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事事挑剔啊,伊蒂丝?”
她收声。这时,巴塞洛缪哼了一下,她扭过头去,只见他已经离开了办公桌,站到了窗前。
他好像有点被激怒了,黑眼睛眯缝着好像要看穿她。
“怎么回事?”亨利问道。
“是绣花的,”她向下瞟了一眼回答,“好看吧?”她撩起裙摆,露出丝袜裹着的纤细的小腿,“你是不是不喜欢丝袜?”
“人,”巴塞洛缪说,过了一会儿又说,“乌泱乌泱的人,他们正从第六大道过来。”
“你的袜子真好看,”他打断了她,“到底是什么做的?”
“人?”
“我希望你……还是能回到哈里斯堡,好好过日子。你确信你走的这条路对么……”
虚胖男人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
她一直懒洋洋地晃荡的双脚停住了,声音也降了一个调。
“士兵,天啊!”他强调着,“我就知道他们会回来。”
“我倒不这么认为,你还年轻,你只是在按照自己成长的方式行事而已。没事的……去好好玩吧。”
伊蒂丝跳下地,跑过去和巴塞洛缪一同站在窗前。
“没有……”她收住话音,“……可是我不知怎么的,想到了我刚才去的舞会和……和你所追求的所有目标都全然不同。舞会看起来……看起来跟这里有点儿不协调,是不是?我去的是那种舞会,而你干的事恰恰是促使那种舞会再也没法举行……如果你的想法管用的话。”
“他们有好多人呐!”她激动地叫起来,“快来啊,亨利!”
“才不是呢。趁年轻,及时行乐有什么错。怎么……你觉得我只喜欢严肃认真,一板一眼的年轻人啊?”
亨利调了调他的眼罩,却还是坐在那儿没动。
亨利笑开了。
“要不我们把灯关上吧?”巴塞洛缪建议。
“我猜你觉得我是一个……废物,是世间最滥的花蝴蝶。”
“不用,他们马上就会离开的。”
“我高兴呀。”
“他们不会的,”伊蒂丝边盯着窗外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离开。更多人还在往这边走。看……一大帮人正从第六大道街角拐过来。”
“看着不像高兴。”
借着街灯的黄晕和蓝影,她能看到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他们大多穿着军装,有的还算清醒,有的已经醉得癫狂了,在人群的上空响起一大片杂七杂八的喧哗和叫喊声。
“当然了,怎么啦?”
亨利起身走到窗前,办公室的灯光映出他颀长的剪影。叫喊声顿时变成整齐的嚎叫,接着小块的烟砖[2]、烟盒,甚至还有硬币,像小导弹似的劈劈啪啪地砸到窗上来。随着折叠门被打开,喧嚣声也开始从楼梯传了过来。
“哦……”她换了个话题,“你看到我高兴吗,亨利?”
“他们上来了!”巴塞洛缪大叫。
“不是一星半点儿的,”他轻蔑地说,“大约九点的时候,可能有二十五个士兵站到街上,开始对着月亮干嚎。”
伊蒂丝焦急地转向亨利。
“这里的骚乱很严重?”
“他们上来了,亨利。”
“人类已经进化了很长时间,”他并没有当回事地说,“可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活在过去,十分念旧。那些士兵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憎恨什么,或者喜欢什么。他们就是习惯于一窝蜂地行动,而且似乎非搞些示威游行不可。所以我们就撞枪口上了。今天晚上这个城里到处都有骚乱。你知道,今天是五一节。”
楼下过道里传来的叫声现在完全清晰可闻。
亨利重新戴上眼罩,打了个呵欠。
“该死的社会主义者!”
“所有士兵都反对社会主义者吗?”伊蒂丝追问着哥哥,“我是说,他们会因此暴力袭击你吗?”
“亲德分子!德国兵的情人!”
他觉得兴许说上这么几句就可以退下了,于是他断然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桌子。
“二楼,往前!快上!”
“没错,”巴塞洛缪说,又转身看着伊蒂丝,“你真应该早点来。”
“我们要逮住这帮狗娘……”
“就是一群人,”亨利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人扎了堆,就没有不喊不叫的。他们倒是没人主动带头,否则就有可能硬闯进来,把这儿砸个稀烂。”
接下来的五分钟宛如梦境。伊蒂丝感到一片叫嚷声如暴雨般倾泄在他们三人的头顶上,接着,楼梯上响起一串滚雷一样的脚步声。亨利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房间后面去。门被打开了,人群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冲进来的并不是带头大哥,只是那些碰巧走在前面的。
“怎么回事呢?”她想知道原委。
“嗨,老弟!”
