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月亮挂在蓝色天幕的背景上,小城异常闷热,遍是让人欢欣的热辣气息。吉姆穿行其中,往杰克逊大街方向走去。商店正纷纷打烊,最后一拨儿顾客也正慢慢往家的方向漂移,就像骑着旋转木马一般如梦似幻地悠悠荡荡。明亮小巷的深处,有个摆满五颜六色小货摊的夜市,夜色中混响着各种音乐之声——汽笛风琴奏出的东方舞曲,畸形秀前响起的忧伤号角,还有手风琴奏出《回到田纳西故乡》的欢快曲调。
“该死的!”他骂出声来。他们都会出现在聚会上——过去的那个小团体。对吉姆来说,仗着白房子(虽然早就卖掉了)及壁炉上灰色制服军官画像这点资本,过去的他,好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渐渐地,这帮家伙的圈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紧密。这种渐变如同女孩一寸一寸加长的裙子,也像男孩子的裤脚突然垂到脚踝那般的笃定。对于这个不问姓甚名谁、短命的早恋来得快去得快的小圈子,吉姆只是个局外人,一个白皮肤的穷酸小跟班。这伙人没有几个不认识吉姆的,可这种认识却透出恩赐、俯就屈尊的范儿。当然,吉姆也只对那帮人中的三四个女孩有过些点头之交,仅此而已。
橡皮糖在一家小店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一个假衣领,然后悠闲地朝“山姆苏打水”店逛过去。在这个夏天的傍晚,小店门前照例停着三四辆车,还有几个黑人小孩儿拿着冰激凌和柠檬水跑来跑去。
歌声戛然而止,吉姆被石板绊了一下,突然一个踉跄。
“嗨,吉姆。”
骰子们也对她呱呱叫。
一个声音从他身旁传过来——乔·尤因和玛丽莲·韦德坐在车里,后座是南希·拉玛尔和一个陌生男人。
她热爱骰子并对骰子们好,
橡皮糖轻托帽檐儿以示敬意。
住着橡皮糖女王珍妮。
“嗨,本——”然后,他短促得几乎无法察觉地顿了一顿,“你们都还好吧?”
一英里外的橡皮糖镇上,
几辆车驶过,他继续慢条斯理地朝着修车厂方向晃过去,在那儿的楼上有一个属于他的房间。刚才那句“你们都还好吧”是说给南希·拉玛尔听的,他已经有十五年不曾跟她讲过话了。
他唱起了歌,长脚板懒散地敲击着人行道上松动的石板,石板上下的翘动恰巧应和了他喑哑的歌声:
南希有一张让人想要亲吻的柔唇,深遂的双眸,还有一头遗传了她出生在布达佩斯的母亲的蓝黑色秀发。从前,吉姆常常能在街上碰见南希。她习惯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起路来像个小男生一样。吉姆知道,她与莎莉·卡罗尔·霍伯形影不离,从亚特兰大[5]到新奥尔良这一路上,这两个女孩不知伤了多少人、留下多少破碎的心。
想当年——所有男孩厌恶所有女孩的那些日子——克拉克·达罗和吉姆在学校里就已是同窗好友了。当吉姆的社交渴望被淹死在修车厂油污的空气中时,克拉克已经恋爱、失恋这样往复折腾了好几遭,后来他上了大学,嗜酒成瘾,然后再戒。一言以蔽之,他是城中最有名的花花公子之一。尽管如此,克拉克和吉姆仍然保持着友谊,虽然关系松散,但是确凿无疑。就在那个下午,吉姆正在人行道上闲逛,克拉克的老福特在他旁边减速慢行。毫无预兆地,克拉克邀请他去参加乡村俱乐部的一场聚会。无论是发出邀请的冲动还是接受邀请的冲动,都同样令人费解。后者很可能是出于某种无意识的倦怠,要不就是突然点燃的冒险精神在作祟。眼下,他正严肃认真地思考此事。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吉姆真希望自己也会跳舞。然后他自己都笑了,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吉姆又轻声唱起了歌:
四月里的一天傍晚,暮色之中,一抹柔和的灰光流淌在棉花田间和闷热的小城里。这时的吉姆在暮光中成为一道靠着木栅栏的模糊剪影。他吹着口哨,目不转睛地望着悬挂在杰克逊大街街灯上空的月晕,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这问题在此后一小时内都挥之不去——橡皮糖收到了聚会邀请。
她的媚,令人意乱情迷,
战争结束,他回了家。那时他二十一岁,裤子穿得太短也太紧绷。脚下那双系扣的鞋子狭长细窄,领带是紫色和粉红色的撞色拼接,这种像阴谋一样的色彩选择巧妙而惹眼。领带上方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整条领带看起来像一块美丽却老旧的布,经过长时间的暴晒,已经褪了色。
