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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戈登那双大而黑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这时,她的舞伴带着她转了过去——只听到他的声音。

“嗨,戈登。”伊蒂丝朝她舞伴身后喊道,她的心怦怦狂跳。

“……可一半的单身汉都喝大了,才离开不久,所以……”

“……他妈的,这帮人邀请了太多没用的家伙,你……”那个矮胖子正说着。

这时她身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可以吗?请。”

她看到戈登了……戈登一脸惨白,蔫头耷脑地斜靠在门道边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向舞厅里张望。伊蒂丝可以看见他的脸,瘦削、毫无血色,举到唇边那只拿香烟的手一直在抖。他们的舞已经跳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了。

就这么突然,他们已经跳上舞了,她和戈登。他的一只胳膊揽着她,一下一下将她越揽越紧,戈登放在她背上的手指完全伸展开来,她攥着蕾丝边手帕的那只手要被他捏碎了。

“不好意思,亲爱的。”她咕哝了一句,声音非常机械。

“噢,戈登。”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脚底下一滑,身形稍稍有些不稳。

“嗨,伊蒂丝。”

“噢……你好你好……”

她脚底又滑了一下——恢复平衡时往前一冲,她的脸挨到了他黑色晚礼服的面料上。她爱他——她知道她爱他——片刻的寂静,在这短暂的寂静中,一份局促不安的怪异感爬上了她的心头,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嗨,伊蒂丝。”他说。

她的心突然绞痛了一下,转向他才发现这其中的原因。他的样子太惨了:愁苦凄凉,疲惫不堪,带着点醺醺醉意。

一个红头发胖子插进来。

“噢……”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什么?不不,我还没有……”

他低头看她。就这么一下,她看到他血丝密布的眼睛,还有失去控制不断转动的眼珠。

伊蒂丝开了口,尽管十分确信他会来。

“戈登,”她的声音很低,“咱们坐下吧,我想坐下。”

“你已经见到他了吧,”迪恩淡淡地说,“他今晚也来了,一分钟前我还看见他了。”

他们差不多在舞池中央,但此时她看见房间对面的两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她站住了,抓住戈登了无生气的手,领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她紧闭双唇,抹了胭脂的脸上现出一丝苍白,双眼里的泪盈盈欲滴。

“是的,我跟他去过两回……一次是去参加庞普·斯利伯舞会[1],另一次是一个高中十一年级舞会。”

她在铺着厚软地毯的楼梯高处找了一个地方,他在她身旁重重地坐下来。

伊蒂丝猛地抬起头来。

“唔,”他目光游移地看着她,然后说,“看到你我真高兴,伊蒂丝。”

“我叫迪恩,菲利普·迪恩,”他兴高采烈地说,“你不记得我了,我知道,但我记得你,你跟我四年级时的寝室室友戈登·斯特雷特一起来过纽黑文。”

她看着他,并未作答,此情此景着实让她招架不住。这么些年来,她见过各种不同程度醉酒的男人,从自家的叔叔到雇来开车的司机应有尽有,对此她有各式各样的感受:好玩有趣,反感厌恶,可现在她却头一次有了非同以往的全新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一个龅牙男插进来。伊蒂丝闻到一股淡淡的威士忌味儿。她喜欢喝了点什么的男人,他们比没喝酒的要欢乐得多,有眼力,爱说恭维话——跟他们交谈要轻松得多。

“戈登,”她语带责备,快要哭出来了,“你看上去像魔鬼。”

“我是弹过……但不是……”

他点点头。“我惹上麻烦了,伊蒂丝。”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是两个音节的名字。你就是在霍华德·马绍尔的家庭派对上弹四弦琴弹得特别棒的那个小伙子。”

“麻烦?”

“错啦,巴洛。”

“各种麻烦。你不要跟我家里人说,但我真的垮了,我现在一团糟,伊蒂丝。”

“我还真记得。你是哈伦。”

他的下嘴唇耷拉着,好像根本就没怎么看她。

“您不记得我了吧?”他一脸严肃地说。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她犹豫着,“你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戈登?你知道,我一直对你感兴趣。”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生硬而万分正经地插进来。

她咬着嘴唇……她本打算说些更带劲的话,但最后发现说不出口。

“我也是认真的……就这样。”

戈登呆滞地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你是个好女人,我不能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好女人。”

“我就是这意思,”他向她保证,“我会打的,一起去喝个下午茶。”

“胡说!”她斗气般地说,“我认为你在这种情况下说任何一个女人是好女人,都是种侮辱。你喝醉了吧,戈登?”

“巴尔特摩。哪天打电话联系啊。”

“谢谢,”他低着头,脸色阴沉,“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你住在哪儿?”

“你为什么喝酒?”

“几周吧。”

“因为太他妈痛苦了。”

她往后挺了挺身,抬起头看着他。

“你认为喝酒能让情况变好吗?”

“要在这里待一阵子吗?”他连呼吸都是那么自信。

“你在干什么……想改变我啊?”