“一首小夜曲,”亨利说,“很多士兵聚集在下面的大街上,冲着我们的招牌大喊大叫。”
“熬得够晚的啊,你们!”
“真的吗?”
“你和你女朋友,去你妈的!”
“你早点来就好了,”巴塞洛缪继续说,有点备受鼓舞的感觉,“那是一场定时上演的歌舞表演。”
她注意到有两个醉得很厉害的士兵挤上前来,他们东倒西歪呆呆地站在那儿——其中一个又矮又黑,另外一个高个子,没有下巴。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亨利跨前一步,举起一只手。
“嗯……我们……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我们还是过得惊心动魄的。”
“朋友们!”他说。
他们都转过来看着他。
吵嚷声暂时平静下来,只是间或冒出几声咕哝。
“那……”他一开口就已经尴尬上了。
“朋友们!”他重复着,说话时他深邃蒙眬的眼睛停驻在那群人的头顶上,“你们今晚闯到这里来,伤的不是别人,伤的是你们自己。看看,我们像有钱人吗?我们像德国人吗?你们也说句公道话……”
巴塞洛缪显然急于回到他的办公桌去,但他似乎认为不说两句俏皮话就走会显得没有礼貌。
“闭嘴!”
“我十二点来找你。”
“我看你像。”
“很好。”
“喂……你女朋友是谁,老弟?”
“好吧,”她表示赞同,语气相当从容淡定,“那你跟我一起吃午饭。”
一个穿平民衣服的男人一直在办公桌上乱翻,突然他举起一份报纸来。
“我特别忙,”他拒绝了,“并且讨厌扎堆的女人。”
“找到啦,”他大叫,“他们想让德国人打赢这场战争!”
他想了一下。
又有一股新的人流从楼梯涌入,房间里一下子挤满了人,人群正朝着站在房间后面脸色苍白的三个人步步逼近。伊蒂丝看到那个高个子、没有下巴的士兵仍然立在前面,但那个黑矮子不见了。
“还不错。我跟霍伊特一家要在巴尔特摩待到星期日,你明天不能来吃午饭吗?”
她横向挪动,一点点向后退,站到敞开的窗子前,夜晚清冽的新鲜空气吹了进来。
“唔……”他心不在焉地问,“你这趟纽约之行怎么样?”
接着,房间里又是一阵骚动。她发觉士兵们开始往前涌,还瞥见那胖子抓起一张椅子在头顶上挥舞,灯突然灭了,她只感到粗布衣服下热腾腾的肉体在向前推搡着,耳朵里充满了叫嚷声、践踏声和喘粗气的声音。
伊蒂丝身体一转,坐到一张空办公桌上,两条腿垂在桌边荡着。她哥哥在她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一条人影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与她擦身而过,跌跌撞撞地被挤到旁边,突然在打开的窗户那里消失不见了。同时,窗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惊恐的惨叫声,这惨叫声在人群的喧闹中也渐渐听不见了。借着后面建筑物里微弱的灯光,就那么一下,伊蒂丝看到那人就是那个高个子、没下巴的士兵。
“炸弹?”巴塞洛缪重复她的话,大笑起来,“这个好……炸弹。你听到她的话吗,亨利?她想知道咱们把炸弹放在哪儿?喂,这真太棒了。”
怒气出人意料地在她胸中升起,她发疯似的挥舞着胳膊,向扭打得最激烈的地方不顾一切地硬冲过去。她听到咕哝、诅咒和拳头落在衣服上的声音。
“看起来很好呀,”她回答,“你们把炸弹放在哪里?”
“亨利!”她发疯似的喊,“亨利!”
伊蒂丝打量着房间。
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发觉房间里还有几条人影。她听到深沉的、跋扈又权威的声音,吵闹中她看见几道黄光扫来扫去。叫喊声变得稀稀拉拉,混战一度加剧,然后停了下来。
“嗯,”他继续说,“我们这个地方不太讲究,是不是?”
