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戈登接着说:
迪恩一直轻轻拍着自己光裸脚踝的手突然就不动了——这两人之间本就是拿不准对方要玩什么花样的关系,现在这关系变得愈发吃紧起来。
“我已经让家里出了不少血,不好意思再开口要一个子儿了。”
“我算是完了,”他接着说,声音颤抖着,“我已经半疯了,菲尔。要不是知道你要上东部,我想我早就自杀了。我想跟你借三百美元。”
迪恩还是没吭声。
一阵尴尬的沉默。戈登躺着一动不动,两只拳头紧紧地握着。
“珠儿说她非要两百块钱不可。”
“我怕她能。这就是我丢了工作的原因之一……她一天到晚不停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这就像是压断骆驼后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还写了一封信,准备寄给我家。唉……她吃定我了,好吧,我必须得找点钱给她啊。”
“告诉她……她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啊。”
“她能吗?”
“是啊,说起来轻巧,可她手里握着两三封我喝醉酒后写给她的信。不幸的是,她根本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软蛋,好打发。”
“我试着干了,稍微地试了一下,但我的东西还是不成熟。我有这天分,菲尔,我能画……但就是不知道怎么画。我应该去上艺术学校的,可交不起学费。对了,差不多一周前,这事终于演变成危机了。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块钱的时候,那姑娘开始来烦我。她需要一些钱,说什么……她要是得不到钱,就给我捅些娄子出来。”
迪恩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那你干吗不画呢?你想赚钱,就得勒紧裤腰带好好干啊。”迪恩冷冷地、打着官腔说。
“我可受不了那种女人。你早应该躲远点。”
“就是啊,”戈登顿了顿,然后又继续没精打采地说下去,“我就剩我自己了,可你也知道,菲尔,我挨不了穷呀。接着就来了这个害人精。有一阵子,她有点儿爱上我了,好像啊,可我从未想过会陷这么深,但也怪,到什么地方都会撞见她。你能想象出我为那些出口商做的活儿……当然,我一直想画画,给杂志画插画,干这个能挣不少钱。”
“我知道。”戈登语调十分消沉。
“你应该考虑得比这个多啊。”
“你要认清事情本质。如果没钱,就得去工作啊,还得离女人远远的。”
“她叫珠儿·哈德森,”床上继续传来悲伤之音,“她过去一直挺‘纯洁’的,我想……直到大概一年前吧。她住在纽约,家里很穷。现在她家里人都死了,她跟她一个老姑妈一起生活。你看这就是个时间问题,差不多就是我遇见她那时候,人们开始成群结队从法国回来……我成天忙着迎新,跟他们一起参加舞会。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菲尔,就是从很高兴看见他们,和让他们很高兴看见我开始的。”
“你这话说得容易,”戈登眯缝着眼睛,“你钱多得要命。”
“嗯。”迪恩决计不会让任何事情毁了他的这次旅行。要是戈登打算这么情绪低落着,那他想必只能少跟戈登接触了。
“我哪来那么多钱啊。家里对我花钱卡得他妈死紧。正因为手头有那么点富余,我更要格外小心别糟蹋了它。”
“是个姑娘。”
他拉起百叶窗,更多的阳光照了进来。
“接着说。”
“我不是个假正经,老天知道,”他有意这样说道,“我也爱寻欢作乐,喜欢在这样的假期里好好玩玩,但你……你糟糕成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见你这么说过话。你看着就像是破产了一样,精神上、经济上都垮了。”
迪恩的身子绷得更紧了,原本在轻轻拍打膝盖的手,这会儿也拍得又急又敷衍。他有些隐隐地觉出某些责任被不公平地硬塞在自己身上;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听他说了。尽管碰上戈登·斯特雷特处于困境并非一件十分意外的事,但眼前的悲惨境遇中却有什么地方让他心生厌恶并狠下心肠,即使这番遭遇也同时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两样东西不就应该在一起吗?”
“我正要说这个事,菲尔。我坦白给你讲,遇到这样的事情,你是我唯一能指望上的人了。我坦白告诉你,你不会介意吧?会吗,菲尔?”
迪恩不耐烦地摇摇头。
“把你辞了?”