那双褐色的大眼睛,
到了十八岁,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成为一名水兵,在查尔斯顿海军船坞擦了一年的黄铜部件;之后换防去了北方,在布鲁克林海军船坞又擦了一年的黄铜部件。
她是橡皮糖女王中的女王,
吉姆长到十五岁时上了中学,顶着一头打结的蓬乱黑发,内心惧怕姑娘。他憎恨自己的家,家里四个女人再加上一个老头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地聊着鲍威尔家当初拥有哪块地,将来会开出哪种花。城里一些小姑娘的父母想起吉姆的妈妈,总说吉姆和她拥有同样黑色的眼睛和头发。有时,他们会邀请吉姆参加聚会。可是聚会让吉姆感到羞怯,他情愿坐在蒂利修车厂拆下来的车轴上掷骰子,或者用一根长长的稻秆一刻不停地鼓捣他的嘴。为了挣零用钱,他打些小工,就更不会去参加聚会了。在第三次聚会上,小马乔里·海特冒失地嘀咕说吉姆是个时常要去送杂货的小子,虽然声音很低,可还是有人听见了。从那以后,吉姆和两步舞、波尔卡舞就再也挨不上边儿。他去学了一手掷骰子绝活,想要什么数都能扔出来;他也靠听人们讲过去五十年间十里八乡俗辣的枪击事件来打发时间。
橡皮糖镇里我的珍妮。
吉姆是在一幢白房子里出生的。房子伫立于绿荫遮蔽的街角,房前有四根饱经风吹雨打的立柱,屋后有好多格子围篱,与阳光下花团锦簇的草地交错组成怡人的背景。最早在白房子里住的人拥有隔壁、隔壁的隔壁,然后再隔壁的隔壁的土地,但那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了,久到连吉姆的老爸都记不清。事实上,吉姆他爸也没太把这当回事儿,以致于在某次斗殴中挨了枪子儿快要死掉的时候,他都懒得把这个告诉给当时已经吓惨了的五岁小吉姆。白房子后来变成了家庭旅馆,由一位来自梅肯、寡言少语的女人打理,吉姆叫她玛米姨妈,并打从心底讨厌她。
[1]Jelly Bean直译为“吉利糖豆”,是美国Jelly Belly糖果公司所生产的内层为软糖心、外壳为硬糖衣,有嚼劲,状如黄豆的一种糖豆。这种糖豆有50多种不同口味,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俗语中,指游手好闲,穿着花里胡哨,头脑简单的年轻男子。
吉姆是块橡皮糖。我再次提笔写下这句话,就因为它念上去怪好听的——好像童话故事的开头——而吉姆也貌似是个好人。不知怎么的,我脑海里冒出的吉姆是这般模样:一张浑圆诱人的脸,头上的帽子里会长出各种各样的叶子和蔬菜来。可事实上吉姆又高又瘦,还老哈着腰,都是整天趴在台球桌上给趴出来的。在没有种族歧视的北方,他大概就是那种街头浪荡、游手好闲的人。可到了冥顽不化的南方,“橡皮糖”指的就是终其一生来演绎“闲混”的各种状态的那种人——我正闲混着;我之前在闲混;我将闲混下去。
[2]梅森-迪克森线(Mason–Dixon line),美国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为过去蓄奴州的最北边界线,亦是美国南北战争时北方各州和南方各州的分界线。
要是你管一个孟菲斯[3]人叫“橡皮糖”,他十有八九会从屁兜里拽出根又长又粗的绳子来,一抬手把你吊死在哪根电线杆子上;要是你管一个新奥尔良[4]人叫“橡皮糖”,他大概会龇着牙冲你一乐,然后问你那个拐带着你的妞儿去参加狂欢节化装舞会的人是谁。那一小块“橡皮糖地带”便是这一历史的发源地,它介于上述两座城市之间,是一座只有四万人口、在佐治亚州南部昏昏沉沉地打了四万年瞌睡的小城。它偶尔也会从瞌睡中惊醒,嘟囔几句发生在某时某地的一场早已被人遗忘的战争。
[3]孟菲斯(Memphis),美国田纳西州最大城市。
吉姆·鲍威尔是块橡皮糖[1]——虽然我很想把他写成个讨喜的人物,但又觉得在这点上骗人不地道。他就是一块固执己见、本性难移、纯度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的橡皮糖。在梅森-迪克森线[2]往南很远的“橡皮糖地带”上,他懒散地在“橡皮糖季”里成长,那里一年到头都是“橡皮糖季”。
[4]新奥尔良(New Orleans),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南部的一座海港城市。
1
[5]亚特兰大(Atlanta),美国佐治亚州首府及最大城市。