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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凯蒂回娘家去了。上帝保佑,好一个值得投奔的母亲!他试想这对母女相见的情景:饱受折磨的妻子一下子瘫倒在母亲怀里——他真难以想象。他也无法相信,那位凯蒂会陷入深深的悲伤,她没有这样的能力。他已经逐渐习惯于把她想成一个难以亲近、铁石心肠的女人。她会要求离婚的,当然了,她终究会再结婚。他已经开始琢磨这事了:她会嫁给谁呢?他大笑了一声,那锥心的痛啊,随即又停了下来;一幅画面闪现在他眼前——凯蒂的双臂环抱着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凯蒂的嘴唇和那人的嘴唇紧紧贴着,毫无疑问,那是激情。

他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此刻,他听到楼上的过道里也有人开始踱步,与他百分百同时。他十分好奇:在那人走到楼道尽头之前,他们会不会一直同步呢。

“上帝!”他高喊,“上帝!上帝!上帝!”

至于凯蒂,他已经完全绝望了。她太奢侈——这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突然,他恨起她来,想把她摔到地上,再用力踹她,还要告诉她,她是个骗子,是个吸血鬼,还很肮脏。除此之外,她还必须把儿子还给他。

随后,更多画面频繁而飞速地向他袭来。今早的凯蒂消失了,污秽的晨衣也卷了起来,消失不见。关于她噘嘴、发脾气、哭泣的记忆也全都被冲刷殆尽。她还是那个凯蒂·卡尔——有着一头黄发、浅蓝色双眸的凯蒂·卡尔。啊——她爱过他,她爱过他。

他和洛克仙妮到底造了什么孽,生活才会遭此重击?楼上,那帮人正在对他朋友的灵魂进行着一场活生生的勘验,而他,却坐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听着黄蜂的悲鸣怨诉,犹如小时候被严厉的姑妈逼着罚坐一小时,接受犯错之后的惩罚般。但眼下,又是谁让他坐在这里?是哪一位凶恶的姑妈从天上探出身子让他受罚,这,又是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不过这种不对劲和凯蒂或杰弗里无关,那是隶属于另外一个类别的问题。他终于恍然大悟:是饿了,就这么简单!他得上厨房找那黑人厨师要块三明治,吃罢就务必回城。

整整一个小时里,他眼看着太阳沿着印花棉布窗帘的皱褶慢慢移动。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一只困在窗框里的黄蜂在嗡嗡嗡作响,唱着它的“喧闹”曲。从楼上也不时传来别的嗡嗡作响的动静,仿佛好几只更大的黄蜂被困在了更大的窗框里一般。他听到低沉的脚步声,瓶子碰撞的叮当声,还有倒水的哗啦声。

他走到墙边,某种圆圆的东西碰了他一下,停下脚步,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弄了一下,放到嘴里尝尝,如同婴儿品尝一件鲜艳的玩具。用牙一咬——啊!

在含糊简略的相互介绍间,气氛尴尬的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哈里随着这群人走进屋去,看他们消失在楼梯上。他才独自走进书房,跌坐进一张大沙发里。

她留下了那件该死的晨衣,那件肮脏的粉色晨衣。她本可以得体地把它带走的,他想。这件晨衣挂在家里如死尸一样,和他们之间病态的婚姻并无差异。他会想法儿把它扔掉,但他恐怕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对它下手。它如凯蒂一般,柔软顺从却无动于衷。你感动不了凯蒂,你也无法触及凯蒂,其实,也没什么可触及的。他通通都明白——他一直都明白。

“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她心不在焉地打断他。他看得出,自己的麻烦已然枯死,从她骚乱不堪的灵魂中淡出。

