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算了,直接拧开吧,让汽油流到地上。”
“我应该没有手帕。”
吉姆拧开油嘴,汽油开始往下滴出来。
吉姆费劲地把全身的口袋都翻了个遍。
“多来点儿!”
“在楼上呢,已经湿了。我用它蘸肥皂水了。”
吉姆开大了一些。汽油开始流淌,形成一个光闪闪的油洼,在油坑颤动的中央映射出十几个颤动的月亮。
“这儿,”他研究了一会儿说道,“这个比较好弄。有手帕吗?”
“啊……”南希满意地舒了口气,“全放出来。只要在里面蹚一蹚就行了。”
吉姆顺从地走到车旁,为得到汽油,他开始仔细研究这些汽车。就算她开口要的是汽缸,想必吉姆也会尽全力扳一个下来。
吉姆不管不顾地把阀门拧到最大,那一小块油洼地顿时扩大了,变成一条涓流,朝四面八方淌去。
“当然是口香糖。必须想办法弄掉它。我可没法儿粘着个口香糖跳舞。”
“这下好了。这还差不多。”
“什么?”
她提起裙摆,优雅地踩了进去。
“放汽油。”南希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道。
“我就知道这办法能行。”她喃喃地说。
他的话甫一出口,南希便一把抓起他的手,匆忙地拉着他离开了低矮的走廊,越过花坛,飞奔向月色中停在高尔夫球场第一洞旁的几辆汽车。
吉姆笑了。
“呃……我想,也许汽油……”
“还有很多车呢。”
吉姆思考着这个问题,内心骚动不安。
南希从汽油洼中轻盈地跨出来,在汽车踏板上刮蹭她的鞋帮、鞋底。橡皮糖再也忍不住了,爆笑得直不起腰来。旋即,她也跟着一块儿大笑起来。
“你知道怎么去除它吗?”南希的声音里充满焦躁,“我试过用刀子刮,化妆间里每样见鬼的东西也都试遍了,还试过肥皂和水……甚至连香水也试了,我还想用粉扑去粘它,结果粉扑也给毁了。”
“你是跟克拉克·达罗一起来的,对吗?”回走廊的路上,南希问道。
吉姆不合时宜地涨红了脸。
“对。”
“我的鞋子粘上口香糖了。不知道哪个蠢驴把口香糖吐到地板上,那我当然就一脚踩上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什么?”
“还在跳舞吧,我猜。”
“你会不会……”她飞快地张嘴说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口香糖该怎么弄?”
“妈的!他答应给我来杯威士忌的。”
他微微欠身,试图憋出句随意的话来。
“嗯,”吉姆说,“我觉着问题不大。他的酒瓶就在我裤兜里。”
“你好……”她停住,迟疑,然后走近前来,“哦,是……吉姆·鲍威尔。”
她对他粲然一笑。
“你好!”
“我想,你是不是得掺上些姜汁汽水?”他问。
吉姆站起身来。
“那可不是我的风格。喝瓶子里的玩意儿就够了。”
突然,有个黑影遮住了从门里射出的那片方形黄色光区。一个姑娘步出化妆间,站在门廊边离他不超过十码远的地方,吉姆只听见一声低吟的“该死”,然后她便转身看见他了。是南希·拉玛尔。
“你确定?”
