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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戈登吃不准他到底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转过脸对那个人大喊:“滚蛋,你这该死的!”在绝望中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迪恩跟那个人说好,让他一直跟着,以此来避免因借钱的事起争执。

“好得很,”另外那人说,“我想我可以跟你一起。”

他们走进巴尔特摩酒店,里面热闹非凡,挤满了姑娘。她们大多从西部和南部来,是城市初入社交圈的新星,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参加著名大学的一个著名校友会举办的联谊舞会。但在戈登看来,这些姑娘不过只是梦中的脸孔而已。他攒足力气准备作最后一次陈情,刚打算开口说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突然,迪恩跟那人说声抱歉,把戈登拉到一边。

“好了,”迪恩和蔼地说,“我现在全准备好了。想回旅馆去刮个脸,理个发,再做个按摩。”

“戈迪,”他急促地说,“我把这个事从头到尾想过了,决定不能借给你这么多钱。我想帮你的忙,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啊……借钱给你,我这个月的日子就得紧巴巴的。”

他们五点半离开瑞沃斯兄弟商店,在人行道上思量琢磨了片刻。

戈登木呆呆地望着他,心想以前为什么从未注意到他那排上牙暴得这么厉害。

戈登整个人感到恐慌。他想立刻拿到钱,并且生发出一个比较模糊的念头,他也想去参加伽马普西舞会。他想见到伊蒂丝——临去法国前,他和伊蒂丝在哈里斯堡乡村俱乐部度过了一个浪漫之夜;从那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她。这段恋情业已死去,淹死在对战争的焦虑中,被遗忘在这三个月梦幻美妙的乐章中。此刻,他又想起了她,她那既尖刻又温雅、兀自沉浸在她自己的琐碎唠叨中的形象,不期然地重新占据了脑海,往事重回心头。伊蒂丝的脸庞是他整个大学时期一直珍爱的,那份珍爱有几分超脱又有几分仰慕。他那时候喜欢画她——在他房间里有一打她的素描——有她打高尔夫球的,有她游泳的——他闭着眼也能画出她那让人着迷,惹人怜爱的模样来。

“我……非常抱歉,戈登,”迪恩接着说,“但就是这么回事。”

戈登八点钟要去见珠儿·哈德森——他答应了要给她一点钱。他不安地看了好几次手表。到了四点,迪恩站起来说要到瑞沃斯兄弟商店买硬领和领带。但当他们离开俱乐部的时候,派对那群人中的一个也加入了他们,这使戈登特别错愕、懊丧。可迪恩这边呢,此时倒是心情愉快,满心期待着晚上的舞会,微微还有些喜不自禁。他在瑞沃斯兄弟的店里选了一打领带,每选一条都和同来的那人商量半天——你觉得窄领带是不是又时兴回来了?瑞沃斯商店居然再也拿不到威尔士和马戈森的硬领,不是丢脸是什么?这里从来没有哪种硬领能与“科文顿”媲美。

他掏出钱包,不慌不忙地数出七十五美元来。

“不像他冒失的妹妹?”这个提供消息的人继续热心地说,“好么,她今天晚上会跟一个叫彼得·希梅尔的三年级学生一起来。”

“这里有,”他边说边把钱递过去,“这是七十五美元,加起来一共八十块。除去这次旅行必要的花销,我手头只有这么多现金了。”

“是。”他设法改变话题。“我偶尔会见到她哥哥。他是社会主义的铁杆拥趸,在纽约办了一份报纸或是什么的。”

戈登无意识地伸出攥得紧紧的手,张开时如同一把钳子,紧紧地将钞票钳在手里。

“伊蒂丝·布拉丁要来,”有个人对戈登说,“她不是你的老情人吗?你们不都是哈里斯堡来的吗?”

“咱们舞会上见,”迪恩接着说,“我得上理发店去了。”

戈登觉得此间的谈话既无聊又没个止尽。他们全体在一起吃好午饭,下午就开始喝酒喝到半酣。是夜都要去参加伽马普西舞会——那保证是大战以来最好的一个派对。

“再见。”戈登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

在耶鲁俱乐部里,他们遇到以前的一班同学,那些人嚷着跟到访的迪恩打招呼。他们围坐在半圆的长沙发和高背椅上,人手一杯加冰威士忌。

“再见。”

人群中有许多穿军服的男人,有从停泊在哈德孙河庞大舰船上下来的水手,有佩戴着从马萨诸塞到加利福尼亚各师徽章的士兵,他们含羞带怯地想引起人们注意,可发现这个大城市已经彻底腻烦军人了,当然在他们排列齐整,并且不会因为背着背包和扛上步枪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是个例外。迪恩和戈登在混杂的人群里闲逛着;前者对人类所展示出的最浮夸、最俗艳的众生相很有兴趣,十分关注;而后者看到此情此景却想到他曾经就是人群中的一员:常常这样逛得筋疲力尽,然后随便吃点儿什么,工作时心力交瘁,生活中放浪不羁。对迪恩来说,奋斗、打拼是有意义、富有朝气和让人愉悦的;可对戈登而言,奋斗却是惨淡凄凉、毫无意义,而且没完没了。

微笑浮上迪恩的面颊,但他好像又突然改了主意,利落地点点头,消失不见了。

上班女郎们成双结对地在橱窗前流连、驻足,从那些华丽的陈列中挑选她们未来闺房的装饰,其中居然包括一套摆放在床上,很居家的男式真丝睡袍。她们站在珠宝店前挑选订婚戒指、结婚戒指和白金腕表,然后再一路溜达过去检视羽毛扇和去歌剧院要穿的晚礼服披风,同时消化消化午饭吃的三明治和圣代冰激凌。

戈登却还钉在原地,一张英俊的面庞痛苦地扭曲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卷钱。突然泪水迸出,模糊了双眼,他踉跄地走下巴尔特摩酒店的台阶。

正午的第五大道和四十四街挤满人群。艳阳高照,太阳闪耀着稍纵即逝的金焰,穿过时髦商场的厚橱窗,照在网格袋、女士银包和摆在灰色天鹅绒盒子里的珍珠项链上,照在俗艳多彩的羽毛扇、昂贵服饰的蕾丝和丝绸上,照在了室内装饰精品展厅里的拙劣画作和精致仿古家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