他伸手到墙上去拿另一块小饼干。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它和钉子一起拔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钉子从中间拔出来,懒懒地想着,吃第一块小饼干时连钉子也一并给吃了么?这可太荒谬了!他应该记得的——那么大一根钉子呐。他摸了摸自己的胃,一定是特别饿。他想啊想——想起来了——他昨天就没吃晚饭。当时女仆外出了,凯蒂躺在她房里吃巧克力豆,她说她觉得“窒息”,无法忍受他待在身边。他给乔治洗了澡,把他放到床上,然后在沙发上躺下,打算休息休息再去煮自己的晚餐。谁知在沙发上睡着了,差不多十一点钟才醒。而冰箱呢,除了一勺子土豆沙拉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他吃的全部东西:一勺子沙拉,加上在凯蒂写字台那儿找到的几颗巧克力豆。今天早晨,上班前,他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可到了中午,他又开始担心凯蒂,便决定回家带她出来吃午餐。再之后,就是放在他枕头上的那张便笺,和衣柜里一堆不见踪影的内衣,外加她留下的让他把箱子给她送过去的指令。

“噢,那我就……”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思量着。

“是朱厄特医生。”

五点钟,家访的护士蹑手蹑脚地从楼上下来,那时,他还坐在沙发上,盯着地毯。

门外传来碎石路面被“嘎吱嘎吱”碾压的声音,一辆汽车驶入车道。洛克仙妮轻轻地叫了一声。

“克伦威尔先生?”

“而且我也不知道到底……”

“怎么了?”

“哈里!”

“哦,科腾太太不能在晚餐时见你了,她不舒服。她让我告诉你,厨师会给你准备吃的,还说有一间空的卧室。”

“我没法让她快乐,”他慢慢地道来,“我已经尽力了,试了又试。今天早晨我们为早餐吵了几句……后来我在城里吃的早餐……嗯……我刚到公司,她就离开了家……带着乔治和一箱子花边内衣回纽约娘家去了。”

“你是说她病了?”

顿时,他瘫倒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她在自己的房间躺躺。会诊才刚结束。”

“坐下吧,哈里,亲爱的。”她的善意体贴奔涌而出,包裹着他,“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事。你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我去给你拿瓶冰啤酒来。”

“他们……他们确诊了吗?”

哈里迟疑了。

“是的,”护士柔声说道,“朱厄特医生说没希望了。科腾先生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无限期的,但他再也看不见,动不了,也不能思考。他只能呼吸。”

“坐下。”她命令。

“只能呼吸?”

“哦……对不起,”他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你在等医生会诊……我不该来的。我本来只是想在你家门廊摇椅上坐坐,晃上一个钟头……”

“是的。”

哈里站了起来。

护士这才头一次注意到,书桌边墙上曾看到的那一竖列稀奇的圆形装饰物,现在只剩下一个了,那些她隐隐觉得有些怪异的装饰物。那些装饰物曾经的所在之处,现在只留下了一串小小的钉孔。

“他的病情有点儿恶化,哈里。朱厄特医生已经从纽约来了,他们觉得他能给我比较肯定的诊断。他会设法搞清楚这次瘫痪是不是与最初的血栓有关。”

恍恍惚惚,哈里追随着她的目光,然后站起身来。

焦虑使她面色一暗。

“我想我待不了了,火车还有一班呢。”

“没事。”他重复道,“杰弗里还好吧?”

她点点头,哈里拿起帽子。

“哈里,”洛克仙妮语气坚决,“一定出什么事了。”

“再见。”她愉快地跟他道别。

“没事,洛克仙妮,”他否认了,“我就是来看看杰弗里怎么样了,你不用管我。”

“再见。”他应答了,似在自言自语。显然,出于某种下意识的需求,他走向门边时,又停在了半道。她看到他摘下墙上最后那个装饰物,丢进了口袋。

“出什么事了?”

他打开纱门,走下了门廊台阶,淡出了她的视线。

一周以后,哈里现身马洛镇,出人意料地,下午五点钟他就到了。才走出过道,便一屁股陷进门廊椅子里,精疲力尽的样子。这一天,洛克仙妮也忙得团团转,到这个时辰也已经彻底累瘫了。五点半医生们要来,还要带纽约一位有名的神经科专家来。她很兴奋,同时又沮丧透顶。但在哈里的眼神引领下,她还是挨着他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