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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戈登让她把自己拽起来,开始往门口走去。珠儿回头,对挑事的人恨恨地说:“我知道你!好朋友,我得说,你可真是个好朋友,他把你做的事全告诉我了。”

“来吧,戈迪!”她俯身向前,半耳语地说,“我们离开这儿。这家伙醉得已经没样了。”

然后,她抓起戈登的胳膊,一起穿过好奇的人群,结账走人。

珠儿突然起身抓住戈登的胳膊,帮他站起身来。

“你得坐下。”他们走了以后,侍者对彼得说。

“帮过我?见鬼,没有!”

“什么?坐下?”

戈登抬头看。

“对……要不就出去。”

“啊哈,戈迪……”那个被指责的人仍不放弃,“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他转头对侍者说:“戈迪和我是朋友。我还努力帮过他,是不是,戈迪?”

彼得转向迪恩。

“这家伙喝醉了,”她叫喊道,“他侮辱我们。”

“来,”他煽动地说,“把端盘子的家伙给揍趴下吧。”

“你得小声点!”

“好。”

她高起八度的音量盖过了餐馆里的谈笑声,一个侍者急忙赶过来。

他们向他走过去,脸垮耷着,侍者向后退。

“你听到我的话了!”她尖叫着说,“把你醉鬼朋友带走。”

彼得突然伸出手去,从他身旁桌子上一个盆子里抓起一把肉丁土豆泥,向空中一扬。肉丁像软软的雪片一样,划着没精打采的抛物线,落到邻座人的头上。

“你说什么?”

“嘿!小心点儿!”

“你把你朋友带走,”珠儿尖酸刻薄地说,“他打扰我们了。”

“把他赶出去!”

“喂……”他开口了,好像是被请来处理孩子们之间小小争执似的,“出什么事了?”

“坐下吧,彼得!”

这时,彼得·希梅尔也慢慢地走了过来,神情严肃,一副要发表演说的架势。

“少他妈废话!”

“他也喝醉了,”他晃动的手指停了下来,转向并指着戈登。

彼得哈哈大笑,冲大家鞠了一个躬。

“你走开!”她怒火中烧,“你喝醉了,你个醉鬼!”

“谢谢你们的喝彩,女士们,先生们。要是有人肯借给我一点儿肉丁土豆和一顶高筒礼帽,我们会继续表演的。”

迪恩还是站在那里晃手指头。那个女人怒了。

餐厅保安急急忙忙跑过来。

“见鬼去吧你!”他说。

“你必须出去!”他对彼得说。

戈登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

“见鬼,不!”

“我怎么跟你说的,戈迪?”

“他是我朋友!”迪恩怒气冲冲。

龅牙朝那一对儿悲观地晃晃手指头,瞟了那女人一眼,谴责里带着几分矜持。

一群侍者聚集起来。

“嗨……”那个衬衫上有污渍的人滞重地说。

“把他扔出去!”

“戈迪,”龅牙穿梭者说,“戈迪。”

“还是走吧,彼得。”

双眼充满血丝的男人抬起头来。

短暂挣扎了一会儿,二人被推搡着轰到门边。

两位“来回穿梭者”走了过来,在罗斯和另一桌之间,对朋友以及陌生人打着招呼,带着同样的熟络和欢快。突然,罗斯看到两人中那个龅牙金发的,眼神摇摆不定地望着对面桌的一男一女,然后冲着他们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我的帽子和大衣!”彼得大喊。

“他真他妈是个好人啊,”罗斯想着,有点难过,“他真他妈是个好人,就是运气太差了。”

“好,去拿吧,利索点儿。”

罗斯一声不吭地、仔细地打量了他们几分钟,直到那个女人厌恶地飞快瞪了他一眼。他把目光移到两个最让人瞩目、最搞笑的人身上,他们来回穿梭在桌子之间。让他惊讶的是,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位他认识,就是在德尔莫妮科特别滑稽、一起喝酒的那位。这不禁让他想到了基,有点隐隐的悲伤,也有几分敬畏。基已经死了,从三十五英尺高的地方摔下去,脑袋碎得就像一个裂开的椰子。

保安松开了彼得,后者极其诡诈地飞速绕到另外一张桌子旁,大拇指顶着鼻尖,对那帮恼火的侍者迸出一阵嘲弄的大笑。

那女人即使不是完全清醒,也算得上基本清醒。她很漂亮,一双黑眼睛,满面通红,眼神非常敏捷,死死盯着她的同伴,如同鹰一般警惕。她不时凑过去,心无旁骛地与他亲密低语,而那个男人则会把头歪过来,抑或特别鬼魅、傲慢、抗拒地眨眨眼作答。