橡皮糖走到门廊边一个黑暗又荒寂无人的角落——那是草坪上的月亮以及从舞厅唯一一扇房门透出的光亮都照不到的所在。他在那儿找到一把椅子,燃起一支香烟,陷入他惯常的虚无缥缈的遐想之中。此际,夜晚以及湿腻的粉扑发出热烘烘的气息——这些粉扑被塞进低胸礼服的前襟里,蒸腾出千百种浓香,飘浮在空中,溜出敞开的房门——使他的遐想多了一份肉欲的味道。音乐本身被高音长号搞得混沌不清,燥热且沉郁,变成了皮鞋和凉鞋磨擦地板的噪音中倦慵的泛音。
她笑了笑,透着不屑。
看来,南希·拉玛尔真要嫁人了。镇上所有人爱慕的“交际花”即将成为白裤子那家伙的私有财产了——而所有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白裤子他爹生产的剃刀要比他们邻居家的好。在他们往楼下走的时候,想到这些,无法言喻的沮丧笼罩了吉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炙热的渴望,既暧昧又罗曼蒂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形象——南希像个小男生似的、快活地在大街上走着,随手从仰慕他的水果贩子那儿拿起一个柑橘——似乎是献给她的供品,而且让这个傻瓜把账记在一个虚构的户头上,在“山姆苏打水”店前纠集起由一班花花公子组成的护花使者队伍,驾着车又唱又闹,志得意满奏凯而去。
“你看着,任何男人能喝的,我都能喝。咱们坐下吧。”
“听着,吉姆,我得去跳舞了。你不跳的时候,帮个忙,把这瓶酒妥妥地放你屁股口袋里。但凡有人知道我这儿有酒,就会要,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酒就会被干掉,喝酒的家伙倒是舒服了,我就享受不成了。”
南希坐到一张桌旁,吉姆在她身边的一张藤椅里坐下。她拿掉瓶塞,将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吉姆着迷地望着她。
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小心塞上瓶塞。
“喜欢吗?”
“我他妈要知道这个就好啦。似乎这里顶尖的好姑娘最后都会嫁人,然后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南希摇摇头,喘不上气的样子。
“她爱上那个谁……梅里特了?”
“不喜欢,可我喜欢它带来的那份感觉。我想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吧。”
“还不错。哦,她是挺野的。还掷骰子,我的老天!她还很喜欢掺了姜汁的威士忌。我已经答应她一会儿给她一杯。”
吉姆表示同意。
“是吗?”吉姆将他的酒杯递过去,“这粟米威士忌味道真好。”
“我爸爸太喜欢喝了。喝上了瘾。”
“这个妞儿很野,”克拉克接着说,“可我喜欢她。每个人都喜欢她。不过么,她也确实做过些疯疯癫癫的事情,但又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地混过来了。只是她干的那些事到底还是把她的名声搞得千疮百孔。”
“美国男人不知道应该怎么喝酒。”南希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嗯……那家伙叫奥格登·梅里特,从萨凡纳[4]来的。老梅里特就是做‘梅里特’牌安全剃刀的。这家伙对她着了魔,追了整整一年。”
“什么?”吉姆吃了一惊。
“那个大个子?穿白裤子的?”
“事实上,”南希漫不经心地接着说,“他们什么都干不好。我觉得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生在英国。”
“今晚她的扮相太漂亮了,堪称完美,”克拉克接着道,“看见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家伙了吗?”
“英国?”
“太漂亮了。”他深表同意。
“是的,没出生在那里是我一生的遗憾。”
吉姆点头。
“你喜欢那里?”
“你说,老弟,”克拉克上气不接下气,“南希·拉玛尔是不是特漂亮?”
“是的,非常喜欢。我倒从来没去过英国,但在这里遇到过许多英国兵,都是牛津和剑桥出来的。对了,跟这里的塞沃尼[5]和佐治亚大学差不多……当然,我还读过很多英国小说。”
一托盘姜汁汽水被递了上来。“很棒的陈年粟米威士忌”——这种劲道十足的琼浆玉液得需要比塞尔查苏打水[3]更好的陪衬才行。
吉姆对此很感兴趣却又莫名诧异。
“很棒的陈年粟米威士忌。”
“你听说过黛安娜·曼纳斯夫人吗?”她认真地问道。
吉姆笨拙地跟着他穿过舞池,去到楼上的衣帽间。在那里,克拉克掏出了一个小酒瓶,里面盛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黄色液体。
没有,吉姆没听说过。
“跟我来,”克拉克命令道,“我搞到一些能让这个晚上更刺激的玩意儿。”
“嗯,我就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你知道……她有一头黑发,就像我一样,野性十足,这点也一样。她就是那样的姑娘——会骑着马踏上天主教堂、基督教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台阶。之后所有小说家都让他们的女主角照着这个做。”
“和想象的差不多,”吉姆答道。
吉姆礼貌地颔首示意,但此番话也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嘿,老弟,”他缺少新意地大声问,“你玩得怎么样?”
