,然后停在第五大道上一个坚固如坟墓似的建筑物前。
但伊蒂丝的目光直愣愣地越过了他们,盯着上面走廊上某个无边无际的斑点。她向壮男微微点点头,此男像头公牛似的走上前来,干脆利落、扎扎实实地把内先生和外先生推到两边,他和伊蒂丝从这中间劈开的小道走了过去。
“靠逻辑。”
但走出十步以后,伊蒂丝又站住了——她停下来,指着一个又矮又黑的士兵。此时的士兵正带着迷惑不解、着迷又敬畏的神情看着这群人,特别是内先生和外先生的表演。
“不卖?没关系的。咱们逼着他们卖,靠压力。”
“那里,”伊蒂丝大叫,“看那里!”
“没有这种东西,”彼得说。
提高了音量,差不多已经是尖叫了。她指过去的手指微颤着。
“早饭下酒!啊,天啊!”
“他就是打断我哥哥腿的那个当兵的。”
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响起了十几声惊呼,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离开了座位,警惕地向前走着;壮男闪电般扑向又矮又黑的士兵,接着整个大堂里的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内先生和外先生被隔在了外面。
“早饭下酒,”彼得重复着,然后他们对视点头,“很有逻辑。”
但是,在内先生和外先生看来,这件事不过是这个飞速旋转的世界一个像彩虹似的色彩斑斓的片段罢了。
迪恩同意了——他加上了一句:“早饭下酒。”
他们听到很大的动静,他们看到壮男跳起来,画面突然变模糊了。
“去吃点早餐,嘿?”
接着,他们站在一个升往天际的电梯里。
“可能是吧。”
“哪一层,请问?”开电梯的人问道。
四十九街,彼得看着迪恩,“美丽的早晨,”他眯缝起猫头鹰似的眼睛严肃地说。
“随便。”内先生说。
“有派对,小子们!”
“顶层。”外先生说。
五十三街,行驶着一辆公共汽车,车上坐着一个短发、皮肤黑黑的美女;五十二街,有一个街头清道夫,他闪避着车,痛心疾首地悲嚎:“看着点儿,你们冲哪儿开啊!”五十街,一座白色建筑前的白色人行道上,有一群人转过身,瞪着他们大喊:
“顶层到了。”开电梯的说。
“哟……嗬!呀!哟嗬!哟……布巴!”
“再加一层。”外先生说。
“哟……哦……哦!”彼得用手在嘴边比成个喇叭大叫。接着迪恩也喊开了,尽管他的喊叫同样重要和具有象征意义,可他声音的共鸣却衍生自他的口齿不清。
“再高一点。”内先生说。
当一辆敞篷出租汽车在微露晨光的五月黎明里,沿着百老汇大街疾驰而过的时候,他们已经渐渐成形了,一个模糊的形状。“内先生”和“外先生”的灵魂坐在车子里,惊喜地议论着瞬间遍染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雕像后面天空那道蓝色微光,茫茫然地讨论着那些早起的人们苍老灰白的脸,那脸就像在灰色的湖面上被风吹拂的纸片一般在街上匆匆掠过。他们对所有事情都意见一致,从荒谬的恰尔兹保安到荒谬的人生。是日清晨在他们炙热的灵魂中被唤醒,那无以复加多愁善感的快乐啊,他们目眩神迷,活着就是快乐,这份快乐是如此新鲜、如此富有生命力,唯有大声呐喊才可以表达。
“天堂。”外先生说。
在他们简短的一生中,他们穿着本地服装,走在一个伟大国家的伟大公路上,他们被嘲笑、被咒骂、被追赶,被唯恐避之不及。后来,他们死掉了,也不再听到谁提起。
[1]纽约社交协会(New York Social Register)登载了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社会名流的名字及地址。
“内先生”和“外先生”的名字没有被人口调查员登记在册。若想在社交协会[1],或者出生、结婚、死亡名单,杂货店的挂账本上去找这二位,那一定是徒劳无获的。他们已经被遗忘吞噬,所有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的证词都闪烁其词,似是而非,于法庭上也是难以采纳的。然而有最权威的依据可以确认,在某个短暂的时空里,“内先生”和“外先生”曾经在这个世界生活过、呼吸过、应答过人们的呼喊,并生动显露过他们自己独特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