灯光突然大亮,屋里全是挥着警棍的警察。那个低沉的声音喊道:
伊蒂丝礼貌地笑笑。
“喂,闭嘴,都闭嘴!闭嘴!”
“你好!”虚胖男人微笑着说,“我叫巴塞洛缪,布拉丁小姐。我知道你哥哥早就把我的姓氏给忘了。”
然后说:
“这是我妹妹,”亨利说,“她顺路过来看我。”
“安静!滚出去!闭嘴!”
坐在房间那头的男人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在看见亨利招呼他的手势后,他走了过来。这个男人有些虚胖,眼睛很小,却闪闪发光。摘下硬领和领带,他看上去就像星期天下午时分中西部农民的模样。
这房间空得像个泼净了水的洗脸盆。在一个角落激烈厮打的警察,松开手中揪着的敌人——一个大兵的手,把那人猛推着赶出门去。低沉的声音还在屋里回响,伊蒂丝此时才发现那是站在门边的一个短脖子警长所发出来的。
“很高兴你来,”他警惕的神情很快又恢复成惯常的隐晦不清。“你可不应该这么晚一个人出来,是吧?”
“闭嘴!太不可思议!你们自己的一个士兵被挤得从后窗户掉下去了,摔死啦!”
“我在德尔莫妮科参加舞会,亨利,”她兴奋地说,“我没忍住就跑来看你了。”
“亨利!”伊蒂丝大叫,“亨利!”
“出什么事了?”他略带惊慌地重复。
她的拳头疯狂地落在她前面那人的背上,从另外两人中间挤过去,捶打着,尖叫着,硬是开出一条路来,奔到坐在办公桌附近地板上、面色苍白的人跟前。
他握着她的双臂,亲吻她的脸颊。
“亨利,”她激动地大叫,“怎么啦?怎么啦?他们弄伤你了吗?”
“哇,伊蒂丝!”他赶紧站起来,惊异地迎上来,拿掉眼罩。他是个高个儿,瘦削,皮肤黝黑,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锐利、洞察一切的黑眼睛。好像在他跟人谈话时,这双深邃的眼睛会一直盯在对方的头顶上。
他闭着眼、呻吟着,然后抬起头很是厌恶地说:
她在门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那两人同时转过身来,她认出了她哥哥。
“我的腿被他们打断了……上帝呀,这帮蠢猪!”
接着,她走进一个狭长低矮的房间,里面有许多张办公桌,墙上挂着存档的报纸。屋里只有两个人,分坐在房间两端,那两人都戴着绿眼罩[1],就着办公桌上一盏孤灯的光亮在写着什么。
“闭嘴!”警长嚷着,“都闭嘴!闭嘴!”
很快她就到了目的地——四十四街一幢相对陈旧的二层建筑,看到楼上窗户里的一缕灯光,她感到庆幸。外面足够亮,能看清窗边的指示牌——“纽约号声报”。她走进漆黑的大堂,一眼就看见了位于角落的楼梯。
[1]绿眼罩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报纸版面编辑们头上戴着的绿色眼罩,其目的是为减少新闻编辑长期伏案工作环境下头顶上的炫光。美国职业记者协会还设立了一个名为“杰出绿眼罩新闻奖”的年度奖项(“Green Eyeshade Excellence in Journalism Award”)。
伊蒂丝拉紧披风,飞快穿过大道,紧张前行。此时,一个独行的男人从她身旁经过,沙哑着嗓子说了句:“上哪儿去,宝贝?”这使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夜晚,她穿着睡袍独自在附近街上转悠,一条狗从一家神秘的后院里对着她狂吠的情景,那家的后院非常大。
[2]烟砖(tobacco plugs),长方形烟草块,通常加甘草、糖蜜酒、桂皮、肉豆蔻、糖、蜂蜜等香料或甜味剂压制而成。
伊蒂丝迈步走进五月的夜里,澄明的黑蓝色天空下,整条大道上空无一人。大商店的橱窗里一片漆黑,围罩着商店大门的铁栅栏就像华丽辉煌的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坟墓。向四十二街望过去,只看到那些混杂交错的通宵饭馆散溢出来的模糊灯光。在第六大道高处,一束火光呼啸穿过车站前一排排平行灯光间的街道,驶进清冽的暗夜里。可此时的四十四街却是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