“把酒瓶给我,”南希说,“我还想喝一小口,这点小酒连小婴儿都伤不了。”
一分钟之后,克拉克朝他走来,眼睛闪闪发亮。
“你看啊,”刚才的一大口酒,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接着说,“那里的人很有腔调。这里的人就没有。我的意思是,为这里的小伙子去梳妆打扮,或者做些什么轰动的事情不值得。你不觉得吗?”
她穿着黄色的玻璃纱连衣裙,这套衣服有上百个炫目的亮点,三排褶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蝴蝶结,身着纱裙的南希全身闪烁着黑黄相间的磷光。橡皮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喉咙哽住了。她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等她的舞伴匆匆赶来。吉姆认出他就是今天下午同南希一起坐在乔·尤因汽车里的那个陌生人。吉姆看见南希双手叉腰,低声说了句什么,大笑了起来。那人也发出一阵笑声,一种莫名的刺痛弥漫了吉姆全身,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新锐的痛。某种光芒从两人中间闪过。那是须臾之前曾让吉姆感到温暖的那颗太阳放射出的美丽。橡皮糖突然感到自己像是长在阴暗处的杂草。
“我想可能是吧……我是说,应该是不值得吧。”吉姆嘟哝了一句。
吉姆已经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其间克拉克欢脱地过来询问过几次,而吉姆却完全提不起兴致来。克拉克每次过来,都会问同样的话:“嘿,老弟,待得怎么样啊?”同时,克拉克还会在他膝盖那儿拍上一巴掌。当然还有十几个男子过来搭腔,或在他旁边稍微逗留一下,可吉姆心知肚明,这些人对于他在这种场合出现还是很讶异的,甚至他觉得他们中的一两个人对他的露面约略抱着怨恨。可时间到了十点半,他的尴尬感骤然消失,一股令人窒息又昂扬的兴致让他忘掉了窘困——南希·拉玛尔从化妆间走了出来。
“我想把它们都尝个遍。我是镇上唯一一个真正有范儿的姑娘。”
十点的俱乐部,吉姆跷着二郎腿,双臂拘谨地抱在胸前,他想尽量做出一副随意自在的模样,既要对面前跳舞的人没什么兴趣,同时又不想显得太失礼。而在内心,他却被两种情绪撕扯着,一边是铺天盖地的自我意识,生怕别人会注意到他;另一边又对四下里发生的一切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他看见女孩子们一个个从化妆间走出来,像色彩艳丽的小鸟一样伸展着自己,越过扑满香粉的肩膀冲着她们的女伴微笑,迅速扫视一眼整个房间,同时还要收集人们对她们入场的反应——然后,再如同小鸟一般,飞落、栖息在久候的护花使者稳重的臂弯里。莎莉·卡罗尔·霍伯出现了,金色的头发,慵懒的眼神,身着她最喜爱的粉红色衣服,明亮闪烁得如同刚刚醒来的玫瑰。马乔里·海特、玛丽莲·韦德、哈里特·凯莉,所有那些中午他还看见在杰克逊大街闲逛的女孩子们,现在个个都把头发弄得鬈鬈的,抹了发油,她们精心染过的头发颜色与舞厅的顶灯十分相配。她们就像一个个令人惊叹的、刚从商店里买回来,油彩都没干透的粉色、蓝色、红色和金色的德累斯顿瓷娃娃[2]。
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愉快地打了个呵欠。
一番讨价还价,他们总算达成了协议:吉姆可以不受女孩子的骚扰,只需要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沙发上看看,而克拉克呢,在不跳舞的时候,就需要过去陪陪吉姆。
“夜色真美啊。”
“因为,”吉姆都急眼了,“如果你不发誓的话,我马上就下车,我这两条好腿保准能自己走回到杰克逊大街的。”
“确实不错。”吉姆赞同道。
克拉克大笑起来。
“想有条船,”南希用梦呓般的语调说,“想在波光粼粼的银色湖面上泛舟,就好比在泰晤士河上吧。还有香槟和鱼子酱三明治。再来八个人,其中一个男人得给派对助助兴,跳下水,结果淹死了,就像曾经有人为黛安娜·曼纳斯夫人做的一模一样。”
“等等,”吉姆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你可不要把我领到那些女孩子面前,然后你跑了,就剩下我自己,搞得我必须跟她们跳舞似的。”
“他跳下船淹死是为了讨黛安娜·曼纳斯夫人的欢心吗?”