“你身上有一种我弄不明白的气场,带点邪恶的味道。”
“嗯,”戈登声音颤抖地说,“我二月份从法国回来,在哈里斯堡[5]的家里待了一个月,然后就去纽约找工作。我找到一个……是一家出口公司。但昨天他们把我给辞了。”
“那是焦虑、贫穷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味儿。”戈登很有点挑战的意思。
“接着说,”他重复了一遍,喘了口气,吐出下半句,“说出来就好了。”
“我不知道。”
“哪有的事儿,你接着说。”虽然话是这么说,可迪恩的声音中带了些迟疑的调调。他的东部之行本就是打算度个假的——却赶上戈登·斯特雷特有麻烦,这使他有点恼火。
“好吧,我承认我看着就让人烦。我也烦自己呀。不过,上帝呀,菲尔,只要经过一个星期的休息,一套新衣服,手头再有点钱,那我就会像……像过去的我一样了。菲尔,我画得很是那么回事儿的,这你知道的啊。可有一半时间我都买不起像样的绘画材料……而且累了、沮丧了、疲乏到极点的时候我也画不了。手头有一点儿钱,我就能休整几个星期,然后就开始干了。”
“是啊。我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戈登顿了顿,“我还是从头讲起好了……你会烦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钱花在别的什么女人身上?”
“你看上去是够衰的。”
“干吗要往伤口上撒盐?”戈登小声说。
迪恩的蓝眼睛凑了过来,更加仔细地检视他。
“我没往伤口上撒盐啊。我是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血本无归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那你会借给我钱吗,菲尔?”
“啊?”
“现在决定不了。借掉这么大一笔钱对我来说也很不方便。”
“每样事情都他妈倒霉透啦,”他痛苦地说,“我已经给撕扯成碎片了,菲尔。我全搭进去了。”
“你不借我,我就完蛋了……我知道我哼哼唧唧,都是我不好、我的错,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啊。”
“到底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能把钱还我?”
“噢,天啊!”
戈登考虑了一下,这听上去还有点希望。也许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
“怎么了?”迪恩急忙问。
“当然,我可以答应下个月就还你,但是……最好还是定三个月吧。我一开始卖画就还。”
没想到戈登一下子瘫倒在床上,他懒洋洋地瘫在那里,无精打采。在他脸色平静的时候,嘴巴会习惯性微微张开一点,可此时他突然变得无助又凄凉。
“我怎么知道你卖不卖得掉画?”
“坐啊,戈迪,”他建议着,“说说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都说说吧。”
迪恩的声音中透着一种新的冰冷的调子,身上蹿出一股凉气,戈登有点打鼓了——可能又拿不到这笔钱了吧?
迪恩不大情愿地换上一条干净内裤,点了一根烟,早晨的阳光倾泻进房间,他在打开的窗边坐下,仔细审视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和双膝。
“我想,你以前对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什么?哦,上个月。好吧,我猜她是下来参加伽马普西舞会[4]的。你知道今晚我们在德尔莫妮科有一场耶鲁校友的伽马普西舞会吗?你最好也来啊,戈迪。纽黑文一半的人可能都要上那儿去。我能给你搞张请帖。”
“以前是有……可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又吃不准了。”
“上个月刚满二十二岁。”戈登心不在焉地说。
“你觉得我要不是走投无路的话,会这样来找你吗?你认为我乐意这样?”戈登咬住嘴唇,一时语塞,觉得最好还是压制住声音里腾腾升起的火气为好,毕竟他是来求人的。
“不管怎么说,她也得有二十三岁了。”他接着说。
“你好像也活过来了,挺轻松的,”迪恩气愤地说,“你把我置于这么样一个尴尬、两难的境地,我要是不借你钱,我就成了坏人……嘿,没错,你就是这么干的。让我告诉你吧,搞三百块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收入没你想的那么多,当然像这么一笔钱也不至于把我的财务状况搞砸。”
迪恩端详着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微微笑着,露出几颗牙,很是志得意满。
他起身离开坐椅,精心地挑选着服装,开始穿衣服。戈登伸开双臂紧紧抓住床沿,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喊叫给吞了回去。他的脑袋像要炸开似的,嗡嗡乱响,嘴里又干又涩,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发烧,并自行分解成数不清的、均匀的小血点,如屋顶上缓缓滴下的水珠。
