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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他有几身连裤装?”洛克仙妮的声音透着某种欢快的好奇。“你有几把羽毛扇?”她本想问的是这个。

“今天早晨我还想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克伦威尔太太抱怨道,似乎她的耐心已经快被消磨殆尽了,“可我发现他没有更干净的连裤装了……与其让他什么都不穿地满地乱跑,倒不如把那些给他套上……还有他的脸……”

“噢……”克伦威尔太太皱起她漂亮的眉头想了想,“五身吧,我觉得。足够了,这我知道。”

乔治好奇地盯着她看。在他心中,“连裤装”这个词指的就是某件脏兮兮的衣服——诚如此刻他身上正穿着的这件。

“花五毛钱就能买一件。”

“得给他换身衣服……对不对,乔治?”

克伦威尔太太的眼神中露出惊异以及几乎难以察觉的优越感。给我说连裤装的价钱!

“看看他的连裤装。”克伦威尔太太皱着眉道。

“真能买到吗?我可不知道这个。他衣服应该够多了,只是我这一周都忙得没时间把衣服送到外面去洗。”然后,她把话岔开了,这样的话题在她看来无关紧要,“有些东西你一定得瞧瞧……”

“真是太可爱了!”洛克仙妮再一次说。

两个人都站起身来。洛克仙妮跟着她走过一间敞着门的浴室,屋里遍地都是乱扔的衣服,看得出来脏衣服确实有一段时间没送到外面去洗了。她们走进了另外一间屋子,这么说吧,这间屋子堪称粉色中的典范。这是克伦威尔太太的房间。

“他会弄脏的。看看他的脸!”她的头偏向一侧,苛刻地端详着。

女主人打开了一扇衣柜门,展现在洛克仙妮眼前的是一大堆令人咋舌的女式内衣。

克伦威尔太太冷冷地瞧着儿子。

有好多件薄如蝉翼的蕾丝边丝质内衣,所有的内衣都干净整洁,没有一点皱褶,似乎连碰都没碰过。一旁的衣架上还挂着三件崭新的晚礼服。

“多乖的小男孩儿啊!”洛克仙妮一边惊呼一边灿烂地微笑着,“快到我这儿来。”

“我很有一些漂亮货色的,”克伦威尔太太说道,“但却没多少机会穿它们。哈里不怎么喜欢出门。”她的声音流露出一点儿怨气,“白天当我是保姆、管家,晚上做他的好老婆,这样他就满意了。”

过了五分钟,一个小男孩蹒跚跌撞地进了客厅——一个肮脏的小男孩穿着肮脏的粉色连裤装。他的小脸蛋也是肮脏的——洛克仙妮真想一把把他拉入怀中,给他擦擦鼻子——这小脏脸上的其他部分也需要擦擦干净。小鞋子踢破了,露着小脚趾,着实让人无语!

洛克仙妮又微笑起来。

洛克仙妮笑了。就那晨衣!就那脖子!

“你这儿是有些漂亮衣服。”

喋喋不休的谈话开始了,那是克伦威尔太太一个人的谈话。她直言不讳地谈到了她的好恶、她的头、她的胃、她的牙齿、她的公寓——她谨小慎微,傲慢无礼地回避着有关洛克仙妮生活的任何内容,自以为是地认定洛克仙妮的生活遭到了打击,最好绕道而行,不要触及。

“是啊,我是有。你来看嘛……”

但对洛克仙妮而言,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此时的她,宛如被施了可怕的魔法一般,视线“钉”在女主人的那件晨衣上——那件衣服极其肮脏,肮脏得可耻——下摆四英寸以上的地方都沾满了地板上的蓝灰,再往上三英寸处则是灰色的,然后才逐渐回复到衣服本色——粉色。衣服袖子也是脏的,还有领口。而当那女人转过身领路到客厅去时,洛克仙妮十分肯定,她的脖子也很脏。