“呸!”克拉克气呼呼地说,“出来看看对你有好处,再说了,你也不用跳舞啊……往舞池中央站站随便晃几下就可以了。”
“他并不是想用这个来讨她欢心。他只是想从船舷上跳下去,给大家逗逗乐。”
“我在北部州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叔叔,真要到哪天混不下去了,我可以去那儿找他。他的农场挺好,就是没那么多黑鬼替他干活。他提过让我过去帮忙,可我没什么兴趣,太他妈寂寞孤单了……”吉姆突然截住话头不说了,“克拉克,你叫我出来我真是非常感激,可如果你现在停车让我下去走回镇里,我想我会更高兴的。”
“我敢说,他淹死的时候大家一定笑死了吧。”
“唔。”
“哦,我猜他们是笑了一小会儿,”南希承认,“在我想象中,黛安娜肯定是笑了的。她心肠很硬,我猜……就和我一样。”
“卖了,还卖了个好价钱,要知道那房子的地段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好了。律师让我把卖房子的钱都拿去买了自由公债[1],可之后呢,玛米姨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脑子不清楚了,公债的利息全都花在她住‘大农场疗养院’的开销上了。”
“你心肠硬?”
吉姆摇了摇头。
“铁石心肠。”她又打了个呵欠,接着说,“再给我来点儿。”
“埃尔姆大街上的白房子还是你的吗?”
吉姆迟疑了一下,但南希伸出手来,完全目中无人。
橡皮糖不置可否,不动声色。
“不要把我当成小姑娘,”南希警告他说,“我可不像你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她想了一下,“不过,也许你是对的。你是年轻人的肩膀上架了颗老年人的脑袋……老脑筋。”
“掷骰子我可不灵,但愿哪天你能和南希·拉玛尔玩一把,把她的钱通通都给赢过来。她喜欢跟男孩子们玩骰子,输了好多钱,他老爸的钱已经不够她输的了。碰巧我知道,上个月为了还债,她还卖掉了一枚很不错的戒指。”
她跳起来朝房门走去,橡皮糖也站起身来。
克拉克笑了笑,满心钦佩。
“再会,”她客气有礼地说,“再会。谢谢你,橡皮糖。”
“嗯,店里要是忙,我就帮他干上一整天,通常是礼拜六。还有啊,我一般都不提的,我来钱的主要渠道,你可能都不记得了,要说玩掷骰子我可是镇子里数一数二的高手。现在他们只准我从杯子里随机往外掷骰子,因为只要我对那两颗骰子找到感觉,那就想什么来什么。”
她随即步入舞厅,只剩吉姆留在门廊那里,目瞪口呆。
“就这些?”
[1]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行的由认购者自愿承购的一种政府公债,购买此公债通常被视为爱国的表现,故又俗称爱国公债。
“是这样的,”吉姆总算开口了,“蒂利修车厂楼上有我一个房间,下午的时候我帮他修修车,他也就不要我房租了。有时候呢,还开他的出租车出去跑跑生意,不过跑得太多,我也会烦。”
[2]德累斯顿瓷娃娃(Dresden figures)是以德国萨克森州的首府德累斯顿城市命名的。德累斯顿瓷器以细腻的技术享誉世界。
橡皮糖没有立刻作答,思量起来。
[3]塞尔查苏打水(Seltzer)又称碳酸水、汽泡水,是在压力下将二氧化碳气体溶入普通淡水的一种碳酸饮料。
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香,老福特在夜色中叮里咣啷地前行。“吉姆,”克拉克随口问道,“你都靠什么生活啊?”
[4]萨凡纳(Savannah),美国佐治亚州东南部历史悠久的南方风情小城。
九点半,吉姆和克拉克在“山姆苏打水”店门口碰头,搭上克拉克的老福特前往乡村俱乐部。
[5]塞沃尼(Sewanee),位于美国田纳西州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