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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电话号码是多少?”

“在家。”

经过长时间蹉商、谈判之后,派瑞才拿到属于诺拉克家当家人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就是当日早些时候听过的那个细弱、倦乏的声音。但是,诺拉克先生尽管被派瑞才华横溢的逻辑善辩迷糊了心神,放下了防备,可最终他还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坚决又有尊严地拒绝帮助帕克赫斯特先生——充当骆驼的臀部。

“你有丈夫?”派瑞问道,“他在哪儿?”

挂断了电话——或者说被挂断电话之后——派瑞坐到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前前后后琢磨起整件事情来。他筛选了一遍可以打电话的那些朋友的名字,当贝蒂·梅迪尔这个名字如薄雾般升起并凄恻地跳进脑海时,他思绪暂停,产生了一个感伤的念头。他得问问她,虽然他们的恋爱关系结束了,但她不能拒绝他最后的请求。这当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只是帮他完成短短一个晚上的社交义务。并且,如果她实在坚持不干的话,她还可以去扮骆驼的前半部,他去扛后面的。他为自己竟能如此宽宏大量而心生欢喜,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在骆驼的身体内部——两人温柔疼惜地和解——避开了全世界,好一幅玫瑰色的梦幻画面。

“你趁早算了吧!”她不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了,“以前从来没有哪位先生敢这样做。我丈夫他……”

“你最好马上做决定。”

诺拉克太太紧紧抿住嘴唇。

诺拉克太太那掉在钱眼儿里的声音惊醒了他甜美的幻想,敦促他立刻行动起来。他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梅迪尔家。贝蒂小姐不在家,出去吃晚饭了。

“我会给你报酬的。”

然而就在一切貌似都要落空时,“骆驼的屁股”好奇地走进店内。他衣衫褴褛,冷脸冷面,整个一副颓废相。他头上的帽子拉得很低,下巴简直低到了胸前,大衣一直垂到脚面,看上去已经疲遢到脚后跟了—— 连救世军都不如—— 完全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他说他是某位先生在克拉伦顿旅馆雇的出租车司机。那位先生让他在外边一直等着,但是他等得有些久了,心里开始嘀咕,想着那位先生别是骗了他然后从后门溜走了—— 绅士们有时候干得出这样的事儿—— 所以他就进来了,并在那三条腿的凳子上落了座。

“不……”

“想去参加舞会吗?”派瑞严肃地问道。

“来吧来吧!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可以在前面。要不我们抛硬币。”

“我得工作啊,”出租汽车司机回应道,声音惨淡而阴沉,“我得保住我的饭碗。”

“噢,不……”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舞会。”

他很费劲地把骆驼的两条后腿摆好位置,还讨好地把开口拉开。但诺拉克太太看起来有些厌恶,坚决不从,并一直往后退。

“这也是一份非常好的工作。”

“嘿,来吧,”派瑞用鼓励的腔调说着,“你一定行。就这儿!你心肠那么好,爬到这两条后腿里去。”

“来吧,”派瑞敦促道,“你人最好了。看……漂亮吧!”他将骆驼高高擎起,出租车司机看着骆驼,觉着这其中恐怕有诈。

“哦,我可不行……”

“呵呵!”

“今晚你有约会吗?”

派瑞狂乱地在一堆折褶的布料里寻找着。

派瑞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看吧!”他举着一堆挑出的褶层,激动地大叫,“这是你那部分。你连话都不用说。你只是走一走就行……和偶尔坐一坐。所有要坐下的事儿都是你的活儿。想想吧。我要一直两脚站着,可你还有能坐下的时候。我只有在我们趴下时才能坐下,而你想坐下……哦,任何时候,分分钟都行。明白了吧?”

“就是说啊,”诺拉克太太说,“现在知道了吧,得两个人才行。”

“那是什么东西?”这人疑惑地问道,“裹尸布?”