“我想还是多待一会儿吧……”他说。

“绝对喝大了!”罗斯心想。

追逐开始了。四个侍者被派去堵这边,另外四个堵另一边。迪恩抓住两个侍者的上衣,经过另一轮的撕扯,侍者又开始去追彼得。最后,在打翻了一个糖罐子和几杯咖啡之后,彼得终于被钳住了双臂。然而在收银台旁又发生了一场新的争吵,那是因为彼得打算外带另外一盆肉丁土豆,想用它扔警察去。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的那一对背对着人群的男女,他们并不是屋子里最无趣的一对。那个男的喝醉了,穿着晚礼服,领带邋遢又散乱,被水和酒弄湿的衬衫显得鼓鼓囊囊的。他的眼睛暗淡充血,不自然地转动着,双唇之间的呼吸相当急促。

当然这场因赶他出门而引起的骚动,在另外一个新情况面前就相形见绌了——餐馆里的人都被那景象所吸引,赞赏地观望着,并且自顾发出拖长声调的“哦……哦……哦”。

飘浮在他周围的都是些轻快、无关紧要的闲扯和放声大笑。一开始,他还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五分钟的困惑过后,才明白那是某个快乐舞会的余波。有一个坐不住的、异常开心的小伙子在桌子间称兄道弟和极为熟稔地走过来走过去,无差别、一视同仁地与人一一握手,还不时停下来讲几句俏皮话。与此同时,侍者们高高地托着荞麦饼和煎蛋,兴致高昂,嘴里没说,心里却暗暗地咒骂那个小伙子,并把他从挡路的地方撞开。罗斯呢,则坐在一张最不打眼、人流稀少的桌子旁,眼前的整个场景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一个集五颜六色美女和放荡的寻欢作乐为一体的马戏表演。

餐馆正面的大平板玻璃已经变成深蓝色,就像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3]画笔下的月光——那蓝色看上去好像紧贴在窗格上,就要挤进餐馆里来似的。曙光已经降临哥伦布环形广场,那魔性、叹为观止的曙光,映出了不朽的克里斯托弗巨大雕像的轮廓,且奇妙、诡异地与餐馆里越来越暗的黄色电灯光糅合在一起。

格斯·罗斯神志清醒了,只是微微有点头晕。他,一定是上面提到的单调乏味的人群中的一分子。那场骚乱后是怎么从四十四街到五十九街的,在他心里,只剩下一半模糊不清的记忆:目睹卡罗尔·基的尸体被塞进救护车里绝尘而去;随后与另外两三个士兵往上城走去;在四十四街和五十九街之间的某个地方,那两三个士兵遇上几个女人之后就不见了;之后再漫无目的地晃悠到哥伦布环形广场[2];选中灯光迷离的恰尔兹来满足自己对咖啡和甜甜圈的渴望。他进去并最终坐了下来。

[1]恰尔兹(Childs),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风靡美国的连锁餐馆,于60年代后期停业。

餐厅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德尔莫妮科的伽马普西舞会上过来的,只有少数例外,她们是几个演罢午夜场时事讽刺剧的女合唱演员。她们坐在一张靠边的桌上,后悔没在演出后多卸一点儿妆。似乎任何地方都会有一个单调乏味、长得像只耗子一样,跟周围一切格格不入、完全不搭调的人,带着疲倦、困惑和好奇打量着周围的交际花。但如此乏味的人只是个例外。这是五一节之后的早晨,欢庆气氛仍然甚嚣尘上。

[2]哥伦布环形广场(Columbus Circle)以发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命名,是纽约市曼哈顿地区著名的中心地标。于1905年首度建成,修复重建在2005年完工。广场地处曼哈顿地区的中心,中央公园西南角,是百老汇大街、中央公园西路、中央公园南路(即第59街)和第八大道的交汇处,中心是哥伦布的雕塑,四周则是绿地、喷泉和供游客休憩的长椅,是美国最为著名的首个道路交通圆形广场。直至今日,它仍旧如同建成时一样,行使着它主要交通枢纽的职责。

五月二日一大早,这里异乎寻常的爆满。埋首于大理石台面餐桌旁的兴奋面孔是那些父亲拥有私人庄园的时髦女郎,她们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荞麦饼和煎蛋。四小时以后,在同一个地方,这样的场景就很难复制了。

[3]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Maxfield Parrish,1870—1966)是活跃在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画家,插图画家。他的作品因鲜明饱和的色彩和理想化的新古典意象而知名。

“恰尔兹[1],五十九街。”每日清晨八时,此处的恰尔兹与它的连锁姊妹店相比,大理石台面没那么宽,平底锅也没擦得那么亮。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一群睡眼惺忪的穷光蛋,他们眼里只有面前的食物,眼珠除了掉在吃的上面,哪里还能注意到周围别的穷人。可是,在四个钟头以前,五十九街上的恰尔兹店跟从俄勒冈波特兰到缅因波特兰之间任何一家恰尔兹都大不相同。这里,墙壁惨白,不过倒也干净。餐厅里闹哄哄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合唱女演员、大学生、初入社交圈的姑娘、浪荡子、卖春女郎——玩得最开心的这帮人,在百老汇,甚至第五大道上也能见到他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