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酒吗?”
“并不是什么朋友,”派瑞仓促解释道,“是我才雇来的。”
“喝酒吗?”派瑞将身子费劲地拧回去问。
“不过,我说,”塔特很快接着说,“我完全忘了你的……这位朋友。”他指着骆驼的屁股说,“我不想显得没礼貌……是我认识的什么人吗?把他放出来吧。”
一个微弱的声音表示同意。
“谢谢,好的。”
“他当然要喝了!”塔特先生热切地说,“真正精明能干的骆驼应该一次喝饱,管三天哪。”
“喝一杯,派瑞?”塔特先生提议道。
“我跟你说,”派瑞有些焦急,“他穿戴得不大整齐,没法出来。你把酒瓶给我,我递给他,他在里面也能喝。”
年轻人没改主意,他打算上床睡觉了。
这一建议激起了布料里热烈地咂巴嘴的声音。管家拿着些酒瓶、玻璃杯和吸管出来,其中一瓶酒被递给了“骆驼屁股”,紧接着,派瑞就听到他沉默的搭档不住地大口大口吸溜着喝酒的声音。
“没关系,这是世界上最自然、最常见的错误。我弄了一套小丑服装,过一会儿我自己也要上那边去。”他转身对巴特菲尔德说,“你最好改个主意,还是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一个小时平稳度过了。十点钟,塔特先生觉得该出发了。他穿上他那套小丑服装,派瑞换上骆驼脑袋,并肩步行着穿过塔特家和塔利霍俱乐部之间仅隔的一个街区。
“我有点儿搞混了,”派瑞嘟囔道,“很抱歉。”
马戏舞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舞厅里支起了一个很大的篷顶,环着墙面建了一排排小隔间,标示着马戏杂耍表演中各式各样有趣的东西。但此时这些摊点前冷清得很,一个人都没有,而舞池当中却异常拥挤,充满了尖叫、嬉笑,这是一个年轻人与色彩的大拼盘——有戴着羽毛和假胡须的小姐们、耍杂耍的演员、无鞍马戏骑士、马戏表演领班、文身男,以及战车驭手。汤森夫妇决计要确保他们的舞会成功,事先偷偷预备了大量烈酒,从家里运到舞会供人们畅饮。一条绿缎带环绕在舞厅的整面墙上,与之并排的是箭头及标识着“沿绿线走!”的标志物,标志物用以指引找不到方向的人。绿线导向酒吧,那里备着既纯且烈的宾治鸡尾酒,还有许多普通的墨绿瓶子的瓶装酒。酒吧墙上还有另外一种波浪状的红色箭头,它下面标识的是:“跟着它走!”
“我来介绍一下,巴特菲尔德先生,帕克赫斯特先生。”然后他转向派瑞说,“巴特菲尔德要在我们这儿待几天。”
即使在一派华服和群情鼎沸的场面之中,骆驼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一些骚动。派瑞身边马上就聚拢起了一干好奇的人群,他们嬉笑着,企图刺探清楚那只站在宽敞的门道,用饥渴、忧郁的眼神注视着跳舞者的四脚兽的身份。
“确实是这么想的。”
然后,派瑞看见了贝蒂。她正站在一个小隔间前跟一个滑稽警察聊着天。她一身埃及耍蛇女郎的装扮:黄褐色的头发编成了辫子,辫子缠绕并穿过许多黄铜圈,头顶再配以极具东方风情、华丽夺目的王冠。白皙的脸上涂着温暖的橄榄色,手臂和后背露出来的半月形肌肤上画着几条扭动的、喷着绿色毒液的独眼蛇。她脚上穿着凉鞋,裙衩直开到膝盖,以便她走动时人们可以瞥见画在赤裸脚踝上方的几条细蛇。缠绕在她颈间的还有一条亮闪闪的眼镜蛇。总而言之,这是一套迷人的装束——在与她擦身而过时,那些岁数稍大又紧张兮兮的女人总会往后躲闪,而另外一帮伤脑筋的家伙则围绕这套服装大谈特谈“不应该被允许”和“成何体统”的话题。
“嘿……你让我们万分激动啊,派瑞。”他猛然意识到,“你这是要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
派瑞从骆驼眼洞望出去,看不太清,只能看到贝蒂的脸和肩臂。她容颜焕发、生气勃勃,整张脸闪耀着激动兴奋的光芒。贝蒂双臂和肩膀的每个动作都极具表现力——她在人群中是那么引人注目。派瑞看得简直入了迷,而这样的沉迷倒让他清醒了几分。当天发生过的一桩桩事情又渐次清晰地重现眼前——可,清醒之后便是怒气,在胸口升腾,得把她从人群中带走,带着这份并未成熟的企图,他朝她走去——或者说骆驼朝前边拉伸了一下,因为他忘了发出移动指令。
“走错了舞会,塔特先生,”派瑞怯怯地说,“希望我没有吓着您。”
就在这么个当口,薄情寡义的基斯玛特,那个跟他痛苦又轻蔑地处过一天的主儿,决定好好地报答一下他从前带给她的欢乐。基斯玛特将耍蛇女郎的褐色眼睛撩到骆驼这儿了,并把她领了过来。基斯玛特朝身旁的男人斜倚过去,说道:“那是谁呀?那个骆驼!”
