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看……”她缓缓摇着头回应着,“我嫁给杰弗里时是要……要到我停止爱他那天。”
不止一个人,其中还包括一位有名的神经科专家,都明白地告诉她,如此多的护理都是徒劳。倘若杰弗里还有意识,他会宁愿死去;倘若他的灵魂游弋在某个广阔的空间,他断不会同意她如此这般地牺牲,这样的牺牲只会给他受困躯壳的全然释放增添困扰。
“但是,”专家反驳,“事实上你不能爱了。”
打那以后,希望破灭了。若不是她持续不断的呵护,他生命的最后一星火花早就熄灭了。每日清晨,她都给他刮脸、洗澡,亲手把他从床上抱到椅子上,然后再抱回床上。她时时刻刻待在他的房间里,给他喂药,整理枕头,跟他说话,几乎就像一个人对着一条几近通人性的狗说话那样,不奢望听到应答或获得欣赏,这么做只是习惯使然,是信仰尽失之后的祈祷。
“我能爱过去的他,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
他不能动,瞎了,哑了,完全没了知觉。他成日躺在床上,唯有每天早晨她收拾房间时,才能把他挪到轮椅上去。他的瘫痪缓慢地朝着心脏蔓延。起初,头一年里,洛克仙妮握住他的手,有时还能接收到极其微弱的回握反应,后来连这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反应是在某个夜晚停止的,从此再也没有复返。有整整两天两夜,洛克仙妮倒在小床上,睁大双目,瞪视着黑暗深处,思索着到底什么东西不见了?他灵魂中的哪一块碎片又飞走了?那些受损、破碎的神经传送到大脑的最后一丝意识又是什么呢?
专家耸耸肩膀,走掉了,他告诉大家说,科腾太太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像天使一样甜蜜可爱——但是,专家也说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在人们口里,杰弗里·科腾几乎与死人无异。随着岁月的流逝,镇里认识他的那些人死的死,搬离的搬离,只有六七个曾经和他一起饮鸡尾酒、直呼对方妻子名讳的老朋友还会谈起杰弗里。在他们眼里,杰弗里是马洛镇有史以来最风趣诙谐、最富才气的人。可现在,对偶尔来访的客人而言,杰弗里只不过是科腾太太在某些时候需要匆匆赶到楼上去的原因;或者,某个气氛沉重的周日下午,划破客厅寂静的一声呻吟或凄历尖叫而已。
“一定有某一个,或者某十几个男人疯狂地想去呵护她,照料她……”
她成了镇上的名人,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她的小故事:例如她如何在天寒地冻,马车、汽车全都无法行驶的严冬学会自己滑冰,以便能飞快地滑到杂货店、药房去,不会扔杰弗里单独在家太久。据传,自打他瘫痪以后,每天晚上她都握着他的手,睡在他床边的一张小床上。
偶尔,还真有这样的人。零零星星的,会有人抱着希望开始——以满腔崇敬结束。说来奇怪,除了对生命、对世人的爱之外,这个女人并无其他所爱。不管是从她手上接过她自个儿都买不起那食物的流浪汉,还是从案板上挑了块廉价牛排卖给她的小贩。而另一部分呢,她身心的另一部分则被密封在那具面无表情的木乃伊身体里面。木乃伊的面庞如罗盘上的一根指针,总是机械地面朝光亮,麻木地等待着荡涤他心灵的那最后一波浪潮。
脆弱敏感的人们开始回避这处宅子。有个教会还在宅子斜对面买下块地作了墓地——墓地再加上“科腾太太同那个僵尸住的房子”足以让那段路笼上幢幢鬼影——不过,她并未被忘记。不少男男女女还会探望她,进城采买与她碰面时,也会用车载她,送她回家——然后还会进屋坐上一会儿,一边聊聊天一边休息休息;科腾太太也仍旧微笑待人,散发着魅力。可在街上,不认识她的男人再也不会向她投去倾慕的眼光,模糊不清的一层面纱罩住了她的美,毁掉了她的鲜活,即便如此,却未能给她增添皱纹和脂肪。
十一年过去了,五月的一个夜晚,他死了。那是一个紫丁香挂满窗棂,微风送来蛙叫和蝉鸣的夜晚。凌晨两点,洛克仙妮醒来,突然意识到这所房子,终于只剩下她一人了。
时光消逝,杰弗里·科腾家房子上的白漆在七月阳光的丰沛照射下,已然褪成灰色,如此这般决绝的妥协旨在呈送自己的诚意。漆面斑驳了,大片大片行将剥落的漆皮歪歪斜斜地挂着,如同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者做着什么古怪的体操——最终悉数落下,倒卧在茂盛的草丛里,霉烂,再死去。前门廊柱上的油漆也变得斑斑点点,颜色参差,左侧门柱顶上的白球已经掉了,百叶窗的绿色变深了——强撑到了头,索性到了最后,所有的颜色都已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