“什么都不像!”派瑞抗议着,有些沮丧。

“绝对不是,”派瑞怒冲冲地说,“这是只骆驼!”

派瑞尝试着将骆驼的身体和腿聚拢到一块儿,绕在自己身上,把那两条后腿当腰带围在腰上。整体效果并不好,甚至有些不恭敬——就像那些中世纪图画中撒旦施法将修道士变成的野兽。往好里说,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蹲在毡子上的驼背母牛。

“啊?”

“你看,必须得两个人才行吧,”诺拉克太太又说了一遍。

接着派瑞谈到了工钱。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就离开了无意义的闲扯,带上了些相当务实的调调儿。派瑞和出租车司机在镜子前试穿了一下骆驼那身行头。

派瑞站在一面宽大的镜子前,试戴了一下那个脑袋,并且也检验性地朝两边转了转。在阴暗的灯光下,效果非常令人满意。那骆驼脸上有许多磨损之处,还带着研判的悲观,而且必须承认,棉外套上骆驼的皮毛已呈现出疏于打理的状态——说白了就是需要洗洗干净,再熨一下——但它确实很不一般,雄伟庄严,只凭它忧郁的脸型和蒙眬的眼神中隐忍的饥渴,就足以在任何聚会上吸引人们的目光。

“你看不到,”派瑞解释道,急切地从眼洞中向外张望。“但是说老实话,伙计,你看上去简直太棒了!真的!”

“让我看看镜子里什么样。”

驼峰那里一阵瓮声瓮气的咕哝,表示其听到了这个多少有点儿可疑的赞美。

“什么?”诺拉克太太问,她露出头来,脸上稍稍弄脏了。“哦,怎么叫啊……有点像驴叫。”

“真的,你看上去特棒!”派瑞起劲地重复着,“走两步看看!”

“骆驼怎么叫?”

两条后腿朝前挪了挪,看起来像只大猫……骆驼隆起后背,随时准备跳起来。

派瑞给迷住了。

“不对,往旁边挪!”

诺拉克太太顺从地把她那虎斑猫似的脸伸进骆驼的脑袋,然后大幅度地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骆驼屁股齐整地脱了臼,跳呼拉舞的看了准会嫉妒得扭动起来。

“穿上它!”派瑞以命令的口吻说。

“还不错吧?”他朝诺拉克太太转过身,期望得到她的支持。

“你看是得要两个人吧。”诺拉克太太抓着骆驼,带着不加掩饰的赞美说,“要是你有一个朋友,他就可以扮作其中一部分。你看这里像两个人穿的裤子,两条裤腿给前面那个人,另外两条裤腿是给后面那个人的。前面的人从这里的眼睛望出去,而后面的人只需要弓着身子跟着前面的人转就行了。”

“看上去是挺可爱的。”诺拉克太太表示赞成。

骆驼从它待着的高架子上被取了下来。乍一看,它似乎完全是由一个形容枯槁的苍白脑袋和一个相当大的驼峰组成的,但一展开来,却发现它还有用厚棉布缝制的看上去毫无生气的深棕色躯体。

“我们就要它了!”派瑞说。

“骆驼。这个主意不错。让我看一下。”

派瑞用胳膊小心夹着那一大包,二人离开了店铺。

“是的,但是得两个人。”

“去那个舞会!”派瑞在后座上一坐好便吩咐道。

“骆驼?”有个念头占据了派瑞的想象,并紧紧抓牢了他。

“什么舞会?”

“什么东西呢……让我来想一想。有了,我们有一个狮子脑袋,一只鹅,还有一只骆驼……”

“化装舞会。”

“我想要有点特色的东西。”

“在哪里?”