“嘿……派瑞·帕克赫斯特!”他大惊之下喊出声来。
“鬼才知道。”
“骆驼”被带进书房,塔特先生锁上房门,从桌子抽屉里取出把左轮手枪来,然后命令年轻人揭开“骆驼”的脑壳。接着,轮到塔特先生吃惊了,他把手枪重又收了起来。
但那个无所不知的、名叫沃伯顿的矮个子男人觉得到了该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抓着它!带到这里来。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它是和塔特先生一起来的。我觉得骆驼其中的一部分有可能是沃伦·巴特菲尔德,一个纽约来的建筑师,塔特家的客人。”
那个叫巴特菲尔德的年轻人用一双胳膊使劲钳住骆驼的后半部,骆驼的前半部意识到不可能再往前移动了,只好乖乖就范,有些恼怒却也无奈地站住。这时,一群年轻人潮水一般冲下楼来。塔特先生从身手敏捷的午夜窃贼到出逃的精神病人等都怀疑了一遍,最后,他果断地对巴特菲尔德下了命令:
有什么东西撩动了贝蒂·梅迪尔的心——那份乡下丫头对外来客亘古不变的好奇心。
“来人呀!”塔特先生严肃地叫起来,“来人!抓住它,巴特菲尔德,抓住它!”
“哦。”少许停顿之后,她不经意地说。
那怪兽从地上站起身来,很是从容,且扮出一副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就像才记起了某个重要约会似的,开始迈着凌乱的步子朝正门走去。实际上,它的两条前腿已经不经意地跑动起来。
等到下一支舞结束的时候,贝蒂和她的舞伴正好停在离骆驼几英尺远的地方。她随意、放肆地——这也正是今晚舞会的基调——探手轻轻蹭着骆驼的鼻子。
“这是什么鬼啊!”塔特先生冒出一句来。
“你好啊,老骆驼。”
霍华德·塔特先生刚好从楼下的书房里出来,站在大厅里与一个年轻人聊天。突然楼上传来一阵叫喊声,几乎同时又是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音,紧跟着一头棕色的野兽“啪”的一下砸在楼梯脚下,这头野兽貌似正十万火急地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骆驼局促不安地动了动。
骆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来回摇晃着身体,似乎正在仔细地盘算、估量着房间里的情形。陡然,它作出了决定,转过身子,迅速且从容地溜出了房门。
“你怕我呀?”贝蒂故作责备地挑起眉毛,“别怕。你瞧,我虽是个耍蛇女,但耍骆驼也很在行。”
“可不!它难道不是最滑稽可笑的么!”
骆驼深鞠一躬,明显有人提起了美女和野兽这样的字眼。
“是只骆驼!”
汤森太太向这群人走来。
舞会停止了,跳舞的人急忙跑过来看个究竟,在他们眼里这个入侵者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事实上,年轻人马上就猜到了这是个噱头,是花钱雇来给舞会助兴的表演者。穿着长裤的小伙子们神情倨傲又带着几分轻蔑地看着它,双手插在口袋里溜达过去,觉得这简直就是在侮辱他们的智商。但是姑娘们却惊喜地发出小小的叫好声。
“嘿,巴特菲尔德先生,”她帮着腔,“我根本没认出是你来。”
“这是什么东西?”
派瑞又是一鞠躬,在面具后开心地笑了。
“啊……快看!”