“就是她。真他妈漂亮。还像个漂亮的玩偶娃娃似的——你懂我意思:就好像你一碰她,就能把她碰脏了。”
迪恩精致地打好领带,刷了刷眉毛,一丝不苟地拿掉卡在牙齿上的一小片烟草。接着他往烟匣里装满烟卷,心事重重地再把空烟盒扔进废纸篓,最后把烟匣放进西装背心口袋里。
“伊蒂丝·布拉丁?你说的是她吧?”戈登开口了。
“吃过早饭了吗?”他问。
“我昨天晚上看见了你的一个老朋友,”他说,“在大堂,从她身边经过,本来不想那么丢脸,结果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就是大四那年你带到纽黑文[3]的那个姑娘。”
“没有。我不吃早饭了。”
迪恩一边用毛巾擦着身子一边从淋浴间走出来。
“这样吧,咱们出去先吃点东西,钱的事情过会儿再说。这个话题简直烦透了。我到东部来是想乐一乐的。”
戈登站起身来,拿起一件衬衫,研究了足有一分钟。那是一种重磅的真丝料子,黄底,浅蓝条纹,差不多得有一打。戈登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衬衫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而且洗不掉的污迹让袖口变成了淡灰色。放下丝质衬衣,他把自己的外套袖管放下来,再把磨破的衬衫袖口往上卷,卷得直到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为止。他走到镜子前,蔫头耷脑、郁郁寡欢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从前很是拉风的领带,现在已经褪色并且起皱——再也遮不住领口扣眼豁开的毛边。想到这些,他完全笑不出来了,不过就是三年前,他在学校的高年级生中还被选为班级最佳着装者。
“咱们这就去耶鲁俱乐部,”他心烦气躁地说,又带着责备的口吻补上一句,“反正你已经丢了工作,没别的事儿可干了。”
迪恩进了淋浴间以后,他的访客便用那双黑眼睛略显局促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来,目光在如下物件上停驻了片刻:放在墙角的一个硕大的英国旅行袋,椅子上厚厚一堆的丝质衬衫,之间还胡乱扔着几条叫人过目不忘的领带和几双柔软的羊毛袜。
“我要是有点钱的话,就会有许多事情可干。”戈登语带尖刻。
“我本来就打算去看你的,”迪恩热情地大声说道,“我有两三个礼拜的假期。你坐一会儿,我先洗个澡,去去就来。”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把这事先放放再说好吧!没必要把我整个旅行弄得愁云惨雾的吧。拿去,这里有点儿钱。”
几分钟以后,菲利普·迪恩穿着蓝色的丝绸睡衣,打开了房门。两个年轻人稍带尴尬地热情拥抱问好。他们大约二十四岁,都是开战前一年从耶鲁大学毕业的——但二人的相似之处也就到此为止了。迪恩一头金发,面色红润,薄薄的睡衣凸显出结实的身板。他身上的一切都发散着健美舒适的气息。他常常微笑,一笑就露出他的大龅牙。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钞票扔给了戈登。戈登仔细地把纸币折起来,放进自己兜里。他的脸颊添上了一抹并非发烧而起的红晕。在他们转身出门前,有一刹那,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两个人都因为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什么,从而很快垂下了眼睛。也就是在那一刹那,他们都很突然但又确凿无疑地恨上了对方。
带着睡意的声音渐渐变得热情起来。“哇,还好吗戈迪[2]?老兄!哇,真是又惊又喜!天啊,请戈迪快上来!”
[1]菲尔,菲利普的昵称。
“迪恩先生吗?”——语调很急切——“我是戈登。菲尔[1],我是戈登·斯特雷特。我在楼下。听说你来纽约了,我就觉得你会在这儿。”
[2]戈迪,戈登的昵称。
一秒钟,电话即被接起,话筒中一个充满睡意的“嗨”从楼上的某个地方传来。
[3]纽黑文(New Haven),美国古城,东部重要海港,位于康涅狄格州中南部长岛湾,耶鲁大学所在地。
迪恩先生确实住在这儿。年轻人被引到旁边的电话机那里。
[4]伽马普西舞会(Gamma Psi Dance)为大学里的一种联谊舞会。
一九一九年五月一日早上九点钟,一个年轻人正在和巴尔特摩酒店预订房间的职员交谈,他在询问菲利普·迪恩先生是否住在这里,如果是住这里,那么能否接通迪恩先生房间的电话。打听的人穿着剪裁合体却很破旧的衣服。他身材矮小,瘦削,皮肤黝黑却相貌英俊;眼睛上长着很少见的、长得出奇的睫毛,可眼睛下面却现出半圆形透着病态的蓝色眼晕,像是在持续低烧般,使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病态。
[5]哈里斯堡(Harrisburg),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