“还有好多绅士装,”她满怀希望地继续说,“头戴高筒礼帽,身穿燕尾服,可以扮成马戏表演的领班……但是我们的高筒礼帽也没了。我可以给你一些人造假胡子。”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派瑞想记起舞会到底在哪儿举行,但所有在节日期间开舞会的人的名字此时全在眼前狂乱地飞舞。他原本可以问问诺拉克太太的,可当他再望向车窗外时,店铺黑了灯,诺拉克太太已经走出很远——她已是积雪的街道上一个小小的模糊黑点。

派瑞摇了摇头。

“朝住宅区开!”派瑞自信满满地指挥着,“你看到哪里有舞会就在哪儿停,或者等我们到了那儿,我就会告诉你在哪儿停!”

“我还有个非常英俊的国王装。”

他重又做起了白日梦,一片迷蒙,思绪又飘回到贝蒂身上——他含混地认为他们之间之所以有分歧,就是因为她拒绝在舞会中以骆驼后半部的模样出现。刚在寒气中打个小盹儿,派瑞就被出租车司机打开门,摇晃着胳膊给吵醒了。

“不,不要士兵。”

“我们可能到了。”

“对不起,这种东西我们没有,如果要找,你就得去五金店问问看。我们倒是有一些很不错的南部邦联士兵装。”

派瑞睡眼惺忪地朝外看去:一个带条纹的大遮阳篷从路边一路搭到一栋灰色的石头房子前,房子里传出爵士乐低回哀怨的鼓声。他认出那正是霍华德·塔特的家。

“嗯,”派瑞念叨着,突然灵机一动,“要是你还有一大块帆布,那我就扮成帐篷去。”

“不错,”派瑞加重语气,“就是这儿。今晚塔特家的派对,大家都会去。”

这下碰到麻烦了。

“哎,我说,”出租车司机又看了一眼遮阳篷,心怀焦虑地说,“你能肯定那些人看见我出现在这个地方不会破口大骂吧?”

“对不起,”她说,“真正可以算得上马戏的东西一样都没剩下。”

派瑞昂然挺直身子,相当有尊严。

“是的。”

“要是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你就告诉他们,你是我舞会服装的一部分。”

“是要参加汤森家的马戏舞会吗?”

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人,似乎让那伙计又定下了心神。

诺拉克太太很过意不去,店里的战车驭手服老早就全租出去了,连一根线都没剩下。

“好吧。”他勉强说道。

“来一套双轮战车驭手朱利乌斯·凯撒的装束。”

派瑞迈出车门,站在遮阳篷下,摊开那只骆驼。

“你需要点什么?”她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地询问道。

“走吧。”他发出指令。

当派瑞踱进店里时,诺拉克太太正在收拾一个装满粉红丝袜的抽屉,在她心里,这是忙乱的一天留下的最后一堆麻烦事。

几分钟之后,一只神情哀怨忧郁、看上去饿着肚子的骆驼,一边从嘴里和高耸的驼峰顶上往外喷着白雾,一边迈过霍华德·塔特家的门槛,连个响鼻都没打,亭亭然从一个目瞪口呆的男仆身旁走过,径直朝着通往舞厅的主楼梯走去。这只四足动物迈着介于不明确的小碎步以及惊慌落跑之间的奇特步伐——但描述它的词语最好的恐怕还是“趔趄”,骆驼就是趔趔趄趄地迈着步子——行走时身体一伸一缩,活脱儿一个巨大的行走的手风琴。

诺拉克太太身材矮小,一副孱弱的模样。世界大战结束时,她一度属于一个新产生的国家。但由于欧洲局势动荡的缘故,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弄明白自己是谁,属于哪儿。她和丈夫每日蝇营狗苟、勉强度日的铺子晦暗阴沉、鬼气森森,里面堆满了一套套的盔甲和中式马褂,还有吊在天花板底下的一些巨大的纸质鸟模型。铺子背景混沌,挂着好几排没有眼睛的面具,空洞的窟窿瞪视着来宾。玻璃橱窗里装满了皇冠、权杖、珠宝和巨大的三角胸衣,还有颜料、人造假胡须和各种颜色的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