“和你一起的是……”她问。
那只骆驼突然弓起了背,她们的大喘气变成了尖叫。
“噢,”派瑞说,他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布料显得瓮声瓮气,几乎很难听出那是他的声音,“他谁也不是,汤森太太。他只是我舞会服装的一部分。”
“嗷!”那两位太太也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汤森太太笑着走开了。派瑞又转向贝蒂。
“嗷!”塔特太太大惊失色。
“如此说来,”他想着,“她在乎的只有这么多!在我们决裂的当天,她就开始跟另外一个人——一个百分百的陌生人,调上情了。”
接着,三人都惊得“啊”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一团深棕色的东西转过了拐角,她们看见一只庞然大物,确凿无疑,一只野兽正饥饿地俯视着她们。
一时冲动之下,他用肩膀轻轻地顶了顶贝蒂,又朝舞厅那边扬扬脑袋,摆明了在示意她离开她的舞伴过来陪他。
两个马屁精也附和着说这孩子肯定看到什么东西了——突然,三个女人都本能地往回退了一步,因为沉重的脚步声此刻就在门外,清晰可闻。
“再见,鲁斯,”贝蒂对她的舞伴说,“这只老骆驼黏上我了。我们去哪儿啊,野兽王子?”
“这孩子一定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她说。
这只高贵的动物没有回答她的询问,而是高视阔步,庄重地朝楼梯边上的一个僻静角落走去。
塔特太太的笑容退去。
她在那里坐下了,而那只骆驼——内里却经历了几秒钟的混乱,包括态度生硬的指令和激烈争论的声音——最后在她身旁卧倒,两条后腿很不舒服地伸展到两级台阶上。
“不,我看的不是影子。不,是一个什么东西,妈妈,很大的东西。我正要下楼去看还有没有人再来,那只狗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正往楼上走呢。有点儿好玩,妈妈,它好像是瘸腿。后来它看见我啦,还对我嗥叫了一声呢,然后在楼梯拐角的平台那儿还滑了一下,再然后我就跑了。”
“喂,老东西,”贝蒂愉快地说,“你喜欢我们的开心派对吗?”
“你看到的只是个吓人的鬼影子,亲爱的,就是个影子。”
这老东西欣喜若狂地转了转脑袋,欢脱地踢了下蹄子,以此来表示他很是喜欢。
塔特太太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带着贴身仆人的男士私会,”她指指那两条后腿,“或者你随便叫那玩意儿什么东西吧。”
“妈妈,看上去像一只……像一只骆驼。”
“嗯,”派瑞咕哝着,“他又聋又瞎。”
那两个马屁精也同情地摇着头。
“我想啊,你一定觉得不方便吧……走都走不稳,即使你想走稳。”
“你到底在说什么呐,艾米莉?”
骆驼悲哀地把头垂下。
“外面楼梯上有个东西,妈妈。我以为是一只大狗,妈妈,可它看着又不像狗。”
“我希望你能说些什么,”贝蒂甜蜜地往下说,“说你喜欢我,骆驼。说你觉得我很美。说你想属于一位漂亮的耍蛇女郎。”
“什么?”
骆驼是很想啊。
“妈妈,”艾米莉眼睛虽睁得大大的,但话还算说得利索,“外面楼梯上有个东西。”
“想和我跳舞吗,骆驼?”
“怎么了,艾米莉,出什么事了?”
骆驼愿意试试。
今晚的舞会是为小米利森特·塔特举办的,尽管各种年龄的人都有出席,但跳舞的大多还是中学生、大学生——那些年轻点儿的已婚人士都去塔利霍俱乐部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了。塔特太太站在正装舞会舞厅里,眼光紧随着米利森特的身影转来转去,一旦与女儿眼神交汇,太太的眼睛就光芒四射。她身旁还有两个拍马屁的中年人,正往死里夸赞米利森特是个多么完美优雅的女孩子。就在这个时候,塔特太太的裙摆被人紧紧抓住,她十一岁的小女儿艾米莉“噢”的一声猛扑到她怀里。
贝蒂在骆驼身上奉献了半个小时。她对所有到访的男士至少都要花上半小时。一般来说半小时就够了。当她接近某位新贵时,在场的那些初入社交场合的少女都习惯性地左右退散,就像一个严密部署的队列在机关枪前散开一样。对派瑞·帕克赫斯特来说,他已经荣获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特权,能像旁人一样地去观察他的爱人。他被撩拨惨了!
霍华德·塔特——也是托莱多人尽皆知的——城中最有权势的一家人。霍华德·塔特夫人在嫁给托莱多的塔特之前,娘家在芝加哥,姓托德。他们一家人总是在影响着那种已然成为美国贵族标志的、自觉自愿的简约生活方式。塔特一家的境界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要是他们谈起猪猡和农场你都不觉得好笑的话,他们就会拿冷眼看你。他们更喜欢家仆而不是来参加晚宴的朋友们。他们不声不响地挥霍着,毫无与人竞争之心,他们的日子正变得日益枯燥无趣,乏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