那个金发男子执意要和她热情地握手。她只记得他是众多叫吉姆的熟人中的一个,姓什么则是个谜。她甚至记起了他跳舞时会有一种特殊的节奏——这一点在一开始跳舞时已经得到了证实。

“不。我想帮你,戈登。就不能把事情跟我说说吗?”

“遇见你是在……”他寂寞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时一个一头金发的男人插进来。伊蒂丝低声跟先前那位客套着:“谢谢你,人太多了……过会儿再聊。”

“我的情况太糟太糟了,你最好假装不认识我。”

“一下子想不起名字来,”她轻声说,“但是觉得你很面熟。”

“为什么呀,戈登?”

“嗨,”他语带责备地打着招呼,“你记不得我了?”

“很抱歉,我突然插进来请你跳舞……这对你不公平。你是个纯真的女人……所有诸如此类的特质。这样吧,我去找个人跟你跳舞。”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插进来。

他极其笨拙地站起身来,可她一把将他拉回来,让他坐在她身旁的楼梯上。

几分钟过后,他们移步到了舞厅。这时候,特地雇来的十几个爵士乐演员,正摇摇摆摆、唉声叹气地给舞厅里拥挤的人群演奏着“如果只剩萨克斯风和我,干吗不凑成一对”。

“嗨,戈登。你太过分了。你在伤害我。你的一言一行就像一个……像一个疯子……”

“那是个错误,”她还在继续,声调和刚才一样柔和,一样刻意,“我们俩把它忘了吧。”就这句话,他恨上了她。

“这一点我承认。我是有些疯疯傻傻的,我是有什么东西不太对了,伊蒂丝。有些东西已经离我远去了,但没关系。”

他很尴尬,有些被冒犯的感觉。之前的失礼,难道她还逮着不放吗?

“有关系,告诉我。”

“没什么,”他含糊应声,“快别再提这事了。”

“就那么回事儿。我一直古里古怪的不正常……跟其他小伙子不太一样。在大学里还可以,可是现在就不对了。四个月以来,这些事情一直折磨我,在我心里劈啪作响,就像衣服上的小钩子,如果再崩裂几个钩子的话整件衣服就会滑脱掉。我在慢慢、慢慢地变成疯子。”

“我很抱歉,”她柔声说,“不知道刚才为什么那样发火,我今天晚上莫名其妙地脾气不好,我很抱歉。”

他转过脸来,两眼睁得大大地望着她,继而开始无端大笑起来。她瑟缩着离他远了一些。

她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臂。

“怎么回事?”

“一点儿也不。”

“我有事啊,”他重复着,“我要疯了。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这个德尔莫妮科啊……”

“那么,”她先开腔,“你还在生我的气?”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发现他已经完全变了。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轻松、快乐、随性的人了。了无生气和沮丧气馁已经明显地占据了他。强烈的反感涌上来,接着是一种稍稍令人讶异的厌倦。他的声音像是来自一片巨大的虚无。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一个严肃的大学生带着副受了委屈的神情,相当拘谨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这就是和她一起来的那个人,彼得·希梅尔。他个子很高,富有幽默感,戴着角质框架眼镜,有一种讨人喜欢、捉摸不定的气质。而她忽然就很不喜欢他——或许因为他没能成功地吻她的缘故。

“伊蒂丝,”他说,“我过去觉得自己很聪明,有天分,是个艺术家。现在知道了……我屁也不是。不能画,伊蒂丝。我也不知道干吗要跟你说这些。”

伊蒂丝没有她兄长那么荒唐和愚蠢,在她心里,能治愈戈登·斯特雷特就满足了。戈登身上那种孱弱的气质,会让她想去关心、照料他。而那份无助,又总是让她想去保护他。她需要一个她认识了好久的人,一个爱了她好久的人。她有点儿厌倦了,想结婚了。在一堆书信、五六张画和同样多的回忆中,再加上心生的厌倦,她决定下次要是再遇见戈登,两人的关系一定得发生点儿变化。她会说一些改变他们关系的话。这个夜晚来临了,就在眼前。这是她的夜晚,所有的夜晚都属于她。

她茫然地点点头。

相对她雅致的美貌来说,伊蒂丝则是个严肃且心思缜密的姑娘。她的哥哥跟她一样爱思考,两人都带有青春期理想主义的特质,借此特质,她哥哥已然变成了一位和平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亨利·布拉丁原来是康奈尔大学的经济学讲师,后来他离开那儿到纽约来,给一份激进的周报专栏撰写文章,试图为那些不可救药的邪恶灵魂开出最新的回春良方。

“我不能画画,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他苦涩地笑了起来,声音很响,“我他妈成了一个乞丐,靠朋友的吸血鬼。我失败了,穷得叮当响。”