“很漂亮。”洛克仙妮又重复了一遍,并且打断她,“但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火车了。”

克伦威尔太太穿着一件粉黑相间的晨衣开了门。她一头黄发,高高地挽成发髻,洛克仙妮在想:啊,那颜色一定是每周用过漂白剂的缘故。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她很漂亮,却带着几分刻意的优雅。她的热诚是那般的聒噪,那般的熟稔亲密。很快地,她们心中的敌意飞快地融化成盛情,仿佛两人剩下的只有脸孔和声音——她们谁也没去触碰对方,或被对方触碰——那深藏在心底“自我”的内核。

她觉出自己的手在颤抖——她真想把双手放到这女人身上摇晃她——摇晃她。她想把她锁在什么地方,让她用力地擦地板。

这公寓就像那个面包店。看着是粉色的,闻着也是。

“很漂亮。”她重复着,“不过我只是顺道拜访,只能逗留一会儿。”

一踏进屋里,就是这般印象:这套公寓似曾相识——几乎就在一瞬间,她想起来了,这房子就像她年幼时街角的一家面包店。面包店里摆满了一排排洒满了糖霜的粉扑扑的面包——那是一种古板沉闷的粉色,一看就是食品的粉色,张扬、粗鄙的、令人作呕的粉色。

“好吧……很遗憾哈里不在家。”

杰弗里病倒半年以后,梦魇逐渐淡出,撇下老世界,留给她的是另一个更灰暗、更凄凉的新世界。洛克仙妮去了一趟芝加哥,看到离火车开车还有一个小时,便出于礼貌,决定去拜访一下哈里的妻子。

她们朝门口走去。

哈里·克伦威尔是家中最常出现的访客。消息传来时,他既震惊又沮丧。虽然他妻子现已回到芝加哥和他住在一起,但他还是抽空每个月都过来几次。他的同情与慰问让洛克仙妮很是受用——这个男人身上仿佛也藏着什么苦难,及一种与生俱来的惹人怜惜的气息。有他环绕在周围,她觉得安心自在。洛克仙妮的脾性在一夜之间变得深沉。有时待在杰弗里身边会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失去了孩子——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孩子,她本该拥有的孩子。

“……那个,嗯,”洛克仙妮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口,但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唇上依然漾着微笑,“我觉得你可以在亚吉尔服装店买到那些连裤装。再见!”

当你失眠一两夜之后,就会不时陷入白日梦魇的感觉中,这种感觉伴着极度的疲惫,和初升的太阳一起来临,你会觉得周遭的生命品质也随之改变了。这样的感觉让人清晰无误地相信:不知何故,日子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分岔,顶多也只能算作人生的一部电影或一面镜子——人群、街道、房屋都可谓从暗淡、混乱的过往投射而来的影像。杰弗里病倒的最初一个月,洛克仙妮就是这种状态:只有当她精疲力竭时才能入睡,然后再从愁云惨雾中醒来。冗长严肃的会诊,大厅里淡淡的药味,曾经回荡过两人无数快活脚步的屋内,如今会突然响起踮起脚尖走路的声音。最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他们曾共享的大床枕间躺着的杰弗里的脸,那苍白的脸啊——这些东西使她沦陷,使她无可救药地苍老。医生们仍抱有希望,但也只是仅有希望而已。他们说他需要很长时间的静养,于是,担子都落到了洛克仙妮身上。她付账单,仔细研究他的银行存折,和他的出版商通信联络。她总是在厨房忙活着,还从护理那儿学会了怎么准备他的餐食。一个月过后,病房里的事她就接手过来全权打理了。为了节省开销,她不得不让看护走人,同时也辞退了两个黑人女仆中的一个。洛克仙妮意识到,以前他们的生活靠的都是一篇又一篇的短篇小说。

直到她赶到火车站、买好了到马洛镇的车票,洛克仙妮才意识到,这是半年以来,自己头一次有那么五分钟的时间没惦记着杰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