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还打算在这里买一块地,你记得吗?我们想买二十亩地,紧挨着的二十亩,还有那些我们打算要办的派对!”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哈里又说道:
又是片刻的沉默不语,这次是洛克仙妮的轻声提问打破了沉默:
“疯狂啊!一提到他的写作他就像个小孩子了。”
“你有她的消息吗,哈里?”
“还有杰弗里的笔记本!你还记得吗?哈里,我们从他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挑一页,大声朗读他写的东西,我们笑得要死,他气得发狂的样子?”
“嗯……有的,”他承认了,语气平静,“她在西雅图,又嫁了,嫁给了一个叫霍顿的男人,好像是个木材大王。我确信,他比她大很多。”
“还有那些薄荷朱利酒[1]!”
“她没再惹什么事吧?”
接着,他们的回忆便如泄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至:拍快照的那一天——杰弗里骑小牛的模样;哈里给杰弗里和洛克仙妮画的素描——他俩四仰八叉,几乎头抵头地躺在草地上;这里本该有一个带顶的花格过道连接着房子和杰弗里的谷仓工作间,以便杰弗里雨天也可以过那边去——现在只剩下三角形的架子,像个破鸡窝一样黏在房子一侧。
“嗯,是的,我听到的是这样的……你知道,她现在什么都有了,没什么需要做的,只要晚餐时打扮打扮,盛装陪着那家伙就行了。”
“你还记不记得……”
“我明白。”
餐毕,哈里会尽可能温和地给她一些投资小建议,然后两人便到花园散步,会这里停一停,那里停一停,回忆回忆曾经的水泥长凳或网球场在哪里哪里……
他毫不费力地换了话题。
“要是我有个孩子……”她这样说。
“你打算留着这房子吗?”
她让哈里看报,自己去准备晚饭。今晚她做了四块排骨,外加自己园子里种的新鲜蔬菜。她把所有的菜都摆好后去叫哈里,他们坐在一起,继续着之前有关乔治的话题。
“我是这么想的,”她点点头,“我在这里已经住了这么久,哈里,要搬走简直太可怕了。我想过出去做护理工作,可这自然就意味着要离开。我已经基本决定好了,做家庭寄宿旅馆。”
他说了好多乔治的事情,滔滔不绝,洛克仙妮很感兴趣地听,还请哈里下次有假期再来时一定也把他带来。她到现在也只见过乔治一回——那个穿着肮脏连裤装的小男孩。
“住在哪里?”
“是的……我确实想他。他是个有趣的孩子……”
“不,是开一个。家庭寄宿旅馆的老板娘,会有点奇怪吧?不管了……反正我得雇一个黑人女仆,夏天住八个房客,冬天也可以住两三个,如果找得到的话。当然……我得把房子刷刷油漆,内设也得重新做做装修。”
“你特别想他吧,哈里?”
哈里考虑着。
“当然……”
“洛克仙妮,哎……你自然最了解自己最适合做什么,但这个决定还是让人震惊。洛克仙妮,当初你来这里是做新娘的……”
“那当然,上学是唯一的正经事么,送他去。”
“或许吧,”她说道,“这也是我愿意留在这里开家庭寄宿旅馆的原因。”
“他很好,洛克仙妮。他好像挺喜欢学校。”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做的那些小圆饼干。”
“乔治怎么样?”
“哈,那些饼干啊,”她叫出来,“慢着……我听说,你狼吞虎咽把它们全干掉了,看来也没多难吃啊。那天我情绪低落得很,可护士跟我说起小圆饼干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就笑出来了。”
他们握了手,他帮她把两张摇椅摆到一起。
“我注意到那十二个钉子洞还在书房的墙上,就在杰弗里原本打钉的位置上。”
他参加了杰弗里的葬礼。但自那以后,他任职的那家公司把他调派至东部,只有出差才能来到芝加哥附近。洛克仙妮给他写过信,请他有机会就来——于是,他在城里待了一晚后,便赶火车来了。
“是的。”
这些探访已持续八年——在复活节、圣诞节、感恩节和许多许多个星期天,哈里都会来。看望过杰弗里,就会和洛克仙妮在门廊那里聊上许久。他对她全心全意——他从不假意掩饰对她的情感,但也并没试图让他们的关系更深入一些。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如躺在床上的那一具肉体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她是平静,她是安宁,她,是往昔。他自身的悲剧唯有她一个人知晓。
此时夜色正浓,空气中渗透着一股清新之气;一阵微风卷落了仅存的一片树叶。洛克仙妮微微打了个寒噤。
站在一旁的洛克仙妮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弗里,梦想着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支离破碎的大脑能依稀辨出老朋友的影子来。但是,他惨白的、泥塑木雕一般的头只会按照他唯一的动作习惯,慢慢地转向有光亮的那一边,仿佛在他的盲眼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摸索着熄灭已久的另一道光。
“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嗨,杰弗里,老伙计,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看了看表。
哈里·克伦威尔要从芝加哥过来共进晚餐。自从他八年多前离了婚,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一来便和洛克仙妮一道去看看杰弗里。他会坐在他的床边关切地问:
“很晚了,我得走了,明天还要回东部去。”
他过世六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她在门廊上坐着,身上那袭黑裙将她的身段衬得非常苗条,无丝毫丰腴之态。时值小阳春,一片金褐色环抱着她,静寂中只闻树叶间的沙沙轻叹声。西向火红天空上,四点钟的太阳正挥洒着它红色、黄色的缕缕光芒。鸟儿大多飞走了,独留在柱檐上筑巢的一只麻雀,还不时地在头顶上拍打着翅膀唧唧喳喳鸹噪几声。洛克仙妮把椅子挪到能看得见它的地方,在慵懒的午后怀抱中,懒洋洋地放空。
“非走不可?”
夜里,她则独自待在房间里——这个曾经目睹她婚姻荣耀及苦痛的房间。为了再次“见”到杰弗里,她神游至那美妙的岁月——那些热烈、激情沉醉、相互陪伴、两情相悦的日子;她不期盼,不去期盼那未知的来世重逢。她常常醒来躺在那里,渴望身畔的他——哪怕了无生气,却还能呼吸——那还是她的杰弗里。
他们在门廊下又逗留了片刻,望着似乎被白雪覆盖的月亮从远方的湖泊中缓慢升起。夏日已逝,时值初秋。草地上冷冷的,无雾也无露。他离去后,她就会进屋点上气灯,阖上窗。而他,则会沿着小路走到镇上去。对这两个人来说,人生来去匆匆,留下的不是苦涩,而是遗憾;不是幻灭,而是苦痛。在他们执手道别时,月华满天,透过月色,两人均已清楚地看见彼此眼中积攒的善意。
丈夫的死使她坐立难安。她想念那些早晨起来照顾他的日子,想念急冲冲赶到镇上去,在肉铺子或杂货店里跟邻居们三言两语寒暄的日子,想念煮两人的饭、为他调制精致流食的日子。一日,她精力旺盛至极,便跑到屋外将整个花园刨了个遍——这是多年未曾做过的事了。
[1]由白兰地或威士忌加糖、水、薄荷等配成的冷饮。
没了杰弗里之后,许多午后,她都坐在自家饱经风霜的门廊上,凝望着绵延起伏的田野慢慢倾斜延伸到白绿相间的城镇。她思索着,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度过。她三十六岁——依然漂亮,健壮,自由且毫无羁绊。这些年来,杰弗里的保险金已经被花光了,无可奈何之下,她还卖掉了宅子左右两旁的土地,甚至将房子也作了小额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