光是这句话的调调就着实让她喜欢,顺势再往下想,那新近产生的、有关戈登的一连串骚动的梦境便不可避免地交替出现了。两个月前,事情变得愈发纠结起来,那神秘的欲望呈现在她眼前——想再见到他。如今的她似乎又被这个欲望驱使着来到了这场舞会,来到了这一时刻。

厌恶在她心里不断升腾,这一次连头都几乎懒得点了,一直伺机离开。

“我如此香甜,”她单纯地对自己说,接着又是一闪念,“我是为爱而生的。”

戈登眼里突然间充满了泪水。

她展颜一笑,心中的火气也立刻烟消云散了,闭上眼睛,十分享受地深吸一口气,再垂下双臂于身体两侧,轻轻碰触着那光滑的、凸显身段的紧身礼服——她从未发觉自己是如此柔软,也从未如此欣赏过自己双臂的白皙。

“伊蒂丝,”他转向她,显然极力在克制着自己,“知道还有一个人对我感兴趣,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真没法告诉你。”

她在思考今晚在这个狂欢舞会上说些什么,那些高低起伏的笑语声和凉鞋发出的脚步声,还有成双入对上下楼梯的人群已然让她觉得今晚排场盛大,且这场舞会十分重要。她要说的是许多年来她一直在说的那些话——她擅长的——用时下流行的表达方式,外加一点儿报章和学院派俚语串烧。这样结合得天衣无缝的文体,使话语随意又稍带着点儿挑逗和精致的感性。这时,坐在楼梯那里的女孩的话还是让她稍稍愣了一下:“你了解的仅仅是皮毛而已,亲爱的!”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手,她却不由自主地往回一缩。

她想到自己的外貌,赤祼的臂膀拍着乳白色的香粉。她知道今夜在穿着黑色礼服的脊背的衬托下,她的臂膀一定看上去十分香软,并且泛着牛奶般的柔光。头发造型无懈可击,成功至极;浅红色浓发高高堆起,盘成骄傲的动感波浪式;唇彩精致描摩成深胭脂红;像易碎的瓷器一般的眼珠呈微妙的蓝色。从复杂的发式到纤细小巧的脚都是杰作,她无疑是完美无瑕的精致美女。

“你真太好了。”他再次重申。

她就这么从德尔莫妮科的化妆室里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光越过眼前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肩膀,落到那帮如同高贵的黑蛾子般在楼梯口转来转去的耶鲁小子。从她刚出来的房间里飘出一股股浓重的香气,那是进进出出抹得喷香的小美女们留下的——那浓烈的香水以及承载着脆弱的尘封记忆的脂粉。这些飘出的香气混着大厅里呛鼻的烟味向外飘移,在楼梯那儿沉降下来,并在即将举行伽马普西舞会的舞厅里弥漫开来。她对这种气味很熟悉,让人兴奋、给人刺激,甜腻得使人坐立不安,这正是一场时髦舞会的气味。

“好吧,”她慢条斯理地说,看着他的眼睛,“谁看到老朋友都会很高兴的……可是我很遗憾看到你这样,戈登。”

彼得开始嘟嘟囔囔。从听到第一声嘟囔起,她就断定他只是个大学里的小男生。伊蒂丝二十二岁,不管怎样,这次舞会——开战以来第一次这样的联谊舞会——愈发加快的节奏提醒着她另一件事、另一场舞会和另一个男人。她对此人的感情要比哀伤的眼神、青春期的恍忽迷离多那么一点儿。伊蒂丝·布拉丁正爱着她记忆中的戈登·斯特雷特。

他们望着彼此,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瞬间迸发在他眼中的热望消退了。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他的第二个失礼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的。那天下午,她把时间都消磨在了理发店里,一想到会有什么可怕、不幸的事情降临到她的头发上,她就极度腻烦。可是彼得在做那个不幸的尝试的时候,偏不巧他的胳膊肘尖轻轻刮蹭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是他第二个失礼之处,而两次已经足够了。

“我们跳舞吗?”她冷冷地说。

事情发生在他们的出租车驶离巴尔特摩,还没走出半个街区的时候。他笨拙地抬起右臂——她坐在他右边——企图贴身紧揽在她身上那件深红毛皮滚边的夜礼服披风上。这么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位年轻男士想要拥抱一位年轻女士,在并不肯定对方是否默许之前,须得先用离她较远的那条胳膊搂她,这样做无疑才是更优雅的,这样做也可以避免举起那条近侧手臂的尴尬。

爱情易碎——她思索着——或许只有碎片被保存下来了,明明是要说出去的话,可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收住了。那些新的情话、学来的柔情蜜意已经在心里珍藏,留待下一任有情人。

她还是很生气,从化妆间出来,穿过通往大厅的休息室——并不是因为事情本身生多大的气,而是因为事情偏偏发生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归根结底,那只不过是她社交生活中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琐事。她不会抱怨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她表现得体,保持了一贯的高贵和冷淡。她仅仅是干脆又利落地冷落了他而已。

[1]庞普·斯利伯舞会(Pump and Slipper),耶鲁大学一年一次的大型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